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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结过婚还流过一个孩子

 

夏季闷热又多蚊虫,但时而也会突降大雨,大门敞开,涌入的空气中没有丝毫凉意,反而一股泥土的土腥味混杂其中。

付俞望着店外像是无止境的雨幕思绪飘远,李建业正趴在桌面上睡觉,一时间只有雨声滴滴答答地响着。

两人都是被一声电话铃声闹醒的,一个坐起身来,一个回了神。

李建业揉着眼,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按键机,半个巴掌大小,黑色的外壳已经用的掉了两块漆。

他的电话铃声很简单,和学校上课铃一模一样,付俞都怀疑过他是不是跑去学校录下的。

付俞曾经也对手机产生过好奇,记忆里小时候经常缠着妈妈播放儿歌,可到了现在他有了足够的钱也没想过去买一个。

生活中似乎没有需要用到的地方,他也没有什么需要联系的人。

付俞距离李建业隔着一张桌子远,却仍能听见对面电话里的声音,他有些尴尬地扭过脑袋望着店外的雨。

耳边李建业只断断续续应和着,很少发表自己的观点,最后那边的人似是生气了,声音陡然加大仿佛在耳边炸开。

“你是不是想气死你老子!没点出息整日躲懒,现在连自己老爹的话都不听了,赶紧给老子去见人!”

那边话刚说完顿时挂了电话,李建业放下手机自然地塞进了口袋,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嬉笑着同付俞解释,“我老爹又给我找姑娘相亲了,他审美不行,每次我都看不上。”

相亲,这个词汇和李建业这人似乎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而且付俞记得他才二十五岁。

付俞对这种事情不算陌生,之前在那山沟沟里也有人介绍相亲,只是相的都是山外的小伙子,所谓的媒婆进村收集未出嫁姑娘的信息,然后拿着红包信誓旦旦承诺会找个好男人。但大多数山外的人瞧不上,只有那些离过婚的老男人才会答应,挑挑选选找出个看得顺眼的,甚至有些男人孩子都五六岁了,山里的人既坏又蠢,拿着钱就欢喜地将女儿嫁了出去。

他不清楚相亲的本质是什么,但在付俞看来和买卖没什么区别。

付俞小声问道:“那你去吗?”

李建业撑着脑袋,实际上脑海里还回响着电话里的那些话。

他初中就没读了,混在各种店里打杂,也跟着大人去城里干活,但他跟不上城里的节奏,那里一切都是陌生的,最后便回来了,靠着三竿子才能打着的关系在刘翠花店里帮忙。

起初店里的厨师是个从城里不干回来的老大叔,李建业跟着学了大半年,那人就以干不动为理由走了,李建业便挑起了担子。

他没觉得这活儿哪儿不行,但家里总是瞧不起他的工作,或是瞧不起他挣的那点钱。

就在前几日老父亲终于下达了命令,说着成家立业结了婚就有担当了,于是好几个姑娘一股脑推给了李建业,讯息却全都停留在他和别人礼貌问好上。

“去吧,不去见又要被骂了。”

李建业做着牙酸状捂着脸颊,一点都不想再触那人的霉头,付俞瞧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副牌放在他面前。

两人谁都没再继续谈起相亲的事儿,只兴致缺缺打着牌直到雨势变弱,到了点就收拾东西,撑着伞自顾自地离开。

付俞才走几步看见陈怀远正站在街角望着他,脚步下意识加快朝人走去,水泥地长年使用早破裂成一块一块的,他只看着眼前的人磕磕绊绊靠了过去,然后躲入更大的伞下。

“晚上想吃什么?”

陈怀远微侧着脑袋询问着,付俞一抬头就能看见那扇动的睫毛和挺翘的鼻子,发丝像是才睡醒般胡乱朝外戳着,他的头发可能是有点自然卷,但不是特别严重,反而使得满头发丝格外蓬松浓密。

付俞瞧着,脑海中出现了李建业的光头,简直是极具对比的存在。

细雨随着风吹在胳膊上沾染上了凉意,付俞朝里靠了靠说道:“拍黄瓜。”

两人断断续续聊起,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间,陈怀远垂眸,付俞嘴边不自觉露出的笑容,脸颊上隐隐出现一个酒窝。

昏沉的天光随着细碎的雨丝降落,被雨水冲刷过的水泥路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长河,两人在河水中相聚,头顶黑色的伞歪斜着撑在河水之上,带领他们回家。

