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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之歌·祝福

 

“他掌管魔法,他本身就是魔法。”阿尔薇特背诵着歌谣的片段。“只要还有人相信魔法存在,他就永远存在?”

“没错。十长老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将他作为‘不死’概念的化身。只可惜,魔法之王虽然中了他们的圈套,但是也不会那么轻易任人宰割。十长老狡猾地拿去了不死,却忽视了‘不老’,所以他们将以比衰老更可怕的姿态活着。”维尔忒诺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他们也想要夺取全部的魔力,却失败了。人类的力量很难杀死一位真正的魔神。我刚刚看过了下面的记载,十长老将魔神架在祭坛上,分别用水和火杀死魔神三次,但三次都失败了。水和火的精灵都是魔神座下的使者,它们不敢伤害自己的尊主。十长老并不甘心,他们又找来当世法力最强大的人,用极其痛苦和残忍的方式献祭,用祭品强烈的求生愿望和临死的怨忿折磨魔神的灵魂,让他无法移动半分。久而久之。连圣树也被这种罪恶污染,彻底枯萎。”

“这真是……太可怕了。”女孩发了一个寒颤。不知为何,这深深的地下令她的感官都变得敏锐。黑暗中仿佛有双眼睛在看着她。

“你还记得‘女神的裙摆’吗?那并不是保护王城的护盾,而是整个封印本身。必须要有城市一样大的封印,才能成为那位魔神的枷锁;而十长老一直留在圣树周围,才能享用圣树残留的不死魔法。”维尔忒诺顿了一顿。“如果有一天,这道封印被污染,那么整个王城都会生灵涂炭,沦为地狱。”

维尔忒诺不动声色地描述着。阿尔薇特那时还不知道,姐姐正在给她讲述十年后的结局。

“难道,不能有什么办法吗?”阿尔薇特眨着眼睛想。“我每天都骑着小马进城,我喜欢大家,不希望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姐姐抱着她,“没有。”她的声音终于有一些发抖。“魔法之王被封印后,世上的魔法也在衰减,几大精灵王要么消退,要么回归。如果要净化这么巨大的怨恨,恐怕需要和封印魔神同等的力量。但是魔神自己是不可能去做的,他本身也是受害者,而且出名地睚眦必报,他积攒的怨气,恐怕只多不少。”

她们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阿尔薇特有些困顿,迷迷糊糊地问姐姐,“天亮了吗?”

“还没有。”姐姐紧紧抱着她。

阿尔薇特在半梦半醒中,感觉有无数树根像姐姐的手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勒住。

【混账,就凭你们,也敢觊觎本座的魔力?】

【长夏之剑呢?叫他滚来见本座!卑鄙的人类,你们都是恶心的同伙!】

【陛下,这是您亲口答应的赌约,可不能反悔。您的语言就是魔法的根基。】有人类的声音响起,平滑得就像地上游弋的蛇。【即使是全知全能的您,也有未知的魔法。】

【那不可能,眼睛能够看到,舌头能够品尝,心中弥漫恐惧的魔咒,本座都已经拥有。】魔王冷笑。【作为魔法之王,魔力的源泉,本座在此宣告!本座被封印之后,这世上的魔法将日渐衰弱,人类将逐渐失去太阳照耀。这个世上也再没有‘永远’。你们虽然不死,却难逃老朽!

直到千年之后,本座会被真正的勇士唤醒。那时就是你们和这个虚伪城市的死期。】

阿尔薇特从幻觉中回神时,周围已经燃起了幽绿的火焰。

维尔忒诺赫然站在她身前,正在拼尽全力为她抵挡十长老的魔咒。

“既然知道了圣树的真相,你们两个也不能留了。”长老森然的语言在地穴回荡。“你们姐妹正好做个伴,一起成为新的祭品吧!”

“不,我绝不会……”向来温柔的姐姐,竟然有如此冰冷的语调。“我绝不会让亚薇死在这里!!”

