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季卿语意外地没答,顾青的眼睛就?眯了?起?来,想到这人前几日收到季家的帖子时?,神采高兴的模样,还同他说:好久没有回家同母亲讲话了?。
顾青当时?说她可以经常回去,反正两家很?近,他还记得季卿语当时?小鹿一?般明亮的眼神,然后柔声地说谢谢将军。
可单是两日光景,季卿语便不想回家了?……
马车骨碌碌碾过洒着金黄的长路,回到府里时?,季卿语已经睡着了?。
顾青轻手轻脚地把人抱下马车,一?路上不少家丁瞧见了?,连忙躲开头,只顾青抱着人,却不管旁人目光,脚步不快,也?走得很?稳,就?怕把人给惊醒了?。
原本不到半刻钟的路,今日足足走了?一?刻钟,顾青的臂膀坚实有力,便是上下石阶也?叫人感觉不到,季卿语睡得安然,眉目间的皱痕渐渐散去。
刚进清鹭院,便看到镇玉和?镇圭坐在院子廊下,似是镇玉陪镇圭在等二娘回来,又担心?他还小,不知?轻重,在院子里乱跑。
这会儿镇圭见二爹回来了?,动作迅速地爬起?来,只他还没长开,短手短腿,动作看着有些?滑稽。他兴冲冲跑过来,想问?二爹,二娘回来没有,快到跟前才发现,好似二爹怀里抱着的就?是二娘,他立刻刹住步子,噔噔几步站稳——
顾青看着这小人,感觉他最近又吃胖了?,小声同他说:“去同阿奶说,二娘回来了?,但太累了?,今日便不去请安了?。”
二土接到任务,又噔噔几步跑走。
镇玉原是站在廊下,可看将军神情严肃,不由得站了?直,然后就?听将军说:“去找些?活血化瘀的伤药来。”
镇玉神色一?凝,猜到什么,只顾青在,他不敢逾矩多问?,听了?任务就?走。
顾青把人抱进卧房,轻手轻脚放在榻上,把枕头给她摆好,见季卿语睡熟了?,才撩起?她的裤腿——入目便是两侧白嫩膝头上的瘀伤,顾青面色越发不好,方才在马车上看得不真切,如今再看,一?眼便知?是跪伤。
从前镇玉和?镇圭犯错,也?被?他罚过跪,可就?是跪上一?夜,镇玉那腿也?不至于伤成季卿语这样,顾青拧着眉,细细把她的膝盖看过,又看还有没有旁的伤。
这人娇嫩的很?,在榻上跪半个时?辰都能把膝头跪红,抱她去洗,那便是哼哼唧唧地说走不了?路,可便是这样,现下腿伤成这般,还装作无事发生地从季府里走出来……
顾青看着季卿语的睡颜,想,这人平日嫌弃这,嫌弃那个,妥妥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可便是这般让人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模样,性?子却这般要强,受了?委屈不愿叫人知?道,受不了?在旁人面前不体?面,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兔子。
可又是这样一?个要强的兔子,却在见到他时?,忍不住说疼,顾青被?她这性?子磨得没了?脾气,只想疼她。
瘀伤严重,顾青不敢轻易上手去揉,先打了?热水来,把伤口简单清洗干净,又找来棉棒轻轻点点地给人上药。顾青一?个平日听文官拍马屁,两句都嫌烦的人,这会儿一?点一?点给人上药,倒是没了?二话,见季卿语皱眉,哄人似的帮她吹吹。
似乎是挺痛的,季卿语睡得不好,可因为几乎一?夜不睡,昨夜又受了?惊吓,今日忽然回到了?一?个安稳的地方,便再也?忍不住全身的疲惫,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睡得不大好,疼得昏昏沉沉的,好容易睡着了?,又开始稀里糊涂地做着梦——
那似乎也?是个夏季,院子里的玉兰花全开了?,只不过种下他的主人没能再起?身欣赏,所以开得格外寂寞,连往窗边舒展的姿态都显得那般落寞。
恬淡的香气沿着窗缝飘进来,轻轻勾动着病榻上面容枯槁的老人的情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青灰色的床幔随风轻摇着,如同老人的身体?一?般,脆弱飘渺。
咳过几次血,曾祖已经不再被?允许下榻,只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便是身子不允许,心?里还装着大山大河,所以他的诗文里常有壮观磅礴的秀丽景色,有豁达豪迈的风骨,他让季卿语读游记给他听,彷佛听过,便算是游历了?。
“父亲给我取名为潜,许我表字渊泽,便是希望我像河海一?样深邃广博,有容乃大,我自认对百姓、诸君教导宽容,颇有耐心?,事事亲为,却遗憾未能把这份宽容,允一?点到久阳身上……”
季卿语话声很?轻,像是怕打扰他的思绪:“曾祖不过是对祖父望子成龙罢……”
“年轻时?常常这般想,我以诗闻名南梁,又是太子太师,自是有一?番心?高气傲,不希望我的孩子生得平凡,诗文做得好是必要的,品行得是名震一?方的大家,还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在学问?上习有所得……我把好孩子的要求全安在他身上,希冀他成为一?个比我还优秀的人,却从未想过会不会逼他太过……可事到如今,我夜梦难眠,恍恍惚惚间都是他在责问?我,说我逼他走上歧路……”
“曾祖寄希望于祖父,祖父又如何不想延续曾祖才名?只曾祖若愿意把这番心?思同祖父袒露,想来祖父定能明白曾祖的良苦用心?,解开心?结……”
曾祖不置可否,又说道:“还是云安好,博闻强识,年纪轻轻便是两榜进士,更可贵的是能心?系百姓,有这般青云之志的孩子,将来的南梁朝堂,应有他的一?席之地,只望他不要急躁,徐徐图之,方得长远……”
季卿语听着曾祖对父亲的嘱托,想着每次父亲来见曾祖,都忍不住僵硬挺直的腰板:“……曾祖对着我能滔滔不绝地夸奖父亲,怎就?不当面提点一?两句?”
