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之歌·城门 (24重修)
五之歌·城门
塞缪尔不知道昨晚阿尔薇特什么时候从塔楼的会客厅回来。
这个夜晚他似乎没有真正地入睡。其实伯爵庄园给他安排的小卧室比他们之前赶路的那些落脚点都舒适很多。亚薇这个笨蛋,每晚睡前都要擦拭一边她的铠甲和剑,吵死人。
狡猾的人类。
黑发男孩又翻了个身,趁着月色翻看手背上魔法契约的痕迹。正是这个契约封锁了他大部分的记忆和力量,甚至连身体也只能维持这样可笑的幼稚模样。
卑鄙的人类。
那个孔雀开屏一样的油滑公子哥凭什么对阿尔薇特评头论足?那个女骑士只知道骑马和擦剑。她美丽的金发,凛冽的气质,还有誓言,都是由他发掘和打磨的。
是我发现的,那就应该是属于我的。
这个念头仿佛一团难以消化的硬物,淤积在肠胃里,随着男孩的失眠而辗转。
山谷的清晨横着一层薄云,好像等着人去掀开一样。
晨曦降临,男孩立刻梳洗完毕,很早就走出房门,询问马厩的位置。相处十年,他的主人有一些雷打不动的习惯。今天,他一定要跟紧了……
“你说阿尔薇特大人?”马坊的杂役摸摸下巴。“哦,她一早就和老爷出门了。”
“什么?”
“哦,你就是阿尔薇特大人的那个小跟班吧。老爷交代今天一天他们都在外面。今儿你也不用随侍。放一天假呢!真走运。”杂役憨笑着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男孩的脸色并不好看。或许是没有睡好。
“小鬼,还不懂,可别妨碍大人的好事。你的主人啊,早晚要变成这个庄园的女主人。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男孩捏着拳,微微颤抖起来。那种被人甩在背后的感觉,比昨晚更加清晰。一股比之前魔法爆发更可怕的陌生力量,失控地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虽然只是少了一句晚安和早安,为什么这个世界看起来如此阴暗不堪。
杂役却把他的表现当做惊讶。毕竟这只是个看起来瘦弱的男孩。“怎么,你主人没和你提过么?阿尔薇特大人和老爷是远亲,父母很早去世,从小就和姐姐在这片庄园一起长大。”
埃茵部落的王都离施泰因阿赫的封地很近。
两人天不亮就戴着风帽骑马出发。阿尔薇特一早看见伯爵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惊讶。
“我以为,你是来阻止我的。”
过桥的时候,马匹放慢了脚步。
“开什么玩笑。”伯爵拉着缰绳,在晨雾里偏过头。“我可没这个胆量。”
阿尔薇特没有反驳,策马前行。王都城墙的轮廓已经映入眼帘,以及笼罩其上的,被誉为“诸神彩衣”的彩虹防护盾,也在阳光下折射着半透明的色彩。这道看起来柔软斑斓的护盾,是埃茵部落最引以为傲的奇迹,也是王都人民繁华生活的象征。相传只要这个护盾存在一日,就没有任何敌人能入侵这座悠久荣耀的王都。
女骑士的面色却越来越凝重,一言不发地拍马向前。
“喂,喂,亚薇,慢一点……”
深秋的太阳越来越迟,城墙来往的人们形色匆匆。
早市前,正是城门最繁忙的时刻。女骑士下马,站在彩虹屏障前排队。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无精打采的清晨。
就在他们将要通过守卫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落了女骑士的兜帽。淡淡的晨曦仿佛硝烟,转过女骑士的面庞。
不论同伴或敌人,都忘不了的,在战场上如雷电闪现的面庞。
“是……是你。”守卫们仿佛被强光照射过一般,警醒起来。“是你,阿尔薇特!”
“是我。”
女骑士被认出,也没有继续遮掩的意思。她淡淡地打量着这些守卫。“这是我的文件,请让我通过。”
“做梦!”守卫们七零八落地提起武器。“别以为我们会忘记,黎明的野狼阿尔薇特!这里不欢迎你!”
这股喧嚣引来了更多的值班的守备,抗议声愈发壮大。
“以诸神的名义发誓,我们绝不允许你通过!”
许多人遗憾阿尔薇特的实力却不能在王城任职;鲜少有人知道金色骑士阿尔薇特与王都守备的恩怨。
“我并没有恶意。”女骑士轻咬嘴唇,尽量诚恳地说。“我只是想要祭拜一下姐姐……”
然而群情激奋,没有人听得进她的请求。守卫们面色酱红,纷纷将石头和破损的武器丢到她面前。
“别假惺惺的了,野狼女!你当年是怎么从这里闯出去的,还可以照样闯进去!”
