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之二十一·魔法之王
——【我看到你的未来……骑着一匹白马。】
【你站在一棵大树下。】
——【这样啊,那我将会是一个英勇的骑士喽。】
他们被树根抛到了神殿之外时,天色还未亮。
阿尔薇特给昏迷的黑影带上兜帽,跨上马。十长老的拦截命令已经发下,最早的守卫们已经当值;接下来,就是她和时间赛跑的时候了。
多么熟悉的一条路啊,每天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她就牵着小马,托着姐姐的背包上路。石板路上凝结着前夜晶莹的白霜。
而现在的她,就踏在这条用姐姐的鲜血和生命铺就的逃生之路上。跑吧,马儿,快跑。为了尽头的自由,为了背后的死亡。
泪水滑过脸颊,但她来不及伸手去擦拭。她还要看清前方的道路。
“我们,是瓦尔基里的后裔……”她哽咽着,在清晨安静的王城街道上奔跑。“她们骑着白马……和大神一起,飞驰过这片大地时……”
背后的黑影挣扎着动了动,或许正好奇地看着千年后的世界。
“这片王国还没有名字……”
黎明即将升起。维尔忒诺的魔咒也即将生效,她和那位魔神,都将忘记今晚发生的交易,磕磕绊绊地一边生活,一边逃亡。
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疾驰的马蹄声,只不过这一天早了一些。
但对王城的人们来说,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
“喂,人类,你既然这么卖力地保护我,我也不会亏待你。”黑影刚刚从妖兽手中逃脱,看着女骑士在一边包扎伤口,似乎有些无聊。
“这只是我的誓言。”森林中的女骑士平淡地说。“我向一个人发过誓,要保护你。”
黑影发现她说的是真话,有些惊奇。“遵守誓言的人,可真是少见。这样吧,作为对你的嘉奖,我可以为你完成三件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什么都可以。完成之后,你就要解开我的封印。”
女骑士淡淡地瞥了它一眼。“是么,第一件,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不然找你实在麻烦。”
远古的魔神本没有名字。
“名字?我不用这个东西。”黑影恍然觉得这是一个十分陌生又平凡的东西。毕竟人类的一切对它来说都是平庸的。“就这么简单?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那就叫塞缪尔吧。”女骑士根本不理会它的抗议。将护具放好,再背上擦洗过的长剑。盔甲轻轻地发出金属声响。
誓言,是语言的魔法。
“你再考虑一下。”被莫名其妙起了名字,它隐约觉得这对它的身份和能力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天使的名字。”女骑士突然伸出手,捏了捏男孩的脸颊。“以后我就这样喊你。”
黑影,或者说,男孩呆呆地站在森林中。
语言,是咒语之外的魔法。
清亮的小溪从他脚边潺潺流过。是的,他已经有了白皙的手足。精致漂亮的五官从黑影中浮现,他惊异地看见一张早已被遗忘的男孩的脸,深黑的头发微微卷曲着垂下。或许隔得太久,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样貌。
忘记了,自己并不是一团扭曲的黑暗。
太阳升起了,树林间有嘹亮的鸟叫声,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吹响风笛。
“休息好了吗?那就上路吧,塞缪尔。”
“人类,你为什么还不许下第三个愿望?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解开我的封印?”
