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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狱卒

 

刀客历来为人所鄙夷。

江湖中的侠士说刀客为钱卖命,死不足惜;朝廷诸公谓刀客最为粗鄙,刽子手,屠户哪一个不用刀。

民间百姓没那么多念想——

为钱?天下百工,哪个不为钱——纵使王侯将相,书香门绷紧到了极限,好比压弯了腰的竹子——只差最后一丝力气,就会“藕断丝连”……

吴介颇为奇怪,不知这不要命的好奇源自何处。

刀客虽命贱,但是个人总是爱惜自己生命的,于是刀客们多带点迷信,在收钱卖命的等待里常常会有自己鉴定吉凶的一套方法:

有的刀客会用平时发泄欲望的钱买来几坛酒,叫上同一个队伍里的兄弟,在赤脸黑鬓的关老爷前焚香撒酒,然后齐齐跪拜;有的则招来赤脚医生当作巫师,又从药材店里搜罗一些龟甲,写上只有刀客本人才知晓的所谓“密语”,然后放一把火烧了,看看情况如何……

骆九教给凉子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法子,甚至在刀客当中也是相当奇怪的鉴定方式:诵读一段《金刚经》。

骆九告诉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差点死在一伙刀客的追杀里,是某方寺庙的住持收留了他,又治愈了身上的重伤,当时还听了一段《金刚经》,其实对经文的内容一无所知,老和尚的解读也全忘了,但那日的死里逃生却让骆九感触颇深。

“唉,那天庙外雨下的瓢泼,又是黑灯瞎火的,一路上逃过来最亮的竟然是后面那帮野狗的火把,这雨水打在我胸前的伤口疼得刀割一般——当时又饿又冷,身体估计已经被阎王爷拿走一半了,剩下的得喂给后面的刀子口……”

每每说到这里,无论多少次,骆九都会兴奋地两眼放光,嘴巴实在关不住呛人的烟叶味,一个历经几多风雨,上了岁数,胡子拉碴的精干男人这时仿佛返老还童一般。

“曲曲折折,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那群野狗的叫声和刀片摩擦的声音忽的不见了,我这才看到眼前有一座庙,黑瓦黄墙,门开着,正前方便是大殿,殿里正中盘坐着金光四溢的大佛,几个布衣和尚在烛火和青烟里念经,佛前还有那个身披袈裟的住持在敲木鱼……后来我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浑身发痛,隐约听见老和尚在念经……结果又昏睡过去……”

说到这,骆九微微一叹,眼露感慨,“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一条山外的土路上,太阳照得老高,估计是午时,肚子居然不饿,伤也结了痂……最后跟着一路商队……”

“老子不识字,但经文的腔调却忘不了,后来去了几趟寺庙,才知道那是《金刚经》——我年轻时也爱蛮干,以为脑子一热,提刀乱杀,人人畏惧的便是好刀客……呸!刀客哪有好坏……凉子,做买卖前读一段,读完还想干的……那就……干!”

吴介心中默念——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

还没念完,便被一阵嘈杂声打断,道路那端多出了一位身着绯色官服,胸口绣有麒麟,头顶乌纱,脚裹白底黑靴的中年官员,身旁正簇拥着一大堆吏员和当差。

吴介赶紧将茶壶匿于腰后,丢到地上,微不可查地一踢,同时后背贴向墙壁,用影子掩饰——他可不想在一位得宠的四品官员前留下坏印象,恭身,作揖,垂头,分外熟练。

本朝皇帝已经多年没上早朝了,无事生事,大臣纷纷结党营私,把朝廷搞的乌烟瘴气,在经过一番人头坠地后,终于结束了一轮厮杀,而今只剩下三党——以内阁首辅温仲相为首的温党,东西二厂公,把持着锦衣卫的阉党,党魁魏忌良愈发强势;还有以定国公为首的皇亲国戚们。

本以为惶惶不可终日的时间总算过去了,没想到那只是山雨欲来的满楼风而已。

满朝文武,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蝇头小吏,无不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到来。