晚上陈怀远做了付俞点名的拍黄瓜,还有一道小炒肉和香煎小鱼,看上去不比李建业炒地差,付俞夹起一块儿黄瓜喂进嘴里,那股清甜的味道瞬时侵满口腔。

“以后我陪你一起回来,要是没看见我,就去花店里找。”

陈怀远夹起一块肉放进付俞碗里,面上多了些认真,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付俞点头回应,才又笑着收回一直夹菜的筷子。

那件事付俞不主动说起,陈怀远就从不过问。

但对人更为上心,他将晨跑时间改为付俞上班时间,见人进了店才会回去,下班也是一样。

陈怀远小心关照着,刻意给予的安全感令付俞感到陌生,甚至此时不敢和人对视,垂下眸子,手指握着筷子不自觉戳着碗里的饭粒,在碗里又多了一块儿肉后才继续吃饭。

晚上雨又大了起来,半夜打起了闷雷,一声声像是要把天捶破一样。

付俞惊醒后侧过身子望着窗外时不时亮起的闪电,脑海中想起陈怀远在睡前看着他的眼睛,清亮又温柔。

回忆里妈妈在他生日时送给他一罐玻璃珠,举起放在眼前漂亮无比,那时付俞高兴得不得了,珍爱无比却又忍不住和人炫耀,最后一颗颗玻璃珠变得灰扑扑布满裂痕。

付俞用抹布一颗颗擦拭,想要挽救又于事无补,最后被压在柜子最底层再没拿出来过。

他原以为自己忘了,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些沉积在脑海中蒙上尘的记忆在雷电里重新被挖了出来。

陈怀远的眼睛和那些漂亮的玻璃珠一样,看着了就移不开视线,但这次他的玻璃珠会一直漂亮下去。

后来一周时间都是陈怀远接送,李建业瞧见几次总是调侃付俞像肖小莹一样,“你现在也是有大人接送的小朋友了。”

那头才长出青茬的脑袋又被剃干净了,手总是在脑袋上抚摸,次数多了,付俞都瞧见反光了。

“你脑袋敲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被佛祖保佑。”付俞睨着那光亮无比的脑袋,嘴里吐出的话一点不饶人。

李建业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先趴在桌上乐个不停。

笑完又一脸苦相地望着门外,他去相亲那天和付俞简单说了一声,后来脸上总是苦兮兮的,这时人又时不时用眼神瞅着付俞,就差把快问他这几个字写在脸上。

“相亲顺利吗?”

付俞没让他久等,问完就见李建业端坐了起来,那张有些凶的脸挤在一起,眉头紧紧皱着,瞧着有几分滑稽。

他拍了一下桌子,张开嘴憋了半晌最后叹了一声,又趴回去恹恹道:“见着小学同桌了。”

李建业之前就预想过这天,都是一个地儿的,相亲十有八九都是熟人,但他没想过这人能熟到他害怕。

读小学的时候李建业长得都没女娃高,营养不良的瘦样子,最后还被老师安排和班里最高的女生坐一起。

那时候李建业没少被男生笑,甚至不少女生也笑他,说他坐在旁边像是个小花苞一样。

只有他的同桌刘萍从没起哄过,甚至关照李建业的学习,两人最后处成了朋友,有什么都和刘萍讲,结果换同桌后他发现刘萍对别人也那副样子,气得他和人大吵一架,自此关系变得陌生。

其实现在看都是些小事,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又幼稚。

可后面李建业去城里工作后又碰见过刘萍,那时候人边上还站着个男的,手拉手,不用说都知道是啥身份。

“你不喜欢她?”

“她……结过婚。”李建业艰难地说出,原本就挤在一处的脸又多了几分尴尬。

不仅结过婚,还流过一个孩子。

刘萍当时说得既自然又大方,徒留他一个人惊讶地接不上话。

付俞闻言只是又看了他一眼,问题依旧没变,“那你不喜欢她?”

