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玉栏外云卷雨凉成阵,雨点珍珠水上鸣,靳大人回头吩咐下人备好文房四宝,他在床笫之间相当孟浪,但一旦穿戴整齐,又成了一个正人君子,彷彿整天埋首案牘,丝毫不懂风月情事。
虽然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但紫鳶惯于追随眠樱,所以他为靳大人戴上乌帽后,便匆匆地披上青矾绿地绣八团有水如意勾莲纹罗衫,顾不得还是鬓鬟风乱绿云长,上前亲手为眠樱裁纸磨墨。只见文房四宝旁边摊开着一个卷宗,卷宗上大约是别驾大人的字跡,下款还印着他的公章。
眠樱的神色冷静自若,随手挥毫泼墨,在信纸上写了几行字,字跡完全不像平日的金错刀,却跟别驾大人的字跡如出一辙,几可乱真。
紫鳶看清眠樱在写什么后,不禁瞪大眼睛。
之前紫鳶听说望霞的官员难得上下一心,对靳大人寻找陈氏的命令阳奉阴违。别驾大人掌管着望霞的官兵,跟乡绅们自是过从甚密,而现在眠樱竟然冒认别驾大人的笔跡,以这封信发号施令,命令底下的人尽快找到陈氏。
哪怕别驾大人明天醒来,醒悟入了靳大人的彀中,他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身为朝廷命官丢失公章已是大罪,更别说眠樱和紫鳶显然不会帮助他作证,更重要的是,就算给别驾大人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指控堂堂廷尉左监大人,毕竟谁料靳大人竟会使出如斯下作的手段?
但紫鳶也同时明白,如果刚才别驾大人没有百般搪塞,靳大人也不至于兵行险着。
正当眠樱要盖上公章时,紫鳶却接过那个公章,儘管皓腕有点颤抖,他还是亲自把公章沾上朱漆,印在信纸上—毕竟紫鳶虽然做过不少缺德事,却从未做过这种要砍头的事。
眠樱有点诧异地看着紫鳶,紫鳶向他微微一笑,明明是承欢初罢,容顏还是轻浪潮温玉,眼神却是如此坚定。
天色渐渐暗了,远翠愁山入卧屏,红丝穿露珠帘冷,两重云母空烘影,靳大人的身影笼罩在幽暗里。他一直双手抱胸,冷眼旁观,此时却饶有趣味地道:「紫鳶,这是你给我的投名状?」
紫鳶回头看着靳大人,髻横玉燕,鬓颅琼幡,他福身点头道:「大人櫛风沐雨,奴家当然是要尽力帮助大人的。」
他可以选择作壁上观,但从他主动盖上公章的一刻起,就已经坐定了从犯的身份,将来若是东窗事发,他也是死路一条。
然而,紫鳶知道他若是要跟靳大人离开望霞,那他必须跟眠樱一样,成为对靳大人有用的棋子,而且有把柄在靳大人的手里。很明显,这次靳大人来到海棠馆根本不是为了再续前缘。
靳大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他拿起信纸,跟有着别驾大人的字跡的卷宗仔细对比,然后对眠樱点点头。他把信纸交给长随处理,向眠樱和紫鳶说道:「我派马车送你们回去吧。」
回到海棠馆时已是银蟾满魄,盛展华筵,紫鳶和眠樱也要马不停蹄地接客,他根本没空跟眠樱谈论靳大人的事。
翌日早上,待锦帐香消画烛幽,兰麝烟凝魂断,紫鳶疲惫不堪地送走最后一个芳客后,他回到镜花阁里卸过妆容,金花盆里泼银泥,以香胰子洗过脸,抹上龙销粉,绿蝉秀黛重拂梳,细雀稳簪云髻,如常做过功课,之后总算空间下来。
晓日上春霞,花萼楼前雨露新,青门柳枝软无力,东风吹作金黄色,紫鳶正要跨过镜花阁的雕花门槛,却从一马三箭窗里看见不远处的拒霜居里挤得水洩不通。
紫鳶一时不解,过了一阵子才想起来,那些男妓大约正在恭贺那位刚刚搬入拒霜居的新花魁。
不过是短短几天而已,拒霜居已经换了另一个主人,那里喜气洋洋,脂粉香浓,大家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全然忘却那个死在沉老爷的一时赌气之下的花魁。
紫鳶怔忡良久,方才离开镜花阁。他刻意避过拒霜居,绕到幽静的小径里,踏皱残花几片红,穿过深院无人春芳昼,黛色朱楼,云形绣户,来到观月楼前。
不消下人通传,紫鳶便径自走进香闺里,他经过金缕画门楣,珠箔曲琼钩,看见锦茵掩芙蓉,画屏山几重,沉香帖阁柱,绿窗深贮倾城色,眠樱正站在案头前练字。
眠樱练字时常用生宣,他素来不靠臂搁,以悬肘写字,此时刚好快要把「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九字写完,只见他莹雪凉衣乍浴,紺发浓于沐,淡画眉儿斜插梳,懒结芙蓉带,慵拖翡翠裙,一身花露褭,鬓云香,散发着梅真香粉的幽香。
紫鳶在眠樱身后默默等候着,他明明是高髻云鬟宫样妆,罗裙窣地缕黄金,本该是意气风发的绝色名妓,此刻看起来却是如此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