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于戡从新娘的话里得知了俩消息:谭幼瑾会来婚礼;谭幼瑾对他俩的关系守口如瓶,仍以单身身份示人。
于是,他也只好对他俩的关系守口如瓶,假装谭幼瑾现在是单身。
他还没毕业的时候,谭幼瑾的言行经常向他传达出这样一种感觉:她爱上他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所以她绝不会爱他。以致当谭幼瑾爱他不得谣言传出来的时候,他虽觉得可笑,却从没为她澄清。现在她仍不想让外人知道他俩的关系,理由是这段感情是他俩的事情,没必要像其他人公开。但是如果他和她年龄相当,他的家庭没那么复杂,就像今天结婚的人那样,她也这么怕公开吗?
谭幼瑾并不属于他合同上的拍摄内容,但是在正式录制之前,他临时把摄像头对准了谭幼瑾以及她旁边的男人。他不认识那个男的,但是却有一点熟悉——谭幼瑾以前说过她喜欢的男的大致就这样一张脸。一张不会引起防备的脸。一张太漂亮的脸会激起惊叹、艳羡和爱慕,但同时也会增加距离感。反而是这样一张无甚特色的男人脸,会让人放低戒心。
于戡用摄像机记录着别人的婚礼。虽然他从大一开始就靠拍婚礼赚钱花,但他从不觉得眼前这种传统的形式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无法想象他爸妈坐在那儿,谭幼瑾改口管他们叫“爸妈”。他自己都不怎么叫,他们家并没有什么家长的概念。
他父母很年轻就生了他,加上不显老,除了身份证上的数字,能暴露他们年纪的就只有他这个发育过快的儿子。他爸取了一个英文名字,让他不必叫爸,直接称呼英文名即可。于戡觉得这样很傻x,跟他爸说话的时候,一般不带称呼,他爸也毫不介意。他读初中的时候,已经比他爸高了,他爸那时最自豪的一点是“别人都说咱俩站在一起,不像父子,倒像兄弟。”
更多的时候,他在父母中间充当了一个裁判的角色。两人离婚之后,见面机会并不多,每次见面总是吵,总是要于戡评一评,这个家到底是谁付出的更多,到底是谁被亏欠了。两边都有充足的理由。他到了十岁,他父母还在为他两岁时某个晚上谁刷的碗展开争执。但最多的论据是谁放弃了更多的追求者,他母亲骂他爸毫无让人幸福的能力,耽误了她的青春;他父亲马上说他的青春也是很值钱的,如果不跟她结婚,他也会过得更好。
因为对彼此的失望,婚前的任何一个追求者都指向幸福,除了对方。有多少个追求者,就是放弃了多少种可能。于戡被动知道了他父母所有感情上的可能。在父母的控诉中,于戡发现他父母其实是一类人:他们都希望在婚姻中是被照顾被庇护的那个。他们都认为自己的青春美貌很值钱,但是对方没给出一个合理的价码。
好在在他们的持续努力之下,他们最后都找到了能开出合理价码的人,过上了自认很有尊严的生活。
他爸以前经常被称作“小于”,现在成了“于总”。
于戡从来认为父母是不能选择的,但爱人可以选择。但是如果爱人在选择他的时候,还要考察他的父母……
他一向觉得谭幼瑾和他一样,绝不会喜欢这种婚礼形式,她不是个能当众喜极而泣的人。但今天,他产生了一点儿怀疑。他的眼睛偏离了镜头,瞥到谭幼瑾,她正在拿纸巾擦眼睛,鼓掌鼓得很郑重。
证婚人的头衔太长了,大概写出来得有半片a4纸,其间包括各个协会的名誉职务,谭幼瑾联想到了那个著名的敲门借宿梗,忍不住想笑,但她知道这笑很不合时宜,尤其证婚人的儿子又在身旁,于是用手遮住了脸掩饰。旁边的男人以为她被婚礼感动得想要落泪,很贴心地递给了她一张纸巾,她只能将错就错用纸巾去擦眼睛。
其他时间她大都在想于戡为什么回来这儿。她一来就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处理微信上的消息,并没有空发现同桌人之外的人。还是同桌的表外甥女先发现的于戡。小外甥女今天和妈妈一起来参加婚礼,她还在读小学,因为是学校的高年级学生,已经觉得自己很成熟。她并不安定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婚礼开场前四处逛,逛了一圈跑到谭幼瑾面前,凑到她耳边说:“小姨,我刚才发现了一个特别帅的哥哥。有点儿像我们班的顾子由,不过比他好看多了。”她知道谭幼瑾的职业,特地把本场婚礼她认为最好看的男的指给她看。
谭幼瑾知道顾子由是小外甥女班里的班草,不久前两人刚闹了矛盾。小外甥女指着其中一个戴帽子的摄影师对谭幼瑾说:“小姨,就在那儿!”
