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许是为了博取好感,那时候的黎远山并未暴露本性,常在半瓶酒下肚后哀叹他的儿子命苦,刚出生就没了母亲,也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那样子,像极了一名慈父。
而张昭月也向他袒露对远在家乡的儿子的思念,喝得微醺,也忍不住同他说起家道中落的往事。
某天,黎远山告诉张昭月,他打听过关于她父亲和她叔伯之间的恩怨,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龃龉和内幕,只是没人敢揭露。
张昭月问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黎远山看着她笑:“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怎么会不想呢?叔伯两家倾吞他父亲打下的江山,害她沦落至此,她做梦都想亲手送他们上断头台。
只是,张昭月已非象牙塔里的单纯学生,她早就知道这个社会奉行等价交换的法则,没有人会不图回报地向她伸出援手。
果然,黎远山提出的交换条件是:“给我儿子当妈妈,到他二十岁为止。”
张昭月觉得这种事过于离谱,哪有人在歌舞厅给孩子找妈妈?而且以黎远山的条件,再找一个老婆并不难。
所以她一开始并没有答应,直到某一天,黎远山给她看了孩子的照片。
黎远山告诉她,孩子到现在也没取名字,一直宝宝宝宝地叫着,保姆照顾得不周到,孩子天天在家里哭,奶粉喝下去又吐,一定是想妈妈了。
而张昭月第一次去到黎家,第一次见到小黎棠,正在保姆怀里挥舞着胳膊哭闹的小孩,一看到张昭月就不哭了,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听说孩子出生在十月的秋天,张昭月想起了一种小巧可爱的,明艳漂亮的花。
她提议道:“不如就叫黎棠吧,秋海棠的棠。”
张昭月在信里承认,答应黎远山的交换条件,不乏对优渥生活的怀念,她是富家小姐出身,缺钱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自然也有对报复叔伯的向往,她深知以她和蒋方遒的能力,恐怕这辈子都只能看着他们逍遥法外。
但是不可否认,她当时动摇的原因里,有对黎棠的怜惜,更有被一眼选中而产生的莫名责任感。
她答应了黎远山,与蒋方遒解除婚姻关系,并从黎远山那里讨得一大笔钱,作为离婚时一次性付清的抚养费,希望能保障蒋楼今后读书和生活的开销。
在此之前,蒋方遒争取过,挽留过,然而张昭月去意已决,当他得知张昭月要嫁的男人是有钱的大老板,能给张昭月好的生活,便劝服自己放手,让心爱的女人去追寻她想要的人生。
可是再卑微,渺小的人,也抱着一丝希望。
拿到离婚证,送张昭月离开叙城的时候,蒋方遒抱着怀里才两岁的蒋楼,竭力笑着:“如果想我们了,随时回来。但不要太久,我怕孩子不记得妈妈的样子,最多十年,我们还在山脚下的家里等你……十年,应该够了吧?”
读到这里,蒋楼才知道,父亲口中的“十年之约”并非编出来骗小孩的谎言。
虽然,张昭月当时并未答应。她只看着蒋方遒哪怕离婚后还戴在手上的戒指,不断地流泪,不断地说对不起。
当时她太年轻,太相信物质的力量,以为感情的羁绊那样容易被斩断,被割舍。她以为有了那笔钱,被她抛弃的父子俩会过得很好,蒋方遒不必再去开夜车,不用为了省托班费把年幼的蒋楼一个人留在家里。
可她低估了一个看似窝囊无能,但深爱着她的男人的决心。她走之后,蒋方遒非但没动过那笔钱,反而更努力工作,每年都往那张卡里多存一笔,想着等她回来,一家三口便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张昭月可以做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
而首都这边,黎远山在婚后逐渐暴露本性。他傲慢自负,暴戾多疑,总是担心他不在家的时候黎棠被虐待,在家里装满摄像头,监视张昭月和保姆的一举一动,又对小孩发自天性的吵闹接受无能,黎棠一哭他就暴躁,要抄家伙揍,还把黎棠关禁闭,美其名曰让孩子“学会变乖”。
张昭月劝过他不要这样对待小孩,黎远山不听,张昭月只好在黎棠挨打时护着,在黎棠被关小黑屋时给他送饭,晚上偷偷去陪他,讲故事给他听。
后来黎远山甚至怀疑张昭月和学校的男同学有染,加上黎棠小时候体弱多病,需要照顾,张昭月的学业被迫中止。
直到事已成定局,张昭月才明白黎远山为什么要花钱给自己的孩子“买”个妈妈,而不是另娶一位,一来新娶的老婆不一定会对黎棠好,毕竟打开电视就能看到继母苛待孩子的法制新闻,还是一纸合约的“雇佣关系”更稳固;
二来黎远山的“前妻”太过强势,因为什么都拥有,所以对他全无所图,连孩子也束缚不了她,黎远山恨透了这种无计可施的感觉,选中张昭月这样只图他钱的女学生,反而更容易掌控。而且张昭月生过孩子,身上有母性,等到培养出了感情,说不定会心甘情愿为黎棠付出。
可是,任黎远山机关算尽,还是忽略了一点,即张昭月在面对获得和失去的天平失衡,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时,对黎棠的感情自然会发生变化。
被迫中断学业时,张昭月怨过,凌晨抱着高烧不退的黎棠前往医院时,张昭月也烦过……她无可避免地开始怀念无忧无虑的校园时光,思念远在两千公里外的自己的亲生儿子。
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长高?生病发烧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哭着喊妈妈?
这架晃动的天平,最严重的一次失衡,发生在黎棠五岁那年。
再婚后,张昭月并没忘记弑父杀母之仇,时不时提醒黎远山帮她帮她起诉。黎远山总是说再等等,还缺重要的证据,一拖就是四年多。
张昭月终于等不及,跑到黎远山公司找到法务团队的负责人,问这个案子的进展如何,结果那人一脸茫然,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案子。
已经当成意外结案的事故,翻案的希望可堪渺茫。
黎远山骗了她。
当时张昭月快气疯了,觉得自己这些年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冲动之下便只身一人到叙城,回到山脚下的家里。
后来事情的发展,便如同雪崩一样迅猛而不可控——黎棠找了过来,追着张昭月跑到马路上,而蒋方遒得知妻子归家忙开车回来,为躲开横穿马路的黎棠猛踩刹车,死于非命。
而蒋楼,刚还沉浸在妈妈回来的喜悦中,又措手不及地面对爸爸的惨死。
这一天,是他过完七岁生日的第二天,也是之后那么多年他的噩梦,他恨的来源,他无法逃离的无底深渊。
张昭月在信里说:我曾责怪过老天,是他存心作弄,把凡人的命运当儿戏。也曾责怪黎棠,哪怕他那时候才五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只是想找妈妈而已。
后来才知道,我最该恨自己,恨自己立场不坚定,决定了的事情又后悔,狠心却又不够狠心,才造成这样惨痛的局面。
可是怪来怪去,恨死了自己,又能如何?
这世上总有无数堵南墙等人去撞,太多事情都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才理解。
理解的瞬间,也意味着彻底的失去。
在合约的束缚下,张昭月不得不回到黎家,当黎远山的太太,黎棠的妈妈。不得不再一次推开蒋楼,让他回去,就当从来没有过自己这个妈妈。
而十几年来,让张昭月对黎棠的感情几经转变,一段掺杂太多内容的复杂关系,他们也不至于互相怨怼到要变成仇人,也没办法成为俗世意义上的母子。
广播事件发生后,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思考,迫使自己冷静,不再冲动地作出任何决定,最终的结论是想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