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眉间心上无计相迴避
海棠对小六也有很多恼恨,看小六道现在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一脚踹在小六的膝关节上,小六向前扑倒,跪在阿念面前。
阿念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六,「哼,你也终于落在我手里了!颛顼哥哥说你救过他一命,那么我就不要你的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当日……当日……我……我一定要报仇雪恨!」阿念想起小六当日在她背上乱摸,眼泪又涌到了眼眶里,颛顼几次问她,她都没好意思告诉颛顼,返回五神山后,阿念才委屈地对娘哭诉了一遍,可娘……只会搂着她,拍她的背。
阿念大叫:「把他的手抬起来。」
两个侍女抓起了小六的手,阿念看着小六的手,琢磨该使用什么刑罚,可阿念自小被呵护得太周到,压根没见过真正恶毒的酷刑,她所知道的刑罚最严重的也就是杖毙。因为颛顼,不能打死小六,阿念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打他的手!」
海棠拿了一根用万年乌木做的棍子过来,狠狠地抽下。
小六唇边挂着一丝笑,还故意出言挑衅:「你的背又软又香,就算打断了手,摸一摸都是值得的。自从上次摸过后,我一直朝思暮想……」
阿念气的身子簌簌直颤,面色青白,眼泪直往下掉。
高辛民风保守,最重礼仪,俊帝登基后,民风有所放开,礼仪也不再那么严格,可王姬的身体……侍女惊骇得呆住,海棠不敢再让小六胡说八道,命令一个做粗活的婢女脱下绣鞋,塞到小六嘴里,「让你这张臭嘴再胡说!」
海棠对阿念说:「王姬,这个混账东西和您有仇,自然要胡说八道来气您,毁您声誉,您若当真,可就中了他的诡计了。」
几个侍女都听出了海棠的警告,可不相信小六的灵力这么低微,能有机会靠近灵力不弱的王姬,忙纷纷劝阿念,一个嘴快的婢女说:「颛顼王子是轩辕的王子,可不是我们高辛的王子,不过是寄居在此,仰仗陛下而活,王姬何必看重他的想法?想杀就杀了,回头和陛下说明,陛下定不会责怪。」
阿念气恨已极,下令:「打!先打手,再打嘴,打死了,我负责!」
两个侍女拿着棍子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小六笑不出来了,心神全放在婢女刚才的话上。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实际透露的信息很多。颛顼小小年纪被黄帝送到高辛,都说他是质子,黄帝以此向俊帝承诺,不会进攻高辛。两百多年来,他从没有回过轩辕,在众人眼中,看上去有轩辕王子的名头,可实际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弃子。
十七拿着冰镇小玉瓜匆匆返回,却没有看到小六。他循着踪迹找了过来,被殿外的侍卫拦住。
十七听到殿内传来杖击的声音,不顾拦阻,想强行往里冲,却惹来了更多的侍卫,将他团团围住。
因为阿念是俊帝唯一的子女,侍卫们都不敢轻视,立即派人去禀告俊帝。阿念的母亲,静安王妃的宫殿距离含章殿不远,贴身侍女惊慌地给她比画,说有人袭击王姬的宫殿,静安王妃忙赶了过来。
她急匆匆地走进殿门,看阿念虽然脸色难看,却衣衫整洁,显然没有受伤。
阿念看到母亲,立即挤出了笑脸,一边打手势,一边问:「娘,你怎么来了?」
小六一直低着头,任凭侍女抽打,此时听到阿念的叫声,她身子轻轻地颤了一下,想抬头看,却又不敢看。这个女人虽不是王后,却是俊帝唯一的女人,整个天下几乎没有人见过她,都只是传闻俊帝藏娇,得她一人足矣。
没有听到王妃的说话声,只听到阿念下令:「住手!」
小六慢慢地抬起了头,看清楚王妃容貌的剎那,心胆俱裂,嘶声吶喊:「娘、娘……」她嘴里塞着绣鞋,发着含糊的声音,双手拚命向前伸去,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侍女的手,抓住那一袭青衫、亭亭玉立着的少妇。
小六双手血肉模糊,少妇骇然,向后退去。阿念赶紧搂住母亲,大叫道:「快拉住这个贱民!」
侍女们怕小六伤到王妃,把小六恨恨地按倒,手脚齐用,牢牢地压制住她。小六却像疯子一样,力气大的出奇,不管不顾地挣扎,要去抓住王妃。
「娘,娘……」小六嘴里在呜咽,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王妃像是看疯狗一样,惊惧地看着她,小六泪如雨落,向着王妃伸出手,只是想抓住娘,不让她再离开,「娘、娘……不要抛弃我……」
她想问清楚,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你明明答应了要来接我,却一去不回,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都改!只要你不离开我!难道我真是她们说的孽种,根本不该活着?娘,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要我了?