李建业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话,思绪乱成麻。

最后捂着脸笑了下,将风扇旋钮开到最大,店里便只剩下扇片转动的声音,付俞抬手拭去额角滴落的汗水,没阻止李建业自顾自地逃避,眼睛瞅着那时不时卡顿一下的风扇叶。

“丁响这几日都没见他上街了。”李建业扯开话题,之前他说让丁响尝尝他的手艺并不是空话,可惜那之后再没见过人。

钓鱼之前还能瞧见他每天一大早提着桶过来卖黄鳝,现在根本见不着人。

付俞闻言也是摇头,他和丁响的交集只限于这个镇上,见着人了才能说两句,见不到人就断了联系,而丁响本来到镇上的时间就不定。

“可能家里忙吧。”

下午的时候肖小莹跑来了,梳着高马尾,扎着个粉红蝴蝶结,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的特别有趣,付俞喝了一口绿豆汤,低头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气温太高,绿豆汤现在已经变热乎了,喝着和温水没有啥区别。

付俞侧过脑袋望向后面缓缓靠近的刘翠花,人罕见穿了一条湖绿色的长裙,裙摆堪堪停留在脚踝上方,随着步子晃动着。

李建业的脑袋受到了热烈欢迎,也可能是肖小莹太久时间没见过了,忘了手感,此时一放上去就摸个不停,最后被刘翠花拉开了。

“哟,这里面温度跟外面没啥两样,我买了个西瓜过来。”

刘翠花说着将一直提着的袋子往上提了一下,然后给肖小莹塞了把扇子就进后厨杀西瓜去了。

“可以,还是咱刘姐时刻惦记着我们。”李建业笑着给肖小莹拉过一个椅子让孩子坐上,三个人凑在一张桌,围着风扇等着刘翠花端着西瓜来。

“我来是想说个事儿。这段时间热的很,店里也没啥客人,我想着要不然先歇段时间吧,各自玩各的去,你们天天守在这里也无聊不是。”

西瓜被放在一个菜篮子里端了出来,还有一半又被装进袋里放在一旁桌上,付俞听见没出声,只跟着李建业先拿起瓜咬了一口。

李建业吃完了一块儿才开口,刘翠花站在桌前注意着他们的表情,见李建业要说话便立马看向他。

“我没意见,店里歇了我就去钓鱼,哎哟到时候可快活得很。”他眯起眼睛打破刘翠花的紧张,嘴里说着笑着,手里的那块瓜迅速没了一半。

刘翠花见此面上也有了笑意,冲着他补充道:“歇店期间没得工资,晓得吧。”

李建业了然,只快速点着脑袋,付俞接触到刘翠花询问的眼神也跟着点头,“没事儿,这会儿也热得没法儿干活。”

店里近期的运营情况谁来都看得分明,只能说不赚不亏,要说盈利可能都用来发工资买菜了。

肖小莹坐在其中,只仰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趁着人说话的功夫迅速解决了三块西瓜,刘翠花见人都没意见才注意到,拿出手纸给女儿擦滴落到衣服上的西瓜汁。

“谁在跟你抢,瞧瞧你前襟脏的。”

刘翠花交代完在店里聊了会儿,即使吹着风扇几个人也都流了一身汗,另一半西瓜很快又被分吃进了肚里。

“我瞧见那个李冲了,跟他老婆在门口吵架,那说的话讲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刘翠花说着凑近李建业两人像是有什么暗号似的,了然地笑了起来。

付俞不清楚他们在说谁,只支起耳朵听着。

李冲原本就因为被付俞揍的满脸青紫,跟老婆吵了一架,说他是不是偷情被情妇男人揍了,那时他极力否认只说是撞到了墙上,两人闹了几天,一直没说过话,就算有什么事也是冷冰冰的,活像他李冲欠她似的。

可当时他娶人进门的时候,可是给她家了两万块钱,那又胖又矮的要不是他瞧上了,谁还愿意娶。

李冲在又被人打了后,他老婆气得大半夜不睡觉站在门口吵,原先柔声细气的姑娘被蹉跎成了现在的大嗓门,惹得周围都听得清清楚楚,邻居见势纷纷出来劝架。

可李冲瞧着那些人只觉得虚伪,心里话一气之下全说了出来,那之后孩子也被送去亲戚家,两人的矛盾到了巅峰。

“我看他活该,谁不知道他什么德行,要不是他老婆天天哄孩子、照顾家里,他能那么自在吗!”李建业本来就看不起他,只鄙夷地唾弃了一句。

刘翠花也是笑了笑,既是在可怜李冲老婆,也是在庆幸自己的家庭美满。

付俞听见了几个关键词,李冲这个名字渐渐和那个尾随的老鼠对上了号,难怪这段时间再没看见人,原来是被家里人缠住了。

“闹挺大的,可能要离了。”刘翠花这样说着,面上却也是不赞成的表情,似乎离婚并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