怎么办,怎么办。阿尔薇特六神无主。只凭姐姐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抵抗一个长老的魔法,更不要说有十人。她嘴上一直说着要保护姐姐,却拖累姐姐到如此危险的境地。惊惶之中,她想起那个魔神的故事。

她跌跌撞撞,沿着树根一直向下。就像那天的圣剑一样,树根仿佛也在指引着她。或许因为圣剑和圣树是同级的魔法产物,而让她携带上了神秘的因缘。她在一处奇怪的根瘤处停下,从表面虬结的根须开始,徒手挖掘起来。

“这一定是个噩梦。不论是谁……只要能救救我姐姐。”她哭着念道。“不论是什么力量,请救救我们。”

她的手臂一定被粗糙的树根磨破了,血迹斑驳。眼泪和汗水不停滴下。但她没有停下,直到根瘤的深处微微发出了银色的光亮。阿尔薇特探得更深,竟然抓住了一只手。

那大概是一只孩子的手,细嫩,但是冰凉僵硬,根本不像一个活物。阿尔薇特吓了一跳,但仍然死死抓着那只手。忽然之间,她有了一个念头。

“各位长老,请立刻住手!”金发女孩高喊。“我找到了魔法之王。如果你们不住手,我就将他从千年的沉睡中唤醒。”

这个变故,让对战的法师们将信将疑。“区区一个没有魔力的平凡女孩,怎么可能唤醒他?别编啦,勇敢的小妹妹,这个故事不适合你。”

阿尔薇特握着那只冰凉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我没有骗人,我是瓦尔基里的后裔。”她脱口而出。“我曾见过这棵大树,树叶是金色,枝干是银色,根须是铜色。树的左半边是晴天,右半边是雷雨。从树根走到树冠,需要七天七夜。太阳和月亮在树枝间穿梭,可以看到树冠是白天,而树根在夜晚……”

她不受控制地用古代魔语念了出来,而且越念越快。整个树根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随着她的声音开始颤动。

“不,你怎么会……”维尔忒诺焦急的声音传来。“快停下,亚薇!停下!”

阿尔薇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发亮。姐姐给她的项链突然像火烧过一样烫,死死勒在她的颈间。

那是用来限制她的法力,同时也隐蔽她的法力天赋不被外人发现的法器。后来人们总以为她是个法术白痴,唯有战斗是她的天赋;其实恰恰相反。她天生拥有魔法,只不过一直被隐藏;除了为她带来敏锐的感知,剩下的剑技都是她持之以恒的汗水换来的。

滚烫的项链勒得她说不出话,身上的光芒才渐渐地淡了。

“不对劲,这孩子能够和圣树共鸣!”十长老迅速反应过来,“没想到啊,快抓住她,先用她献祭!”

维尔忒诺飞身扑过来,几道可怖的魔咒打中了她的后背。但姐姐没有丝毫停顿,摇摇晃晃地走来,美丽的脸庞上尽是绝望。“为什么……为什么改变了这么多,还会是这样……”

那一刻,阿尔薇特隐约明白了反复纠缠姐姐的噩梦是什么。不可言说的魔法,不可回避的命运,就是她自己注定的灭亡。

作为最合适的活祭,她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在这个祭坛上。

阿尔薇特的身体晃了晃。刚才的幻觉和念诵,仿佛消耗了很多体力。

可赶来的姐姐没能抱住她。那只冰冷的手忽然反向握住了她。她想要收回,却被紧紧攥着,最后她使劲挣脱着,竟从根瘤的缝隙中,拽出一道扁平的黑影。

那道黑影像是用纸片剪裁成的人像,轻飘飘地,却有弥漫着难以言喻的不祥之气。吸收了她的精气后,黑影逐渐竖起来,色彩和形状一点点从空虚的人影中涌动,隐约变成一个孩童的形状。

【呼唤本座的人,是你吗。】

有一种怪异的傲慢声音,从她的意识流入。

【还以为会是更加厉害的武士。什么嘛,只是一个小女孩。】

阿尔薇特瘪瘪嘴,立刻回击。“可是,你不也是一个小孩啊。”

黑影仿佛受到耻辱的一击,短暂地颤动了一下。【放肆!本座才不是——】

“放开她!”维尔忒诺尖叫了一声,挣扎着爬到妹妹面前。“不要……不要伤害她……”

