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负春春自负
陈怜青没讨到面食,眼巴巴看着青花瓷碗里连一滴汤都没剩给她,只能把嗦干净的鸡骨头丢进食盒,用备好的白绢蹭净手指。
“感觉煮老了。”她砸吧几下嘴,又回味不出什么味道,所以没在意。
画云略有嫌弃地从虾壳里捡出骨头放回碗中:“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陈怜青抱着膝盖坐在原地看着他收拾残羹剩饭,突然睁大眼睛:“你的嘴,好像在渗血呀。”
本是不在意的,可方负春替他擦嘴的那个帕子应该就放在哪个桌上,画云起身走过去,绢巾是皱皱巴巴的抹布团状,指尖触到以后才发现料子十分华贵,干涸的血点已经结成硬块。
“天天魂不守舍的,究竟想什么呢?”陈怜青见他站了很久,于是起身走过去偏着头盯着他。
他扯过神,抖去布料上的灰尘按在嘴上,模糊不清地回了一句:“想人。”
只是声音模糊不清,但眼前却也模糊不清起来,陈怜青甩了甩头,只觉得那个帕子格外眼熟,刚举起一根手指就说道:“我这帕子前几日被你爹要去,我还以为他会给方负春呢……原来在你这。”
“什么?”画云低头把绢巾展开,无论从颜色还是绣样确实不像男子用的,才不可置信地递到她眼前反复确认,“你说这个是你的?”
陈怜青有些不乐意,扁着嘴问他:“你该不会拿着我的帕子在想别的人吧。”
他有些无言,皱着眉头把帕子塞进她手里,前一刻如宝贝捧在嘴边,后一刻已然成为某种晦气之物。
料子太滑有些没拿稳,飘到地上沾了两根稻草,她刚蹲下便觉得头脑一阵发晕,还没来得及捡起来整个人就径直向前倒去。
“陈怜青?”画云以为她又在闹着玩,转过身没好气地用脚点她,“不就是个帕子么,我知道你是装的,快起来。”
按她的性子被弄疼肯定会生气,一点反应也没有当然不正常。他试着探上少女的鼻息,平稳地就像睡着了一样,拍了几巴掌也没有醒。
从她进来到现在,除了吃鸡腿以外,什么也没有碰过。
“吃好了睡一觉……”重复那句临走之前说给他听的话,在意之后才越发像谜语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睡死的少女,心里没什么过多的波澜,只觉得眼下她不是一般的碍事。
“我就说他不是好人吧。”这句话不是在骂人,偏带了些得意的夸赞。
接下来要做些什么,自然是陪哥哥演下去,哪也不去,乖乖等他,看那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迷药。
陈怜青不重,画云很容易就把她拖到柴房后面,盖了些稻草掩藏起来。
子时的梆子声传进耳朵,他踢开麻绳,坐在原地将碗放在地上,闭上眼睛听着。不出一会困意袭来,但是怎么都不踏实,勉强微抬眼皮,眯见窗纸外迅速闪过个人影,停在门外一动不动。
不知是不是蜡烛里的绳芯烧尽,没了火光,屋里顿时又暗下去。
人影连同火光几乎是一同消失的,外面的热闹偶尔还是能听得清楚,但其中没有任何脚步声。
这无人的院里现在有没有人尚且不能确定。
药大概是塞在肉里的,知道他肯定会吃,心思缜密如此,总不能只是怕他乱跑。
画云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撑着头,每一阵风拂过的呜咽声都能引过他的注意力,草堆其实松软,若是再躺一会应该就会睡着。
此刻要是能下点小雨就好了。
想到此处,好似真有水声隔着墙在外面响起,人影从下而上出现,很快推开了门。
方负春的脚还没踏进去,先探头看他,碗是空的,人也睡了。
画云尽可能装作中计,只闻见对方身上夹杂着一股莫名的味道,像是凑近过什么烧着的东西。
按理说今日方伯宁应当不允府里有人烧纸祭拜才对。
“有手有脚的,门锁也开着。”
举在手里的碗里若是倒满了开水,早晚都会溢出来把人烫伤。指尖是一排通红的痕迹,方负春把碗放在地上,摸着耳垂望了眼烧尽的烛台,短暂地又叹口气。
“不怕我会害你吗,怎么不知道跑呢?”