李建业对此没有太关注,听见也只是敷衍一句,“离呗,那种人看着就倒胃口,谁看见他的脸还能睡得着啊。”

付俞听着李建业的话倒是跟着笑了一下,引得他看了一眼,“小付,你别当笑话,那人是真的不行,做的事儿看不出一点男人的担当。”

“是,你以后可别和这种人玩一处去了。”刘翠花也忙跟着叮嘱付俞,随后又垂下脑袋揽着肖小莹说。

付俞郑重点头,这段时间陈怀远看得紧,或许那只老鼠不用他出手就会人人喊打。

因为刘翠花歇店的打算,这天关店早了很多,付俞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同骑上摩托的李建业挥挥手,转身朝陈怀远花店走去。

街道上没什么人,外面温度太高,晒得人像是呼吸不上来,付俞走了一段,便钻进小超市里买了两根冰棍。

到花店里时陈怀远正在躺椅上睡觉,里面没有外面那般热,反而带出些凉气,丝丝从脚底升起。

陈怀远听着声睁开眼睛,以为是客人下意识站起身子,揉着眼还未看清就瞧见面前举着的冰棍,付俞脸颊被晒得生出两抹红,发丝因汗水贴在额头上,整个人看着汗津津的。

“今天这么早就关店了吗?”陈怀远自然接过撕开包装袋咬了一口。

付俞每次买的都是一种口味的老冰棒,带着一点点甜味,硬邦邦的,但吃起来还不错。

花店里的花草生机勃勃,完全看不出夏天的痕迹,付俞见人接过便蹲下身子望着那一盆盆的植物,挪了下身子才发现里面放着一盆冰,只是现在已经化了大半儿。

“天儿太热了,刘姐说要歇段时间。”

陈怀远解决完冰棍,将手擦拭干净上前把付俞拉了起来,店里面的位置还算比较大,除了收银桌还放着一个小冰箱。

付俞被带着坐在收银台后的椅子上,上面收拾的很干净,只摆放着一个简单的台历。

“那你要跟着我吗?”一句话随意地从陈怀远嘴里吐出,似是并不关注回答,人还蹲在小冰箱前拿着什么。

花店内是微凉的空气,花香都带上了冷气,付俞正看着从盆中垂吊到桌面上的叶子,听见陈怀远的话先是看了他一眼,眼中闪着疑惑,见人一直不看他又收回视线。

很快一盘葡萄西瓜被放在了付俞面前,上面还散出刚从冰箱拿出的冷气,付俞刚想拿起又被陈怀远往后拖走。

“等一会儿,太冰了对胃不好。”付俞脸上的表情这下不止迷茫,还有一丝细微的不满抱怨,像是在说那你端来干什么,陈怀远看着又笑着拿过一个洗好的苹果塞进他手里。

“你要一直待在家里吗,和我一起看店吧,给你付工资。”

付俞乖巧接过苹果,陈怀远又将那句话具体地抛向付俞,眼睛笑盈盈的看不出到底是客气还是真心。

付俞最后还是没跟着陈怀远一起。

早上被喊起来吃过早饭后又缩回了房间里,听见陈怀远出门的声音也只是懒懒翻了个身,团在床上昏昏欲睡。

自从病愈他越发睡不安稳,夜里总时不时惊醒。

总要到天亮那刻才又困意袭来,最后都是被陈怀远叫起来的。

这天付俞刚睡着,院子大门突然就被敲得咚咚响,他轻皱着眉将脑袋埋进枕头下,可那敲门声似是誓不罢休般,再次从院子钻进枕头又落入耳中。

付俞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盯着眼前有些起球的枕头花边看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

他撇着嘴小声嘟囔着,“烦。”

