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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去年,季云安匆匆赶往扬州赴兰亭诗会,确系绥王所邀,但却没能见到绥王。

他在宜州为官数十载,在通判这个位置已有九年,再不升迁,往后一辈子便只能待在宜州,他不得不另求他法——绥王李津偏好音律,诗文亦是上乘,在南梁与季家曾祖季渊泽并称“李季”。

季云安出身季家,又有一个颇有诗名的曾祖,想求绥王一见不难,他献诗汲引,为求升官,可绥王收了他的诗,却不见他的人,结果不言自明——绥王没看上他的诗。

献诗这事,一次碰壁,第二次就难了,他没了曾祖做倚仗,现如今,只能看顾青的名声。

季云安停了半晌,不见人回,直接点他:“顾贤婿可知绥王其人?”

“当今圣上的幼弟,自是知道的,皇爷爱重绥王,连封地给的都是扬州。”

“……不错。”季云安问得更明白了些,“不知顾贤婿可认识绥王殿下?”

顾青看了他一眼,筷子不停,捡了片菜叶子吃:“绥王久居扬州,又是个喜好词曲的逍遥王,我一个粗野武夫,不如岳丈能得绥王青眼,自是不认识的。”

季云安干笑两声:“……贤婿倒是不拘小节,不知这两日和卿语相处如何?”

顾青皱起眉来,在这时候听到季卿语的名字,并不叫人愉快,他捡了片扣肉:“就日日看她莳花弄草,没什么意趣。”

季云安看他皱眉,心里竟开始悄悄打鼓,顾青的面相生得太凶,阔眉高鼻,下颌线锋利,还有一道断眉,仅是蹙眉,就教人觉得再多说一句,他就会把人提起来发怒,那点试探的心思,偃旗息鼓,他提壶给顾青倒酒:“贤侄莫急,听岳丈同你慢慢道来。”

季云安便把献诗的事说了,只是只字不提升官,只说绥王擅长作诗,此番只是为求指点,末了请求顾青道:“如今也是难得了几首佳文,又想贤婿自京城来,人脉甚广,便厚着脸皮求贤婿帮忙引荐一二。”

顾青眉头散去,他不懂文人献诗的酸文假式,但左右不过几张纸,对方又是他岳丈,这有何难的?他道:“岳丈有事,尽管直言,都是一家人,小婿能帮的地方,自然会帮……”他说着,又抬起眉,冷冷地睨他一眼,“但岳丈说事便说事,莫说其他。”

季云安连应了几声“是”,冷汗就下来了,解释道:“绥王爱听曲,卿语会弹琴,说起来,就想到一块去了,贤婿若觉得花草不好看,可以让卿语弹琴听,她的琴技师承曾祖,倒与一般的小家碧玉很是不同。”

顾青淡淡地“嗯”了声,回了句:“花草确实不好看。”

一场饭吃得不痛快,季云安看着顾青的背影,想着这人刚刚给他脸色瞧,还是当着覃晟的面,心气愈发高,转头让人把如姨娘叫来。

人刚到跟前,季云安便冷声问了句:“卿语和顾青到底圆房没有?”

如姨娘身躯一颤,不仅是为季云安的语气,还惊心季云安怎能开口问起这种事,这可是后宅妇人的私房话!但她不敢疑,抖着身子小声说:“奴不知。”

“那你就去问问王氏,看她怎么教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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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事还得谢谢二妹。”季卿兰语气悠悠,像在说一样趣事。

季卿语看向娘:“谢我?”

王氏顿了半晌,脸上笑意也淡了许多:“也就昨日的事,是致仕刘大人的长孙刘燊刘公子,今年刚中二甲进士,同你三弟还是同窗。”

既是登科进士,想来这姻缘还是不错的,可看王氏和季卿兰的神情,季卿语却觉得没这么简单——

季卿兰畏寒,春日的天还抱着汤婆子,她见王氏不愿细说,便兴高采烈地补充起来:“这刘公子啊去年中举后,就想到咱家提亲,算起日子,那天好巧还是爹的生辰,刘公子少年天才,十四岁便中了秀才,如今登科也不过二十出头,当真是天资卓绝。这般出众的人物,还长情不忘,真真是教人心生好感,那日他来,就是想打听二妹的事。”

季卿语心下一沉,爹的生辰宴,可不就是定下她和顾青婚事的日子……

季卿兰看季卿语面色不善,心里高兴得很,过去十多年,她几乎是长在季卿语的阴影之下——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偏心季卿语,外头只要一提起季家女儿,第一个想到的人不是她这个季家大小姐,而是那个继室所出的季卿语,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她身上沾,金石玉器流水似的抬进门,尽是地方官贾为睹佳人红颜。

她没有娘,只有爹,可爹最看重的也是季卿语这个商户女的女儿,就连季家的长子,都未曾得过曾祖的亲身教导,唯有季卿语!

她处处针对,想方设法刁难,就想看她蹙眉,可她从不计较,好似什么都不入心,把她衬得一如跳梁小丑,她真真以为季卿语什么都不在乎,如那些人说的像高岭之花,但好像也并非如此,什么他爱她才情,她爱他学问,在季卿兰看来,简直天真烂漫,是个笑话。

活了二十多年,她忽然看清季卿语不过是个笑话,这个结论令她欣悦:“只可惜刘公子年纪尚轻,心底压不住事,又是第一次吃酒,没喝几杯就生生醉倒了,真是白白耽误了一桩好姻缘。”她说完这句,刻意顿了顿,倒像是才想起来在说什么似的,合掌欣喜道,“也不算耽误,如今这桩好姻缘,不就让三妹捡着了吗!”