“是啊,你简直是王都骑士的耻辱!”“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过去!”
说着,便有几人拔出了武器。
阿尔薇特没有惧色,调整了站姿。但与这些人冲突并不是她的本义。
“够了,够了,各位。”伯爵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他一路用银币打点,终于插队挤进现场。
不少人认得这位传承悠久的伯爵,纷纷让开。
“大人,这里是王都,不知您有何贵干?”
“阿尔薇特现下是我的客人。”俊秀的青年适时解开斗篷,让那些金银勋章在守军们眼前闪耀。“没进入王都,就还是我的封地,你们不能在我眼前攻击我的客人。”
守军们明显犹豫了。
有时候大人物的声音比武器更响当。和女骑士的过节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施泰因阿赫是王都附近最悠久显赫的家族。没有人希望惹得这样领主不快。
“看在伯爵的人的面上,这次先放过你。”守卫们啐了一口。“还不快回去!”
“我只是想……”女骑士神色逐渐变得沉痛。可是这种不值一提的沉痛很快淹没在众人嘈杂的抱怨声中。“我只是……”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还要赶着进城呢!”“能不能先让人过去啊!”
“算了,亚薇,走吧。”伯爵压低声音说。十年以来,他知道这是阿尔薇特势在必得。族谱的置换就像一场牌戏,越是古老的家族越熟悉这套出牌的规矩;不是为了赢,这场游戏不会产生赢家。他们负责将这个游戏一直推行下去。
这个问题确实不动声色地困扰着富有经验的伯爵。但是此刻他脑中充斥着女骑士在风中的金发,在一片暮色炊烟里自由飘拂。
“伯爵,希望您好好考虑。”红发少女自顾自整理了下裙摆。“虽然我们彼此都不对付,但这不是一个亏本的交易。甚至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可以住在自己家,互不干涉。”
贵族之间的交涉,有很多不必声张的共识,才让人觉得雅致。
“希尔芬,你只说对了一件事,就是我们很不对付。”伯爵平静而冷淡地整了整衣领。“而且‘交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让人意外。你这人最后的优点,也被你家那些赌棍赌输了吗?”
“瑞卡尔·施泰因阿赫!”少女提高了声音,显然已经被这种无礼的对待所激怒,热烈的红发几乎要挣开发髻。“‘绝不吃亏’不愧是你们的家训!就是公爵都没法从你手上多赚一根毛线。你又有什么资格嘲讽我!”
说完,少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翻了个白眼,然后平静下来,吩咐随从收拾准备离开。
“送客。”
伯爵翘着腿,懒散靠在扶手椅上,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指撑着下颌,毫无起身的意思。
少女也不恋战,转身向外。在她走到餐厅大门时,余光瞥到一个人影无声地靠近。
那是一个黑发的男孩,仆役打扮也掩不住那种精致的漂亮,苍白肤色衬着深黑的瞳孔。希尔芬从未在人类身上见过这样浓郁的黑色,黑到仿佛泛着深蓝的光泽。
“你是哪里来的……”希尔芬停步。“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和这傲慢的庄园不同,男孩文质彬彬地向她行礼。短短几天,塞缪尔就已经熟练掌握了王都优雅繁琐的礼节。“尊贵的小姐,见到您很荣幸。”
红发少女紧绷的肩膀缓和下来,抵着手背清了清嗓子。
“谢谢。”
“你怎么在这。”一旁传来伯爵的问话。此时伯爵身体前倾,不再靠着椅背。
烛火摇曳,主人和客人同时感受到一种奇特的微妙预感。这个仆役打扮的男孩仿佛散发着一种非常有吸引力的黑暗,停留在每个人内心深处。
“大人,向您问安。”可当他开口,又谦恭得无可挑剔。“我只是来为阿尔薇特大人放掉一些……不需要的东西。”
涌动的暗流变成漩涡,在古老的厅堂翻搅。
“阿尔薇特?”红发少女蓦然转身,手指紧紧握成拳,指甲嵌入手心,尖声问。“她回来了?她就在这里?”
“霍恩小姐,我想这和你没有关系。”伯爵起身,皱眉盯着她。“时候不早了,请……”
“原来她已经回来了……”红发少女恍惚地后退半步,完全没有听进伯爵的话。“她竟敢回来……我就知道!”
“霍恩小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呵呵呵……”红发少女擦了擦嘴唇,看起来仿佛有火在她眼神里燃烧。“你还在替她说话?伯爵大人,你不会还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这和你没有关系!”伯爵脸色不再有血色。“送客!”
“呵呵,怎么没有关系?”少女仿佛握住了一件复仇匕首,整个人在红色中燃烧。“她才不会答应你的。哦不,她根本不会理解你的心思。不论你做什么,都赶不上她的好姐姐!哈哈!”