他自言自语着将袖子里的另一个帕子拿出来,是刚来的路上又跟哪个叫不上名的漂亮丫鬟讨来的,慢慢放进碗中浸湿,拿出来时只是有点烫手,在空中缓了缓才拧干。
料子远不如陈怜青的那个好,为了不带上猎物的气息,也忘了放在何处。
画云闭着眼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肩膀落了一双手,稍用力气使重心倾斜,就倒在软物上,大概是腿。
微烫的湿布在脸上按压擦拭,他终于知道那股味道从何而来。
是符水。
原来刚刚人影根本没有消失,而是蹲在外面烧了碗符水。
大概整张脸都被仔仔细细擦了一遍,那只手终于停下,上方的压力袭来,好像对方在俯身,二人的脸一时靠得极近,近到能听清一些微妙的齿间碰撞声。
画云屏着呼吸,睫毛都在微微抖动,无法睁眼确认落在自己鼻尖上的是他的手,还是他的唇。
只怕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方负春的视线下落,觉得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有没有把画云的脸擦干净。
在书院时是齐齐整整的英俊少年郎,反倒回了家却落得如此境况……
时间等不了怅然若失的回忆,院外又一声喝彩震醒了他,迅速把人扛上肩膀,奔着后门而去。
刚吃饱的人哪禁得住这么抱,脑袋冲着地总感觉胃里的东西都要翻出喉咙,画云忍耐到了极点,但又稍许有些不甘心。
好在柴房离后门没多远,折腾了几番他被放在台阶上,头靠门框边。
方负春就坐在身旁,画云忍不住眯起眼睛看上一眼,他的头频频朝着巷子口转,应该是在等待着什么。
或许,方画云的心里在那一瞬间,觉得方负春是要带他逃走。
于是他坐起身子,把头从硬邦邦的门框上移到哥哥的肩膀,继续装作睡熟的模样,还在对方颈窝磨蹭几下。
没想到他会这样,方负春默许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替他撩开了眼前的的碎发,用侧脸贴上额头。
世道皆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黑的也能说成是白。
从怀里摸出一副十八子佛珠,素色青玉捏在掌心许久也捂不热。
“若是我抛下了你,你不要怪我。”
等候的马车趁着夜色在碎石路上颠簸而来,他早该明白靠在自己肩上的人终究是不能留,遂将母亲的遗物戴到那少年腕上,盖住因多日紧勒,皮下渗出的红色血点。
“所以等到了那以后,你要好好活着。”
方负春说了些心里话,想画云此刻深入梦境,定不会记得他说了些什么。
乌云盖顶,将月色遮挡得严严实实,恐又是大凶之兆。
他此刻只想快速将画云送去悒城,那里有他值得托付的朋友,可以保护这个吃苦比饭多的弟弟。
马车稳稳停在门前,下来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恭恭敬敬行了礼。
“大少爷,您交代的都已经办妥,船在城外的河边候着,等二少爷一到便可离开。”
“你来晚了,若是画云自己跑出来,你定是接不到他的。”方负春语气没有责怪,只是慢慢扶起画云,将他放在侍卫的背上。
“是小的疏忽。”
目送着他上了马车,才敢放下心,回头看了眼府里,并未听到吵闹声,大概是那群妖物不敢擅动。
“等一下。”方负春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
侍卫在车内放下画云,撩开帘子问道:“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一阵沉默,背后的手握紧许久,最终还是松开了,启唇轻声说:“我不跟在他身边的话,那带的衣服若是大,就扔掉做些新的吧,不必改了。”
“小的明白。”侍卫坐回驾车位上,拿起缰绳笑着回他,“您要是不放心的话,要不然送他过去?码头又不远。”
方负春却摇摇头,上前又撩起竹帘,只可惜马车里更加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于是后退了一步让出路。
“我就不去了,还有些其他事。”
缰绳一紧,重重抽在马背上,那辆从夜色之中驶来的马车绕过巷口很快重新消失在夜色之中,就像从未出现一般。
只是他不知自己转身回府的那瞬,方画云撩开了帘子看向他的背影。
阴云布合于胸,骤起兮亦有所忍,惟恨之,?盖其不知不明不言不问,恍然而惘,终恨之。
二人就此错过。
夜中也要大费周章偷送画云,方负春似乎有些不可告人的原因。
不久前,高台上那条急不可耐的青蛇已经寻着气味找进了柴房,但屋子里全是符水的味道,刺鼻难闻,让她一时间失去了目标。
“人呢?怎么几天都没个消息。”
青蛇猛地回头,廊道间却不见一人,下意识随便挑了个方位便立刻跪下去,不敢抬头。
“师父且耐心等待即可,那帮废物多是没放在心上,徒儿很快就能帮您找到。”
方柱投下的阴影处,蓦然睁开一对发着黄光的眼睛,几乎是眯成了细缝,不注意很难看得出。