一个“捡”字着实刺耳,季卿兰看王氏和季卿言一同沉下的脸,愈发喜上眉梢,最后轻悠悠补了句:“所以说,这事啊,还真就得多亏了二妹。”

季卿语坐着,已经很久没有觉得难过了,上次,似乎还是和武令仪说话的时候——

如果这时,刘燊站在季卿语面前,她一定会觉得熟悉,当时她和武令仪一道去正苑偷看顾青,刘燊就刚好坐在顾青旁边,就是那个吃饭模样和顾青天差地别的白面书生。

他们曾经,真的很近……

季卿言走在季卿语身边,她双手背在身后,语气轻快:“二姐成亲那日,刘家夫人也来了,她同娘说刘公子因为耽误了时机,一直郁郁寡欢,定亲之后,城中又总有风声说二姐你所嫁非人,刘公子便把这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他原觉得自己功课不扎实,想着再学几年,先成家后立业,这事一出,不过十日,刘公子就背上包袱赴京赶考去了,可能是情场失意,科场得意,没想到一击即中,登科中榜了。”

她说得风轻云淡,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日刘夫人看见娘就上来道谢,后来仔细一问,才知刘公子是暗恋二姐。这事被爹知道了,爹就同刘大人说家中还有一个小女儿尚未出阁,性子模样倒是与二女儿别无二致……刘夫人把我叫去说话,回头问过刘燊,他家就来提亲了,也就是昨日,爹已经同意了。”

姐妹二人站在廊庑上,久未说话,今日的风颇高,把薄阳吹成段,破碎又明媚,季卿语看着廊下兰花,问:“那你呢?你怎么想?”

季卿言喊了她一声二姐,又重新撇开头:“我是真的想嫁给刘公子。”春风微浮,扬起佳人鬓发,两张相似的脸故作云淡风轻时,连眉头都皱得一样,“我没觉得自己是在你身后捡东西……”

季卿语呼吸一蹙:“你若不愿,我去求爹……”

“我说了我是愿意的。”季卿言又一次肯定说,“二姐,我同大姐不一样,我从来不嫉妒你。”

“你从小就比我懂事,我以为你是姐姐,所以如此,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姐姐都这样……爹不喜欢娘,小时候,你出生,爹都没来看你,娘一个人抱着你在房里哭,你也就随了娘,爱哭,但只要爹在,你就不哭了。爹叫你笑你就笑,爹不喜欢的事,你从来不做,从小我们学规矩,你永远都是学得最快,做得最好的那个,就是被人夸了也不敢高兴,因为爹说你这叫谦逊,善养浩然之气在心,那些大人的不喜欢还没说出口,你就已经改了,在我还只会犯错的年纪,你就已经学会了怎么讨人欢心。”

季卿语不喜欢听人说这种,好似她这些年过得很苦,没有一日是开心的,但她却又反驳不出一句。

“但你从来不会那样教我,我每次做错事,问你会不会惹爹生气,你总告诉我不要看人眼色,错就错了,改正就是,你还总跟我说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日日都跟你一起在书房看书习字,我小时候想爹,你就早早起来给爹煮汤,把爹哄高兴了,爹就会来院里看娘、看大哥、也看我。”季卿言平了嘴角,“我从前不懂娘为什么一有事就找你商量,明明我也是个大人了,但现下我好像知道了,我同娘都很依赖你……”

季卿语目光落在远处,定定出神,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王氏的脸,印象中,娘总是皱着眉,面上总有愁容,她担心这事、惊忧那事,每有苦痛,细说起来,也总是掏心掏肺,卿言忽然这么说起,季卿语才恍惚发觉,原来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因为魏家的事,爹爹不高兴,那是我第一次见爹对二姐生气,娘每日担惊受怕,却没什么主意,最后,还是二姐你提出上严明寺悔过。严明寺那么远、那么清寒,可你一说,爹娘立马就答应了……大姐总说爹娘偏心你,但卿言觉得,爹和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你……曾祖去后,家里一日不如一日,祖父涉案受牵,被贬云阳,一生的希望都寄予在爹的身上,可直到祖父去世,爹还是宜州六品通判,爹想迁官,他让你嫁给顾将军,你就嫁……”

季卿言微微侧头,有些不明白:“你同我说是为了还江大小姐的恩情,可为了一点恩情,二姐就敢忤逆爹爹的意思,但到头来,婚事落到自己身上,却没了二话。”季卿言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去看季卿语,“二姐,宽于待人、严于律己不是这么用的吧?”

她微微勾唇,可刚笑到一半,忽然又敛去了笑容:“门户联姻本就寻常,氏族女子哪有什么纸短情长?如今季家式弱,只能如此,大哥二哥仕途不顺,三哥尚且年幼,刘大人虽已致仕,但门生颇多,刘家家世不错,刘公子已中进士……我已经长大了,姐姐一声不吭扛在肩上的责任,我也想分担一点,我不想姐姐嫁给顾将军后,还要为爹爹的仕途操心,卿言也可以。”季卿言重新笑起来,这回是真的在笑,“而且我见过刘公子的,他人不错,玉树临风,相貌堂堂,温文尔雅,比顾将军好多了。”

季卿语看着她,忽然觉得她们二人何其像,表面温顺,什么都可以,但实则却是最骄傲的那种人,卿言知道季卿语喜欢读书,身上带了点读书人的清贵,不可能张口去问顾将军要什么,将自己摆在案板上任人挑拣,她想宽她的心,季卿语又如何不是?她摇摇头,也笑笑:“顾将军挺好的,不比刘公子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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