少女转身接过帽子,挺直胸膛。“伯爵大人,多谢您今日的款待。来日家父一定会登门致谢。”
晚宴在这场混乱中结束。每个人各怀心事,但没有人注意那个黑发的男孩,早已怀着一丝微笑退回暗处。
“我警告你。”金发伯爵提着男孩的领子,对下人也圆滑的贵族此时毫不掩饰憎恶和戒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亚薇容忍你,不代表我也能。别忘了你只是一个仆人。”
“哦,是么。”黑发男孩眼睛向上斜,显出一丝精致的轻蔑。“看来,大人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伯爵很快意识到对方在套话,松开手,缓缓放平气息。“是啊,那有怎样。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亚薇带上你!”
“是啊,你不该让我和主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保护我已经成了她的习惯。”男孩的讽刺也不知不觉带上起伏。“伯爵大人,已经没有人知道当年帝都的黎明野狼女,现在驰名王国的,是金色骑士阿尔薇特。”
是我的阿尔薇特。
伯爵白皙俊美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即使他告诫自己不要被这个根本不是普通人、更不是什么普通男孩的小鬼激怒;这个小鬼即使缺乏力量也是危险的。没有人心的智慧,势必引来灾祸。亚薇和他混在一起纠缠不清,他从一开始就全力反对。
“没错,亚薇对你挺不错。比仆人好多了。”年轻伯爵刻意拖长声音。“别看她在马上威风,对弱者尤其心软。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她会一直把你当做一个好弟弟来照顾。”他刻意后退半步。“看在亚薇的面上,我也勉强把你当做弟弟吧。”
伯爵说中了男孩心里最痛的点。他能容忍仆从的名号,但弱小就是法师的原罪。
“无耻的人类!”男孩瞳孔收缩,身周聚起阵风。“如果我恢复真身,你根本不及万一。到时候,我会让你们加倍付出代价,拿回所有本该属于我的……”
金色的发丝,在晨曦里飘荡。
“恢复?”伯爵谨慎后退,还带着讥笑;他向来见风使舵,这次嘴上丝毫不饶。“算了吧弟弟,时候不早了,喝点奶早点睡觉觉吧。”
“闭嘴!”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在心中拉扯。一种声音警告他,人类都不值得信任;另一种声音说只要他想,就可以用力量夺取一切。
魔法就是交易,掠夺就是正义。
“可是……她答应过我…………”他能感觉得到。他的血脉里流淌着那个人类的誓言令他迟疑。他们被紧紧契结在一起。即使所有人都背叛他,那个笨蛋仍然会遵守约定。“你又算什么!”
濒临失控的魔力将伯爵振飞。伯爵后背撞在墙上,眼前一阵发晕。
“答应?”伯爵擦了擦嘴角,眼中锋芒闪烁。“亚薇是个笨蛋,才会照料你。她永远不会接受你的。因为她最亲爱的姐姐,就是被你害死的!”
男孩不禁愣住。
幽暗的影子攀住每一个人。从一个小小的点开始,膨胀成将人没顶的泥潭。那个女孩心里永远有一片地方不向任何人敞开,那就是她死去的姐姐。
房间的大门忽然被人破开,穿着细甲的女骑士冲进来。她甩过暴力拧下来的金属门把手,硬生生将他们隔开。“喂,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细甲上反射着粼粼的光芒。
金发女骑士没有犹豫,。连一个二百年前的酒桶守护者这样可笑的称号都有徽章。阿尔薇特打赌,这辈子她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印鉴,堪比黑市的假章摊位。
“我说……差不多就行了吧。”
不知道的,看到这阵势还以为他要卖掉所有封地呢。眼看这张空白表格就要被盖满,只在中间留了一个可疑的心形空地。
“咳咳。”伯爵的表情却十分郑重。“那怎么行。这种事情提前演练也是很重要的,下一次……下一次就更熟练了。”他喃喃自语,然后开始龙飞凤舞地签了一串大名,然后指着名字右边并排的位置。“亚薇,该你了。记得写全名。”
年轻伯爵用闪闪发亮的眼神,将羽毛笔递给她。
老天作证,在这世上想占施泰因·阿赫伯爵的便宜,就像让他闭嘴一样难。
“亚薇,既然你铁了心要参加法师大会,我觉得,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这些年轻法师的八卦。某种意义上伯爵确实天赋过人,任何小道消息让他听过一遍,他就能添油加醋讲出二十个版本。而且祖宗八代有几个情人几个私生子,他都绝不会搞错。
“这几个人呢,啧啧,实力虽然还行,但是都欠我钱,比较好解决……”伯爵越分析越离谱。“咳咳,让你夺冠是不太可能,但是拿个好名次还是有些办法的。”年轻的金发伯爵故作俏皮的眨眼。“我可以想办法让这一伙儿人直接退赛。亚薇,你觉得怎么样?”