俊帝和颛顼赶过来时,就看到小六满身血污,被几个婢女摁倒在地,她一边用力挣扎,一边仰着头,盯着王妃,满面是泪,伸着双手,乞求着她不要离开,「娘,娘……」
俊帝的身子剧颤了一下,竟然有些站不稳。
颛顼的脑袋轰的一下炸开了,他疯一般衝过去,推开了所有人,抱住小六,「小夭。小夭,她不是,她不是……姑姑!」
颛顼把她嘴里的鞋子拔出去,捏的粉碎。小六全身都在哆嗦,抖得如一片枯叶,「娘,她是娘,哥哥,我想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不乖?我一定听话,我会很乖很乖……」
颛顼的头埋在小六的颈窝,泪一颗颗落下,「她不是姑姑,姑姑已经战死了。她是静安王妃,只是和姑姑长得像。」
小六身子抖如筛糠,发出如狼一般的哭嚎声,「她说了要来接我,她说了要来接我,我等了她七十多年!她一直没来,她不要我了!我不怪她,我只想问清楚为什么……」
颛顼紧紧地抱着他,就如小时候,父亲战死、母亲自尽后,无数个黑夜里她紧紧地抱着他。
小六的哭声渐渐地低了,身子依旧在轻颤,她能感受到哥哥的泪无声地落在她的衣领内,他依旧和小时候一样,不管多伤心,都不会让任何人看见。小六双手颤着,慢慢地环住了颛顼的背,下死力地搂进了颛顼。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彼此抱着,相依相偎,相互支撑。
阿念震惊地看着,她低声叫:「颛顼哥哥。」
颛顼却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动不动,头埋在小六的脖颈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阿念叫:「父王,他、他们……」
父王却好像一下子又老了百年,疲惫地对母亲身旁的侍女吩咐:「先送王姬去王妃的殿内休息。」
侍女躬身行礼,半搀扶半强迫地护送王妃和阿念离开。
阿念茫然又恐惧,隐约中预感到她的世界要不一样了,可又不明白为什么,只能频频回头看向颛顼。
殿内的人很快都离开了,只剩下静静站在一旁的俊帝和十七。
很久后,颛顼慢慢抬起了头,凝视着小六,他的眼眸清亮,看不出丝毫泪意。
那一桩事又成了两个人的秘密。小六的心直跳,紧张地偏过头,想迴避开颛顼的目光。
颛顼说:「你刚才已经叫过哥哥了,现在再抵赖已经没用。」
小六想笑,没有笑出来,嘴唇有些哆嗦,颛顼低声叫:「小夭。」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小六有些茫然,更有些畏惧。
颛顼又叫:「小夭,我是颛顼,你的表哥,你要叫我哥哥。」
小六想起了他们幼时初见面的情形,那时娘和舅娘都活着,娘微笑着说:「小夭,你要听哥哥的话」,舅娘笑意盈盈地说:「颛顼,你要让着妹妹」,他们俩却和乌鸡眼一样,恨恨地瞪着对方。舅娘自尽了,娘战死了……只剩下他们了。
小六小声地说:「哥哥,我回来了。」
颛顼想笑,没笑出来,嘴唇微微地颤着。
十七这才走上前,低声道:「小六的手受伤了。」
颛顼忙叫:「药,伤药。」
俊帝的贴身侍从早命医师准备好了伤药,一直在外面静候着,听到颛顼叫,立即跑了进来,端盆子的、捧水壶的、拿手巾的、拿药的,多而不乱,不一会儿,就给小六的手把药上好了。
医师对俊帝奏到:「只是外伤,没伤到筋骨,过几日就能好。」
俊帝轻颌了下首,侍从们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颛顼扶着小六站起,小六低着头,不肯举步。颛顼推了她一下,把她推到俊帝面前,自己后退了几步,和十七站在了屋檐下。
小六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说话。
俊帝先开了口:「你故意激阿念重则你,不就是想让我出现吗?我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小六故意激怒阿念,让阿念重重责打她,的确是想让俊帝来看到一切。小六怀着一种微妙复杂的心思,想看看俊帝的反应,看他究竟会帮谁,甚至她都准备好了嘲笑戏弄一切。可是,静安王妃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个曾经让小六一想起就伤心得吃不下饭的女人,小六曾想像了无数次她究竟哪里比娘好,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长得那么像娘,偏偏又穿了一袭青衣,猛然看去,完全就是娘。那些隐秘的愤愤不平和伤心难过都消失不见了,甚至她觉得愧疚不安。
