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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于戡凑过来亲她的耳朵:“不过, 你也可以感受下动物的快乐。”

夜里, 昏昏沉沉地醒了, 有人拉自己的手,谭幼瑾本能地去回握,才发现他没醒。她突然想更了解眼前这个人,他和她完全无关的那部分,和她的快乐也无关的部分。她想知道他的家庭,他的过去,他的烦心事儿,他何以成为眼前这个他,而不是一个别的什么人。

但于戡从没主动提起过他的家庭、他遇到她之前的那些事儿,他甚至不提他的烦恼,她当然知道每个人都是有的。当他强势进入她的生活的时候,他却做到了对自己守口如瓶。

他不提,只可能是他不想提,谭幼瑾的边界感决定了她不会让于戡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所以她一次都没问过。他从不将任何负面情绪带给她,只提供给她快乐,于是她也只跟他分享她觉得快乐的事。

尽管现在他俩的关系变了,但两个人最开始认识的相处方式有一部分延留了下来。

他们现在的关系仍然局限于只分享快乐。

这是她最开始对他们感情的定位,她本能地惧怕太沉重的关系。只要快乐不在了,这关系随时可以结束。夜里,人会比白天更脆弱,她突然渴望一种更深刻的链接。

深夜,昏暗且静寂,会让人比白天更容易想到死亡。谭幼瑾想到了未来,当她快死的时候,她希望有人也能这样握住她的手,虽然这完全不会让她死而复生,但她希望死的时候对这世界仍有留恋,而不是觉得这世界太糟烂了,带着一种终于离开的庆幸。

于戡起得很早,怕吵醒谭幼瑾,他轻手轻脚地穿衣服,开门的时候也没发出什么声音。谭幼瑾醒的时候,于戡已经走了,床头柜上留着他写的小纸条,她滚到于戡的枕头上,躺在他睡过的位置上。

谭幼瑾刷牙的时候,眼睛盯着于戡的剃须刀,她在想要不要把这东西收起来,顺便清理一下他存在的其他痕迹。今天表弟婚礼结束后,母亲要过来,无须动用任何侦查技术,只扫几眼就能发现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发现了,势必会要一个解释。谭幼瑾始终觉得这是她和于戡两个人的事,她不想解释,但是她也不想刻意掩饰,好像他俩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于戡以一种示弱的方式强势地进入了她的生活,就像进入她的身体一样。她放任她的生活边界被一点点地蚕食。她默许于戡睡觉时把他的手搭在她的身上,清晨用他蓬乱的头发把她蹭醒,在洗手间里加入他的牙刷毛巾。现在她的家里不光有了男人的鞋,甚至还有了男人的电动剃须刀。

谭幼瑾意识到这种边界迅速后退的危险,但当于戡嘴唇下压抬起眼睛强烈地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很难坚定地捍卫她的边界感。

他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的一条幼犬,邻居准备送人,问她要不要,小狗眼巴巴看着她嗅她的气味待在她旁边等待着跟她回家,她在犹豫许久之后还是挤出了两个字:不要,因为她的母亲怕狗,她不能把它带回她们共同的家。现在这里是她一个人的家,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但她早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于戡进入她的生活会打乱她多年的生活节奏,可她也没法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

于戡和她不一样,他一点儿都不怕她知道,她有支配他情绪的权利。这权利只加剧了她的谨慎,她怕自己不小心会在他身上割出一点儿小伤口。

但她其实是误会了。

一头无法被驯服的狼崽子伪装成一只无害的羊太难了,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完全是两码事。但是一头寻找自己新领地的狼伪装成一只等待被收养的狗却容易得多,只要收起锋利的牙齿和捕猎时凌厉的眼神就可以了。

也许连伪装都不需要,看的人自己就会误会。同为犬科动物,当收起攻击性的时候,狼和狗表达爱的方式并没太大区别。还没开始捕猎就在石头上磨砺的爪子也可以用来表示依恋,尖利的牙齿可以通过咬啮来表达亲昵。还有那双用来窥伺瞄准的利眼也可以用注视来表达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