“……”女骑士打了好几个寒战,但拿人的手软,也不好直接驳他面子。“瑞卡尔,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吧。”
“亚薇,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哦……”伯爵兴致勃勃。“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饿了。你想吃什么?我立刻吩咐他们准备烛光晚餐,你不用担心,就只有我们两个!”
“……”女骑士的脸色更加难看。“这就不用了。我还有一些资料没看完。”
鬼知道现在和他吃过一顿饭,脑子恐怕就只剩下十里八乡祖传的糗事。
“哦,那真遗憾。亚薇,你不考虑一下吗,我真的可以帮你……”伯爵非常满意地看着自己和女骑士的并排签名,十分飘飘然,琢磨之后从法师协会把这张单子要回来。“毕竟就凭我俩的关系……你说是吧。”
阿尔薇特皱了皱眉。他俩确实孽缘不浅。小时候她没少逼迫他给自己抄作业和打掩护。他不记仇就谢天谢地。
就在这是,书房的门被敲响了。他们已经聊了太久,到了掌灯的时刻。
“老爷,那个……霍恩小姐正在门口。”
阿尔薇特如蒙大赦,立刻站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先聊。”
霍恩家也是一脉古老的领主,但不必施泰因阿赫家这样会经营,这几代家主都没有什么作为,每况愈下。到了希尔芬这一代,家主糊涂,弟弟还好赌,偏偏还有一大家子亲戚虎视眈眈,打算把希尔芬嫁远一些卖个好价钱。希尔芬作为长女,并不希望这些蛀虫把家里败光,最好的出路就是和相邻的施泰因阿赫家联姻。
伯爵家不仅威望甚重,对付那些贵族的泼皮无赖也十分有一手。毕竟他嘴皮够油脸皮够厚。黑吃黑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无耻。
“原来您今晚已经有约。难怪打扮这么正式。”女骑士促狭地笑了。“没想到十年不见,你们关系这么好。”
她还记得当年这俩人水火不容,每天为了争她下午跟谁玩争得头破血流。她为此头痛得不行。不过这种欢喜冤家,长大多半是要回心转意的。
阿尔薇特露出恍然大悟的欣慰。
“亚薇,你可千万不要误会!”穿得花枝招展的伯爵气得追出来。“都是她纠缠我,跟我没有关系!”
书房门在此时推开,盛装的红发少女提着裙摆,背后站着提灯的黑发秀丽男孩。
“瑞卡尔,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位淑女呢。”女骑士侧过身,为红发少女让路。
“承让。”红发少女这一次看见女骑士,情绪并没有太大起伏。她一眼便看见女骑士手上的纸卷。“原来您的志向是戈恩达尔大会啊,王城守卫们真是自作多情。”霍恩小姐展开丝绸折扇,翩翩掩住半脸。“真是一场好买卖,恭喜您了。”
女骑士脸色不太自在。“希尔芬……这件事有点复杂。”
“阿尔薇特大人,请原谅,我不是来拜访你的。”红发少女行了个标准的礼,从女骑士面前错身而过。“我和伯爵还有一些事要谈。”
伯爵正要大声反驳,却被女骑士瞪了一眼。
“抱歉打扰你们了。”女骑士瞥了一眼看起来很登对的盛装男女,“请容我告退。”然后贴心地带上门。
“你怎么样?”