小六跪下,至亲至今的字眼到了嘴边,却艰涩得怎么都吐不出来。她重重地磕了一下头,又重重磕了一下头,再重重磕了一下头……
俊帝蹲下,扶住了她,小六咬着唇,依旧没有办法叫出来。
俊帝道:「这二百多年,肯定有很多人对你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我原本也有很多话对你说。你失踪后,我一直想着,找到你后,要和你说的话。刚开始,是想着给你讲什么故事哄你开心;后来,是想如何安慰开导你;再后来,是想听你说话,想知道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再到后来,老是想起你小时候,一声声的唤爹爹;最后,我想,只要你活着,别的都无所谓,小夭……」俊帝抬手,空中出现了一个水灵凝结成的鹰,鹰朝着小六飞冲而来,突然又变成一隻大老虎,欢快地一蹦一跳。
这是小六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每天快要散朝是,她都会坐在殿门的台阶上,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爹爹,等看到那个疲倦孤独的白色身影时,她就会跳起来,飞衝下台阶,大叫着爹爹,直直地扑进爹爹怀里。爹爹会大笑,一手抱起她,一手变幻出各种动物。
小六扑进了俊帝怀中,眼泪簌簌而落。
俊帝搂住了女儿,隔着三百年的光阴,她的欢笑变成了眼泪,但他的女儿终究是回来了,小六唔咽着说:「她们说你……你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去玉山接我?」
俊帝轻拍着她的背,「当年,我迟迟不去玉山接你,是因为你的五个叔叔起兵造反,闹腾得正厉害。西边打仗,宫里暗杀刺杀毒杀层出不穷,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让你有个闪失,所以想着让王母照看你,等我平息了五王的叛乱,再去接你。没有想到你会私下玉山,早知如此,我宁可危险点也要把你带在身边。」
小六哽咽着问:「你是我爹吗?」
俊帝抬起了小六的头,直视着她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你爹!纵使你不肯叫我爹,我也永远是你爹!」
小六终于释然,又是笑又是哭,忙叫:「爹爹……爹爹。」
俊帝笑了,扶着小六站起,把一方洁白的手帕递给小六。小六赶紧用帕子把眼泪擦干净,可眼眶酸胀,总想落泪,好似要把忍了上百年的眼泪都流干净,她只能努力忍着。
颛顼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十七跟在他身后。
小六抱歉地看着十七,「我、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俊帝摇摇头,道:「他是涂山狐狸家的人,心眼比你多,就算刚开始没想到,后来也早猜到你的身份了。」
小六苦笑,也是,俊帝和颛顼都不是好脾气的人,能让他们一再忍让,整个大荒也不过寥寥几人。
十七对俊帝作揖行礼,俊帝问:「涂山璟?」
十七恭敬地回答:「正是晚辈。」
俊帝慢悠悠地说:「我记得你和防风小怪的女儿有婚约,是我记错了吗?」
十七额头冒汗,僵硬地回道:「没、有。」
「是你没有婚约,还是我没有记错?」
「是、是陛下没、没记错。」
小六看不下去了,低声叫道:「爹!」
俊帝深深地盯了十七一眼,对小六说:「你娘以前居住的宫殿,我做了寝宫,你若想搬回去,让宫人稍微收拾一下就成,我搬回以前住的宫殿。如果喜欢别的宫殿也成,反正这宫里多的是空着的宫殿。」
「不了,我就住华音殿,正好可以和哥哥说说话。」