脚下是一双黑色的拖鞋,鞋码大了一码,付俞穿着总是啪嗒啪嗒响。

原先的鞋子是他随便在小超市买的,颜色红黄相间的,是老板压箱底卖不出的老古董,最后见付俞好说话塞给了他。

住进这里后那双拖鞋被陈怀远盯了好久,平日柔和的眉眼罕见露出一丝嫌弃。

后来那双鞋丢了。

陈怀远拿着他现在穿在脚下的凉拖递给他,说那双丑拖鞋被老鼠咬了,坑坑洼洼,被他扔了。

付俞看了一眼自己脚下的鞋,觉得这双也没什么特别,却从没被老鼠咬过。

门外的人像是不耐烦,又重重敲了两下门,砸得那扇厚铁门闷响,使得付俞刚踏出房门的脚不自觉停了下来,他望着门口面上露出几分疑惑,没敢轻易出声。

门外的人歇了会儿又没了动静,付俞站在院子里盯着那扇门,好半晌才听见人压低音量的声音。

“明明没见出门,怎么不出来。”

“小贱人,非整死。”

……

嘴里不断冒出诋毁咒骂,付俞听着那喑哑的嗓音,脑子像是击中了一道闷雷。

那日李冲堵在拐角处,他特意观察了李冲的手和胳膊,除了手上的茧子,胳膊上有一道烫伤外什么都没有,那只老鼠夹夹到了别的老鼠。

李冲这人总是时刻跟在身后偷窥着,鬼鬼祟祟,让付俞下意识以为是同一人。

但不是。

他担心的事情成真了,第二个人已经出现……

可能是不甘心,那人走之前又重重敲了一下门。

嘭地一声震响。

付俞手脚僵硬地呆站在原地。

汗水不断从发丝间滴落,顺着脸颊淌过空气落到水泥地那片灰白上,最后再无痕迹。

像是那些年付俞流过的无用的泪。

陈怀远撑着黑伞回家时碰见了个流浪汉,这在镇上并不少见,那些沉迷于赌博,手上负债满满的人最后都变成了路边可怜的流浪汉,衣不蔽体只能在垃圾桶里捡起那些不用的脏衣服,一件件叠穿在身上。

那人头发乱糟糟堆在面前,脸上有几块儿黑印瞧不清楚,他原本并没有在意,可那人却一直那种充满恶意的眼神上下扫视着。

陈怀远淡然回首同流浪汉的眼睛对视着,那人像是身子不适,不断抠挠着露在外面的皮肤,嘴里碎碎念着什么,最后恶狠狠瞪了一眼扭头跑开。

空气里似乎还带着那人身上的味道,一股酸臭腐烂的气味,像是臭水沟死掉的老鼠。

陈怀远打开门就见着付俞站在院子里,微低垂着脑袋,发丝下垂看不清神情,那一身白皮在暴晒下成了粉色。

“在玩木头人吗?”

他快步走过去将头顶的伞遮过付俞头顶,弗一靠近,那人便直直倒向怀里,脑袋抵着陈怀远的胸膛,衣服黏在皮肤上能看出明显湿印。

“我是颗石头。”付俞唇瓣被晒得发干,他伸出舌舔了舔最后好笑地小声说着,脑袋晕乎乎的,却偏偏又听着了陈怀远那句玩笑话。

手里的伞突然变得有些碍事,陈怀远先将伞收好揽着付石头朝客厅走。

人坐在椅子上又软趴趴地靠在桌子上,脸颊紧贴着冰凉的桌面,眼睛呆呆地望着陈怀远。

陈怀远拿着一块湿过水的帕子在付俞身边坐下,“什么样子,呆呆傻傻的,不舒服吗?”

原本想递给付俞让他自己擦擦,但见人恹恹的模样,手指搭在微凉的帕子上抬起了手,捏着将付俞脸上的湿汗一一拭去,最后擦完又牵起他垂在半空中的那两只手。

付俞的手并不纤细,手指是那种长年做活而后天造成的粗糙,指节不自然地变粗。

那些是在山村里不断砍柴、洗衣导致的,家里那点生火的柴几乎都是付俞一个人储存,每每干完活儿手指都已经充血肿胀,最后天冷了坐在屋里洗衣服冻了手,一直到现在付俞的手看起来其实很不好看。

陈怀远看着那些无法消去的疤痕,手指轻轻点着,“疼吗?”

“早不疼了。”

付俞轻声回着,视线也同陈怀远一般看着自己的手,最后又落到陈怀远的手上,侍弄花草的手应该就生成这样吧,一层皮肉包裹着骨节,青筋附于其中,一切都正正好。

付俞盯着陈怀远的手发呆时,陈怀远已经拿着帕子将他的手细细擦拭过,上面只留下一点水润的触感,付俞抬起自己的手举在眼前认真看了几秒。

他趴在桌上脸颊挤压着,发丝被陈怀远整齐地整理到一旁,露出眉眼,此时眸光因不适而变得湿润,盈盈地看向陈怀远,“我的手是不是很难看?”

