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双方答辩律法争议
啧啧,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般做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小红杏瞧着他片刻,忽而,玉无瑕撩起眼皮子,远远朝她望过来,二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小红杏还没反应过来,玉无瑕手中放茶杯的动作顿了一下,继而,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自己头上戴着的玉冠。
小红杏不解其意,朝他眨巴眼。
玉无瑕指尖点了点玉冠,朝她挑起一边眉毛,一副问询的表情。
小红杏跟着他动作,抚上自己的发髻,摸到流苏的时候,才觉过味来,他是兴师问罪,因为自己头上戴了江过雁送的羽雁步摇。
她心虚了,眼神漂移,最后冲他绽开一抹讨好的甜甜笑容。
玉无瑕将手放下,面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端的是清冷之态,他垂下眼皮,不再看小红杏。
小红杏一看,心知他肯定是生气了,心中无奈,定定瞧他半响,他都不曾再将视线投向她这边了。
玉茗见玉无瑕低着眸子,好似在发呆,故而将茶杯重重放下,笑着吩咐:“无瑕,帮老朽续杯茶。”
玉无瑕抬起头,看向玉茗,他神情从容,眸光沉静,拿起茶壶,慢慢替他倒茶,还顺道帮卫君安,以及判官团的其他长者倒满茶水。
毕竟,在这群人之中,属他年岁最轻、辈分最小。
小红杏不认识这些判官,问:“岑姐,那位留着长长的雪白胡须的老先生是谁?”
她瞧着,似乎他对玉无瑕格外亲近,二人氛围感也很融洽。
姬岑看过去,解释:“那是玉茗老先生,乃是玉氏的族老,也是我表哥的伯公爷。”
她还贴心地帮她介绍其他人:“那位童颜鹤发、老当益壮的长者,乃是定国公卫君安,亦是表哥的丹青先生,人称当世画宗。”
小红杏点头,兴奋道:“我以前曾听过关于他的童谣,皆是称颂,卫国公很厉害,年轻的时候,乃是魏国赫赫有名的虎将,现在老了,威名亦不减当年。他的儿子、儿媳妇、孙子也都很骁勇善战,现在正在边关与蛮夷打仗,捷报频频!”
姬岑摸了摸她狗头,夸赞:“没想到你对卫家满门虎将还蛮了解的,卫长临一家叁口打仗确实很了不得,说不定下半年,他们卫家军就要打胜仗,班师回朝了!”
小红杏脑袋蹭了蹭她手心。
此时,月章台上的答辩也终于到了尾声。
姬骅抬起双手,面带安抚之意,朗声道:“诸位爱卿,稍安勿躁,此间议了,该是问询判官团意见的时候了。”
御史台与朱氏等人也就陆陆续续地安静下来,坐了下去。
姬骅看向判官团,面带如沐笑意,“诸公皆是才华洋溢、德高望重之辈,平日里清静无为、不参朝事,此番,朕派人相请,诸君予朕薄面,肯出席旁听答辩会,实在是朕的荣幸。”
卫君安站起身,拱手道:“陛下言重了,我等皆是耄耋老者,平时头昏耳蒙,不问世事,如今陛下还肯请我们出席,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姬骅笑意更深,贴心道:“卫国公暂且坐下休息,莫要累着了。”
卫君安笑着摆手道:“老臣身子还没薄弱到这等地步,陛下无需挂怀。”
玉茗揶揄道:“卫国公,我家无瑕今岁还小,你怎么把他也算作耄耋老者啦?”
卫君安这才想起坐一旁的玉无瑕,“哎哟”一声,抬手拍了一下脑袋,赔罪道:“我年老糊涂,竟把无瑕给忘了。无瑕,你可莫要怪为师。”
玉无瑕站起身,微微一笑,“老师太客气了,身为学生,岂会有怪罪老师的道理?”
玉凌寒眼见他对卫君安如此尊敬,反观对自己,简直天差地别,他心中暗暗生气,面上不显。
姬骅问:“诸位居士,不知尔等对两方的答辩有何见教?《魏国律》是否弃之编新?”