这个时候能被人簇拥着来到诏狱这种敏感点的人,绝不可等闲视之。

“哈哈,这一身行头可真是熟稔,刘抚司,你手下的吏员手脚当真利落,这茶杯藏得像是舞戏。”红袍官员竟停了下来,指着吴介笑语。

吴介暗自心惊,大人不计小人过,这位四品文官竟然关心自己藏了个茶杯,更让他吃惊的是,诏狱的狱长,锦衣卫北镇抚司司长刘廷桧竟然亲临此地,还让他给碰上了。

“少爷,一个当差的有何可看,少爷喜欢看戏,鄙人可以立马把春台班搬到这里,看完了,少爷今晚就下榻寒舍,鄙人为少爷备了不少乐子,都是中原少见的货。”刘廷桧对着红袍官员恭身,作揖,垂头,比吴介更加熟稔,苍白的胖脸上挂着鲇鱼须,飞鱼服和革带都掩不住他那便便大腹。

少爷?吴介不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前方,那人脸极瘦,两颊深陷,侧过来可以当一盏小碟,五官透露出一种狡猾和女性的阴柔,不着一丝胡须,只有鬓角微白。

这分明是一个中年人!这时,吴介留意到了他垂落的双手,十指修长,关节锐利,指甲不似常人剪成弧形,而是修成了矛状,皮肤看似苍白,细看则流着青灰色,吴介甚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尸臭味。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眼前的小当差,依旧笑语:“哎,区区戏子怎入我等眼中,待会的表演才真正有趣,这小差面相颇俊,而且手脚如此麻力,不如……”

很快,吴介便知晓了他口中的有趣是什么了,在刘廷桧地牵引下,足足过了两道铁门和当差把持的数个关口,又慢慢走过一条螺旋楼梯,众人才抵达诏狱最底层。

原来那不是什么好奇,而是某种预感——自己近来常梦到师父骆九教导他时严肃的脸庞,又不时梦到他交代遗言时瞳孔里的不甘和懊悔,每每梦醒,差服都被冷汗淋湿。

刚才的偶遇却透露着宿命的纠缠——吴介,终有一天会见识到。

“魏公不以人废言,不以言举人,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乃当世豪杰,又岂是那帮自诩继承士大夫之志,私底下却以阴招弄耸良臣的奸徒可以妄论。”丁仲垂头拱手,拍了一通马屁。

“哈哈,你的话倒是越来越中听了,放在御前,就是皇上也难免欣喜,好,好,是我的好儿子。

”主人把脸转向了丁仲,语气里透露着高兴,神情却依旧一丝不苟,面无表情。

这张脸不算太老也不显得年轻,不那么阴险却有些犀利,下巴比常人尖些也更弯些,下唇突出,倒是上面的眉目俊秀,后脑勺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头顶带着黑纱镶金梁冠,身着御赐的五爪蟒袍——

眼神透着戏谑,往里看的更深则像一块浸在深井内的坚冰——这对眼不知注视过多少人头坠地,鲜血淋漓,也没让魏忌良心软过。

“儿不敢当,多亏魏公教导。”丁仲的腰压的更弯了,欣喜道。

“罢了,余想了许久,也乏了。”魏忌良把笔压在砚盘边,靠到一张太师椅上,托起茶杯咪了一口,茶桌左侧立着一个高大的书架,除了香炉茶饼,古玩奇珍,还叠了许多重书册,书角被磨得起了皮毛。

丁仲望到了那副对联,脱口而出,“小儿愿意一试,替魏公解出这横批。”话一出口丁仲便懊悔了,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魏忌良果然冷眼看了过来,丁仲赶紧亡羊补牢,“魏公恕罪,小子张狂了。”

不知为何,丁仲总觉得在外面可以泰然处之,一面见了魏阉,便常常做出轻率之举,是我急于向魏公证明自己吗?

魏忌良的神情说变就变,风卷残云般的迅速,一会儿便挂上了含义不清的微笑。

他没有接丁仲的话,转而问道:“让你处理的事怎样了,药拿到了吗?”

终于谈正事了,丁仲松了口气,情绪也稳定下来。

“小子不负魏公期望,从那老魔手里拿到了药物。”丁仲立刻掏出一团黑色膏状物,双手捧着送到魏忌良桌边。魏阉捏住黑膏,无所顾忌的捏在手心把玩一番最后随意放到桌上。

“张以清有什么异状吗?”魏阉眯起了眼,紧紧盯着他。

“异状?”丁仲果断摇头,按照来路上准备好的腹稿回答魏忌良,“还是被围杀时那般疯状,胡言乱语,什么事都敢做,唯独对他师兄的仇恨不减反增,我也是废了一番力气才逼他就范。”

魏忌良目不转睛地听着,丁仲猛地抬头看向他,魏阉眼中露出一丝诧异——

他看到丁仲突然下跪,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有开口打断,他知道这个儿子会给他解释,至于结果多半是一件小事。