“姐姐!”阿尔薇特想和姐姐团聚,却仍然被黑影拽着手。“放开我!”她回头报以怒视。

【真有趣。】黑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一对被死神看中的姐妹。】黑影僵硬地转动了角度。【哦,还有我的老朋友们。真是好久不见……】

远古的魔神没有名字,也不具备善恶。愤怒,玩味,种种情绪并不会进入它们的灵魂,只是从它们的权能中倒映。它无所谓帮助,只有交易和复仇。

“别慌,魔神并没有完全苏醒,这是是他的自我意识,只要杀死那个女孩!”

维尔忒诺却突然用法杖,刺入自己的心口。

“我是维尔忒诺,瓦尔基里的后裔,命运的了望者……”血液大片地从心脏流出。“我愿以年轻的生命和灵魂作为祭品,更改命运的流向……”她伸出优美的手臂,捏碎了阿尔薇特的石板吊坠。

“第一,解放我的姊妹、阿尔薇特的全部魔力,以此封印魔王除了意识之外魔力!”

阿尔薇特来不及说话,她仿佛被卷入了一股飓风,有什么飞快地从她身上流出,仿佛一条条雪白的溪流,重新汇入干枯的根须。

“第二,用阿尔薇特的性命作为抵押,以此唤醒魔王。如果阿尔薇特死去,魔王就会重获力量,彻底苏醒!”

十长老们骂了一声。如此一来,他们就不能轻易对那个女孩下手。这个女孩具备唤醒魔王的能力。如果贸然杀死她,刚刚被封印的魔王就会全面复苏。

黑影抖动了一下,【你这个……狡猾的魔女!】魔神发现自己的力量已经被切断,一道新的枷锁已经形成。它恼羞成怒。【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一条性命,竟然也想阻拦我?】

维尔忒诺冷冷一笑,暗红的血迹正从她身体流出。

“伟大的陛下,您的赌约还没有结束。即使您衰减了这世上所有的魔力,仍有一种最厉害的魔法,您未必可以比过。毕竟,预言是我的天赋。如果您杀死她,将会永远受到诅咒的惩罚。”命运的巫女微微一笑。“第三,我要封印你们的记忆。魔神陛下,在拿回全部力量之前,你不会记得今晚发生的任何事。而阿尔薇特,我希望你……无忧无虑地过完余生,再也不要想起这个可怕的夜晚。”

“姐姐……不……不!”女孩大声哭了起来。“我怎么能和姐姐分开?我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啊。”

“别怕,亚薇,我亲爱的妹妹啊。”维尔忒诺只有看向她时,才会恢复温柔怜爱。“这就是命运……哪怕你可以多活一天,都是值得的。”

树根忽然被魔力催动起来,将阿尔薇特和那个黑影一起包裹起来。这是维尔忒诺最后的魔力。

“亚薇,快走……骑上你的白马,远远地离开。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不,我不要走,姐姐!”

“别犯傻,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要做最厉害的骑士么?答应我,从今往后,竭尽全力保护那个男孩……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我看到你的未来……骑着一匹白马。】

【你站在一棵大树下。】

——【这样啊,那我将会是一个英勇的骑士喽。】

他们被树根抛到了神殿之外时,天色还未亮。

阿尔薇特给昏迷的黑影带上兜帽,跨上马。十长老的拦截命令已经发下,最早的守卫们已经当值;接下来,就是她和时间赛跑的时候了。

多么熟悉的一条路啊,每天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她就牵着小马,托着姐姐的背包上路。石板路上凝结着前夜晶莹的白霜。

而现在的她,就踏在这条用姐姐的鲜血和生命铺就的逃生之路上。跑吧,马儿,快跑。为了尽头的自由,为了背后的死亡。

泪水滑过脸颊,但她来不及伸手去擦拭。她还要看清前方的道路。

“我们,是瓦尔基里的后裔……”她哽咽着,在清晨安静的王城街道上奔跑。“她们骑着白马……和大神一起,飞驰过这片大地时……”