“好看的。”陈怀远将帕子放在桌上,拉着付俞的手,声音温柔,像是在哄小孩儿,但神色又满是认真。

付俞瞧着他那副样子笑了一下,但没过一会儿面上又生出一股热意,在躯体里四处乱转,整个人恹恹的生不出一点力,嗓子干哑得厉害。

眼皮半耷拉着,整个上半身趴在桌面上,陈怀远瞧着他那瘦弱的身子,猜测应该是中暑了。

“别睡着了,等会去擦个身子再睡。”

付俞只伸出手指在陈怀远手背上碰了一下。

他现在确实很难受,可能在太阳下晒久了,人晕乎乎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明白。

陈怀远见他已经闭上眼睛了只无奈地哼笑了一声,将不再凉爽的帕子重新过了水敷在付俞额头,又去准备水盆,身子还是要擦一下,一直出汗也难受。

“付俞,来,坐起来。”

“真乖。”

付俞迷迷糊糊中感受到自己正被陈怀远摆弄着,上半身的衣服被脱去,很快那些黏糊糊的汗被湿毛巾擦去,他微睁开眼看去,只看见一片黑色,近距离下甚至还能看清楚布料上的纹路。

还没等他想明白自己靠在哪里,就被陈怀远捧着脑袋移开了位置,付俞这才看清楚刚刚自己靠在他的腰腹上,怪不得硬硬的。

“你自己先把衣服穿上。”

陈怀远在付俞衣柜里拿出件干净衣服,原本准备直接给人换上,见人醒了就把衣服放进了付俞怀里,手指在人有些迷糊的脸蛋上碰了碰。

身子那股热意被暂时压了下去,付俞垂眼看着手里的衣服一时不想穿,陈怀远端着盆出去了,客厅只剩下他一个。

付俞看着手里黑色的短袖,上面有个心形的图案,在胸前位置很大一块。

他也不清楚到底好不好看,这是刘翠花带着他去买的,很多衣服都带有奇奇怪怪的图案,有些倒是看着可爱的。

陈怀远端着绿豆汤进来时,付俞仍然光着上半身,身上的伤痕一道道错乱分布着,他迅速移开视线,将绿豆汤放在桌上,付俞瞧见人了又乖乖望着他,一点都没有穿好衣服的自觉。

“热。”付俞将手里揉着的短袖重新塞进他怀里。

人红着脸,唇瓣张合了两下,晓得没理都不敢同人对视,只望着那碗放在桌上的绿豆汤,眼里透出几分渴望。

陈怀远没说什么,将碗往付俞那边推去,随后进了自己屋子。

付俞没抬眼,只端着绿豆汤喝,脑袋不仅晕还一阵阵疼,身上擦了一遍后稍微好了点,但还是那样,冲着陈怀远自然地耍着小性子。

陈怀远回来的时候拿着件背心出来,纯白色,被他套进了付俞身上,码数稍微大了些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但好歹是件衣服。

付俞看着倒没再抱怨,乖乖坐在椅子上喝绿豆汤。

付俞中暑的症状一直到第二天才好了些,但还是乏力。

“家里绿豆汤放冰箱里了,喝的时候提前拿出来放一会儿再喝,厨房有西瓜自己想吃了就去杀,中午我再回来。”

陈怀远思索着所有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件件说给付俞听。

可起床时间太早,付俞坐在床上一边听着,一边不忍住地闭上眼,见人没了声音又猛地抬起头,“我知道了。”

陈怀远看着他困倦的模样笑了下,付俞仍穿着他的那件背心,太大了,实在是遮不住什么,又因为付俞不端正的姿势露了一大片肌肤。

他瞧着那些伤,眼睫眨动间掩下情绪。

陈怀远见人已经自行躺在床上缩成一团,便没再出声,走到床边风扇处将旋钮开到了第一档。

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付俞听着了却实在没力气动弹。

风徐徐吹在面颊上,发丝时不时扫在脸上痒痒的,他挣扎着抬起手将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然后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一点了,付俞呆呆望着挂在衣柜上的时钟,背上又睡出了一身汗,吹着风一直到好受一点才穿着鞋走到厨房。冰箱里不仅有一大壶绿豆汤还有一些水果,付俞看了一眼只将绿豆汤拿了出来,将它放在桌上后看了一会儿才听从陈怀远的话没直接喝。