“塞弥,亏你来得及时。”阿尔薇特和黑发男孩穿过庄园的长廊。男孩手中提灯昏黄的光晕照在女骑士苍白的脸上。窗外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传来。“我赶路回来,还没来得处理……”
从刚才起,女骑士就一直捏着手臂。那里有一道怨灵造成的伤口。
“亚薇!那你还要去见那家伙……”
男孩盯着女骑士手中盖满夸张印鉴的纸卷。这张有他们共同签名的纸卷散发着让他非常不悦的气息。
他不喜欢看到她的名字和别人一起出现。名字蕴含太多的魔法。
“问题不大。”女骑士摇摇头。她不想因此惊吓到伯爵。“要是让他知道我负伤,只怕不肯给我签推举函……”
女骑士咬着银针,在烛火上撩过。
她脱了护腕,衣袖也剪开,小臂处有几道指甲大小的伤口,没有流血但很深。最可怕的是,这几个伤口像眼睛一样,在肌肤上不停开合。
直到高温的银针靠近,那几道伤口依次发出短促的尖叫,逸出绿色的烟雾。抽动的伤口才恢复了平常。
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扭过头。“塞缪尔,麻烦你帮我把线拿过来。谢谢。”
托着银盘的男孩从外间走入。他紧紧抿着漂亮的嘴唇,看着那几道狰狞的伤口。
女骑士衣衫半褪,洁白的背脊上爬着不少旧伤。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阿尔薇特之所以能成为王国着名的女骑士,不仅因为天资过人,更因为当时带着他流亡,打败了大大小小的魔兽和偷袭者。论对战经验,年青一代里没有能和她比肩的。
女骑士的身材并不如一般佣兵健硕,肌肉筋骨紧致流畅,就像她出剑时一样,每一处都没有赘余,只是为了纯粹的胜利。人人都称赞她为金色骑士阿尔薇特。只有男孩知道,那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包装。
当女骑士在强敌前挥出致命一击时,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怎么了?”女骑士随意挽起披散的长发。烛光透过卸下盔甲的棉纱衬衣,身形若隐若现。“这点伤口,应该吓不到你。”
男孩眨了眨眼。“我帮你缝伤口吧。”他将另一盏烛灯放在架子上。
“也好。你的手艺可比我好多了。”女骑士放松地笑了,将手臂翻转过去。
男孩捻着银针,盯着那几处皮肉翻卷的深红。他从未如此希望什么东西从这个世上消失。
“放松一点,没事。”感觉到他的紧绷,女骑士反而安慰他。
男孩点点头,偏长的刘海轻轻浮动。他的手活儿很细致。“这是怨灵的伤口,你……去找他们了?”
“哦,你说那几个盯上你的异乡人啊。”女骑士随意地摆动腰带。“没有直接对上,但他们确实带着目的来的。除了能操纵怨灵的法师,恐怕还有更高级的巫师。这阵子你小心一点。”
“嗯。”男孩垂着头。“缝好了。”
“缝得真好,小塞缪尔,太厉害了!”女骑士笑着揉了揉男孩的头发。“真是帮了我大忙!”
“这没什么。”男孩咕哝。“你要是真想感谢我,就解开我的封印吧。”他忽然攥紧了拳,深色眼瞳灼灼地看向她。“凭我的法力,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们也不用躲躲藏藏。我发誓,我会让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都消失!”
烛花轻轻爆裂,两人墙壁上的投影此消彼长。
“塞弥,谢谢你。”女骑士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托着男孩的脸。湛蓝的眼像五月最晴好的天气。“我是一个战士。还不需要一个孩子来为自己复仇。”
“可我不想一直做一个孩子。”男孩咬了咬唇,烛火的影子在他背后轮换。“亚薇,我可以帮你的。我可以帮你赢得戈恩达尔大会的桂冠。我可以达成你的愿望,不论是城门守卫,还是什么协会。你也不用担心那个伯爵的纠缠。”
男孩的眼瞳在半明半昧的夜里,仿佛人心最深的一道漩涡。
“亚薇,向我许愿吧。”
十二之歌·
“亚薇,向我许愿吧。”
晚风浮动纱帘。清凉的月色像水一样漫进来。妖精一样漂亮的男孩立在高窗前,捧着烛台,“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然后解开我的封印。我一定会满足你。”
阿尔薇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些许笑意。
“你比以前长进多了。再过几年,不知道要骗到多少女孩。”女骑士曲着腿,继续往手臂的伤处涂抹草药。“为什么要许愿?你现在不是也帮我包扎。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困难的事。”
她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
“笨蛋亚薇。”男孩无奈地叹气。
日后,人们会排着队恳求我垂怜。而我把这种殊荣赐予你,你却只当我是个普通孩子。
女骑士睡得很沉,呼吸逐渐绵长。
男孩却没有睡意。他睁开眼,轻轻拉过斗篷裹住全身,从庄园的小门溜了出去。
街道的石砖反射着鳞片一样高高低低的月光。绝大多数的灯光都熄灭了,偶尔有守夜人的烛火在摇曳。
他知道那些人将在哪里聚会。亡灵法师常常在墓地聚集。最好是那些穷困、横死或囚徒的乱葬岗。
魔法就是交易。不论与活人的交易,还是与死者的。
那些尖帽法师果然已经无声地站在土堆前。男孩还没有开口,他们就突然躬身向他行礼。
“向您礼敬!魔法之主!”
男孩微微眯起眼。他原本是来找他们算账的。
女骑士所受的伤口,他都发誓要百倍奉还。
“我不认识你们。”
“那不重要。”瘦骨嶙峋的法师撑着法杖。“我们等了一代又一代,跨越风暴之湾和灰石海,只为迎接您的归来。”
“可您却被可恶的埃茵人封印了。”
“看守您的那个剑士武艺高强,普通的法术对她无效。好在您亲自前来……”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男孩皱眉打断他们。“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更不允许你们伤害她!”