“才三个愿望,真小气。”女骑士笑着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令你自由的。”
***
塞缪尔看着一片狼藉的城市。这个埃茵部落最繁华的王城,即将是个无人的废墟。
他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不记得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貌,但是当他走在街道上,仿佛有清脆的马蹄声,在记忆中噔噔作响。
那大概是阿尔薇特第一次带着他,连夜逃离的时候。这么一想,这个地方便也不那么可憎。只可惜,现在的他还不记得如何和她相遇。
他只依稀记得,黎明升起时,有无数刀剑对着他,剑尖闪过寒冷的锋芒。而他小小的身躯被少女的背影所遮挡。少女单枪匹马,不停地挥动一把已经开裂的长剑,仿佛不知疲倦和恐惧似的,穿过一道又一道关卡。
刀剑和光明都没有降临到他身上,唯有金色的短发,晨曦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塞缪尔感到很奇怪。这几天阿尔薇特不常在身边,他反而不停地回想着过去的片段。明明是惊险的磨难,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珍贵而美丽,好像怎么都想不够似的。就像最神秘的魔法,时而觉得那个人很近,又觉得遥远。
近的感觉近乎甜蜜;远的时候,让人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那时候,年轻的魔法之王还不知道,这种感觉被人类称为思念。
忽然他就厌倦了怨灵的复仇。他想念起阿尔薇特带着他四处云游的日子,有着不停歇的任务,辛苦又低廉,艰难战斗之后人们会在宴会上碰杯大笑;或者仅仅坐在马背上,女骑士策马奔驰时仿佛可以长出翅膀,像一种飞翔。
也许他应该容忍她上一次不敬。对于自己中意的交易,他总是宽宏慷慨的。
“可是,她总是顾忌着别人,她过去的朋友,讨嫌的公子哥。还有很多很多无关的人。”塞缪尔又低沉了。“她明明和我有誓言,为什么又想着别人?不行。她必须长个教训。然后我才能原谅她。反正王城已经毁掉了,她也用不着做什么守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纠缠不清的人,重新去各处冒险。反正,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隐约他觉得还应该做一些别的事情,更亲密的事情。就像魔法和代价、言语和意义一样,紧紧连结在一起。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胸口变得很热,仿佛就要长出一颗心脏。
他一刻都不能等了。就算亚薇留在那个愚蠢的高塔上,谁知道伯爵会不会趁着自己不在,做什么手脚。只要想到那个恶心的伯爵会和她说话,甚至看她一眼,他都怒火中烧。
无数怨灵在他身边呼啸而过。长夜将尽,已经听不到人类的哀嚎,这个地方已经是一片无人的地狱。他最后看了一眼枯萎的大树。“实话说,你们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他发表感言。“哦,真是罕见的亡灵法师。原来是你的杰作啊,维尔忒诺。”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贝壳。这是他在那个市集上买的小玩意,能让没有魔法的人也能远程通话。原本有一对,另一只在女骑士手里。
他正要点亮这个魔法道具,谁知道具先亮了起来。是对方先发起了的通讯。她一定也想着我了。
塞缪尔开心极了。
“塞缪尔……”女骑士的声音从贝壳里传来,像是雾海的回声。“王城……很危险,你好好地逃出了吗?”
塞缪尔感觉心尖一颤。糟糕,我又想原谅她了。“唔,我这里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嘈杂的声音传来。塞缪尔不知道,这是王城中最后一个人类在奋战的声音;不知道这是一个战士竭尽全力,仍有所牵挂的声音。
长生不死的他不知道,那是人类最后即将告别的声音。
“亚薇,王城的战斗就快结束了。周围的人也都逃走了,”男孩双手托着贝壳,轻块地说着。“现在没有人会妨碍我们了。我来接你吧!”他又想了想,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不稳重。“但是怨灵还是很可怕,天亮就会突破王城。哦,如果那样天空就不会再亮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恢复力量,多少怨灵都能打败。亚薇,这次真的是赔本甩卖了。以后可不会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他半真半假地威胁着,满心只想快一点长大,用成熟的样子站在她眼前。
“是么……”
女骑士的声音,就像一声风的叹息。“那好吧,我答应你。”
塞缪尔有些惊愕,他被搪塞了太多次,以至于不再相信,放任霍尼格贝登的法师来复仇。但是转念一想,这次阿尔薇特妥协也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救其他人,哪怕是其他所有人。他还是被旁的人比下去了。这让他有些恼怒。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魔神的信条是想要就应当争取,否则就尽数毁灭。可是此刻他既希望女骑士服从他恳求他,又希望她温柔地和他讲讲话。
“阿尔薇特,你说的是真话吗?”他语调冷下来求证。“我警告你,不要妄想欺骗我。欺骗我的代价,你支付不起!”
他站在已然成为废墟的神庙广场上。无数冤魂厉鬼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
“塞缪尔,你啊……”女骑士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罢了,明明长得可爱,脾气却这么不好哄。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呢?”