背后的黑影挣扎着动了动,或许正好奇地看着千年后的世界。

“这片王国还没有名字……”

黎明即将升起。维尔忒诺的魔咒也即将生效,她和那位魔神,都将忘记今晚发生的交易,磕磕绊绊地一边生活,一边逃亡。

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疾驰的马蹄声,只不过这一天早了一些。

但对王城的人们来说,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

“喂,人类,你既然这么卖力地保护我,我也不会亏待你。”黑影刚刚从妖兽手中逃脱,看着女骑士在一边包扎伤口,似乎有些无聊。

“这只是我的誓言。”森林中的女骑士平淡地说。“我向一个人发过誓,要保护你。”

黑影发现她说的是真话,有些惊奇。“遵守誓言的人,可真是少见。这样吧,作为对你的嘉奖,我可以为你完成三件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什么都可以。完成之后,你就要解开我的封印。”

女骑士淡淡地瞥了它一眼。“是么,第一件,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不然找你实在麻烦。”

远古的魔神本没有名字。

“名字?我不用这个东西。”黑影恍然觉得这是一个十分陌生又平凡的东西。毕竟人类的一切对它来说都是平庸的。“就这么简单?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那就叫塞缪尔吧。”女骑士根本不理会它的抗议。将护具放好,再背上擦洗过的长剑。盔甲轻轻地发出金属声响。

誓言,是语言的魔法。

“你再考虑一下。”被莫名其妙起了名字,它隐约觉得这对它的身份和能力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天使的名字。”女骑士突然伸出手,捏了捏男孩的脸颊。“以后我就这样喊你。”

黑影,或者说,男孩呆呆地站在森林中。

语言,是咒语之外的魔法。

清亮的小溪从他脚边潺潺流过。是的,他已经有了白皙的手足。精致漂亮的五官从黑影中浮现,他惊异地看见一张早已被遗忘的男孩的脸,深黑的头发微微卷曲着垂下。或许隔得太久,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样貌。

忘记了,自己并不是一团扭曲的黑暗。

太阳升起了,树林间有嘹亮的鸟叫声,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吹响风笛。

“休息好了吗?那就上路吧,塞缪尔。”

“人类,你为什么还不许下第三个愿望?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解开我的封印?”

“才三个愿望,真小气。”女骑士笑着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令你自由的。”

***

塞缪尔看着一片狼藉的城市。这个埃茵部落最繁华的王城,即将是个无人的废墟。

他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不记得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貌,但是当他走在街道上,仿佛有清脆的马蹄声,在记忆中噔噔作响。

那大概是阿尔薇特第一次带着他,连夜逃离的时候。这么一想,这个地方便也不那么可憎。只可惜,现在的他还不记得如何和她相遇。

他只依稀记得,黎明升起时,有无数刀剑对着他,剑尖闪过寒冷的锋芒。而他小小的身躯被少女的背影所遮挡。少女单枪匹马,不停地挥动一把已经开裂的长剑,仿佛不知疲倦和恐惧似的,穿过一道又一道关卡。

刀剑和光明都没有降临到他身上,唯有金色的短发,晨曦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塞缪尔感到很奇怪。这几天阿尔薇特不常在身边,他反而不停地回想着过去的片段。明明是惊险的磨难,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珍贵而美丽,好像怎么都想不够似的。就像最神秘的魔法,时而觉得那个人很近,又觉得遥远。

近的感觉近乎甜蜜;远的时候,让人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那时候,年轻的魔法之王还不知道,这种感觉被人类称为思念。

忽然他就厌倦了怨灵的复仇。他想念起阿尔薇特带着他四处云游的日子,有着不停歇的任务,辛苦又低廉,艰难战斗之后人们会在宴会上碰杯大笑;或者仅仅坐在马背上,女骑士策马奔驰时仿佛可以长出翅膀,像一种飞翔。