颛顼又高兴又犯愁,瞟了一眼俊帝,说道:「我当然也想你和我住一起,可是你若恢復了女儿身,和我同住一殿,于礼不合。」
「我……」小六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看着俊帝和颛顼,又吞了回去,以后再说吧。
俊帝说:「先住着吧,等昭告天下时,再搬也来得及。」
颛顼欣喜地对俊帝行礼:「谢谢师父。」
俊帝虽然很想多和小六相处,但知道小六需要时间,反正来日方长,她也不着急,借口还有要紧事情处理,先一步离开了。
等俊帝走了,小六紧绷的身体才鬆懈了下来,她知道他是至亲至近的人,也清楚记得小时候爹爹是多么疼爱她,可是隔着上百年的光阴,她渴望亲近他,却又尴尬紧张,还有隐隐的畏惧。
颛顼带小六和十七回华音殿。十七一路都很沉默。
颛顼让婢女先服侍小六洗漱换衣,等小六收拾完,晚饭已经准备好。
小六的手有伤,不方便拿筷子吃饭。十七想喂她,刚伸出手,被颛顼抢了先,颛顼说:「这是我妹妹,还轮不到你献殷勤。」
十七沉默地坐下,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颛顼端了碗喂小六,竟然像模像样,不像是第一次做,小六惊疑地问:「你几时照顾过手受伤的病人?」
颛顼回道:「我曾匿名去军队里当过十年兵,在军队里,可没人伺候,受了伤,都是队友们彼此照应。我餵过别人吃饭,别人也餵过我吃饭。」
小六说:「难怪你……你倒是做过的事情不少,难怪市井气那么重。」
颛顼说:「爷爷和师父都说要经历一些,反正我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就多多经历呗!」
吃完饭,漱完口,婢女端来凈手的水。颛顼扑哧笑了出来,把凈水的手拿了过来,递到小六嘴边,作势要灌她喝,「要不要喝了?不够的话,把我的也让给你。」
小六边躲,边哈哈大笑,十七也笑了起来,颛顼的手指虚点点小六,「你呀!真亏得师父能忍!」
隔了三百多年的漫长光阴,可也许因为血缘的奇妙,也许因为都把对方珍藏在心中,两人之间没有丝毫隔阂,依旧能毫不顾忌地开玩笑。
天色渐渐黑了,婢女点燃了廊下的宫灯。
三人靠着玉枕,坐在龙虚席上边啜酒,边说着话。
十七一直沉默,小六时不时看十七一眼。
颛顼放下酒樽,说要更衣,进去后却迟迟未出来,显然是给小六和十七一个单独谈话的时间。
小六知道即使十七已经猜到她的身份,可猜到和亲眼证实是截然不同的,小六也明白十七并不希望她是俊帝的女儿,黄帝的外孙女,就如她也不希望他是四世家涂山氏的公子。可是,人唯独不能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出生。
小六对十七说:「你要有什么话想问就问,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十七低声道:「其实,我知道不管你是谁,你都是你,可有些事情毕竟越来越复杂了。」
小六挑眉,睨着十七,「怎么?你怕了?」
十七微微笑着,「我一直都怕,有了念想自然会生忧虑,有了喜爱自然会生恐惧,如果不怕倒不正常。」
晕黄灯光下的十七温暖,清透、平和,小六的心也温暖。小六笑嗔:「听不懂你说什么。」
十七把玩着酒樽笑,「以后,我该叫你什么名字?是么时候能看到你的真容?」
「我的父亲是俊帝,母亲是黄帝的女儿轩辕王姬,我的大名是高辛玖瑶,因为额上有一朵桃花胎记,爹和娘也叫我小夭,取桃之夭夭、生机繁盛的意思。现在,你还是叫我小六吧!」
小六隻回答了十七的第一个问题,十七等了好一阵,她都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
颛顼走了出来,站在廊下说:「小夭,现在这个殿内只有我们三人,我想看你的真容。」
小六向后躺倒,头搭在枕上,凝望着天空。半晌后,她才说:「这些过去的事情我只讲一遍,如果日后父王和外祖父问起来,哥哥你去告诉他们吧!」
颛顼坐到她身旁,「好!」