或许是因为云已经完全遮住了月亮,导致院中深深,如同吸人入腹的妖怪洞穴,这样的洞口难免会引来许多想要分一杯羹的其他东西。
“小心些。”
阴影只是阴影,但却意外的让人能感觉到有只手在半空中轻轻挥动,高度极其诡异,几乎是顶上了檩枋。
神秘黑影的气息突然消失,青蛇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拍去双膝印上的浮灰痕迹,她探出蛇舌试图从正在消散的符水味里寻找线索,紧紧皱着眉头抵抗住身体的不适感。
光洁大腿上又浮现出蛇鳞,她两腿一软,索性化了身上的皮囊,衣服没有支撑迅速下落,从中钻出一条碗口粗的青绿色蟒蛇,高高地竖起脑袋。
化为原型后对气味更加敏感,很快从中捕捉到一丝略有不同的东西。
是女人的脂粉味。
方府里能用的起这种好脂粉的女人不多,但一定都很有地位,青蛇不由得暗喜,打算先拿这个可怜人儿垫垫肚子。
避开那碗已经凉透的符水,只怕打翻之后会让行动更加困难,青蛇蜿蜒入了柴房深处。
愈靠近愈觉得不对劲,她用头顶开几根凌乱的稻草,隐隐看见倒在角落里的姑娘,顺着衣裳爬上去想辨认是方府何人。
“关在柴房里的丫鬟都穿的这般好么?”青蛇微微眯起双眼,当十分确认没在外头见过她。
这落单的猎物就犹如送到嘴边的猎物,下场唯有被吞吃入腹。
正当她匐在陈怜青的身上,试图拉伸身体测量是否需要拆成几口之时,又碰见了棘手的大麻烦。
方负春原路返回柴房,仅在门洞远远就看见散落一地的轻纱,立刻警惕地靠在屋外,从腰间抽出一张符纸夹在指尖。
青蛇未敢妄动,只得静静趴在原地,透过稻草缝隙,望着他步步抬着手走进来。
大概是见柴房之中相安无事,没有被乱翻过的痕迹,也没有他所想的妖怪集会,方负春才稍稍放松,展手收回了符纸。
一举一动纳入妖眼,她在看清符纸之时还是心下一惊,此人竟是如此狠决,方才在高台上诱他不得之时,就遭到了怪异的反噬,恐也是打不过他的。
符以朱砂,写的是“魑瘐令”,因戾气过重在人界十分罕见,小小黄纸足以先斩妖再夺魂,困囚于法阵中,叫她生生世世不得轮回。
自己道行仍浅,最后不能落得一个抹去修为魂飞魄散的地步。
只是对方在明她在暗,优势于此仍有机会脱身,得先快点回去禀告主人才行,此人不除必是大患。
潜行于草下,她已然绕着陈怜青的腰爬到了脖子处,妖都是贪血的,饿了许久,她不愿如此放过,至少也要在走之前先将她咬死以免跑了,随即张嘴准备狠狠咬下去。
只听头顶“哗啦”一声,伴随着周身如火烧般灼烫,痛得她立即扭曲起来,搅起干草的摩擦声。
方负春用手端起刚刚在地上那装着半满符水的碗,为了完全遮盖住画云的气息,便对着屋内一把撒了个干净。
角落中突兀的异响很快吸引他的注意,他紧紧盯着暗处,草堆之间的阴影霎时间好似生出无数只双臂挥舞,定睛却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青蛇顾不得疼痛,很快钻入陈怜青的衣领之中躲藏起来。
他不免走上几步,蹲下来想掀开干草检查一番。
极其寂静的时候,身后有只黑耗子窜屋而过,慌不择路撞上烛台,方负春猛地回头,那耗子竟一点都不怕人,双脚离地立身起来用前爪内侧揉了揉头顶,又将鼠须捋顺,眯起眼睛回看他一瞬,才迅速跑开。
“你们妖怪……”都这么笨?
语义范畴太大,恐误伤了其他妖怪的尊严,他摇了摇头说到一半就闭上嘴,并不打算去追,还没到分不清老鼠发出的声音,明显是它在为谁打掩护。
“哥!”
“哥,救我!”
门外带着颤的喊,比那些老鼠青蛇都要更抓他的心,事出不意,未经思虑就果断夺门而出。
分明已经亲手送他走了,怎么又会折返归来,非要送这个死吗?
“方画云……”
院外并没有出现他害怕看见的场景,反而越发迷幻陌生,原先的廊道不再通往门洞,而是重复一节又一节,无限延伸去远处的那片未知的漆黑之地。
方负春皱紧眉头,谨慎地将他慌忙之下踩了石阶的腿收回来,再也没有往前一步。
“哥,你怎么不救我啊?”
声音是那人的声音,就真真切切响在前面,却连个影子也没看见,呼救逐渐窒息,方负春胸膛起伏,紧紧握住拳头,猛地一掌拍在身边的廊柱上,朱红的漆痕渗入不起眼的暗褐色血点:“我赌你不是方画云。”
话音刚落,叫声也一顿随即停下,只见虚无处黑雾幻境逐渐散尽,从中化出一个修出人身的妖怪来,绾衣缟带,俨然是个少年模样,看着比画云小上许多,脑后一双兔耳长垂至腰部。
擅语人言,又常欺人,正是只讹兽。
“里面那个究竟是什么妖物,值得你们一个接一个换着法子替它掩护。”
少年撇着嘴,伸手抓住宽袂往下拽,试图遮住几块泛红的伤口,开口道:“与你无关。”
仅四个字,却又是像极了方画云。
方负春冷笑一声,耐性正在不断减少:“传闻妖怪素喜食人,却又乐于学成人样,果真是个不阴不阳。”
“小仙可不吃人,来看看戏罢了,你若还是紧追我姐姐不放,那保不准小仙就先拿你开荤。”白光一闪,缓不济急,兔子天性速度极快,直直冲他而来,普通人如若被迫接下这狠狠一撞,定是就此丧命。
“咳………”
妖之修行不足,自不能学人言,唯需他人替其打开喉管十二节,谓之贯通十二重楼,方可开口出声。
“不过被有心之人喂食灵砂,还真敢自称小仙,自欺讹兽?”
