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他趿拉着棉鞋下去,听见二哥要嫂子开窗,这样冷的风,二哥怎么能受住?!嫂子不知道这窗户该不该开,二哥还在求她:“凤芝,给我口气儿吧……”
凤芝流着眼泪把窗户开了很细的缝,冰凉的风立马挤进来,是冬夜的味儿。她给他披了袄子,袄子上有一大块靛蓝补丁,上头的针脚非常细,非常密,章望潮摸了摸,便耷拉着脑袋,咴儿咴儿喘气。
他跟生瘟的畜生一样,丝毫精神也没有了。
黑暗中,章望生流下了好些眼泪,像嫂子那样,等他回到被窝里,南北抱住了他,她小孩子家,阳气足,身上总是滚热滚热的。她不大清楚死是怎么回事,但知道,那必定是永永远远不能相见了。
“三哥,我抱抱你,你别哭啦。”南北摸了一手的泪水,章望生动也不动,只是流泪,像失了群的一头马驹。
天越来越冷,大地变得奇硬无比,风特别大,把人吹得脸发红又发黑,脏兮兮的。家里给二哥煎药费柴,生产队分的那点秸秆根本不够,凤芝要忙队里积肥,章望生烧饭,出门搂柴禾的活儿,成了南北的。
南北拿着耙子,跟八福一伙去找柴禾。一群小孩子,往没开荒的沟边河岔去,那儿野草多,可都往那去,也变得不多了。南北是这几个孩子里最机灵的,别看她来的晚,可她每每遇事总是胆子最大,因此别人也服她。
她让大伙去坟堆,大家害怕,怕鬼。
平时再佩服她的也不敢,只有八福,说他敢,八福鼻涕挂老长,眼见到嘴了,跐溜一声,又吸回去了。
南北觉得怪恶心的,虽然她以前也好这样。
但这会儿就八福最忠心耿耿,她便把很欣赏的眼光送给八福,说:“好,八福你最有种了,咱们一起去!”说完,有意无意地唠叨两句,“坟堆那柴禾多的很,搂都搂不完哩!”
最后还是只有八福跟她去了,北风呼呼的,月槐树看着像死了,黑乎乎的树干,风一吹,它们就摇头晃脑摆着光秃秃的枝桠子。一出了村头,哪儿哪儿都像是风口。
八福有点畏缩了:“南北,我害怕。”
南北说:“怕啥?”
八福说:“怕小鬼,坟地里有鬼!”
太阳还在北风里挂着呢,南北说:“没有鬼,我二哥三哥都说过,世界上没有鬼。”其实她本来不信的,她也怕鬼,但二哥跟三哥既然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啦。
八福觉得风已经在鬼叫了,他怕得不行,想回家,南北告诉他,要是这样的话,就再也不一起玩儿了。
“我不跟胆小鬼一块儿,要回你回吧!”
八福连自己回去的勇气都没有了,青天白日也害怕,他只能跟着南北。坟也没个碑,不晓得埋的谁,就这样日日月月,月月年年在这春生野草,秋又凋零。
这儿腐败干枯的长草确实怪多,八福忘记了害怕,赶紧跟南北两个搂起来。南北往无名氏的坟上搂,八福说:“你不害怕吗?”
南北瞧着坟头,突然想到,二哥要是死了是不是就住这样的土包里?二哥那么大的一个人,土包这么小,放得下他吗?她呆呆地看着坟头,都忘记了搂柴禾。
喜鹊哗啦啦从头顶飞过,吓人一跳,八福听见那头传来一阵动静,嗷地一声,哭出来:“鬼来了!”他一边哭一边胡乱抱起自己的耙子,背篓,“我说有鬼你就说没有……”
南北攥紧耙子,盯着对面坟头:“谁在那里!出来!”她想,也许是只傻獾子呢?
可对面站起个小子来,是冯长庚,他也搂柴禾。
南北能想到的,冯长庚显然也想到了,这儿好搂。
她有点霸道地告诉冯长庚:“这一片呢,是我跟八福先找着的,你换个地方。”
冯长庚说:“怎么,这些坟头都是你家的吗?”