也许他应该容忍她上一次不敬。对于自己中意的交易,他总是宽宏慷慨的。

“可是,她总是顾忌着别人,她过去的朋友,讨嫌的公子哥。还有很多很多无关的人。”塞缪尔又低沉了。“她明明和我有誓言,为什么又想着别人?不行。她必须长个教训。然后我才能原谅她。反正王城已经毁掉了,她也用不着做什么守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纠缠不清的人,重新去各处冒险。反正,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隐约他觉得还应该做一些别的事情,更亲密的事情。就像魔法和代价、言语和意义一样,紧紧连结在一起。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胸口变得很热,仿佛就要长出一颗心脏。

他一刻都不能等了。就算亚薇留在那个愚蠢的高塔上,谁知道伯爵会不会趁着自己不在,做什么手脚。只要想到那个恶心的伯爵会和她说话,甚至看她一眼,他都怒火中烧。

无数怨灵在他身边呼啸而过。长夜将尽,已经听不到人类的哀嚎,这个地方已经是一片无人的地狱。他最后看了一眼枯萎的大树。“实话说,你们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他发表感言。“哦,真是罕见的亡灵法师。原来是你的杰作啊,维尔忒诺。”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贝壳。这是他在那个市集上买的小玩意,能让没有魔法的人也能远程通话。原本有一对,另一只在女骑士手里。

他正要点亮这个魔法道具,谁知道具先亮了起来。是对方先发起了的通讯。她一定也想着我了。

塞缪尔开心极了。

“塞缪尔……”女骑士的声音从贝壳里传来,像是雾海的回声。“王城……很危险,你好好地逃出了吗?”

塞缪尔感觉心尖一颤。糟糕,我又想原谅她了。“唔,我这里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嘈杂的声音传来。塞缪尔不知道,这是王城中最后一个人类在奋战的声音;不知道这是一个战士竭尽全力,仍有所牵挂的声音。

长生不死的他不知道,那是人类最后即将告别的声音。

“亚薇,王城的战斗就快结束了。周围的人也都逃走了,”男孩双手托着贝壳,轻块地说着。“现在没有人会妨碍我们了。我来接你吧!”他又想了想,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不稳重。“但是怨灵还是很可怕,天亮就会突破王城。哦,如果那样天空就不会再亮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恢复力量,多少怨灵都能打败。亚薇,这次真的是赔本甩卖了。以后可不会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他半真半假地威胁着,满心只想快一点长大,用成熟的样子站在她眼前。

“是么……”

女骑士的声音,就像一声风的叹息。“那好吧,我答应你。”

塞缪尔有些惊愕,他被搪塞了太多次,以至于不再相信,放任霍尼格贝登的法师来复仇。但是转念一想,这次阿尔薇特妥协也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救其他人,哪怕是其他所有人。他还是被旁的人比下去了。这让他有些恼怒。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魔神的信条是想要就应当争取,否则就尽数毁灭。可是此刻他既希望女骑士服从他恳求他,又希望她温柔地和他讲讲话。

“阿尔薇特,你说的是真话吗?”他语调冷下来求证。“我警告你,不要妄想欺骗我。欺骗我的代价,你支付不起!”

他站在已然成为废墟的神庙广场上。无数冤魂厉鬼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

“塞缪尔,你啊……”女骑士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罢了,明明长得可爱,脾气却这么不好哄。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呢?”

毕竟和一个真正的魔神相比,人类的寿命短暂许多。即使她什么都不做,那个封印也是注定会解开的。

“我原以为……一切不会这么快就到来。”女骑士轻轻咳嗽着,混着液体喷涌的声音。“可是守护这件事,就是……要拼尽全力啊。”女骑士的语调和以往有微妙的不同。“姐姐在眼前死去实在太可怕了,人人都称赞我是英勇的剑士,其实我不断地自我怀疑,是不是我太放纵任性,是不是我哪里做错,是不是我不够努力……才会导致姐姐为我而死。”

对着这个熟悉的旅伴,唯一的共犯,女骑士终于敞开心扉。那是她看似明亮的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云,是一场无法终结的寒冬。

“塞缪尔,我还没有说过感谢你吧?这是真的。如果没有你,失去姐姐之后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是因为要保护你,我才能变得身心强大。第一次把你从魔兽手下救回来,我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我发那个誓言。如果还可以保护别人,我就不会拘泥于悔恨,能继续前进。那时我在心底发誓,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失败并不可怕。战胜遗憾的唯一办法,就是下一次,拼尽全力。”