小六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在轩辕黄帝和神农蚩尤的大决战中,娘战死。娘在领兵出征前,把我寄养在玉山王母身边,我想回家,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父王一直没有来接我回家。那时的我很不懂事,因为王母不喜欢说话,从不笑,每天都严厉地督促我练功,我十分憎恶她。有一次父王派遣侍女去给我送礼物,我就藏在侍女的车子底下,随着车子悄悄下了玉山。本来我是打算跟随侍女回到五神山,吓父王一大跳,我想亲口问父王为什么不接我回家,我还想让他亲口告诉我娘没有死。在路上,两个侍女窃窃私语,议论着我。她们说了很多娘和我的坏话,说我是孽种,嘲笑我不知好歹,竟然还闹着要回五神山,说父王永不会接我回去,没有杀死我已经是大发仁慈。那是我才知道我娘竟然自休于父王,她已不再是父王的妻子!」小六的呼吸声变得沉重,颛顼和十七都可以想像到,为了避长者讳,小六说出的话肯定只是侍女说过的一小部分,他们都难以想像当年幼小的小夭躲在车底下听到这一切时,该是多么的惊骇绝望!
小六说:「我我记不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伤心、失望、愤怒、不相信、恨我娘、恨父王……反正我脑袋晕沉沉的。趁着侍女休息时,我悄悄离开了。我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只是觉得我不能再回五神山了。可那是我唯一的家,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向着冀州的方向走去,因为听说我娘就战死在冀州,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只是晕晕沉沉地走着。小时候的我大概长得还算可爱,一路上的人看到我都会给我吃的,他们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有个伯伯请我坐车,他说会带我去冀州,我就坐了。他带我去了他的山庄,一直对我很好,给我讲故事,很耐心地逗我笑,那时我觉得,反正父王不要我了,我找他做我爹也是很好的。有一天,他对我动手动脚,还脱我衣服,我虽然不明白,可王母曾说过女孩子的衣服不能随便脱,我不乐意,想推开他,他打了我,我失手杀了他。那时,我才……」小六抬起手比画了一个人族八岁女孩的高度,「大概这么高。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血,我的衣服都被他的血浸透了。」颛顼这才明白为什么师父当年找不到小夭,小夭居然被个人族的土财主藏到了山中的庄子里。
小六举得身子发凉,却不愿动弹,只蜷了蜷身子,仍继续讲着过去的事。十七把毯子打开,轻轻盖在她身上。他想坐回去,小六却拽住了他的衣袖,十七坐在了她身畔。
「父王和外爷昭告天下寻找我,很多人开始四处找我,有的人抓我是为了去和两位陛下换赏赐;有的人却是想杀我,我亲眼看到一个和我一般高矮的小女孩被杀死了;还有妖怪找我,是想吃了我,传言说我一出生就用圣地汤谷的水洗澡,又在玉山住了七十多年,那是大荒灵气最充盈的圣地,王母虽然严厉,却很慷慨,蟠桃玉髓乱七八糟的宝贝是随我吃,妖怪们说吃了我就能灵力大进。我不敢去冀州了,每天都在逃,可想抓我的人越来越多。有一次我躲在一群乞丐中,抓我的人把我们圈了起来,我害怕得要死,想着如果我能变个样子,如果我满脸都是麻子、眼睛歪一点、鼻子塌一点、额头上没有胎记,他们就不会认出我了。他们一个个查看孩子,查到我时,我以为肯定要死了,但是他们抬起我的头,仔细看了我两眼,就放我离开了。我不明白,但高兴坏了,到了河边洗手时,才发现自己的容貌变化了,竟然变得和我刚才想的一模一样。经过一次次尝试,我发现我不仅能变化容貌,还能变化性别,有了这个本事之后,我就很少遇到危险了。」
颛顼满心的疑惑,却没有发问,只是听着。
小六凝望着天空,继续平静地讲述:「刚开始我好兴奋啊,过几天就换一个容貌,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找我的人渐渐少了,我安全了。我用着各种脸,在大荒内流浪。有一天,我照镜子时,突然发现我忘记了自己真实的容貌了,我拚命地回想,拚命地想变回去,却怎么看都不对。刚开始我还不紧张,因为我知道幻形术再变也不可能损坏真实容貌,我设法四处学习幻形术,这才发现世间竟然没有一种幻形术是我这样的。无论我怎么尝试,我都再找不回自己的脸了。」