谁知他早作准备,迎上前去伸出一只手,电光火石间,又准又狠,死死扼住它的喉咙,拇指微扣,抵在舌下要穴处,气息顿时不通,连无法忍住的咳嗽也强行压在嗓子里,憋到满脸通红,正配上他方才学画云窒息的声音。
“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学他的声音向我求救。”
这声音他已经听过千百遍了,如同烙刻在内心深处,每听一遍都是生生揭开未痊愈的伤疤。
兔子精躺在地上,无论如何扭曲身体都无法挣脱,眼前逐渐发黑,惊恐地看着方负春,透过他眼底那层难以名状的潮润,感受到透露出的强烈杀意。
就在兔子精以为自己即将殒命,从旁凭空伸出一只手来,仅是轻轻握住方负春的手腕,强烈的寒意从皮肤接触之地迅速传遍全身,很快手指就失去知觉直接脱力。
“咳咳咳……咳咳咳……”
那股堵在穴节的气终于通畅,伴随剧烈疼痛,发出的声音无比沙哑,嘴角不断有含血的口涎溢出,一副多年修来的人嗓,竟是被他生生掐毁了。
它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颈部青筋血管已经暴起,脆弱如同荷花的根茎。
来者引手环上兔子精的腰,将它变幻原型徐徐抱起入怀中,也逐渐显露出自己的真身来。
似是故人,方负春抬头看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一怔,他曾经见过的。
“山上万应,应万下山,求得通盘,求得通拚。”
唯一与普通寺庙当中供奉的佛像不同处在于,此佛生着六臂,束发以冠高挽发髻,身披赤色通肩大衣,光足点地遍生莲花。
“吾名化乐,你也可以唤作……通盘佛。”
亲眼看见佛像化作真人出现在眼前,令人难以置信,但毫无佛光普照,周身充斥着莫名的邪性。
金色眼眸在夜晚下发着隐隐的光,死死盯住方负春,试图将他剖开,以知道方画云被他藏在何处。
方负春丝毫未露惧色,任凭他抓:“你终于来了?”
通盘佛的嘴唇抿成自然的上弧,右上半空中执说法印的手掌微抬,只听几阵窸窸窣窣,从暗处显出无数双大小不一的眼睛,他以居高者之姿睥睨道:“以你全府性命,换他一人予我。”
“划算。”方负春点了点头,不否认这是个好买卖,“不过眼下有个更划算的。”
化乐道:“说来听听。”
“以你一只手,换你的命。”他低下头拽起袖口,手臂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顷刻间化作无数红虫,顺着通盘佛之手往上爬,所到皮肉皆被噬咬殆尽,直至露出森森白骨仍不停歇。
化乐只是松开他,并未作惊讶状,用右下杨柳手持嫩枝划过手臂,留下一条水痕,红虫好似对此惧怕无比,纷纷逃离开,陆续掉落在地上。
风过无痕,吹散满地的灰烬。
通盘佛左右下手在身前合十,肉掌抵住白骨,语气淡若流水:“蠹虫之术,百年来也许久未见了,枉费你如此奇才,却是个将死之体。”
方负春后退一步,同样双手合十,只是隐隐颤抖着:“非也,我暗修禁术活饲,正寻不到办法解决,还得感谢通盘佛救命之恩。”
“蠹虫活饲……幼时修炼居多,一般都不过十五,你却能多活。”化乐抚着兔子的头,垂眼看了它一会。
这种情况多见摆不上台面的江湖术士,捡来孩子授予蠹虫,以肉躯饲之,人活虫便活,人死虫驱之,十五年为极限,大多都只剩下骨架了。
总而言之便是无论生死,都能作为可利用的武器罢。
“就如此甘愿做方画云的保命工具,值得吗?”
“值得。”方负春抬头直直对上化乐的眼睛,回答果断且坚定,“我早做选择,这世人众多,分毫都比不上方画云。”
化乐无言,就这般看着方负春,许久许久他伸出左手触上少年额头,由眉骨至颌下划落,垂于身前,指端放松,掌心向前结与愿印。
“那你便要以你的命,换所有人的命?”
方负春摇头:“其他人都结善恶,命自天定,我只想换他一个人。”
“山上万应,应万下山,求得通盘,求得通拚。”通盘佛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句话困我许久,原来说的便是你。”
左上手抬,本举金刚杵,却换作一柄白拂,于他头顶半空扫过,是为其了却障难。
方负春随之倒地,面色如常但气息全无,于众目睽睽之下就此谢世。
化乐仍旧抚着怀中的兔子,脚踏莲花腾空而起。
“都散去吧,天要亮了。”
窗帘外的磨砂玻璃映着楼下的霓虹灯光,星星点点透入厚重的布料,淡淡照在一张人脸上。
沉于梦魇之中的男人睡得并不安稳,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打湿碎发紧紧粘在皮肤上,他睡姿蜷缩床单压在身体之下,随四肢移动直直绷起皱褶,宛若一朵即将枯萎的苍白莲花,而从花心中散落了满地的安眠药,瓶子早已滚向不知何处,或许正等待有人将它寻得捡起。
“嗡——嗡——”
就在此时,手机开始震动起来,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格外引人焦躁。
突然男人猛地仰着脖子坐了起来,犹如濒临溺死之人拼命浮上水面那般急促呼吸。
睁开眼睛,瞳孔放得极大。视线震颤一段时间,无法聚焦亦不能固定,于是他试图慢慢转过头,最后将目光落到房间角落的神龛上,睡前他才点燃着的三根香还没烧尽,却已经熄灭了。
来电铃像催命符,不停地响,他没回头,只是将发麻的手指松开,胳膊探入凌乱的枕头中摸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又紧紧皱起眉头,胸口起伏几下还是按下接听。
嗓音有些沙哑,他用力扯开衬衣的扣子,迅速摸了摸上下滑动的喉结,开口问道:“大半夜睡不着就打电话骚扰我?”