卫君安沉吟道:“老臣虽久不理朝事,但对于世家子弟骄横跋扈、欺市纵马等事,亦是时常有所耳闻,对于卢侍郎等人的种种发言,老臣深以为然,《魏国律》早已无法适应当代的朝纲社稷,既如此,不如将其供奉于太宗祖庙之中,令御史台重新制定新的《大魏律》,以为后世所用,方能造福大魏朝国祚。”
姬骅颔首道:“卫国公此言有理。”
玉茗正色道:“陛下,老朽以为此举不妥,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乃是后辈安身立命所在,如今,我们怎能不思源泉、自毁根柢?须知,树无根不长,国无法不立。废掉《魏国律》一事,老朽恳求陛下再叁思量才是。”
姬骅沉默下来,面上露出迟疑之色。
其他老者进言,一半支持卫君安的观点,一半支持玉茗的看法。
姬骅听罢,转瞬点人提问:“郗太宰以为如何?”
郗青山本来正在听众席看好戏,结果忽然被点名,心中暗道:倒霉!
但也只好站起身,装出沉思的样子,须臾,他敛容道:“陛下,老臣认为,《魏国律》是否废除一事,到底事关重大,不如,我们让太史局占卦问凶吉?看看祖皇帝的意见?届时,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这个问鬼神的答案,还真是不出乎众人意料。
毕竟,谁都知晓郗青山就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为人圆滑世故,向来左右逢迎,保持中立,既不得罪江过雁那帮冉冉升起的寒门党派,也不得罪玉凌寒那帮大权在握的世家权贵。
此话一出,姬骅缄默,没有回答。
郗青山抬袖擦了擦额头汗水,机灵地给自己搬救兵:“无瑕,你觉得外公这个主意怎么样?”
玉无瑕就知晓他要拖自己下水,心中无奈,面上依旧是从容之色,直白道:“外公,我觉得不怎么样。”
郗青山没想到他如此不给面子,瞪圆了眼睛,呐呐说不出话。
玉无瑕又若无其事地补充道:“祖皇帝仙去多年,陛下怎会去扰他清净?尘间事,还是交给阳间人自己解决罢。”
郗青山立马顺坡下:“无瑕此言不错,刚才是我冒言了,差点打搅了祖皇帝的清净,实属不该。”
姬骅出言安抚道:“郗太宰也是一番好意,无须自责。”
他转瞬问起玉凌寒:“玉宰相觉得呢?”
玉凌寒起身,虽是对着皇帝,但他神色并不十分恭顺,隐隐带点傲慢,态度坚决道:“陛下,微臣认为,《魏国律》流传了六百多年,一直为我朝所用,打击犯罪、维护秩序,功劳甚重,绝不可言废弃二字。”
“至于方才卢侍郎等人所言,尽皆一派胡言罢了!”他冷冷拂袖。
他一表明立场,其他的拥护者立马出声附和,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江过雁站起身,面带清朗笑意,姿态亦是游刃有余:“玉宰相,你说卢侍郎等人所说皆是胡言?”
他狐狸眸转了转,道:“不若也上来月章台,与御史台的人辩上一辩?也好见真章。”
玉凌寒一向对江过雁看不顺眼,觉得他是只滑不溜丢的狡诈狐狸,嘴皮子功夫也十分厉害,他不擅长此道,便不欲与他多言,他瞪他一眼,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江过雁扇子蹭了蹭鼻尖,遭此冷落,也不觉尴尬,转而笑着对姬骅道:“陛下,今日这场答辩会如此热闹,听众席聚集了那么多世家贵女,我朝民风开放,广纳民意,不如,我们问一下这些贵女的看法?”
姬骅有了缓冲的功夫,面上露出笑意,点头:“江卿的这个建议不错。”
他面向台下,问:“尔等贵女有何看法,尽可坦言述之。”
那些世家贵女都是来看热闹的,平日里不参与朝政,但也算是有点政治嗅觉,知晓此时贸然出言,只怕出风头不成,反倒要惹祸,因此,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江过雁扇子打开,慢悠悠地扇了几下,“江某素闻朱家有个才名远扬的小姐,对各朝律例了如指掌,不知她今日是否有前来?”
朱蓉蓉仰头望向江过雁,江过雁的视线明明锁定了她,嘴上却装出没认出她的口吻,她心一跳,不明白他这是要自己做什么。
姬骅顺势问:“朱小姐何在?”
朱蓉蓉只好出列,“参加陛下。”
姬骅见她长得秀丽清雅,与朱满堂那个肥猪样完全不一样,心中微微诧异,“你是朱满堂的妹妹?”
