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人生忽如寄
让男子休息了半个时辰,小六双手抹了药膏,准备替男子揉捏穴位,:
「你、那个被……时间有些长,有的肌肉已经萎缩了,很疼,但这样刺激刺激,有助恢復。」男子闭着眼睛,微微点了下头。
小六讪笑,那样的酷刑都受下来了,这些疼痛的确不算什么,可还是一边揉捏,一边说话,尽量分散着他的心神,「今天我出诊时经过一户人家白墙黑瓦,前头攀着一株比胳膊还粗的紫藤,紫蓝紫蓝的,开了满墙,风一吹,那紫藤花像雨一样落。我看着看着就出神了,琢磨这家人怎么那么没心眼,你说紫藤花蒸饼子多好吃啊,他们怎么由着花儿落呢……」屋子外,麻子对串子嘀咕:「我看六哥不会让我照顾叫花子了。」叫花子的身体残破脆弱,狰狞丑陋得触目惊心,他也实在不愿再接触。
如麻子所料,小六不再让麻子照顾叫花子,从喂药喂饭道擦身子擦药,小六都亲力亲为。
一个月后,叫花子喉咙里的伤好了,开始能自己吞咽,但一切已成习惯,每天喂药喂饭时,麻子依然习惯于端着碗,站在院子中,冲着前堂大叫:「六哥——」小六总是儘快地打发了病人,匆匆地跑回后院。
大半年后,男子身上的伤渐渐康復,手上脚上的指甲还没完全长好,但见水已经没问题,于是小六不再帮他擦洗身体,而是准备了浴桶,让他正儿八经地洗个澡。
被小六精心照顾了大半年,男子虽然不像刚开始似的瘦得皮包骨头,可依旧非常轻,小六抱起他时,念叨:「多吃点啊,都硌着我骨头了。」
男子闭着眼睛不说话。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每次小六接触他身体时,他总是闭着眼睛,紧抿着唇。
小六明白,经历了那些身体上的折磨后,他本能地对肢体接触有排斥,每一次,他都在努力剋制。
小六把麻布放在他手边,轻言满语地说:「你自己洗吧,指头还没长好,别太用力。」
小六坐在一旁,一边吃零食,一边陪着他。
也许因为身上狰狞的伤疤每一道都是屈辱,男子一直半仰着头,漠然地闭着眼睛,没有去看自己的身体,只是拿着麻布搓洗着身子,从脖子到胸口,又从胸口慢慢地下滑到了腹部,渐渐地探入双腿间。
小六的视线一直随着他的手动来动去,可看着看着突然扭过了头,用力地啃着鸭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男子睁开了眼睛,看向小六,阳光从窗户透进,映照着小六,他脸颊发红,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好似带着淡淡血晕的美玉。
小六等男子洗完,抱了他出来,因为他的腿还没好,往常都是小六帮他穿衣袍,可小六今日却把他往榻上一放,立即就鬆了手。
男子低垂着眼,一隻手按在榻上,支撑着身体,一隻手摁着腰上的浴袍,手指枯瘦,显得非常长,新长出不久的指甲透着粉嫩嫩的白。
小六低着头,把衣衫放到他手旁,「那、那个……你自己试着穿,若不行再叫我。」
小六匆匆走了出去,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好似一切正常,他才离开。
串子在整理药草,看到小六,问道:「这大半年一直没听到他说话,该不会是傻子吧?」
麻子狠甩了串子一大掌,「不许胡说!」经过那么残酷的折磨,能活着已经让人非常敬佩,那样的坚韧,绝不可能是个傻子。
麻子低声问:「他的嗓子是不是有伤,已经无法说话了?」
小六说:「我检查过他的喉咙,有一定的损伤,说话的声音会变,但应该能说话。」
麻子庆幸道:「那就好。」
小六说:「关于他的伤,不管你们看没看见,以后都不许再提。」
串子举起手,「我压根儿不敢正眼看他,是真什么都没看见。」
麻子说:「放心吧,老木已经叮嘱过了。我记性不好,别说别人的事,就是自个儿的事情都记得稀里糊涂。」
门缓缓拉开,男子扶着墙,蹒跚学步般、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以前都是太阳快落山时,小六把他抱出来,让他透透气,晒晒太阳,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走进院子。他靠着墙壁站着,仰着头,沉默地望着辽阔的蓝天白云。
麻子和串子都獃獃地看着男子,因为他身上可怖的伤给他们留下了很不愉快的经验,让他们总会下意识地迴避去看他,串子甚至从不进他的屋。
还是第一次,他们真正看清楚他的模样。墨黑的长眉,清亮的眼眸,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简单的粗麻衣衫,却是华贵的姿态,清雅的风度,让麻子和串子一瞬间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就生了敬畏。小六揉着甘草说:「如果脚疼得不厉害,尽量多动动,再过两三个月应该可以离开了。」
男子低头,凝视着小六,「我、无处、可去。」大概几年没有说过话了,声音暗哑,吐词很是艰涩。小六翘着二郎腿,嚼着甘草问:「无处可去,真的假的?」
男子点了下头。