谭幼瑾顺着小外甥女指的地方看过去。
“小姨,你认识他吗?”
当然认识,但是没想到他会来这里。她还以为他现在宽裕多了,用不着再来拍婚礼了。
“他是演员吗?”
“不是。”
小外甥女还要再问下去,被她妈妈阻止了。
【??作者有话说】
◎绝不客观◎
沈宁攀没看过谭幼瑾参加的节目, 他不属于那节目的受众。他听过谭幼瑾的电影课,偶然误点,竟完整地听完了。但他并未因此想和她发生点儿什么,她抽丝剥茧地讲爱情电影, 动用的全是理智和逻辑, 而没有情感。他觉得她不太像个女人。
“不像女人”这个评价含义颇为丰富, 有时用作夸奖,有时用来贬低, 前者多用作工作场合, 后者则指向情感。而他兼而有之。虽然他很了解一个群体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个体,但这不妨碍他大脑第一时间做出这个判断。当然他的教养决定了他不会当众对别人做出这种评价。
他并没有因音频课对谭幼瑾有男女方面的意思, 但谭幼瑾的三姨主动创造他俩见面的机会,他也没拒绝。坦白说, 他对谭幼瑾有点儿好奇。他默认谭幼瑾也在来之前就知道了他,对他也有着某种好奇或期待。
见到谭幼瑾, 他没提他听音频课时对她的第一印象。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 对方绝不会喜欢。他一眼看见她, 就知道她不是个能开玩笑的女人。当时他听她的声音, 就有这个感觉。她的脸和她的声音很配套, 他无法想象这张脸配一个娇俏的声音,也无法想象这把嗓子配一张可爱圆脸。她的神态举止以及她说话的音色音调, 很容易引发一个男人对她的尊重, 爱调笑的男的见了她也难免正经三分。但强烈的尊重和炽热的情欲有时是相斥的,尤其是对于一个男人。有些人更适合在会客厅见面, 而不是在卧室。
短短几分钟, 沈宁攀就把谭幼瑾归为了只能在客厅见面的人。只有当她用纸巾拭完泪对他抱歉笑笑的时候, 他短暂地对她有了些别的意思。那一刻, 他突然觉得这个人生动起来,他忍不住也回给她一个笑。但这感觉很快就溜走了。他觉得她非常的“传统女人”,矜持的过了头,还有另一个更恰当的词:端着。仿佛她一主动,男的就会怠慢她。他觉得有点无趣。
不过谭幼瑾这样的人也有好处,她是个太知趣的人,他连拒绝的话都不用说,这次由长辈安排的相亲就可以自然结束。他不排斥和谭幼瑾做朋友,聊聊他们熟悉的电影,但怕聊得太热络,谭幼瑾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想和她进一步发展。于是他选择了打开手机邮箱回邮件,准备找个时间及时告辞。
表姐觉得男方承担了周主任的重托,自觉不能让气氛冷下来。她觉得男方有点儿冷淡,远不像三姨说的对谭幼瑾很有兴趣。她只好主动挑起话题。
表姐笑着对谭幼瑾说:“我前些天刷到米怡的采访,她特地感谢你,说要是没你,她也不能演赵导的戏,拿不了奖。”怕宁攀不认识米怡,表姐特意强调了米怡最近很火,而在谭幼瑾推荐她演戏前,她没有任何名气。
谭幼瑾马上想到了于戡,然后庆幸他没有听到表姐的话。米怡单方面撕毁和于戡签的网大合同,在她的推荐下去演另一部戏,这部戏成了,与此同时,于戡的网大却毫无声响。更讽刺的是,她的推荐能起作用还要靠米怡大学时的一部短片,而那片子是于戡拍的。于戡听了一定觉得讽刺。