霍尼格贝登的法师们似乎有些意外,发出刮擦声一样私语。
“主人,您受到了奸人的蒙蔽!这些埃茵部落的渣滓,为了一己私利,一直霸占您的力量长达百年,导致整个世界的魔法脉动逐渐枯竭。那个女人肯定也不能例外!”法师跪在他面前。“如果我有半句虚言,就让我的血从此流干!”
仿佛有什么片段,极快地从男孩脑中闪过。但是当他试图回忆,只有女骑士淡金色的长发飘拂。
“那与我何干。”男孩俊秀的脸庞浮现出一丝冷酷。“我和她有契约誓言,不需要你们插手。我警告你们。”
“契约誓言?那真是出于您的自愿吗?”法师轻轻反问。
——女人垂危的嘱托,少女忍住哭泣,颠簸的马蹄声,还有城门前的伯爵掏出一封盖着金色火漆的信件。守卫对视一眼,侧身让开,然后等到红发少上前,又无声地挡在她面前。
“霍恩小姐,请回吧。”
“为什么他就能进去?”虽然见惯这个家伙手眼通天,红发少女不甘地跺了跺脚。
金发伯爵整了整领子,冠冕堂皇地回头。“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你不是之前嚷嚷着,绝对不会原谅她么?”
“那怎么了,总比你想总跟在她背后摇尾巴强!”
“哦,借你吉言。”年轻伯爵说着掏出镜子理了理头发,施施然走进高塔。
高塔狭窄的楼梯旋转而上,透着不见日光的阴冷。
“大人,到了。”
“谢谢。”伯爵拿出一个钱袋打点了掌灯的看守。看守十分识趣地退下。
听到大门合上,年轻的伯爵立刻向前,几乎贴在铁窗上。“亚薇,亚薇!你怎么样?”
圆窗在牢房内投射一个井口大小的亮斑,勉强能看到简陋的石室。穿着法袍的女骑士抱着膝盖蹲在一角,闻言身形微动。“瑞卡尔,你怎么来了?”牢房昏暗低狭,稍微高些的人都站不直。阿尔薇特弓着身窸窸窣窣走近,有些苍白的脸仿佛密林间露出的银月。“我还好。”
仅仅一天未见,年轻伯爵透过栅栏紧紧盯着熟悉的脸,上下细看确认没有什么伤处,才缓缓松了口气,排出些胸腔满溢的担忧。“吓死我了,你真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爵快速梳理了一下思路。“亚薇,昨天的比赛发生了什么?你不会把人砸晕了吧!”
“别提了,我什么都没做。”女骑士哭笑不得。“我连剑都没带,就一根拐杖。”
伯爵微微皱眉。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得更复杂。“这就奇怪了……”
“我也觉得奇怪。比赛本来已经结束,突然有一位长袍长老出现,可能是来考察胜者资质的。但是一个参赛者突然跑到长老面前,询问自己已经升任长老的族亲近况如何……”
伯爵的面色逐渐凝重。
“前来的长老不知说了什么,那个参赛者突然大叫起来,说什么‘不可能’‘她应该在神殿侍奉’,然后就被一道光打中,拖了下去。接着神殿来的人施了一个大范围的遗忘魔咒,所有在场的人都昏倒了,除了我……”女骑士抓了抓头发。“然后他们,就把我抓走了。”
“……”伯爵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好吧,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做。亚薇你这个笨蛋,就不能学别人一样昏倒么!”
“啊,啊我没想到。骑士就算战败,也不能倒下!再说,这条裙子是新的……”
伯爵用鼻子重重哼了一下。“这不叫裙子,这是法师袍。”
“现在怎么办?”女骑士有些茫然。“我听到他们说,遗忘咒语对我无效。一个咒语只会被更高级的咒语或施法者压制。要么我曾经被施过一次高级遗忘咒,要么我身上有更强大的持续性魔法。但比神殿使者的魔法等级更高的,只有十长老。我想不明白……对了,赛弥尔他还好吧?”
“他好得不能更好了!”听到那个名字,伯爵有些烦躁,原地踱步。“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亚薇,不论他们问什么,你只要装傻,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但愿十长老并没有注意到她……
“哎,瑞卡尔,你脸色不太好。”女骑士突然凑近。“你没休息好吗?”
“谁,谁没休息好了!”伯爵像是被看不见的鞭子抽中,白皙的肤色陡然涨红。“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破事整夜没睡写一大堆信还约见!我只是刚好路过!”