这几天镇上店铺的店面生意都不怎么样,除了些早餐铺子,好些都关上了门,像卖衣服的也只开半天了。

陈怀远的花店自然也是没生意,只是担心店里花才天天来店里,可实际上都是在忙别的。

中午见差不多时间了,陈怀远撑着伞走回家,在拐角处见着了前几天和老婆吵架的男人,嘴角还青着一块儿,面上皱着那张苦脸赔着笑,对面是昨日碰着的流浪汉。

目光只在两人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秒便离开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两道紧盯着他的视线。

“他和付俞住在一起,我每次都只能在付俞上下班的时候和人说上话,但前几天店好像关了。”李冲在家被吵了好几天,没理也打肿脸装胖子,装硬气。

但总归说话还是会特别注意对面人的表情。

他安分了几天,家里吃饭也不顾着他了,那些脏衣服堆在角落没人洗,不想服软只能邋遢着过,身上的衣服已经是穿了两三天的,浓重的汗味因为高温发酵变成了难言的酸臭。

李冲清楚自己身上难闻,但又受不了旁人看他嫌弃的眼神,心里不舒服,不好和人当面骂只会躲在背后偷偷咒骂。

此时他和对面的流浪汉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我昨天去敲门,躲着不出来,那个小贱人到时候我非草死他!”流浪汉的眉眼藏在脏乱的头发下,只恶狠狠咬着牙。

光长了个大高个,却因流浪瘦成了骨架子,李冲瞧着他露在外皮包骨的胳膊,只装作认同般嗯了一声,心里对人充满鄙夷,混成这副样子也想跟旁人一样睡人,别半道死在人身上就阿弥陀佛了。

“那花店的老板力气很大,上次被碰见将我揍了一顿,要不是他我怎么可能和老婆吵这么久,整成现在这副邋遢样子。”李冲说着嫌弃般提拎着自己的衣摆,瞬间一股冲鼻的味灌进鼻腔,他忙用另一只手捂住鼻子,面上更显烦躁。

王五瞧着他只知道抱怨的饭桶样就头疼,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人,才不会和这样的人走到一起。

两人互相嫌弃着,站在原地我一言他一句,好半晌也讨论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最后还是李冲实在站累了,早上就吃了一个馒头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响,连忙伸手打住了这次没有用处的谈话。

“晌午了,我回家吃饭去了。”他说着便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丝毫没见王五气得直跳的眉头。

付俞坐在厨房盯着那大壶绿豆汤,拿出来不过一会儿上面就凝聚了很多小水滴,他瞧着变得豆绿的壶身上不断向下滴落的水珠,一个缀着一个最后越来越大滚落到桌面上汇成一滩水迹。

他看着伸出手将一片水滴擦去,盯着那片干净的壶身再慢慢凝聚出水滴,周而复始,付俞玩了好久直到大门被打开,直起身子便看见陈怀远撑着那把黑伞悠悠走了进来。

“饿了没有?”人还没进来,就听见声了。

付俞侧过身子对向厨房门口,陈怀远站在客厅门前收起手,抬眸笑着看向他。

手心里是刚刚触及绿豆汤的冰凉,他垂眸看了会儿又瞅着不断冒着冷气,好像不会变化的壶,付俞现在只想喝绿豆汤。

客厅门打开,陈怀远将伞放置到桌面上,将已经胳膊上的袖套脱掉,那层闷热感终于散去,进屋拿过蒲扇扇着又走到厨房。

付俞端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的东西就像小孩子碰上规定不能碰的零食一样,眼巴巴地等着。

“这样会快一些。”陈怀远接了一盆水将那壶绿豆汤放进去,然后再次放在付俞眼前。

付俞睡醒可能没梳头,此时有一缕头发高高翘起,像公鸡的尾羽一般,他看着便忍不住上手将那缕头发压了回去。

付俞感受到连忙捂着脑袋不解地瞪着,仿佛他刚刚做了什么坏事般。

“吃什么?”