“请魏公赎罪,小儿私下将魏公赐予的令牌赠予了他人。”丁仲顿了一下,却没等到魏忌良的反应。

“魏公,那蝼蚁是诏狱里的小吏,因为值班的地方刚好贴近暗门,便被我拉到了无间道,本来只是一个死蛊,竟能从‘疯老魔’手底下活过三日,小儿见了实再有惜才之意,给他服了阿鼻嗔痴丹……”丁仲没说下去,结果已然明白。

“他能从‘疯老魔’手里活下来?”魏忌良突然发问,丁仲刚要开口,魏阉便自问自答地说,“那确实有些本事,不过你说惜才就有点滑稽了,是想培养他当你的心腹吧?”

丁仲顿觉后脖一凉,冷汗似新生的早苗拔地而起,布满了皮肤。

虽说对此早有预料,但冒险戳魏公的忌讳还是考验着他的定力,就怕魏公看破不说破,到时候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又难以应付。

“是,魏公明察。”丁仲大方承认,忐忑地接受着魏忌良的打量。

魏阉没有立刻回复,转而起身绕过恭身的丁仲,径直走向东南面的高脚香几,上面摆着扁平浑圆的镂空铜炉,旁边放着竹夹,“去把那边的细烛端来。”

丁仲照做,小心翼翼的端来烛顶透着微微红光的细烛,魏忌良用夹子在炉内慢慢摆弄,有种木炭碎屑和油膏搅合在一块的声音,“蜡烛伸进去,把火星点在麝香膏上。”

点烟的过程并不流畅,好在魏阉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快。

不一会儿,一股熟悉的清香就随着绸缎般的烟气袅袅娜娜地从炉中漫步而出,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此功效,丁仲感觉自己此刻灵台清明,原本盘踞的焦躁,苦恼,厌恶被清扫一空,甚至让他有种想长啸一声的感觉。

“手法相当生疏,余赠给你的‘麝香膏’可不是用来收藏的,心烦意乱的时候可以点上。”

“小子知晓,其实今早拙荆就给我点过一支,实在是沁人心脾,只不过受赐于魏公,小子不敢随意铺章。”

“沁人心脾?应该是刚刚才有的感觉吧——唉,再芬芳馥郁的香也得有享用之心才能闻得,否则就如纸蜡,只得熏香,却生不出奇效。怎么现在反而有这个心情了?”

丁仲有点摸不清的魏阉的问话,不知该如何作答,连清香似乎也退去不少,额头的清凉又逐步跌落在渐生的燥热中

魏忌良似乎也没打算等他,自顾自地接话,“你今早有我派发的任务,心中的牵挂必然不在于此,闻香而不得香,现在虽然无处揣测余的意思,不过顺利完成了余的任务,又提前打了腹稿,看似焦急,实则能够泰然处之。”

丁仲的心思被完全说中了,他下意识就要挺腰,这才发现红袍已被汗珠渗透和皮肤黏在一块了。

“不要跟余绕弯子,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培养心腹?你既然愿意向我开口,做父亲的总要出点力。”

丁仲一听此言,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小儿欺骗魏公,愿受魏公责罚,万谢魏公聆听——”

吴介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梦里他被‘疯老魔’夺了舍,变得对人的血肉饥渴难耐,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人,他抓住了一个无辜的老妇人,就要拧断她的脖子,犯下无法追悔的错误——好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银色的铃铛……

吴介猛地睁开双眼,看见了有几处被虫啃出洞来的梁木,横纵交叠的柱子顶都蒙了一层灰,扭头侧望,半垂的绣花帘帐映入眼中,一股女子的体香悄然钻进他的鼻息内——

吴介撑起手肘,支起半边身子,靠在床板上轻轻喘气——

这明显是一处女子的闺房,床对面是梳妆用的铜镜,镜前的小木桌上放着还未来得急收拢的黛粉和胭脂盒,木盒原本的漆皮已经脱的褪色了,四角处的雕琢也被磨平了;房间的最里面则被巨大的木箱占据,木箱倒是挺新,箱盖中间挂了把生锈的铜锁——床脚笔直下去便是正门了,几块木板拙劣地拼在一起,缝漏得极大,窗纸也已发黄稀烂。