这误会没持续多长时间,于戡很快暴露了。狗是可以快乐地接受主人的投喂的,他更接近于那种把辛苦打来的猎物分享给另一半的动物。

当谭幼瑾和上一任房东签订的租房合同到期,她主动提出和于戡再签一份新合同,她付房租给他。于戡的表情好像无法理解她的话,“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你付房租给我,你不觉得很荒谬吗?”是有那么点儿怪异,但是不付房租,就变成了她住在他的房子。如果将来分开,需要收拾行李从这里搬走的就变成了她,那大概会让这分手变得更艰难。

但这个理由她却没对于戡说,直觉他会不喜欢听。

他仿佛那种传说中的年轻人,对永远有一种执念。但她即使年轻的时候,也是觉得一切都在变化的,连她自己也每年都不一样。他那些片子里只有少年人的感情是准确的,但他把镜头对准中年人的时候,总是违和,明明编剧署名的是别人,但只要是他拍,即使是最疲惫失意的中年人,也一腔执拗,有开着破车冲向悬崖的勇气。这些表面上胡子拉碴眼神疲惫的中年人,仿佛被于戡给夺舍了,本来是爱咋咋地你说了算别烦我让我歇会儿,但却表现着和他们能量不符的冲动。他的自我太强大,甚至片子里完全和他两样的人也投射出了他的影子。

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谭幼瑾很愿意和像她自己的人做朋友,但绝不会爱上像她的男人。她只会被热情的人打动。只有足够的热情才能烧掉她的理智防备,让她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欲望。

那些跟她约会的男人们,总以为一开始是他们的才华、风度、音乐上的品味或者干脆是他们的身体本身的魅力打动了她,其实她不过是因为他们表面的热情。等到她发现他们的热情不过是一种套路,平等地奉献给每一个他们感兴趣的女人,她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每当有人想要更加深入地想要进入她的生活时,她都会想起小时候同学们自由组队的情景,在她智力和体力都完全弱势的情况下,没有一个同学心甘情愿地想和她组队。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她晚上一年或者两年学,表现得没有那么格格不入,她现在对关系可能更有安全感。但是没有如果,这个场景深切地植入了她的记忆。

以至她将每一个想要进入她生活的男人,都下意识地置入她的童年,想这个人会不会在她弱势的情况下选择她。没一个人通得过她的考验。

事实上和假设中,通过考验的只有她的父母,因为血缘的牵绊。而且选择了她,不意味着这爱没有任何要求,她一直被提醒,越优秀越值得被爱。

她知道这种考验既不合理,也不公平。她没有权利将任何一个人置于一个假设性的环境,然后得出一个主观性的结论。但是她没办法阻止自己这么想,如果她最弱的时候不能选择他,其他时候也不是那么必要。

她很早就意识到,她无法从跟不同的男人交往中获得快乐,她知道有的人是可以的,如果一个人不能满足她的所有需求,就从这个人身上取一些,从另一个人身上凑一些,最终拼成一个圆。但她不能,她不能把今天的温度和明天的温度相加减,凑成一个让她舒适的温度。

于戡是个例外,她从没将于戡置于想象的情境中去考验。他比她小八岁,就算真回到那时候,好像也是他更需要保护。

谭幼瑾还是坚决把房租转给了于戡,给他的理由是这样她住着会更开心。他接受了她的转账,没两天,她收到了他送她的礼物,一条比房租贵得多的项链。她记得他很久前对她说过,他绝不会买那些溢价的奢侈品,除非他疯了。

谭幼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于戡看她时的眼神。

她看着他眼睛的时候,总觉得他热情又脆弱。即使她在他眼里看出了不容拒绝的占有欲,仍觉得他脆弱。她甚至觉得,狼比狗更脆弱。强大是前者的本分,弱肉强食写在本能里,终其一生,都被一种恐惧变弱的不安感所环绕,仿佛一种不能逃脱的宿命。而小狗,是能坦然地接受自己作为弱势的身份,笑嘻嘻地接受别人的投喂的。

他们很多地方不像,唯独这一点他倒是有点儿像她。她不好意思自怜,于是在心里放心大胆地怜悯于戡。

但她怀疑,这也许不过是她的错觉。爱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对方敏感脆弱,怕一不小心就伤害了他。