小六闭上了眼睛,「那段日子真像是一场噩梦,我的脸几乎随时随地都会变,比如我走在街上,迎面过来一个女子,眼睛生得很好看,我心里刚动念,我的眼睛就会变成她那样。我害怕想变回去,可上一双眼睛也是我变的,我根本不能完全变回去。我每天都十分紧张,可越紧张越回想,晚上常常梦见各种面孔,以至于在梦中我也会变化。每天早上起来,我是一张崭新的脸,晚上临睡前又是一张崭新的脸,第二天又是一张脸,晚上又是一张脸……我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每一张脸都是假的,我不敢照镜子,不敢见人。有一次我躲在饭馆的角落里吃饭时,听到一个小女孩叫外婆,突然想起了外婆临死前的容貌,我的脸开始变化。有人看见了这一幕,他们尖叫,我衝出了饭馆,再不敢看任何人。我跑啊跑啊,不停歇地跑,跑进了深山,我躲在山里,不见任何人,没有镜子,即使到河边洗脸时,我也闭着眼睛,再不看自己,那么不管自己的脸变成什么样,都和我没关係,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仍然是我。」
颛顼和十七都面色沉重,他们都设想过小夭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可怎么想都想不到,小夭居然没有了脸。细细想去,两个已经经历过世间各种残酷的人竟然都感到不寒而栗,世人都羡慕神族有灵力能随意变幻,可原来当失去了「真实的自己」一切只会是最恐怖的噩梦。「我像野兽一般生活着,拜王母的严格督促所赐,我的修为还是不错的,一般的凶禽猛兽都不是我的对手,在山里生活也算自在,可没有人和我说话,我真的很寂寞,但我也不敢出去,我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后来,我和一隻还未修成人形的蛇妖说话,可它不搭理我,我为了留下它,偷了它的蛋,逗得它整天追杀我,我就边跑边和它说话。蛇妖虽然听得懂我说话,但是它不会说话啊,我就替它说,自己一问一答,我话多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就这样一日日,又一年年,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山中日月没有长短,后来我才知道已经二十多年了。」
颛顼紧紧地握住了小夭的手,好似想给那个孤独恐惧的女孩一点陪伴,他声音嘶哑地问:「你的容貌如何固定下来的?」
「有一天,我碰到一个男人,他很坦率地告诉我他是妖怪,受了重伤,在寻一些疗伤的药草,他和我说话,我就也和他说话。刚开始我戒心很重,都是坐的远远地和他说话,说几句就跑了。但过了很久,我故意试探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流露出任何企图,我就和他说得多了一点。他不怕我的脸变来变去,他甚至也变,我变他也变,我们比赛谁变化出的脸多,比着比着,相对看着哈哈大笑。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不是怪物,也不可怕。渐渐地,我相信了他。一个晚上,他捉住了我,想带我走,那个一直想杀我的蛇妖生气了,出来阻拦他,被他杀了。他带着我去了更南方的地方,哪里的山又高又险,在一个隐秘的洞窟里,有他的巢穴,他造了一个笼子,把我关起来。他说他是九尾狐妖,百年前被我母亲的……朋友斩断了一条尾巴,元气大伤,修为大退。我体质特异,再好好饲养几十年,就是最好的灵药。」颛顼的脸色变了,掏出贴身戴着的玉香囊,拽出一截毛茸茸的白色狐狸尾巴,「是他的吗?」小六点点头,颛顼想毁掉白狐狸尾巴,小六一把夺了过去,一边在手腕上绕着玩,一边说:「死狐狸十分恨我娘,不仅仅是因为我娘……朋友伤了他,还因为我娘杀了我的九舅舅。他和九舅舅是至交好友,每次他一想起九舅舅,就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娘,可娘已经死了,他只能折磨我。我被他饲养了三十年,折磨了三十年。