朱蓉蓉颔首:“回陛下的话,朱满堂正是家兄。”
姬骅缓和语气,问:“你对《魏国律》是否废除的争议,可有见解?”
朱蓉蓉目光悄悄看向江过雁,江过雁一手摇扇子,一手状似无意地点了点自己喉咙,一张俊脸笑得更加人畜无害。
朱蓉蓉顿悟,她吃了江过雁的毒药,至今还没吃到解药,此番,她若是不肯出言赞同《魏国律》废除一事,只怕,江过雁是不会把解药给她了。
可她怎么可能会背弃朱家人的意愿,转道去同意御史台的看法?
只怕,她要是真的这样做了,非得被逐出家门不可!
心中两难,她不免沉思许久。
姬骅见状,追问:“朱小姐想好说词了吗?”
朱蓉蓉敛眸道:“小女想好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朱蓉蓉站直身体,铿锵道:“小女认为,御史台与朱家团两方的意见都是有误的。”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
江过雁压下眉眼,扇子挡住了下半张脸,目光沉沉地紧盯朱蓉蓉,带着不善之意。
姬骅被勾起好奇心,“哦?哪里有误?朱小姐但说无妨。”
朱蓉蓉稳住跌宕心绪,凌然道:“旧法若有不完善的地方,可以改正,但绝不能废除,夫法者,天下之准绳也,人主之度量也。它可以犯错,但不能被罔顾。”
“《魏国律》历经数代而立,绝非卢侍郎等人口中那般落伍偏私,以致于要丢之后快,小女以为,《魏国律》若有不适应这个时代的律例,尽可以众议而修改之。”
她跪下,恳求道:“言废一事,万万不可再提。”
姬骅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走上前,亲自扶起朱蓉蓉,“朱小姐所言,真是令朕茅塞顿开啊!”
他哈哈笑道:“既如此,传令下去,即日起,《魏国律》交由御史台细细修改,重新命名为《大魏律》,以护佑我朝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江过雁带领着御史台诸人谢恩,“陛下圣明!”
一道清越如泉水的男声道:“且慢!”
姬骅闻声看去,笑意一顿,但还是问:“无瑕有何见解?”
玉无瑕浅淡一笑,食指慢悠悠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语调舒缓:“见解谈不上,只不过,卢侍郎等人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我不得不提醒罢了。”
姬骅眉心一跳,沉声问:“什么点?”
“在他们看来,世家子弟犯罪,不可享有特权。此论,无可厚非。王法面前,不论贵贱,人人平等。”
“既如此,我有一见,望卢侍郎听之。”
卢简辞弯腰拱手道:“但请碧虚公子赐教。”
玉无瑕停住手上动作,提高音量,扬声道:“天子犯罪,与庶民同。”
姬骅低眸瞧着他手指上的那枚玉扳指,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玉无瑕停住转动的时候,龙头正好面朝外面,龙目睁睁,不怒自威。
他眸中闪过一丝涟漪,很快归于平静。
玉无瑕笑意更深,悠然问:“陛下没有异议吧?您可是天下至尊,当给我们这些世家门阀,做好表率才是。”
姬骅无法拒绝,不然,以玉凌寒为首的世家不会退让半步,他只好笑着道:“无瑕此话,甚有道理,朕自然没有异议,卢侍郎,尔等修缮《魏国律》的时候,切记将无瑕方才所言,载入册中,列为首条,让后世帝王皆引以为戒、以身作则。”
卢简辞脆声应下:“是,微臣遵旨。”
小红杏看得啧啧称奇,与姬岑咬耳朵,感慨:“这不就是菜市场砍价吗?陛下本来要废掉《魏国律》,世家都不同意,朱蓉蓉出场调和,说不可废除,只可修改,御史台和世家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这不就是砍半价?”
姬岑眉飞眼笑,揽着小红杏肩膀:“你还别说,真挺贴切的!”
小红杏笑脸盈腮:“刚才他们在台上争辩的时候,我后来没注意听他们讲什么,只看到了他们飞甩的口水,恨不得喷到对方脸上,以啐死敌方取胜,哈哈哈。”
两人又笑着滚做一团。
姬晏觉得她们两个是智障,面露嫌弃之色,“喂喂喂,好歹是公共场所,注意一点形象行不行?不要滚到孤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