银色的项链在血色之间闪耀。

“塞缪尔,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枷锁。有的是被迫,有的是自愿……然后一直向前走。”

魔王的封印,伯爵的使命,希尔芬的家族,姐姐的预言,还有她的悔恨。

“久而久之,什么都会同化。枷锁也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在我们行走的每一个脚印里。枷锁越是沉重,越向往摆脱。你说,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马上……你就会恢复所有的能力,只不过以后,我不能继续保护你了。”女骑士的声音断断续续。“……别担心,这些怨灵,我一定会铲除的!”

“你在说什么啊亚薇。”塞缪尔有点困惑。他抬头,看到所有的怨灵仿佛受到感召,正在向某个城门的方向飞去。“没有关系,等我长大了,自然可以保护你,你不保护我也没有关系的。”同一时刻,他感觉自己正在变得轻盈和畅快,就像大坝开闸,奔流的魔力正在从各处涌来。世界正在向魔法之主展现本来的面目,他的语言正一步步走向真实。

原来女骑士没有骗他,解开封印这件事是真的。“亚薇,我感觉到了。封印正在解开!哦对,你还没有对我许愿呢。尽情地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这次的沉默稍微有一些长。

“是吗……那就好。”远处的城门不断发出夺目的光芒,几乎撼动了整个屏障。“我的愿望……我的誓言……都要完成了……”

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魔力波动在某一点汇集,然后像钉子一样嵌入紫黑色的魔障。刹那间一切都变得寂静,没有哀嚎和呼啸,没有别离或呼唤,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笼罩着全城的屏障上弥漫着闪电一样的裂痕,然后轰然碎裂。这是一道魔法史上都罕见的大规模净化术,甚至塞缪尔都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现代的法师还能携带如此大规模的魔力。

久违的天光一点点洒下。虽然只是一点点稀薄的夕阳,却像是冬季长夜后,到来的第一道黎明。

在这个没有生还者或见证者的战场上。

“亚薇?亚薇你在哪里?”或许是由于魔力波动太过强劲,塞缪尔的通讯一度中断。

“你看啊,天……终于亮了。”对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贝壳掉落一只羽毛。“但我……快要站不住了。最后还能和你说说话,我很高兴……你自由了,塞缪尔。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

已经成年的英俊魔王,茫然地站在王城的中心。

他的魔力规模太过庞大,一时没有完全回归,但也足够去搜寻一个凡人。可是不论他用神眼如何查看,都无法在地表确认阿尔薇特的所在。

这让恢复成年的魔王有些烦躁,随即他又想起他们用过的贝壳,改为搜索那个小贝壳。魔法很快得出了结果。

魔王再一次降临那个城门。从现场的惨状来看,很难说这里发生了多么悲壮的战斗。但他并不在乎那些,很快在一片残骸中,捡到了那个传话贝壳。

贝壳上染着暗沉的血迹。就像此刻缓缓落下的夕阳。

远远地传来了马蹄声。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来探访劫后余生的旧都。

我本来要给她一个惊喜。魔王心想。没想到有人先一步解决了这些麻烦。

他信步向城门走去。在飘荡的硝烟中,隐约看到一道逆光的人影,立在门洞的正中。虽然看不清样貌,但有金色的长发,在随风飘动。

“是你吗?”他走近了一些,绝对这个场景十分熟悉,但好像又不太对劲。仔细看,那人的头发并不是金色,只是光线的错觉。

那是一种近乎银色的浅色。魔王想起来,当极其强大的法师祭出全部法力之后,头发就会退化成这种颜色。比如当年的维尔忒诺。

维尔忒诺?