一个晚上,他说再过两天的月圆之夜就可以吃我了,他唱着悲伤的歌谣喝醉了,笼子没完全锁好,我又已经研究了三十年如何逃跑,已会开锁,我从笼子里跑出来,悄悄地给他酒里下了药,然后又溜回笼子里,把自己锁好。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第二日我怕他不喝酒,故意在他面前提起九舅舅,他打了我一顿,又开始喝酒,那是我从他餵给我的各种各样的古怪东西中一点点收集材料,花费了十几年才配製成的毒药。他倒在地上,变回了狐狸原形。我从笼子里钻出去,他睁着眼睛,看着我,我拿起刀开始一根根地剁他的尾巴,每根尾巴剁完,还拿给他看。他的狐狸嘴边全是血,眼中却是终于解脱的释然,他闭上了眼睛。我点了把火,把整个洞窟都烧掉了。」
小六拿起狐狸尾巴,在眼前晃悠,「三十年,他把我关在笼子里,辱骂折磨我,还把我在玉山辛苦修炼的灵力全部散去,让我几成废人,可是他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那座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不发疯时,给我讲幻形术,他明白我的恐惧,送了我稀世难求的宝物,一面用狌狌精魂铸造的镜子,可以记忆过往的事情。他让我用镜子记录下自己的容貌,这样即使第二日有了偏差,也可以看着镜子变回去,慢慢地,我学会了固定住自己的容貌。他偶尔带我出去时,会教我如何辨认植物,讲述他曾杀过的各种妖怪,告诉我各种妖怪的弱点。最终,我杀了他,他的八条尾巴被我一一斩断,和他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我早就不恨他了,这条尾巴就留着吧!」
小六把狐狸尾巴递给颛顼,「九尾狐可是和凤凰一样珍稀的神兽,我随意变幻,这条九尾狐的尾巴对我没用,你留着,日后炼製一下,就能助你变幻,识破障术。」
颛顼憎恶地扔到地上,「我不要。」
小六想颛顼正在气头上,等将来他气消了再说吧!她对十七指指地上,十七捡起狐尾,收了起来。小六对十七说:「那夜在客栈里,你说让你看一眼我的真容,我拒绝了,并不是因为我打算抛下你,方便彻底消失,而是我根本没有办法给你看。那隻狐尾人偶嘲笑得很对,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她自然无法变幻了。」
颛顼恼怒下,连有九尾神狐血脉的十七也带着厌恶上了,没好气地说:「都说九尾狐最善于变幻,你说说小夭这究竟是什么毛病,哪里有幻形术恢復不了真容的?」
十七心里想,只怕小夭小时候的容貌就是假的,如果她从一出生就是假的容貌,俊帝或者轩辕王姬必定用了大神通,或者藉助某件神器,才能让完全没有灵气的婴儿有假容貌,还不被任何人识破,可是为什么呢?异常举动背后必定有秘密,他们应该是想保护小夭。十七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去问俊帝陛下,也许他知道。」
颛顼郁闷地对小六说:「我看不到你长什么样,总觉得你还是藏在一个壳子里,让我害怕打开壳子后,你又跑掉了。」
小六逗他玩,「你想要我长什么模样?我变给你啊,你想要什么样的妹妹就有什么样的妹妹。」
颛顼简直气绝,举起拳头,「你是不是又想打架了?」
小六摆手,「我现在可打不过你。」小六得意地笑着,对十七说:「他小时候打架打不过我的。」
颛顼想起她的一身修为被强行废掉,不仅仅要承受散功时的噬骨剧痛,以后也不可能再修炼出高深的灵力,只觉刚才听小夭讲述时被强压下的伤恸愤怒全涌了出来,再装不了正常,他猛地站起来,匆匆走向自己的屋子,「我休息了。」
小六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
小六站了起来,对十七说:「我也去休息了。」
十七对小六说:「别担心,会找回你真实的容貌。」
小六笑了笑,他们都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可其实这世上,最想知道她长什么模样的人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