毕竟和一个真正的魔神相比,人类的寿命短暂许多。即使她什么都不做,那个封印也是注定会解开的。
“我原以为……一切不会这么快就到来。”女骑士轻轻咳嗽着,混着液体喷涌的声音。“可是守护这件事,就是……要拼尽全力啊。”女骑士的语调和以往有微妙的不同。“姐姐在眼前死去实在太可怕了,人人都称赞我是英勇的剑士,其实我不断地自我怀疑,是不是我太放纵任性,是不是我哪里做错,是不是我不够努力……才会导致姐姐为我而死。”
对着这个熟悉的旅伴,唯一的共犯,女骑士终于敞开心扉。那是她看似明亮的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云,是一场无法终结的寒冬。
“塞缪尔,我还没有说过感谢你吧?这是真的。如果没有你,失去姐姐之后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是因为要保护你,我才能变得身心强大。第一次把你从魔兽手下救回来,我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我发那个誓言。如果还可以保护别人,我就不会拘泥于悔恨,能继续前进。那时我在心底发誓,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失败并不可怕。战胜遗憾的唯一办法,就是下一次,拼尽全力。”
银色的项链在血色之间闪耀。
“塞缪尔,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枷锁。有的是被迫,有的是自愿……然后一直向前走。”
魔王的封印,伯爵的使命,希尔芬的家族,姐姐的预言,还有她的悔恨。
“久而久之,什么都会同化。枷锁也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在我们行走的每一个脚印里。枷锁越是沉重,越向往摆脱。你说,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马上……你就会恢复所有的能力,只不过以后,我不能继续保护你了。”女骑士的声音断断续续。“……别担心,这些怨灵,我一定会铲除的!”
“你在说什么啊亚薇。”塞缪尔有点困惑。他抬头,看到所有的怨灵仿佛受到感召,正在向某个城门的方向飞去。“没有关系,等我长大了,自然可以保护你,你不保护我也没有关系的。”同一时刻,他感觉自己正在变得轻盈和畅快,就像大坝开闸,奔流的魔力正在从各处涌来。世界正在向魔法之主展现本来的面目,他的语言正一步步走向真实。
原来女骑士没有骗他,解开封印这件事是真的。“亚薇,我感觉到了。封印正在解开!哦对,你还没有对我许愿呢。尽情地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这次的沉默稍微有一些长。
“是吗……那就好。”远处的城门不断发出夺目的光芒,几乎撼动了整个屏障。“我的愿望……我的誓言……都要完成了……”
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魔力波动在某一点汇集,然后像钉子一样嵌入紫黑色的魔障。刹那间一切都变得寂静,没有哀嚎和呼啸,没有别离或呼唤,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笼罩着全城的屏障上弥漫着闪电一样的裂痕,然后轰然碎裂。这是一道魔法史上都罕见的大规模净化术,甚至塞缪尔都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现代的法师还能携带如此大规模的魔力。
久违的天光一点点洒下。虽然只是一点点稀薄的夕阳,却像是冬季长夜后,到来的第一道黎明。
在这个没有生还者或见证者的战场上。
“亚薇?亚薇你在哪里?”或许是由于魔力波动太过强劲,塞缪尔的通讯一度中断。
“你看啊,天……终于亮了。”对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贝壳掉落一只羽毛。“但我……快要站不住了。最后还能和你说说话,我很高兴……你自由了,塞缪尔。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
已经成年的英俊魔王,茫然地站在王城的中心。
他的魔力规模太过庞大,一时没有完全回归,但也足够去搜寻一个凡人。可是不论他用神眼如何查看,都无法在地表确认阿尔薇特的所在。
这让恢复成年的魔王有些烦躁,随即他又想起他们用过的贝壳,改为搜索那个小贝壳。魔法很快得出了结果。
魔王再一次降临那个城门。从现场的惨状来看,很难说这里发生了多么悲壮的战斗。但他并不在乎那些,很快在一片残骸中,捡到了那个传话贝壳。
贝壳上染着暗沉的血迹。就像此刻缓缓落下的夕阳。
远远地传来了马蹄声。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来探访劫后余生的旧都。
我本来要给她一个惊喜。魔王心想。没想到有人先一步解决了这些麻烦。
他信步向城门走去。在飘荡的硝烟中,隐约看到一道逆光的人影,立在门洞的正中。虽然看不清样貌,但有金色的长发,在随风飘动。
“是你吗?”他走近了一些,绝对这个场景十分熟悉,但好像又不太对劲。仔细看,那人的头发并不是金色,只是光线的错觉。
那是一种近乎银色的浅色。魔王想起来,当极其强大的法师祭出全部法力之后,头发就会退化成这种颜色。比如当年的维尔忒诺。
维尔忒诺?