小六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摇了下头。
「不知道?忘记了?不想告诉我?」
「你、救我。我、是、你的仆人。赐名。」
小六呸的一口吐出了甘草渣,「我看你可不像个居人之下、听人命令的人,我不想要你。」
男子低垂着眼眸,「我、听、你。」
小六把一小截甘草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以后见了认识你的人,你也听我的?」
男子抿着唇,纤弱的指紧紧地抓在窗台上,泛出青白,半晌不说话。
小六正要笑,男子抬眸凝视着他:「听!」清澈黑亮的眼眸好似两团火焰,要把那个「听」字烙印到小六心底。小六怔了下,说道:「那就留下吧。」
男子唇角抿了抿嘴,好似要笑,却又完全看不出来。小六把一截甘草扔给他,「去一边坐着,嚼着吃了。」
男子乖乖地坐到了一边的石阶上,慢慢地撕开甘草,掰了一小截放进嘴里。
同样是吃甘草,可他的动作偏偏很文雅清贵,让人觉得他吃的不是甘草,而是神山上的灵果。「哎,那个叫花子……这是甘草,对嗓子好。」
麻子抓抓头,对小六说,「六哥,给起个名字吧,总不能还叫他叫花子。」小六说:「就叫甘草得了。」
「不行!」麻子和串子全部反对,「起个好点的,别像我们的名字。」
小六一人给了一巴掌,「我们的名字哪里不好了?」
「配我们成,配……他不行。」串子诚恳地说,麻子点头附和。
小六眨巴着眼睛,看着坐在石阶上的叫花子,头凑到串子、麻子的脑袋前,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能相信地小声问:「我不如他?」
串子小心地问:「六哥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麻子安慰道:「六哥,这有的人生来就是天上云,有的人却如地上泥,没有可比性,咱们守着本份做我们的地上泥就行了。」
小六怒了,「我要叫他地上泥。」
麻子和串子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麻子为了叫花子将来不会因为名字怨恨他,哀求道:「六哥,好歹重新想一个吧。」
串子也说:「是啊,是啊,重新想一个,想个和六哥的名字一样好听的。」
小六这才高兴起来,随手从晒药草的竹席子上拣了一株药草,扔给麻子,「数数,有几片叶子就叫他什么。」「一、二、三……十七片。」
小六转头,大声说:「叫花子,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叶十七。」
叶十七点了下头,麻子和串子琢磨了下,觉得还不错,也都笑呵呵地和十七打招呼。
老木在前堂叫:「小六,有病人。」
小六衝麻子和串子的屁股各踢了一脚,哼着小曲,跑出去看病人。
晃晃悠悠又是半年多,十七的伤,能好的算是全好了,不能好的却也是真的没办法好了,他小腿骨被敲断的地方,虽然接了回去,可毕竟医治得晚了,走路时,无可避免地有些一瘸一拐,至于别的暗处的伤究竟好得如何。
连小六也不是很清楚。因为自从十七手脚能动,就不再让小六帮他换药。
麻子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积蓄塞给十七:「我们这回春堂……嘿嘿……你也能看出来六哥的医术其实不怎么……嘿嘿……炎帝神农氏的医术你听说过吧……嘿嘿……你去镇子东头,那里有家医馆,叫百草堂,里面的巫医是神农炎帝的再传再传再传弟子,医术十分高明,也许能治好你的腿。」十七沉默地把钱还给麻子。
麻子着急,「别啊!钱你慢慢还,腿可是大事,大不了你以后加倍还我。」
十七低垂着眼睛说:「这样、很好。」
「这样哪里好了?你想一辈子做瘸子啊?」
「他、不嫌弃。」
「啊?谁不嫌弃?」麻子抓抓头,「哦!你说六哥不嫌弃你就行?他不嫌弃你有什么用啊?你看六哥那懒样子,头顿吃了饭的碗能接着吃第二顿,衣服和抹布一样……」
十七看向麻子身后,麻子还要再接再厉地劝十七,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吓得麻子立即闭嘴。
小六的脑袋凑了过来,从麻子手里夺过钱袋,「咦,钱不少啊!今天晚上可以喝酒了!」
小六见钱眼开,也顾不上问麻子鬼鬼祟祟在干什么,抓着钱袋就冲了出去,麻子哭嚎着追,「别啊,六哥,那是我存来娶媳妇的钱……要干正经事情……」晚上大家大鱼大肉大酒了一顿,小六和串子是不吃白不吃,吃得乐不可支;
麻子是多吃一口少亏一点,吃得痛不欲生;老木边喝酒边瞅十七。
吃完饭时,小六、串子、麻子都醉倒了。今日轮到小六洗碗,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回春堂的规矩变成了十七的活是十七的活,小六的活也是十七的活。十七收拾好碗筷,用大木盆盛了水,蹲在院子里,洗刷起来。老木站在他身后,问:「你是谁?」
晚风中,暗哑的声音:「我是,叶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