明明是闺房,每一处空间也被充分利用,没有一丝盈余,惨白掉渣的糊墙,破旧的家具,夜晚落雨时还有湿冷的寒气侵入……

吴介一阵心疼,躺在青梅竹马床上的尴尬瞬间变成了惭愧和歉意——他光看到早晨骆芳英做饭时的巧笑倩兮,却没去关注过她昨夜里睡在此处的辛苦。

一定要让她用上京城最好的妆容——吴介胸口似压了大石般,即使许下诺言依旧令他呼吸沉重。

他下意识捏了捏藏在襟内的令牌,那种冷硬感勉强缓解了他的焦虑。

吴介再一次意识到他人生的黑白已经颠倒,他再也不会是那个可有可无的诏狱小吏了。

他被师父骆九两次从谷底拉起,如履薄冰地踮在悬崖间的钢索上,现在又再度掉了下去。

吴介对此有心理准备,他承认自己对师父的背叛。

可总有他不敢承认的东西,比如总有人会陪他一起掉下去。

吴介浑然不觉,他暗自窃喜和摩挲着用巨大代价换来的谋生手段,实际上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门框当一声响了,吴介正要下床,一道穿着素衣的倩影映入眼帘,纤细的十指交错在一起,又飞快地放开,去抓莲花般绽放地裙摆,一双本就含着秋波的眸子里已是布满水汽,睁得大大得,呆呆地又倔强地注视着吴介。

他也目无可移地注视着相处六年,一同经历过风雨地可人儿,看着她眼角挂下泪来,看着她为自己手足无措,看着她满脸的嗔怪和心疼。

吴介溢到嘴边的大如燕山雪席的话语一眨眼崩解,在口中再也没有容身之地,除了一声——吴介刚要表达六年都没有直白的心意,怀里就闯入了温暖柔软的娇躯,轻脆的铃铛声在散发着栀子花香的空气中荡漾,耳边骤然响起了少女的哭声,哭声里藏着多少思念,担忧,和委屈?

他再次咽下了几乎要蹦出牙缝的话,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吴介略感惋惜,但他着实不愿再给骆芳英增加思绪上的纷扰,所以只是紧紧搂住她,将她抱在怀里,承受着她轻盈的的身体和三个日夜里积蓄的不安。

他默默拍打着骆芳英的背,安慰道:“我回来了,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吴介本想说得更多,却又说不出除了道歉之外的话,他暗自埋汰自己嘴笨。

怀里少女的哭声终于渐歇了,把头从吴介怀中抬起,红肿的双眼埋怨地凝望着他,嘴角微微翘起,既带着不满又洋溢出喜悦。

一张俏脸近在眼前,虽然不施粉黛,也没有太多条件去保养,骆芳英的皮肤却白皙细腻,如江南杨柳岸畔湖堤上的新雪,吴介没忍住去捏她小巧的琼鼻,骆芳英“嗯”了一声,双手不禁轻推他的胸口。

吴介傻笑了一下,三天前他寻常的离开,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不知几后回到了家中,一切寻常的都不再寻常,他冷酷地杀人,又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为的不就是这样一场拥抱吗?

“明天早上我要吃素烧鹅,最好加点面条,煮在一块吃。”吴介笑着看她,骆芳英低声说,“你一直不会来,家里人哪有心思买这些。明早没得吃。”

盘旋而下的木板再次发出了吱吱声,‘长庚阁’大堂内姿态各异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走下来的丁仲,目视到那张古井不波的脸后又还原成了原来的状态。

只有青袍壮汉兀自走上前去,熟稔地拍拍丁仲的肩膀,“贤弟耗时不少啊,看来责任重大。”

丁仲摊开双手,不远不近地说:“魏公所思虑的皆是天下大事,乃是替陛下分忧,我等小辈又有何德何能敢说责任?不过鞠躬尽瘁罢了。”说完向在座拱拱手,便自得地离开了。

汉子胸口传来打鼓似地声响,眼角升起溢出的火光,狠狠地低语了一句:“哼!‘青尸骨爪’罢了,下回就让你吃点苦头。”

似乎又想起了丁仲先前对他讲的“有趣的事”,汉子脸上的神情变成了又气又急的样子——这等好玩的去处自不可放过,可一想到这又是丁仲推荐的,汉子觉得这么做又有失自尊,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

“罢了,老子就吃你的喝你的,到时候再找你,哈哈,要装人样——老子让你下不了台。”壮汉暗自咒骂。

楼梯拐角处再度传来童子太监的尖细声音:“魏公唤林问虎上楼。”