南北气急败坏道:“你什么意思?”
冯长庚说:“我差点忘了,你不姓章,这儿也不是章家的祖坟。”
南北知道他跟姥姥,立马回嘴:“章家祖坟不在月槐树在哪儿?冯家祖坟肯定不在这儿!”
冯长庚阴沉着脸,他被欺负惯了,如今,连比他小的南北也能欺负他,他不吭声,只管拿起耙子继续搂草。
南北看他不走,睐过去两眼,跟八福说:“咱们快点搂,不要让他占便宜!”
她带着火气把一篓子柴火背到了家,章望生问她缘由,她把冯长庚骂了一顿。
“南北,柴火谁都能搂,咱们家里需要冯长庚家也需要,你这样不对,他跟着他姥姥不容易,以后别这样。”
章望生把背篓里的柴火倒在灶前,又夸了她几句。
南北还撅着嘴,不大高兴,坐在灶前一直踢锅台。
“我知道你想多给家里拾柴火,可入了冬,家家户户都得烧柴,是不是?”章望生坐她跟前,“冯长庚想给他姥姥多弄点柴也没错,你们都是好孩子。”
南北对当不当好孩子没兴趣,她拿起根树枝,在脚边瞎划拉。外头有人喊:“章二哥在家吗?”南北听出是八福,赶紧跑出来。
八福手里提溜个野兔子,灰灰的毛,肥肥的身子。
章望生也跟着出来,八福说:“哒哒打的,叫我送来给章二哥炖肉吃。”
南北抢先一步把野兔子接过来,嗬,还真沉,她喜笑颜开地说:“马六叔真厉害!野兔子跑那么快都能打着!”八福便露出很神气的表情,觉得特别骄傲,他家有鸟铳,马老六能打野鸡野兔子,斑鸠,麻雀,一到冬天就会在山林里转悠。
这只野兔子,很快变作了肉,变作了汤,它的皮毛被完整地剥下来,挂在屋檐下,嫂子答应了南北,会给她做双兔毛手套。南北很高兴,她暂时忘记了看到的坟头,二哥还活着,还在那里,喘着气,是个活人。
这个冬天,马老六送了好几次野味,有时是野鸡,有时是野鸭。自然,这些都比不上正经猪肉香,但打打牙祭,聊胜于无。学校的课上的稀松,因为冷,一屋子学生得有一半在抹鼻涕,八福的袄袖子蹭得油光锃亮,南北和他坐同桌,她也淌清水鼻涕,但她有手帕,在章家的教育下知道讲究卫生。
一到课间,学校里都是乱跑乱闹的,南北也跑,跟人玩儿跳房子,玩儿腻了,就换拾石子。石子是捡来的小石块打磨的,不硌手,玩儿的时候讲究一个眼疾手快,南北玩儿得熟,总是赢,觉得怪没意思。八福问她章二哥的病好了吗,她摇摇头。
“章二哥要是不能好了,你以后上谁家去?”八福这话是平时听大人说话问出来的,南北一下恼了,“谁说我二哥好不了?人吃五谷杂粮,就会生病,难道人生病就不能好了?”
八福被南北吼的都不会说话了,他也是小孩子,他对周围人的看法源自哒哒跟娘两个,他们说谁好,那他就觉得谁好。章二哥是好的,所以如果章二哥不能好了,他是伤心的,他更关心他的小伙伴南北,可南北像被薅了尾巴的狗,一蹦三尺高,他乖乖闭了嘴。
小孩子对死要说一点概念没有,也不是的,知道死人的人家会难受,会哭,会办大席,清明烧纸,但那死了人的人家平日里还是照旧过以前那样的日子,劳作,吃饭,睡觉。
南北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好,反正现在三哥不去学校了,就在家照顾二哥。她觉得日子又快又慢,怎么转眼又是冬天了呢?好像,昨天还在篱笆那捏蜻蜓,今儿就下雪。可二哥病着,日子又非常慢,一眼看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