“——哦,这样啊。”女骑士拖长声音,眨眨眼。“还以为你是特意赶早来的呢。真——遗憾啊。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顺路——来看我。”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伯爵耳朵更红了。“亚薇,你冷不冷?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他脱下斗篷,透过栅栏塞进去,用眼神催促对方披上。“提审最早安排在下午。你一口咬定自己是个报错名的,没有魔力所以有魔法抗性……我都打点过了,他们不会为难你。”
女骑士在对面一阵点头,忽然脸色凝住,低声说。“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来了……”
“你在说什么?这可是囚禁法师的……”
“——趴下!”女骑士厉声喊。
塔身忽然一震,上面几层传来一阵爆炸声。碎石和烟尘一蓬蓬落下。一个尖声的叫喊豁然传来:“这是个陷阱……戈恩达尔大会……长老选拔……全部都是陷阱!”
几个守卫推开门,快速爬上来。在他们之上,还关押着在大会上质问长老的参赛者。
外面有一阵阵乌鸦的怪叫。伯爵走到附近的窗户,隐约看到一伙尖帽子的法师闪现又消失。
“果然,这是有预谋的……”他的心开始下沉。探望的时间到了,他还想再嘱咐几句,却听栅栏里的女骑士颤声问道。
“他说戈恩达尔大会……是个陷阱?”
女骑士的保释很不顺利。
“霍恩小姐,你别来探口风了。”焦头烂额的伯爵不耐烦地拉开马车的帘子。“用我领地今年最迟的苹果作证,她如果不乐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是因为她的姐姐吗?”红发少女绞着手。
“对啊,连你都能想到,为什么要来问我!”伯爵没好气地正了正帽子。“她一个魔法白痴参加那个破魔法大会,本来就是凑数的……面上卖个乖又不会有什么损害。她非要问关于她那位已故的好姐姐的事!现在不是我不愿理捞她出来,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说话都累!是她自己守着那个小黑屋不愿意出来!”
“她……怎么会和魔法扯上关系呢。”红发少女欲言又止。
“她不该扯上的关系还少吗?比如您,我亲爱的霍恩小姐,年轻女士的好奇心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回去享受美妙的午茶吧!这种事情的进展,我自然会派人通知你的。您每天亲自来蹲最新消息,来我家比我都勤快!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有什么特殊关系。”伯爵披风,哼了一声,又是摇头。
“亚薇……”他幽黑的瞳孔,映衬着阿尔薇特皎洁的面孔,手指攥紧。“跟我走吧,我是来救你的。”
“别说傻话。”阿尔薇特微微皱眉。“这里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走吧。”
“不,我不要!”男孩仿佛面临着剧烈的心理斗争。“你才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里?你明知道只要和我交易,我就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男孩因为激动,眼尾微微泛红。“你保护了我这么久,难道不是为了这笔报酬么?那就向我索取吧。虽然我讨厌人类,但我不介意……”
说着,他口袋中掉出一对贝壳。这是他在那个无聊集市买到的。这种施了魔法的小玩意,能够让普通人远距离相互传送语音。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送出,阿尔薇特就失踪了,让他后悔不跌。
“这、这是碰巧捡到的……”
“塞缪尔,谢谢你。”女骑士隔着铁栅栏,覆上男孩的手。微微颤抖的手,让她心里涌起一种熟悉的悲伤感。“能再见到你,也挺好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愿意解开我的封印?”男孩眼神逐渐幽深。“罢了,阿尔薇特,不论你有什么顾虑……我可以答应你,不再要求你解开封印。”他深深出了一口气,眼神晦涩又磅礴。“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一直以孩童的样子在你身边。我们就像以前一样,到处游历,永远在一起,不好么?”
女骑士的眼神水一样透过他。
“曾经……有人告诉我,这世上已经没有‘永远’的魔法。”她说得很慢,不像一个回答,也是对两人共同的回答。“塞弥,我没有打算欺骗你。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师。总有一天,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我并不希望你因此而被束缚。”
无力的绝望感像水一样漫上来。就像每一次他最熟悉的魔法失效,或者比那更痛苦。他动用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威力和祈求,都不能怀抱他所想要。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和我一起走呢。”
一定是他的魔力不够强大,是人类的世界贫瘠匮乏,使得他的言语不够真实。
“孩子,别担心。”女骑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细细叮嘱。“即使伯爵放过你一次,恐怕也难说。你快离开这里,别等天亮,一直向西走。”她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那些人不敢轻易伤害我。只是我这次参赛,伯爵是举荐人。如果我就这样潜逃,他会背负很大的责任。我不想给他增添更多负担了。”
男孩眼底闪过一道反光,甩开了栅栏。“原来,你是为了那个公子哥儿而拒绝我!”不甘此刻化为汹涌的愤怒,恨不能将一切烧穿。“你是不是只在乎他的看法,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你在胡说什么。塞缪尔,除了我姐姐,这世上我对你——”
“哦对,还有你的姐姐!”男孩怒气冲冲,像一只龇牙的黑猫。“你口上说什么最重视我的誓言,其实还有这么多人排在我前面!”