原本阴沉着脸的汉子猛地抬头,怒气一扫而空,激动地抖了抖两条胖鱼头般的膀子,对着剩下二人哈哈一笑:“诸位,我先上去了,放心,不会让你们等太久。”说完大踏步跑了过去。

魏忌良极为细致地把那团黑色膏状物体放入垫有黄布软绢地木盒中,扣住铜锁,拿着它走到了高大的书架前,远远望去,书架就是被剪去一层的对称圆弧,搓的光滑的圆曲木架里隔出许多格子,从下往上,由多至少。

魏忌良把手伸向中层左端的一盆古朴罗汉松里,竟从墨绿色的树冠中央掏出了一把钥匙,钥匙造型奇特,匙口似虎首,主体却似蟒身,表面是昏黄的铜色——

魏忌良握着构造简单的握柄端,把钥匙指向那堆发毛的书下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轻轻一戳,书后传来细微的机括摩擦声,只见砖块下沉,露出一片空间。

他放完木盒,飞快地将一切复原,不泻一丝异状。

这时恰好玄关处的木板传来了闷哼。

还没见着人影,粗犷爽朗的声音已经闯入,“魏公,鄙人真是为您等了许久。”林问虎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没在魏阉面前自称‘老子’

“呵呵,那下回我就叫你先入场,怎么样?”魏忌良随手拿起一本书,无聊地翻了翻。

林问虎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魏公说几时就是几时,鄙人再久也愿意等的。”忽然话锋一转,“魏公要鄙人做的,鄙人都已经布置好了,请魏公放心,出了岔子我‘京城山君’林问虎提头来见。”

魏忌良露出满意地神色,随手放下书,慢慢走到他跟前,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余相信你的能力,不会出岔子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余会命人送几箱黄金过来,你可要好好犒劳你江湖上的兄弟们。”

“那是自然。”林问虎笑地更加无所顾忌,激动地恨不得手边放着几坛老酒,立刻打开畅饮,此刻立在飘着熏香,挂满字画的雅室当中只觉浑身瘙痒难耐。

“好”魏忌良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今年京城恐怕不会太平,谨言慎行,莫要被人抓了把柄。”

林问虎虽然是个粗线条,可能当上魏阉的义子自有其过人之处,一听这话,便知魏忌良是在敲打自己,赶忙低下姿态,拱手道:“谨记魏公教诲。”

魏忌良背过身,又开始目不转睛的看宣纸上的对联,没有去握笔的意思,正在横批空白处踌躇不前,“去吧,把无悔和怀逝一并叫来。”

“是”林问虎识相地没再多嘴。

玄关口的木板那再次传来阵阵闷哼,魏阉的神色同样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他紧盯横批,突然从木雕挂架上取下毛笔,往砚台里快要干涸的墨池里吸了些墨,在空白处笔走龙蛇,写下:

天若有情。

丁仲已经坐上了马车,闭眼回忆刚才的事,马车摇摇晃晃的,一改往日的舒缓——驾车处坐着的是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人。

不过丁仲此刻却不以为然,他的脑子里不断出现魏忌良的脸。

“这件事无所谓,你自己处理吧,查清楚后就留下卷宗,有问题的话就杀掉,好用的话再说。至于你对刘廷桧的怀疑——没必要,余心里有数,你本就是明棋,不碍事。”

“可……”

“仲儿,在我所有的儿子里,余最了解你。”

“……”

“余要教你一点,这世界上要推敲的东西其实不多,同样,要坚守的东西也不多。”

丁仲只能沉默,他没法理解魏忌良所说的,也不懂为何魏阉突如其来的跟他说这些——虽然他自信的认为他在四个义子里最了解这个父亲——

他带了一张厚厚的面具,面具上有喜怒哀乐,只有在无人的时候他才会摘下它,露出底色。

这底色就单单是冷酷吗?丁仲产生了动摇,他看向自己那双阴森森的手。

“算了,终归是一场好戏,我有我的角色,可别走偏了。”丁仲笑得冰冷。

门外走进一个妇人,年轻时颇有姿色的脸此时已经发黄,玲珑凸浮的身体被粗糙的围裙包裹,裙褶处沾满了油渍和菜渣,她双手紧贴大腿两侧,目光复杂地看着吴介。

吴介尴尬地把骆芳英从怀里放开,恭恭敬敬地对蔡氏说道:“对不起,让师娘担忧了。”骆芳英羞红着脸跑开了,临走前与母亲对视一眼,发现蔡氏满眼疲劳。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二人相对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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