话筒好一阵没说话,只有凛冽的风声,感觉对方并不如自己所愿,会老实地待在某个地方。
“混蛋,你在哪呢?”
一时的无端猜测,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刻从床上爬起,用脚快速蹬上歪倒在几步开外的鞋,抓住茶几上的车钥匙往门口走去。
“别担心,我就是在外面散散步。”话筒里传回来的声音带着几丝懒意,刚说完又加大嗓音,听着轻快不少,“明天需要你帮我搬个东西,没几天了。”
握在把手上的力气停住,门外的风把对方的话从遥远的地方席卷过来,灌入衣领里,他举着手机清醒到了极点,千言万语一时间都噎在胸口,这股沉闷让人感觉窒息。
他沉默许久才说:“好,那你有具体时间就联系我。”还是随着挂断键的熄灭,顷刻间咽下了所有的话,默默关上门走回卧室。
拖着没穿好的鞋子,一路踩碎好几片安司挫仑,地板异常老旧,每步踩下都像底下藏着小鬼,发出吱吱的刺耳尖叫声。
瓶子顺着木板连滚几圈出现在眼前,上面分明写着抗抑郁焦虑,可却一点都让人静不下心来。
他蹲在神龛前,用手把地上的药片一个一个地捡进瓶中,直到还剩下踩碎的粉末,都已经填入地板收缩形成的缝隙里。
“盖子呢……”他拿着装了药的瓶子轻摇,发出房间仅有的,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声音,像个精神病患者嘴里不断重复着,“我盖子呢……盖子啊……盖子……”
用目光将房间全部寻找了一遍,却寻不到盖子的踪影,男人低下头,腿已经发麻生痛,索性扯过一旁的蒲团来坐在上面。
“我连个盖子都找不到了。”
他放下药瓶,可一时片刻还站不起来,只能仰面倒在地上,少年每次在群妖手中四分五裂的死相就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他心上,包括那个装着残尸的漆黑棺材,满院的白色绸花和那些不怎么悲伤的看客。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人的悲伤各有千秋,唯有死亡是亘古不变的。
测头来看向神龛,指尖触碰小坛中的三根香,并没有受潮,香灰仍旧弯曲而不落,看起来就像是已经烧完了一样的自然熄灭。
虽然这个行为并不科学,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
心里莫名舒服了许多,他突然起身掀开盖在里面的红布,如同他记忆中抱着方画云那时候一般,佛像被微黄的顶灯照射,周身散发着柔和的金光,包括它六条胳膊手势不一,所执物也各不相同。
“山上万应,应万下山,求得通盘,求得通拚。”他双手上前将通盘佛像捧在手里,慢慢往外拿,仔细擦干净上面的浮灰,说完这句话,他深深吸了口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暂的哼。
“虽说命自天定,我这次在府上各处埋的魑瘐令见血即开,只怕你那些信众动了杀心,没了性命。”
方负春将佛像放回原处,将红布置于它头顶,轻轻松手,盖得严严实实:“我只要他活着,你若有分毫食言,我回去砸了你的庙。”
他拿起安眠药,从中倒出两颗随手扔入口中,用手肘撑着地板,拖疲倦的身体回到床上,以水送服下去。
做梦是会上瘾的,他只是想试试还能不能回到他的身边罢了。
渐渐攀上一双手,方负春仍旧有些恍惚,伸手拽住对方,半眯眼睛看见方画云正伏在他身上,低着头还是看不清脸。
此刻场景又幻作府中房里,在围着帐帘的木床上。
他用另一只手抬起画云的下巴,那人弯腰更加接近过来,他仅仅依靠空气带来的压力就能描绘出少年的面容,却没有办法用眼睛,肉体似有千斤重,怎么都动不了,他才明白自己仍旧还在梦中不曾醒来。
逃出那个将死之梦,又堕入欲望驱使的无尽深渊,假到不能再假。
“哥……”方画云每次唤他都如魔音入耳,发丝垂落缠绕上指尖,把脸放进他的掌心当中,拇指下是高挺的鼻梁,也是最后他没忍住吻上的地方。
除了这他还敢吻在何处。炽热的呼吸扑于脸颊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再靠近一点去面对无法正视的感情。
“哥,这般……你教教我可好?”声音都带着潮气,几乎能感觉到二人唇瓣互相摩挲带着几分阻力。
他垂眸只见画云的嘴唇在动,于是凑上去轻轻衔住,用舌尖湿润,然后又从微开的牙关钻入,去索取里面的热意。
若亲吻是一场领地的争夺,自然不会有人认输,粗糙的舌面互相剐蹭,软舌搅动着来不及咽下的唾液,里面愈发粘稠,上颚不时被搔刮几下,麻意化为酥痒传遍全身,令身上人微微颤抖,喘声紊乱。
好蜜涂刀,舐者贪甜,舌尖在对方口腔划过利齿,隐隐有些刺痛,他才皱着眉头分离开去。
他明知是梦却没有醒,甚至有些不想醒,真到无法再真。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方负春再也不执着于去看他,而是继续说着他没来得及告别的话,“你恨我也罢,只能如此了。”
“若是我想要更多呢?”