陈怀远笑着没解释,只快速过渡到午饭问题上,付俞收起那副谨慎的模样闻言只摇摇头,“都可以。”

都可以。

这个答案可比准确的点菜要有难度多了。

付俞口味偏清淡,之前菜里多放了辣椒,他试过一筷之后就一直默默吃饭,陈怀远看不下去夹了菜放到碗里,付俞也只是无声看一眼,默不作声地吃了。

往往只有特别想吃的菜才会在问后说出来,不问就不说,要不然就是都可以。

“我看你中午只用喝绿豆汤就成。”陈怀远有心逗他,结果付俞居然还认同地点头。

“好。”

陈怀远因他的一声好,还未呼出的气堵在了气管中,不上不下,叫人为难。

他站在付俞身侧靠后的位置,付俞看他时会下意识侧过脸然后微抬下巴,整张脸自然露在陈怀远眼前,漆黑的眸子同他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下巴收回去只留半张侧脸。

陈怀远在一次次靠近中,明了自己的心意,只眼前的人仍是似懂非懂,但是现今能够接受肢体触碰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他知道对于付俞来说还是慢慢来的好,陈怀远还不急,毕竟人都已经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拿着,到时候热出一身汗了又难受。”

付俞又发呆去了,回过神才见陈怀远将那把蒲扇塞他手里了,回头瞅了一眼人正在水槽那儿洗菜,转回脑袋继续看着盆里的壶,手里慢悠悠扇着风,不时吹起发丝。

寂静中只有背后的水流声,两人处在同一空间和谐无比。

身体彻底好了后,付俞还是乖乖跟着陈怀远去了花店,为了避免无聊,陈怀远不知从哪里拿出几本绘本塞到付俞的布袋里。

那是一个比书本大一些的布袋,青灰色,上面是针线勾出的一束金黄的向日葵,在根茎下还绣着一只花色的蘑菇。边角已经磨断线了,只向日葵依旧黄灿灿的,付俞拿着看了一会儿才背上,里面还放了一瓶绿豆汤,还有一瓶牛奶。

同陈怀远走在街边,路上还能看见几人行走,早餐摊子前站着一二人,耳边不止树上的蝉鸣,还有路上石子滚动的声音,瞧着倒有几分热闹。

“想吃什么?”陈怀远见付俞一直看着早餐摊子,以为人在家里没吃饱。

问完却又见付俞摇头,他以为付俞只是不好意思,便让人在路边等会儿,陈怀远一人去那边买些吃的。

付俞没被早餐吸引,他只是看见了一个熟人。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光脑袋变得极其扎眼,想看不见都难。

李建业自闭店以后先是在家大睡了一天,一直到饿了才起身做饭,单身汉子过得都糙,他盛着一碗饭坐在屋里正吃着老爹打来了电话。

铃声响了两个来回才被接通,手机扔在桌上离人一条胳膊远,他先是喊了一声,那边才像启动说话开关一样,一句接一句通过电话扔了过来。

一大通话,总结下来就是让李建业人别肘,和姑娘联系勤快点。

于是这天李建业一大早就跑出来给人买早餐了,谁让他多嘴问了一句早餐喜欢吃什么,刘萍以为他要买就大方地点餐了,又或者是怪他老爹非要让他勤联系。

李建业穿着一条齐膝盖的短裤,上身套着一件洗地有些变形的短袖,提着两袋早餐站在路边盯着垃圾桶念经般嘀咕着,脚下的步子前前后后迈出又收回,像是发条没拎紧的玩具小人。

“干啥呢?”

付俞看了一会儿回过神见陈怀远走了,四周看了一圈见着人了又望向李建业,见人神神叨叨的,便凑了过去。

走近才看清人手里提的那两袋子,一袋装的是包子,一袋是一小碗粥。

这一看就不是李建业的食量,毕竟人抱着海碗就汤泡饭都能吃两碗,付俞抬眼发现李建业的耳朵出奇的红,自耳根一直到耳垂,瞬间明白了这敢情是给刘萍带的。

“你吓我一跳,没看着手里的东西吗,买早饭呢!”李建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没想好见面到底是说早上好还是饿了没,就被付俞吓了个哆嗦。

付俞伸手碰了下袋子,里面只剩下一点余温,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你再不去刘萍姐就只能吃冷的了。”

原本只有耳朵泛红的汉子,瞬间脸上也出现了一抹薄红,唇瓣动了动最后才扯出一点声音。

“小孩懂什么,去去去。”

人边说边溜,丝毫不见刚刚犹豫的发条人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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