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这次等着瞧吧!
这次再被赶出去三年,等回来恐怕什么都晚了。当年被赶出去,还有原配夫人的情分在,三年又三年,新夫人都不新了,早先原配夫人的情分还能有多少?没了情分,现夫人又美,一双儿女就在旁边,小少爷又是会读书的,到时候大少爷就是再想回来,还有立足之地?
看看吧,大少爷再聪明能干,还是太年轻,他不明白,没娘的孩子就不能有脾气。
陆老爷连正房都没回,直接让开了祠堂。
陆家下人都看到,这次是陆老爷身边最能干的管事直接肃着脸去清晖院传人,整个陆家人心浮动,原本想要攀上大少爷这条船还没来来得及走动的,此时都满嘴念佛,幸灾乐祸看着那些投了大少爷的下人,这一年谁也没他们红火。
结果,怎么着,到头了。
“别担心,我知道自己的价儿,就是狂,也是可着自己的价狂。”
陆家祠堂外, 陆老爷负手看着陆家祠堂匾额。
旁边是哭得抽抽搭搭的陆夫人,还有奶娘怀里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陆珊珊。
此事甚大,陆夫人的娘家人也都在后头站着。刘氏倒是没哭, 只惨白着一张脸,恭敬里难得透出两分作为娘家人的傲气,话说得不卑不亢,甚有几分道理:
“咱们贫家小户的, 大少爷看不上咱们,这么多年了,我们也不敢怨。可再看不上,也不该借着孩子闹剧,大过年把咱们家都砸了!”说到这里,刘氏略略提高了声音:
“外头人笑我们娘家人不受待见、软弱无能, 我们认了。可外头人笑话陆家上下荒唐没规矩, 我们姑奶奶作为陆家夫人可是不能认的!娘家人的脸面,我们姑奶奶有时可能顾不上,这陆家大家的规矩脸面, 我们姑奶奶可生怕辱没了。”
不知哪句话戳到了陆老爷, 旁边人肉眼可见陆老爷额际青筋跳动。
陆夫人悲悲切切道:“后娘难做, 妾一直知道,可妾就是——”后面的话当着人就不好说了, 可这片心这些年来她不知跟老爷剖白过多少回, 她什么都不求,就图跟陆老爷好好过日子,再被人骂再难做人, 为了陆老爷这个人她都认了。
“外人作践妾, 家里人也作践妾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为了老爷能忍的都忍了。可今天, 他作践到妾的孩子头上,作践到妾的娘家头上,妾是再不肯忍的!”
陆夫人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清晖院的人过来了。一时间其他人也说不好,这是该说大公子过来了,还是该说大公子被押过来了。
毕竟,去清晖院传人的可是老爷最得力的长随,最明白老爷心思,此时长随一张脸一点表情都没有,完全是公事公办把人带了过来。
始终看着祠堂牌匾的陆老爷转身回了头,目光冷得很,旁边无论是下人还是刘家人都不敢则声了。
陆老爷就这么看着走过来的大儿子,然后拍了拍身边陆夫人的手,清楚说了三个字:
“你放心。”
不远处,看人老辣的钟伯心头一跳,一向镇定的老脸上皱纹一颤。来到陆家二十年,他总觉得没能真正看清陆老爷这个人。这一次,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陆老爷是一个商人,一个真正的商人。
他纵容自家公子,固然有愧疚有感情在里面,也有一个商人最根本的考量:这个儿子值这个价。
这一刻,钟伯读到的是一个商人冷酷的衡量:这个儿子是否还值得他下这些血本?