少年不算灵巧地撬开他的嘴,勾起对方探内细细交缠,小小的动作扰乱人意,在脖颈处轻轻啃咬舔舐,舌尖滑过喉结,一路下至胸膛,听不见任何声音。
原已经是赤裸相对,肉躯紧贴,但感觉到火热处已然挨着抵在腹部,却是从头到脚都紧张起来,画云抬头小心翼翼问道:“你这回也会寻借个理由推开我吗?”
方负春都不知从何时开始,常在一起时自己也学起世人冷漠的目光,送他庇护时自己也学起世人均有所图的样子,如若可以,都想把利用二字写在脸上告诉他,至少在死后还能给他留些欣喜的快意。
画云自觉问出蠢话,一时有些后悔,缓缓拉着他起身,终在隐隐约约中让人看清那有些踌躇的表情:“就像……我与你是兄弟之类……”
伦理意欲压垮盛燃情绪,障难深结入心已成执念,此梦作不可解也要解之。
或许方负春明白这是最后一次梦中相会,察觉到能掌控身体,也只是点点头,并未阻止他的动作:“怎会不知呢?”
纵着画云跪在身前,抬手抚向自己胯下性器,终还是忍不住沉了呼吸,轻轻确认一句:“我是你哥。”
画云偏着头,指节弯曲完全握住稍粗的柱身,面上浮起情欲绯红,只是在暗中看不见,摩着倒烫煞人也。他朝前几步,坐着方负春的大腿,将自己一同贴上,以空心拳把二人困于其中,缓缓收紧力气,用自己的性器去挤压。
腰动缓慢,几乎是靠着下意识去做,总不得要领,心中又有芥蒂,怕乱来惹他生气就不与自己做了。
方负春无奈地伸出手包住他的指尖:“还是让我来吧。”
放他躺下,腿根无法闭合,稍并就夹住对方腰部,更显得火热,只好朝两侧大张着暴露在人前,用手试图能挡住一些,即使根本无法看清。
“我不看便是。”察觉到略有为难的情绪,只好松开一只手撑在其耳旁,俯身贴上去吻有些冰凉的肩膀。
即使在梦里,他都没想过画云那随风飘散的发丝,会有日在床上与自己的发丝缱绻在一处,被压在身下不分你我。
他握在画云有些瘦的腰上,心里生出些许钝痛感,只是越来越无法辨明自己想要做什么。
虽是做梦也格外清醒,是他先弃人而去,遂真正的方画云应是恨他的,怎么会爱到要不顾一切与他交欢。
于是只能弯腰,吻在他的额头,然后是眼角,鼻梁,脸颊,再一路向下,似乎要将全身上下都吻一边才好告别。
直到画云仰起脖子,几乎都能感觉到他舔舐的有多认真,温柔地像是突然换了个人。
抚过胸膛剧烈的起伏,就能感受到那颗盛着自己的心仍旧在跳动。
这个人还活着,就足以化解不甘。
内心博弈在前,手下的动作也逐渐加快,溢出的粘稠液珠往下滴落作了润滑,越发抓不住他的手,只得插进指缝当中。
茱萸内里莫名生出难耐的瘙痒,用舌尖挑动也止不住,指甲绕着圈挠被很快制止住,换作牙齿厮磨才稍缓些。
一番上下齐弄,初经人事更是异常敏感,哥哥的那就顶在自己胯骨与腹部当中的柔软处,又紧贴已经挺硬到隐隐作痛的地方。
画云气喘神游,压着呻吟,快感直冲头顶,挺着腰在他手心中主动抽送,很快就有东西直直射在身上,更分不清是谁的。
方负春松开手,二人喘息逐渐就平复下去,或许没有什么遗憾,至少也见过他因为自己而欲望高升的模样。
偷偷绞一缕二人的发丝缠住,低下头又碰了画云的鼻尖,他知道他不想姓方,最终却还是叫了全名。
“方画云,生辰永乐,从今往后我就放过你了。”
一朵浪花拍在船沿,方画云惊醒,坐起身呆愣了片刻,才甩头荡清混浊不堪的脑袋。
晨阳落入河面,反射出的光透过支摘窗映在高处,几处光斑晃荡过来,刺痛他的眼睛,才逐渐清醒。
在半路他跳车想跑时,被人打晕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方负春……死了?”一时划不清梦境与现实的界限,画云眼前的暗痕挥之不去,如同梦中府里满地的鲜稠血液,他从中走过也留下行行血印。
在内院的柴房门口躺着一个人,是已经死去多时的方负春。
他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剩下的却记不得了。立刻翻身下床,强忍着脑后不适,踉踉跄跄还未走上几步,一身力气像被抽干,脚一软往前倒去,整个人即将扑在木门之上。
此刻木门却打开,人从外面走进来,恰好张开双臂环住要摔落在地的他。
“云儿,怎么起来了?”