曾祖用轻哼一?声答他。
季卿语便想,若是曾祖身体?还好时?,这声轻哼时?,胡须定会被?他吹得一?翘一?翘的。
“我这是鞭策他们,让他们不要骄傲自满、不思进取……”
季卿语连说了?几句“是”,头都不抬:“又来了?,又来了?……”
曾祖又哼,怪声怪气地扯开话题:“继续念,继续念,念到嵩山了?……”
季卿语摇摇头,继续给曾祖念,心?里却清楚曾祖的要强,这些?话只说给她一?人听,都怪声怪气,又怎能淡然地说给父亲和?祖父听?
一?如她所想,到了?后来,曾祖真真强弩之末时?,把父亲、祖父,还有家里的一?些?晚辈叫到跟前时?,留给他们的话,依旧严厉。
季卿语站在外头,只听到曾祖一?句:“季家往后,便靠云安了?……”
她是最后进去的,看着曾祖青灰色的脸,原本明亮灵动的眸子浑浊不清,眼泪瞬间便模糊了?,她蹲在曾祖榻侧:“曾祖想说了?一?辈子的话,怎么还是没说出口?”
祖父尚在,曾祖一?句“靠云安”,几乎是放弃了?祖父,把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了?父亲身上—— “鞭策……”曾祖再没力气,看着青灰帐顶,低低地说,“我要走了?,我走之后,便,再没人督促他们,留下遗言,也?是希望他们能不忘,不忘……”曾祖再说不下去,气息奄奄地叹了?声,“我对他们强硬了?一?辈子,如何能改……我也?想改……”
曾祖安息于清泽山脚时?,依然没能把那些?对她说过无数遍的话,告诉他的两个孩子。
季卿语站在两位长辈身后,看着他们如青松一?般挺拔的背影,忽然明白为何两位长辈常把她得曾祖教导和?喜爱挂在嘴边,想来也?是因此……
她抱着一?抔玉兰站在曾祖碑前,把它留在曾祖身边,这儿山清水秀,四时?有清风拂尘,便让这束玉兰,替她陪曾祖,长眠地下……
这一?夜,顾青都在盯着季卿语睡觉,压着她的手脚不许动,怕她把药蹭掉、又怕她翻身时?身上会疼,其实这人平日里睡觉乖巧得很?,睡沉之后便轻易不会翻身,可顾青也?不知?为何,便是对她不放心?。
一?夜里,这人哭了?好几回,眼泪把枕头都沾湿了?,睡到一?半,顾青起?身帮她换枕巾,只季卿语还在哭,眼尾晕开成了?一?片红色,他摩挲着自己的指腹,轻轻抬手替人擦掉那泪珠,却擦到了?一?股不寻常的胭脂香——
他闻不习惯,因为这并非季卿语惯用的味道,而且平时?季卿语不擦胭脂……
顾青觉得不对劲,趁人还睡着,又打了?盆水来,替人把脸擦干净。
除了?眼泪,白色的胭脂粉将水盆染得浑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显现在季卿语脸上。季卿语的脸他摸过许多次,有多白多嫩,他最是清楚,平日他只是轻捏一?下,上头就?会留下红痕,只如今这指痕清晰的巴掌印,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这般久都消不掉。
他盯着季卿语的脸,脸色阴沉,在季家,能打她的人不多,除了?季云安他想不到旁人,顾青想着昨夜霍良同他说的事,猜出了?原因。
——献诗汲引不成,赈灾不成,到头来,只能把气撒在女?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