【??作者有话说】

◎看脸◎

原导的片子票房后继乏力, 虽然谭幼瑾这次没对他的片子发表任何意见,但是那篇骂电影的影评他隐约觉得是谭幼瑾的手笔。其实那影评的受众和他片子的受众完全是两类人,那篇处处给他挑刺的影评实在是太技术性了,一般观众根本懒得看完, 能影响的人加起来超不过一个电影院的观众。

他以前倒不怎么讨厌谭幼瑾, 因为谭幼瑾很有自知之明, 直言自己“眼高手低”,不像某个影评人骂别人不遗余力却把自己学生作业都不如的作品捧为绝世神作。她也从不标榜客观, 甚至直说她根本做不到客观, 声称她的影评都是她自己“偏见的集合”,而且她近些年很老实地只谈电影本身, 不像某些人,打着电影的幌子底下每个字都在谈他自己, 电影批评活写得像是自传。但是现在他不能忍受谭幼瑾对自己的偏见。

原导认为那篇影评里对他的批评,完全是他为了照顾观众的理解能力故意为之, 并不是他能力只能如此。他颇有些委屈, 他已经够屈尊去迎合市场了, 努力研究他看不起的人到底想要看什么, 结果市场竟高傲起来, 表现得好像根本不需要他来取悦。看来鹤再放低身段,也无法融入鸡群, 不知这到底是鹤的悲哀还是鸡的悲哀。还有谭幼瑾这样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冷眼看他的笑话。谭幼瑾?一个网大都拍不出来的人。

原导偶尔也搜索谭幼瑾的名字, 平台这些天一直主动推荐给谭幼瑾的相关内容。

原导最看不惯两种人:脸不够美只能标榜自己有内涵的女人、头脑空空徒有一张脸的男人。偏偏这两种人凑到了一个节目里。他猜谭幼瑾也欣赏聪明男人,但是真有思想的男人一眼就看出了她清高骄傲下面的虚张声势, 比如他, 他只有一次被她迷惑过, 因为那篇夸他夸得很到位的影评, 但此后他就看清了谭幼瑾的真面目。只有节目里没什么思想的毛头小子才会被她所谓的思想唬住,迷她迷得五迷三道。没准这男的还是装的,只是为了节目效果,只看脸倒不觉得他傻。

他自认现在颇能了解谭幼瑾这类女人的心理:在美人遍地的圈子,单纯靠脸没什么优势,只好另辟蹊径做一个“才女”。她实际上只能配得上并不怎么高明的男人,但只要她不和男人恋爱,她就可以在想象中配得上任何男人。原导以一种看笑话的心理,倒有点儿想看那个年轻男的把谭幼瑾追到手,到时谭幼瑾怎么评价男友连院线都不上了的片子?是不顾脸面地吹捧还是知羞地遮掩?到时可否再有勇气批评自己?

于戡说最喜欢谭幼瑾的脸倒不是玩笑话。在人群里区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最快方式,只能是看脸。场地很大,来宾很多,但于戡还是在人群里很快搜索到了谭幼瑾的脸。

刚开始和她接触的时候,他看着谭幼瑾的脸就有一种直觉:她就是他爸妈嘴里的那种蠢人,一个会为了自尊心这种无用的东西放弃诸多有用之物的人。

他父母都是成功学的忠实拥趸,一直告诉他:自尊心是最无用的东西,是一切成功的障碍物。

于戡很快发现了这两个人理论的矛盾,虽然他们口口称称尊严无用,却要求对方对他们的为人及生活方式给到足够的尊重。而他们放弃尊严努力成功,也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广泛的尊重——过上传说中有尊严的生活。

今早拍摄的时候,新娘主动告诉于戡,她在看他和谭幼瑾的那个节目,而且已经追到了最新一期。新娘特地给于戡留了一个空位,合同上的拍摄内容结束后,他可以和谭幼瑾坐在一桌。同桌的还有证婚人的儿子,那是她准婆婆特意安排的,她不好反对,但是她从心理上支持于戡。她劝于戡不要放弃,谭幼瑾迟早会被他打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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