这个声音足以让方画云放下一切顾虑,面前就是昨夜送他逃走的方负春,仍旧记得夜里说的那些抛弃自己的话,纵使心中多怨恨,也还是没有说出口。
“哥。”他抬起胳膊抱住对方,实感令人心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他缺失的告别,闷声道,“我梦见你死了,心口好疼。”
“胡说,我不是在这吗?”方负春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语气不带责备,“再躺一会吧。”
画云从他肩上抬起头,松开手尽力站稳身体,当十分确认在他胸膛之下听不见任何声音,摇头低声说道:“今日是娘忌日,你得将佛珠予我,我替她们念念,免得害了相思又来托梦。”
“带你走得急,未曾带在身上,你有心,娘定不会怪你。”
画云微不可察地后退半步,摸着手腕那串他亲自给自己戴上的青玉十八子,紧紧握住拳头:“那便如此吧。”
他扶着方负春的胳膊,光着脚走到方桌边扯出凳子坐下,伸手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身前,用指尖细细磨着茶杯上的凹凸花纹。
“春茶配这茶具甚是好看,内绘百妖朝火图,可是悒城之物?”
对面未曾察觉出他有些许不对劲,点头称是:“大约明日此时我们就到悒城……”话未说完,画云手中的茶杯便失误摔落,碎作两半分别翻在地上。
二人同时弯下腰去,方负春先行捡起靠近自己的半边,正打算伸手去捡另一半,被画云伸过来的手抓着按在半空,才柔声慰道:“无妨,不是贵重之物,我来捡便好,你别伤了手。”
“我是可惜这茶杯。”
他闻言疑惑抬头,见画云瞳孔微缩,眼底泛红,满面都换上一副阴鸷之色,以眼刀剜他,咬牙开口道:“要见些血了。”
说罢紧紧拽着方负春的手往前来,置于茶杯断口上方,随后抬拳便狠狠砸下去,几乎没有一点犹豫。
尖锐瓷器扎透掌心,却没有听见痛苦嚎叫,反而对方镇定地看着他,表情未有波澜,问道:“云儿,这是做什么?”
“找死!”
画云大喝一声,飞速起身猝然朝人扑去,以单膝跪压在胸口,双手狠狠掐住他的脖颈,从叩紧的牙关往外挤出字句来:“说!我哥在哪?”
方负春也不曾作任何挣扎,镇定反问:“我不就是你哥哥吗?”
分明被制到要害处,却丝毫不受影响发出声音,甚至连嘴都没张开,情况有些过于诡异,可看着这张脸画云终究下不去手,还是迟疑片刻。
他缓缓松手,卸下力气坐在方负春的身上,眼前蒙起白雾,顺着眼角往下滑落,声音带着恐惧的颤:“哥,我是不是还被困在梦魇里?”
身下人抬起另一只还完好的手,轻柔替他擦去泪水,启唇回答道:“怎么会呢,当然不……”是。
手起瓷落,在颈部利落地划出一条笔直的伤口,皮肉外翻,之深触目惊心,血液从口齿之间呛溢而出,吃下最后一个字。
方画云撩起遮在眼前的散发,露出带着泪痕的冷漠面目,他用沾着血的手蹭了蹭衣服才去擦脸,不想沾上鲜红残印。
模样胜比饿鬼的少年随手丢弃手中偷偷摸来的茶杯碎瓷,观赏这人逐渐一动不动,瞪着双眼看着自己。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缓缓起身,重新坐回桌边,拿过一个新茶杯,倒上已经变温的茶水送入口中,轻叹气,“就算做梦,那个人都只会推开我。”
海风从窗口吹入船房,画云鼻腔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完全散去,再低头只看见个木人躺在地上,哪有什么血和伤口,仅剩一道深重的划痕。
“我早就说过,这套用木头人哄小孩子的东西对你来说已经不好用了。”
门外的元凶真身现出,嘴角带着浅笑,走过去随手将燃尽的香炉盖上,从背后变出一个食盒赔上歉意。
“小邪佛,这许久未见,就分毫都不想你师兄吗?”青年执一把折扇,循风而来坐在他对面,拿出几盘糕点摆在桌上。
画云最讨厌他一副年纪不大但极善于说教的模样,将茶杯敲在桌上:“停船,我要回去找他。”
“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师兄以扇抵住他的眉心,使劲戳了一下,“怎么,难道真要我变出方负春多抱抱你,才肯跟我回悒城?”
“孙师兄,悒城又不是我的家,何谈回这个字。”
“怎么说双极楼也护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师弟这话伤人却不自知。”孙舟业边说着,边看向窗外,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废话那般随意。
少年攥紧杯口,皱起眉眼,终于对上他转回来的视线:“双极楼同这世间无二,护我也只是想找个借口,好有朝一日可以分上通盘妙丹的一杯羹。”
师兄见眼前人指尖发白,用力之重,真怕他就此捏碎凭白受伤,提起茶壶示意要替他倒上新茶:“就算如此,你哥也求我把你送回去,你可信他,也可不信我。”
“方负春终究有一日要弃我的。”画云低声,不是说给孙舟业听,更像是自言自语,“我这辈子,真是天命不可违吗?”
