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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九华山连日大雨,那会儿也是刚歇未久,山间树多风大,风一起,树上刮落的尽是雨水败叶。季卿语思忖一二,让菱书取了把伞,给人送去,莫教老人家冻着。

她在寺中清闲,那伞面还是亲手画的。

但可惜她好心送伞,人家却没这般好意,借了伞不亲自还不说,还随手扔在寺外,今日又是大雨,好险叫风吹跑了去。

往阶下走时,菱书面上挂着不满:“也不知是哪家公子,竟这般不知情知趣,他若有意,略打听便该知是小姐在此抄佛理经,宜州多少官绅才子等着一睹姑娘红颜,偏那小子得了便宜却不懂珍惜!”

季卿语看她皱面,也不知像了谁,柔声以慰:“他若想见我,我未必能见他,借伞不过举手之劳,也并未想着凭借还之意演那才子佳人话本里的戏码。如今我以待罪之身在此悔过,还是鲜叫人知道为好。”

提起旧事,菱书泄了气,瞧见候在阶下的车马和容管事,倏然把那无趣公子忘在了脑后。

容管事遥遥望见那抹青绿人影,早早拍了衣裳,整顿仪容,待人走近,热络上前恭敬问好:“二小姐。”

“容叔。”

说话间,季卿语先瞧了眼菱角。她有两个丫鬟,一个菱书,一个菱角,菱书稳重,菱角活泼,只不过当初她上严明寺是为悔过,不好多带丫鬟,菱角便留在了府中。

目光对上,菱角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安静地挽了车帘,季卿语知她这是有话,便先上了马车。

“家中可都安好?”

“一切都好。”这话依旧是容叔答的,他是季父身边的管事,半年不见,对她说话如旧客气,“就是夫人想您的紧,不时便要同三公子提起。”

“娘的身子如何?”

“夫人也都好,前几日还同梁夫人一同打双陆呢。” 眼看是聊得热络了,容叔话里沾了七分笑。

却见季卿语进了车厢,没声了。

容叔也不恼,抹了把脸,偷琢磨着府里这二小姐,只觉得比起半年前愈发端庄文秀——

二小姐本就是宜州顶出众的人物,年近豆蔻,便已初见姝色无双,如今在严明寺抄了半年佛经,素裙寡饰也教人移不开眼,眼波流转着的淡淡风光,都是能叫人品味许久的脾气,气若幽兰,华容婀娜,整个人多了股清清冷冷的仙气。

他暗自品味了一番,想着老爷筹划的那事,心里五味杂陈,借着支使车夫好生驾马的功夫,才稳住心绪,最后道:“夫人老早便吩咐老奴来接您,还命厨房烧了您爱吃的菜,怕是现在已经在府门外等着了,就等您一下车,便把您往双栖院带。”

车马动身,车轮碾过山道,与小石细砾摩梭作响。

菱角借着声响低语:“小姐终于回来了。”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奴婢也不知,只觉得怪得很。”菱角喃喃皱眉,“前些日老爷从扬州回来后便一副高兴模样,给咱们院里送了好些上等细绫,昨儿同武推官一道吃了酒,转头便吩咐人把您从寺里接回来,这可是夫人求了老爷大半年都没见松口的事儿!这段时日,老爷日日红光满面,听人提起年前那事也不恼,眼看像是不计较了……”

年前那事说来话长。

那时,季卿语刚过二九,正是议亲的年纪。东池初会,柳腰芙蓉,她相貌出众,又有才名,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将季家门槛都踏破了。

官绅才俊见了不少,诗会游园参加了许多,一番折腾到最后,季父挑中了知府魏大人的二公子魏轩。

几场酒席连着簪花宴,季父暗暗表了意,魏家似乎领了情,本该到两家儿女七言入相思,长相思兮长相忆的时候,季卿语出了岔子——

季卿语并非对魏轩不满意,只她刚巧与布政使司右参政江家的长女江莺有旧,又听闻江姑娘心仪魏轩,便使了些手段,把亲事辞了。

说来,季家在江南也是有名的钟鸣鼎食人家,诗书簪缨之族,祖上出过一位太傅,两位祭酒,还有一位大诗人,族中子弟更是不乏进士举人,是真正的书香门第,而季父在宜州,官至六品通判。

这样的家世,在宜州,相看的人家能把门槛踏破,遑论江家比季家还要显赫。

江大人时任右参政,在江南一带颇有威势,其父在职监察,于朝中也颇有门路,和那为求晋升外任宜州的魏家可谓望衡对宇。照理,既然江大小姐属意魏二公子,两家该是门当户对、喜结连理才是,但偏不巧,那江家大小姐是个哑人。

隐情在前,江姑娘又曾对她有恩,季卿语便起了恻隐之心。

一番心思,魏家和江家如愿定亲,季卿语连贺礼都已备下,孰料变生不测——

魏轩面上一心取仕、洁身自好,好不谦谦君子,背地里却早与一农家出身的女儿有染,甚至还在外头留了子嗣。得知此事的魏夫人为了不让江家发现,只能暗中派人取她们母女性命。

幸是路过的好心人出手相救,二人才逃过一劫,更幸好心人是位见多识广的义士,听了那女儿陈情,又识得魏家家仆,不由怒从心头起,将母女俩送出宜州后,把此事告上了衙门。

孰知,衙门一听是知府大人家务,连连摆手,连推带撵将义士请了出去,驳了个无凭无据、胡说八道。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隔天这事便传了出来,毕竟是义士所言,众人三分真假七分评述地猜,到后来,又有人空口白牙地说在扬州见到了那对母女,当面听过她的故事,人们愈发信之凿凿,更有甚者,把这事编成了话本故事,在勾栏茶肆传唱。

如今,凡临井水处,黄口小儿也能吟上几句,知道魏夫人心狠手辣、魏公子风流不端、魏大人治家不严。

事已至此,江魏两家的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按理这事错在魏家,可吃亏的却是江家,好端端一个姑娘被退了亲,江莺又身有不便,往后怕是更难议亲。

再后来,东窗事发,魏家知道季卿语有意搪塞,江家位高权重奈何不得,他们又理亏在前,思来想去,便只能怨季父这六品小官不懂教女。

江家得知后,也怨季家其实早知魏家为人,自己推脱了婚事落得清闲却不告知他们。

那段时日,季家在宜州“如坐针毡”,直到季父将季卿语送上严明寺礼佛思过,这事才勉强算过。

“如此看来倒像是件好事?”季卿语没听出怪在哪里,睨了她一眼。

菱角也刚巧抬起圆眼看她,两人目光一碰,菱角怔然,要紧话一时忘了七七八八,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小姐怎生得这般好看。

从前便端庄大气、清秀文雅,如今在佛寺住了半年,整个人好似多了股禅意,本就不多的少女烂漫消逝殆尽,一袭素净薄衫把骨子里的清贵寂宁都勾了出来,只静坐着,举手投足间的矜持便让人侧目,教人忍不住一看再看,又不敢多看。

许是她太久没答话,季卿语拍了拍她的手背。

菱角连忙回神,面上有些烫,咳了两声才答。

“奴婢也觉得是好事,可今日出门,夫人却问奴婢,有没有什么法子,不接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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