冥冥之中,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首先而来的,是千年被束缚的折磨和痛苦。树根扎入他的身体,汲取他的魔力和怨忿,将他的灵魂困在地底。残存的痛苦让他浑身颤抖。再早一些,他有许多狡猾的朋友和仇敌,那是诸神在一起漫游的时代。
可是如今那些朋友和仇敌,那些令人传颂的往事,都已经化作烟尘,一去不返。在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再没有什么值得报复,也没有什么追忆。
硝烟一点点散去,他才意识到阿尔薇特说的竟是真的。千年来他获得的枷锁都是痛苦,然而只有最后一道封印,是为他隔绝痛苦和孤独。
他感觉头疼欲裂,越发想要赶到那个女骑士身边。
城外有人下马,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亚薇……亚薇!”悲怆的喊声将魔王拉回现实。魔王循声看去,正是那个伯爵打头,跑到了人影处。
如今他已经不把这些蝼蚁放在眼里。“别乱叫,她又不在这里。”虽然这样说着,魔王依然信步走了过去。
“是你啊,王城的鹰犬家族。”魔王没少在十长老口中听到这个家族的名头。“你早就知道本座的身份了吧。不过要是亚薇知道,你家收留她们姐妹,只是为了方便做一个祭品,一定很有趣吧。”他冷酷地揶揄着。
然而伯爵就像石化一样呆呆地站着,伸出手,却不敢碰触那段飘扬的长发。
魔王不动声色地靠近。“等等……亚薇?真的是你?”
道路正中的女骑士就像一座守城的雕像,双手按着残缺的剑柄,以此为支撑不屈地半跪着。她的临时护具大多已经破损,浑身是翻卷的伤口,隐约露出底下一点蓝色的布料。
还是那一天,塞缪尔为她参加戈恩达尔大会时,精心挑选的蓝色法袍。
“怎么会这样……”魔王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定是什么骗人的把戏。”
“陛下,你满意了吗!”伯爵浑身颤抖着。这大概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狐狸,一生中最勇敢时刻,他满怀悲愤,怒视着传说中的魔法之王。“亚薇……亚薇一直不许我对你动手,不然就和我绝交。她说你是无辜的。可是你呢,你非要把她逼死!”他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几日之前,伯爵下定决心荒唐一次,撂下职责独自骑着马去那座高塔,想着把她接出来。他们搀扶着在高塔里摸黑行走,虽然被有意无意踩了好几脚,那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就像在手边,好像一切幸福唾手可得。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魔王呢喃着。死亡对他而言如此熟悉,因为死神曾是他的好伙伴;同时也那么陌生。因为从来不曾发生在他身边的众神身上。“我们刚才……还说过话。她和我,说了很多很多话。”
女骑士的面容从未如此沉静释然,仍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魔王伸手,想要抚摸对方的熟悉脸庞,清澈湛蓝的眼睛,和呼唤他为“塞缪尔”的嘴唇。如今他已经不需要踮起脚尖就可以平视她了。可是,就在他的手指贴近的一瞬间,对方的形体就开始涣散,像是沙做的雕塑,瞬间粉粹成无数光点,随着晚风四处飞散。最后只剩下盔甲和残损的剑柄,四分五裂地倒下。
——维尔忒诺曾经告诉妹妹,【如果要净化这么巨大的怨恨,恐怕需要和封印魔神同等的力量。】
“这不是她的实体。阿尔薇特和她的姐姐一样是法师,甚至更胜一筹。我想,后来封印你的魔力并不是她姐姐的,而是她的。从你身上收回了全部魔力后,她才能净化全部怨灵,以守卫这个城市。”伯爵红着眼睛,已经流不出泪。“那种魔法,不是一个人类的身躯可以承受的……她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没有人知道这个孤独的勇者,在生命最后承受了什么。
但愿她蓝色的眼睛见证了光明,但愿她骑着白马如先祖升上天际。俗世除了无名的荣耀,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奋战后的圣剑剑柄和盔甲的碎片已经混合在一起,像是一堆最普通不过的碎铁,难以分辨。
“明明是我先发现的……”伯爵喃喃着。“明明是我告诉你的。”
——喂,瑞卡尔,你听过长夏之剑的故事吗?
——听说过,谁没听过呢。
——那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传说,每当那把剑出现,就可以击退寒冷和黑暗,春天和光明一定会来临。
——笨蛋,那只是传说而已。不过像你这样的笨蛋,倒是可以去做个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