他从陆老爷打量自家大公子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商人的决定:及时止损。
正是在供奉陆家祖宗的祠堂前,陆老爷剥去了所有血脉的考量,只剩下为陆家长远计较权衡。
陆老爷的目光阴沉,没有温度,更遑论温情。
陆子期同样没什么温度的视线,迎上了父亲的目光。没有一丝热气的太阳撒下冷冷的日光,忽然一道风来,带着北方朔风特有的凛冽,是侵骨刺肤的冷。
冷得裹着狐狸毛斗篷的夫人小姐都缩紧了身子,满院的下人都缩了脖子,手不觉往棉袄袖子里藏。
只有看过来的陆老爷和同样看过去的陆子期一动不动。
站在少爷身侧的钟伯,一颗久经世事的心突突跳着,他意识到自己算错了:他以为少爷展露的商业天赋足以让少爷在陆家稳稳立足,可是陆老爷最需要的不是这个,甚至陆老爷似乎没有这么需要这个。
钟伯看向自家大公子,可这个场合,众目睽睽,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陆老爷率先转身进了祠堂,陆子期抬步跟上。
钟伯突然低声喊了一声“少爷”,陆子期回了头,钟伯有满腔的提点,可当着这些人却是一句都不好说。
哪知道陆子期瞧着钟伯一脸严肃的样子,突然笑了。
其他人见大公子感叹了一声:“钟伯啊。”然后靠近钟伯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钟伯面上神情复杂至极,整个人好像愣在了冰冷的风中,苍老的脸上画出一个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
这一刻,钟伯只觉得荒唐,他的小姐离开韩家,她说侯门权贵却一丝人味都没有,她要去过烟火人生。可是,市井出身的商贾人家,又有多少人味儿呢。钟伯看天,天蓝得很,连一丝云都没有,只有冷。
这天下,哪里有他家小姐想过的——烟火人生。
陆夫人和刘家人都死死盯着祠堂,只见陆家大少爷一入祠堂,两边人就把厚重的祠堂门一关,阻断了外面所有人的视线。
陆夫人等人又把目光转到清晖院人尤其是钟伯身上,都纳闷死到临头,陆子期到底跟这个死老头子说了句什么,可任凭他们怎么打量,钟伯都依然是那张冷峻恭敬的脸,不再起一丝变化。
陆夫人嘁了一声,什么豪门大族出来的,在她看来不就是会装模作样,说到底就是一个给人使唤的奴才。就碍着这一分没人能说清的背景,她这个当家主母还得捏着鼻子给这对老汉老婆娘脸。
等着吧,弄下去里头那个小的,她早晚把这对老不死的一块收拾了。他们看她的每一眼都让陆夫人膈应,明明是平静恭敬的目光,可陆夫人就是从中读出他们的蔑视,那种高高在上的蔑视。
陆夫人曾经从前一个陆夫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目光:平静得看起来不带一丝傲慢的傲慢。那时候,前头那个已经瘦得只剩下一身黄皮挂在骨头上,而她正是美艳逼人风华正茂。她本是带着一个胜利者的怜悯来的,甚至还专门穿了素淡的衣裳,只略略施了脂粉,都没很打扮。
这是正当年的美人对一朵明日黄花的怜悯,是胜利者的心软和大度。去之前,她是很想叫一声姐姐的,很想对她好一些。
可对方看过来的一眼,内中不见任何惊艳,没有任何她想象中的嫉恨,平静得让陆夫人只觉得自己衣裳也选错了,妆容也太清淡了,哪儿哪儿都不对,一下子在那个裹着素淡锦绣的骨头架子面前落了下风。
当她想要说些什么找回场子的时候,那黄皮骨头架子挥了挥手就让她退下了,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她就给那个绷着脸的钟嫂请到了门外。
最初的气怒很快下去了,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干冷的天,她看着自己抬起的丰腴完美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笑了。出身高贵又怎样,镇定自若又怎样,还不是一个姿容不再的老女人。
再是满腹诗书再是高门贵女,在这场局里,都再也翻不了盘。她看着陆家华美的亭台院落,名贵的花木,她年轻,她美艳,她就是做错了事儿都是迷人的,那个男人呀看到她,即使还生气,都无法忍住不碰她。
陆夫人收回落在钟伯为代表的清晖院一干人身上的目光,笼了笼身上的大毛白斗篷。往日陆夫人喜欢或艳丽或娇嫩的颜色,她知道陆老爷也喜欢那样的她,只是今日陆夫人是堪怜的,就选了这件白色斗篷。美人嘛,什么颜色都是配得上的,人群中不到二十六岁的陆夫人鹤立鸡群,看着对面人的目光带着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