冥冥之中,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首先而来的,是千年被束缚的折磨和痛苦。树根扎入他的身体,汲取他的魔力和怨忿,将他的灵魂困在地底。残存的痛苦让他浑身颤抖。再早一些,他有许多狡猾的朋友和仇敌,那是诸神在一起漫游的时代。

可是如今那些朋友和仇敌,那些令人传颂的往事,都已经化作烟尘,一去不返。在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再没有什么值得报复,也没有什么追忆。

硝烟一点点散去,他才意识到阿尔薇特说的竟是真的。千年来他获得的枷锁都是痛苦,然而只有最后一道封印,是为他隔绝痛苦和孤独。

他感觉头疼欲裂,越发想要赶到那个女骑士身边。

城外有人下马,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亚薇……亚薇!”悲怆的喊声将魔王拉回现实。魔王循声看去,正是那个伯爵打头,跑到了人影处。

如今他已经不把这些蝼蚁放在眼里。“别乱叫,她又不在这里。”虽然这样说着,魔王依然信步走了过去。

“是你啊,王城的鹰犬家族。”魔王没少在十长老口中听到这个家族的名头。“你早就知道本座的身份了吧。不过要是亚薇知道,你家收留她们姐妹,只是为了方便做一个祭品,一定很有趣吧。”他冷酷地揶揄着。

然而伯爵就像石化一样呆呆地站着,伸出手,却不敢碰触那段飘扬的长发。

魔王不动声色地靠近。“等等……亚薇?真的是你?”

道路正中的女骑士就像一座守城的雕像,双手按着残缺的剑柄,以此为支撑不屈地半跪着。她的临时护具大多已经破损,浑身是翻卷的伤口,隐约露出底下一点蓝色的布料。

还是那一天,塞缪尔为她参加戈恩达尔大会时,精心挑选的蓝色法袍。

“怎么会这样……”魔王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定是什么骗人的把戏。”

“陛下,你满意了吗!”伯爵浑身颤抖着。这大概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狐狸,一生中最勇敢时刻,他满怀悲愤,怒视着传说中的魔法之王。“亚薇……亚薇一直不许我对你动手,不然就和我绝交。她说你是无辜的。可是你呢,你非要把她逼死!”他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几日之前,伯爵下定决心荒唐一次,撂下职责独自骑着马去那座高塔,想着把她接出来。他们搀扶着在高塔里摸黑行走,虽然被有意无意踩了好几脚,那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就像在手边,好像一切幸福唾手可得。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魔王呢喃着。死亡对他而言如此熟悉,因为死神曾是他的好伙伴;同时也那么陌生。因为从来不曾发生在他身边的众神身上。“我们刚才……还说过话。她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女骑士的面容从未如此沉静释然,仍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魔王伸手,想要抚摸对方的熟悉脸庞,清澈湛蓝的眼睛,和呼唤他为“塞缪尔”的嘴唇。如今他已经不需要踮起脚尖就可以平视她了。可是,就在他的手指贴近的一瞬间,对方的形体就开始涣散,像是沙做的雕塑,瞬间粉粹成无数光点,随着晚风四处飞散。最后只剩下盔甲和残损的剑柄,四分五裂地倒下。

——维尔忒诺曾经告诉妹妹,【如果要净化这么巨大的怨恨,恐怕需要和封印魔神同等的力量。】

“这不是她的实体。阿尔薇特和她的姐姐一样是法师,甚至更胜一筹。我想,后来封印你的魔力并不是她姐姐的,而是她的。从你身上收回了全部魔力后,她才能净化全部怨灵,以守卫这个城市。”伯爵红着眼睛,已经流不出泪。“那种魔法,不是一个人类的身躯可以承受的……她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没有人知道这个孤独的勇者,在生命最后承受了什么。

但愿她蓝色的眼睛见证了光明,但愿她骑着白马如先祖升上天际。俗世除了无名的荣耀,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奋战后的圣剑剑柄和盔甲的碎片已经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堆最普通不过的碎铁,难以分辨。

“明明是我先发现的……”伯爵喃喃着。“明明是我告诉你的。”

——喂,瑞卡尔,你听过长夏之剑的故事吗?

——听说过,谁没听过呢。

——那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传说,每当那把剑出现,就可以击退寒冷和黑暗,春天和光明一定会来临。

——笨蛋,那只是传说而已。不过像你这样的笨蛋,倒是可以去做个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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