她有足够的理由证明他做这件事是正当的,于戡网大的失败更证明了米怡毁约是弃暗投明。
但是感情是另一回事。感情需要的不是客观,而是偏爱。尽管那时候她完全没有理由偏爱于戡,她想到他的名字都会不舒服。那时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于戡会不会知道。
谭幼瑾没有笑纳表姐的赞美,她不觉得自己对米怡的帮助有多大,归根结底还是靠的她自己。
谭幼瑾不接茬,表姐只好再挑起话题,在思索后特意为两个人找到了一个共同点:“幼瑾也是十六岁读的本科。”
谭幼瑾这时才意识到为什么同桌大都是亲戚,却给她身旁安排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不过周主任明显失策了,这男人明显对她不感兴趣。
谭幼瑾笑着强调了一下不同:“我不过是因为上学早。”而不是跳了级,这是她和旁边男人的区别。她早上学并没有任何优越感,因为年纪小晚熟,前几年时常有被同学智商碾压的感觉,觉得别人怎么好像什么都比自己懂得多。近些年倒越来越自信,虽然晚熟,到底是一点点熟了,以前不懂的现在也大半懂了,于是觉得很多事情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这点诚实让旁边的男人觉得她在示弱挑起话题。沈宁攀觉得这种场合再冷淡下去多少打击谭幼瑾作为女性的自尊心,出于礼貌,他主动跟她聊了起来。
他以为谭幼瑾是个健谈的女人——不同于一般女人,喜欢给男人上课的那种女人。一句话能招来她许多单方面输出,不给人插嘴的余地。这聊天比他想象得要好许多。
谭幼瑾就这么听着旁边的人说话,偶尔说上几句,作为回应,并不喧宾夺主。现在在工作之外,她很少有强烈的表达欲。上课掏出她的所知所学所想是她的本分,学生即使只为了拿一个好分数,也会努力理解她,彼此都得到了想要的。除此之外,她还想要说的话都录在了音频课和她的电影专栏里,为她赚取生活费用。在生活里,旺盛的表达欲可能并不会获得理解,还会招致误会。
以前的于戡好像是个例外,他在身边的时候,偶尔会有一种想把她所知道的一股脑儿倒给他的感觉,语速也比平常快很多。当初谣言传出来的时候,她自认问心无愧,却很难解释她的表达欲何以会倾泻给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异性,明明也不是没有同龄人可供交流。真实的理由很难对外人言,他把她拉回到了她的少年时代,像她年少时的一个朋友,她那时拥有一生中最丰沛的表达欲望,可实在没有表达对象。正好遇到他,所以报复性地发泄。像是弥补过往的一个遗憾。
这个理由说出去,对她老师形象的杀伤力,未必会比谣言小。这几年谭幼瑾在咖啡厅遇见男人给年轻女孩子滔滔不绝地讲他的人生理论,免费传道授业解惑,经常会觉得尴尬,甚至耳根一阵发烫,心里想当初于戡听她说话,不会就现在这感觉吧。在她心里当然是不同的,但表象好像没什么区别。
于戡结束了他的拍摄,打开手机,发现有他爸于总的未接电话。
这两年“小于”终于进化成了“于总”,顺带着也有了一些做父亲的自觉,不忍心看儿子走弯路,想要把自己的人生经验传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