“喂……”
“我讨厌人类,轻视我,愚弄我。”男孩戴上兜帽,宽阔的帽檐遮住上半张脸。他退了一步。“阿尔薇特,你会后悔的。”
“主上,看来您……已经得到了答案。”
城墙的一角,有一个荒废的祭坛。一群高瘦的尖帽巫师围住祭坛前披着兜帽的男孩。
漆黑无光的后半夜,最后一点月亮也落下了。就像男孩心里残留的那一点柔软。
他将可以窥见过去的小圆镜随手抛出。
在高塔与阿尔薇特见面之前,他就已经知晓了大部分的真相。千年之前,埃茵部落的十长老用禁法困住了他的真身,改造了圣树,以他古神级别的魔法权能作为通路,抽取整个大地的脉流供给王城。
更准确地说,是供给那些老不死,维持着他们长生不老。而作为代价,无数精通魔法的法师被选拔,被残忍地献祭,以维持束缚魔法之王的枷锁。
除了那个他们了。难怪她来问我……”说着,他似乎更加忿忿。“这种破事,有什么值得关心!可恶!”
伯爵少爷是圈里的贵人,他的关注可是稀罕事。于是无所事事的人们也围过来,指指点点。
希尔芬被卷入漩涡,手足无措。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惹到这个从无交集的小少爷。
“请恕罪,阿赫少爷。我不知道是哪里冒犯到……”
“别给我装,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小少爷专横地闹着脾气。“我警告你,以后不许——”
“喂,你们在做什么。让开让开!”
忽然有一道鞭子破空的声音,伯爵少爷都打了个激灵。周围的人看到来人,也识趣地散开。
还是上次的小骑者,她挥着马鞭走过来,长靴登登作响。
希尔芬心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紧了。不知为什么,她非常想要。希尔芬这才想起,上次她出门也戴了这个家族徽章。没想到那女孩胆子虽大,眼神却很细。回去之后竟然还不忘和这个少爷打探。想到这里,这个阿尔薇特和阿赫少爷的关系,似乎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差劲。希尔芬闷闷地想。
“你好呀,霍恩家的小姐。我们上次见过的,在河边。”小阿尔薇特向她打了个招呼。
“喂!”伯爵少爷脸色憋红,出声打断。“这不关你的事!”
“我的事情,当然我自己做主。”阿尔薇特扮了个鬼脸,忽然牵起希尔芬的手,左躲右闪地跑了起来。“再见!小少爷。”
伯爵少爷气急败坏,想要亲自追过来,却被周围待命的仆人为了个水泄不通。阿尔薇特大笑着,灵活地将希尔芬从人群里领了出来。金色的阳光落在女孩飞扬的短发上,令人眩晕。
“好啦,这里就安全啦。”阿尔薇特回眸一笑。
突然的奔跑让希尔芬呼吸急促,几乎要将她四分五裂。她大口地喘着气,接着对面递过来一杯葡萄果汁。
“慢慢走着,不要突然停下。”阿尔薇特很有耐心。“习惯了就好啦,别害怕,很好玩的。”
红发女孩攥着那杯果汁。喉咙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牙根都在发痒。
“希……希……”
“嗯?你不舒服吗?”
“希尔芬。”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叫希尔芬!希尔芬·霍恩!”
小阿尔薇特愣了一下,然后绽开一个明亮的笑意。在这个微风吹拂的午后,明亮得几乎透明。
“好啊,那我就叫你希尔芬。”她歪着头看过来。“我叫阿尔薇特。以后阿尔薇特和希尔芬,就是朋友了。”
***
从此希尔芬的生活天翻地覆。阿尔薇特就像草原初春的风暴,无拘无束,毫无征兆地敲碎了她所有的“不能”。
她们之间有了一个秘密。阿尔薇特很快摸清了她家和她的房间:只要爬上一棵苹果树,就能顺着一根枝条敲开希尔芬的窗户。无数家人烂醉如泥的下午,阿尔薇特就爬来敲她的窗。敲三下就是在问她有没有空。大多数的时间,希尔芬不敢出门,阿尔薇特就坐在树上陪她聊天,然后摘几朵苹果花。阿尔薇特熟读所有精彩又惊险的故事,哪怕这些故事很多都不完整,她也能讲得活灵活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