“天命可违。”孙舟业摔下手中的茶壶,冷哼一句,起身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任凭如何推搡也不松手,很快带他来到门外。
极其温暖的光照在身上,画云已经有几日没见过太阳,只觉得睁不开眼睛,远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河面,似乎硕大河道里就只有他们一艘船。
孙舟业用胳膊搭住他的后背,以折扇指着来的方向说道:“这船上也没有其他人,你只要趁我不注意,马上从这跳下,拼了命游回去亲自问问他,这天命便可违。”
等画云思考一番,许久都没说话反驳,他才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头:“你哥心思太重,我恐怕也猜不透,所以你好好休息,等明日到了悒城,我定叫他来跟你解释清楚。”
待终于哄着骗着,让方画云点了头,转身开门回到屋子里,独留下孙舟业站在外面抱住胳膊,眯起眼睛望着河面上的粼粼波光。
仅是愣怔了一会的时间,剧烈的水声从船侧传来,好像是什么东西落下去,孙舟业瞬时心底暗道不好,抬腿立刻冲进屋子当中,果然不见了人影,同样不见的还有地上的那个木人,想必是水途遥远,需要带上一个可以拖着他浮在水面上的东西。
支摘窗松动,不断随着船身晃动敲击在窗框上,他赶紧走上前探出头去查看,在后方的波浪中一抹黄色的木人随水飘荡,却没看见活人,开口大骂道:“真和他哥一样不是省油的灯!船带过这么急的流,光带一个木人如何够浮起来?”
但答应过方负春要保他平安,又不能真的放任不管,孙舟业的气都不打从一处来,解着衣服往外走,怒火冲冲撞得木门都弹回来。
只听“噗通”,船上顿时安静到只剩下混乱的浪花声,响了好一阵才终于停下,他竟是也跳下水去救人了。
船随着水波渐渐停下摇晃,屋内的木柜中发出沉闷的声音,被从内轻轻推开,一只光脚探踏在地上,蹑手蹑脚地钻出应该已经跳了河的方画云。
他拍去手上的灰尘转身合起柜门,狠心道:“师兄本事大,自不会跟我这个孩子计较。”骗走孙舟业之后,这艘船便属于他了,只需要调转方向加快速度,明日必定能赶回去。
“方负春,想弃我可没那么容易。”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未曾注意到的地方,至少看上一眼,再弃他也算没那么遗憾。
正庆幸师兄好唬,他带着满身的轻松拉开房门,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直接愣在原地。
孙舟业静静靠在船头坐着,手中摇起扇子,徐徐清风带着发丝摇晃,人干衣净,根本没有下过水的模样。
“云儿,我这黑檀木很贵的。”
反倒是离他一步开外的干涸地板完全湿透,是他洋装扔下水的木人正躺在那,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你当真要违背天命吗?”木人的嘴上下开合,问出这句话来,水珠从鼻尖滴落,快速渗入地板木纹中,“就算他已经厌弃你这个不祥之人。”
方画云抬着头,知道这话是师兄要问的,向前一步倔强说道:“世人都厌弃我,也不多他一个,只要能看着他,我便违了,那又如何?”
孙舟业叹了口气,只道是这兄弟二人连语气都如出一辙,自己还是败下阵去:“别费心思了,我这就送你回去找他。”
“你不是骗我?”画云闻言连语气都软了几分,感觉船身倾斜是真的在转向。
“骗你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只怕你会后悔。”他笑话一声收起扇子,轻轻敲在船头上,仰着头看成群飞过的鸟。
“难违,也是难违。”
悒城还未到,近日也稍不安稳,琼露玉华台大办宴席,庆贺双极楼大师兄在外游历归来,大红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一整天,好不热闹。
马车缓缓驶过闻夕长街,四匹拉车马身形健壮体态修长,不难看出是城中宝骏坊新到的那批外邦天骑。车体华贵,上雕双头黄金连体貔貅,下雕万花争放图,细看花心都嵌入大小不一的宝石,通体上好榆木所制,所到之处均飘着一股香味,就好似真装了满车的花。
这么大的阵仗很少见,街边路人驻足围观,纷纷猜测这车内是哪家大富大贵,也不全是好话。
“听说了吗?今日双极楼那个无恶不作的大师兄回来了。”
“那咱百姓可惨,据说他杀人如麻,还吃肉饮血。里面那位不会就是吧?
车里的人耳力极好,用折扇挑开竹帘往外望去,眼尖者终于能一睹少年的样貌。
长眉若柳,低垂眼眸,没有习武之人的硬朗,生了些许多情气息,引得一批未出阁少女投来爱慕目光。其实他只是长的好看,并不代表他很好惹。
从人群中从射来一枚小型暗器,直对他的眉心,李无思收起折扇两指迅速夹住,再拿过来看看这刀,尾部还系着红色流苏,想必又是哪家看他不顺眼,却又不敢贸然动手,想试试他。
这一路上的仇人如麻,也见过不少东西,唯独这门暗器小巧又锋利,他捏在手里喜欢得紧,如若不是用来杀他的应该更好。
“大师兄,咱们到了。”旁边的小师弟毕恭毕敬对着马车里的人说道。
一袭白衣先飘了出来,随后少年抬腿踏下马车,想必迎接他的不是暗器就是欢呼。
用折扇挡住脸,太阳生怕晒不死人,就往他身上来,本来马车就闷热,这回是把身上都烤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