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客从远方来
小六往门外走,十七跟着他,小六说:「我要去小白脸的酒铺子,只是看看,不打架。」
十七停住脚步,小六微微一笑,踱着小步走了,可不一会儿,十七戴着箬笠追了上来。小六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小六走进酒铺子对面的食铺,叫了两碟糕点,施施然坐下,正大光明地窥探。十七坐在了小六身后,安静得犹如不存在。
没看到阿念和海棠,估计以她们的身份,还是不乐意抛头露面、迎来送往,应该在后院。
铺子里就小白脸在忙碌,穿着平常的麻布衣裳,收钱卖酒,招呼客人,竟然和这条街没有一点违和感。
美貌的娼妓来买酒,他笑容温和,眼神清明,和招呼平常妇人没有一丝差别。那两个娼妓也是矜持地浅浅笑语,很尊重他,更爱护自己。
小六狠狠咬了口糕点,娼妓乐意照顾他的生意,并不是因为他张得俊俏,而是因为他忽视了外在,他的,娼妓的。
等生意忙完,小白脸提着一小坛酒走过来,「在下初来乍到,靠着家传的酿酒手艺讨碗饭吃,以后还请六哥多多照顾。」
小六在清水镇二十多年了,又是个医师,这条街上做生意的都叫他一声六哥,小白脸倒懂得入乡随俗。
小六嘿嘿地笑,「好啊,等你生不齣儿子时来找我,我保证让她生。」
我一定让你媳妇给你生个蛋。小白脸好脾气地笑着作揖,把酒坛打开,恭敬地给小六倒了一碗,先干为敬,「以前有失礼之处,还请六哥大人大量。」
如果只是到此一游,那么自然是强龙厉害,反正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
可如果要天长日久地过日子,强龙却必须低头,遵守地头蛇定下的规矩,否则小六隔三差五地给他酒里下点药,屠户卖肉时添点料,糕点里说不定有口水……
小六看小白脸很明白,索性也不装糊涂了,「我对你们大人大量,你那媳妇不见得对我大人大量。」
小白脸说:「阿念是我表妹,还请六哥不要乱说。」
小六子微笑,并不动面前的酒,小白脸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干脆地喝完。
小六依旧不理他,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吃着。
小白脸连着喝了六碗酒,看小六依旧吃着糕点,他又要给自己倒,酒坛子却空了,他立即回去又拎了一大坛,小六这才正眼看他,「让你表妹给老木道歉。」小白脸说:「我表妹的性子宁折不弯,我摆酒给老木赔罪。」
「你倒是挺护短的,宁可自己弯腰,也不让妹妹委屈自己。」
「我是兄长,她做的事情自然该我担待。」
小六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而笑了笑,终于端起了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完了酒,真心赞道:「好酒!」小白脸笑道:「请六哥以后多光顾。」
小六说:「你也不用摆酒赔罪了,就拣你的好酒送老木两坛。」
「好,听六哥的。」小白脸作揖,回去继续做生意。
傍晚,小白脸带着海棠来回春堂,还雇了两个挑夫,挑了二十四坛酒,从街头酒铺走到街尾医馆,解放邻居都看得一清二楚,算是给足老木面子。
海棠给老木行礼道歉,看得出来心里并不情愿,但规矩一丝没乱,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
老木坐在一旁,脸色铁青,自嘲地说:「技不如人,不敢受姑娘的礼。」
小白脸让海棠先回去,自己留了下来,也没废话,拍开了一坛酒,给老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先干为敬。
老木毕竟憨厚,何况得罪他的也不是小白脸,没挡住小白脸的一再敬酒,开始和小白脸喝酒。
一碗碗酒像水一般灌下,老木的话渐渐多了,竟然和小白脸行起了酒令。
老木可不是文雅人,也不识字,酒令是军队里学来的,粗俗到下流,可小白脸竟然也会。
你吆喝一句白花花的大腿,我吆喝一句红嘟嘟的小嘴,他再来一句粉嫩嫩的xx子……两人比着下流,真正喝上了。
小六和串子看得呆住,十七低着头,静静地坐着。
老木笑呵呵地逗十七:「麵皮子真薄!就这么几句就耳热了?」
小六留意到十七没有迴避小白脸,看来他认识的人是那位阿念。
串子那胳膊肘捶小六,高兴地说:「老木笑了。」
小六笑瞅了小白脸一眼,是个人物啊,从女人到男人、从雅的到俗的,都搞得定,难怪能拐了大家族的小姐。
两坛子酒喝完,老木已经和小白脸称兄道弟,就差拜把子。
送小白脸出门时,还一遍遍叮嘱,回头来吃他烧的羊肉,咱爷俩再好好喝一顿。
老木和串子都喝醉了,小六忙着收拾碗筷,十七说:「我来,你休息。」
小六呵呵笑,「哪能都让你干?」
十七洗碗,小六擦洗着灶台,半晌都没有一句话。十七几次看小六,小六隻笑眯眯地干自己的活,偶尔碰到十七的视线,也不迴避,反而会做个鬼脸,龇牙咧嘴地笑一笑。十七洗完碗,去拿小六手里的抹布,小六不给他,「我就快完了,你先休息吧。」
十七安静地站着。
好一会儿后,十七说:「小六,你还在生气。」
「啊?」小六笑着装糊涂,「没有。老木都和人家称兄道弟了,拍着胸膛承诺把阿念当小妹,凡事让着她,我还生什么气?」十七知道他在装糊涂,盯着小六说:「你不和我说话。」
「哪里有?我每天都和你说话,现在不就在和你说吗?」
「我……想……你和以前一样,我想听你说话。」
「以前?」小六装傻,「我以前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我对你不是和对麻子他们一样吗?」
十七低下了头,不会巧言辩解,只能用沉默压抑住一切,瘦削的声音透着孤单。
小六挂好抹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好了,干完了,休息吧。」
小六快步回了屋子,心上的硬壳已经关闭,那份因为心软而起的怜惜让他糊涂了,现在已经清醒。
这世间的人都是孤零零来、孤零零去,谁都不能指望谁,今日若有多大的希翼,明日就回有多大的伤害,与其这样,不如从未有过。
既然十七暂时不能回去,那么就暂时收留他。暂时的相伴,漫长生命中的一段短暂今日,迟早会被遗忘。
日子回復了正常,老木恢復了操心老男人的风采,买菜做饭、喝酒做媒——串子的亲事。
小六属于出力不操心的类型,十七惜言如金,老木满腔的热情无人可倾诉,居然和小白脸轩情投意合了。
他常常买完菜就坐在小白脸的小酒铺子里,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和小白脸唠叨,东家姑娘看不上串子,串子看不上西家姑娘……酒铺你聚着酒鬼,给他出谋划策。
串子的亲事摇摇无期,麻子的媳妇春桃给麻子生了个大胖闺女,老木一边热泪盈眶,一边继续抓紧给串子谋划亲事。
平淡琐碎又纷扰的日子水一般滑过,小白脸的酒铺竟然就怎么在清水镇安家了,西河街上的人真正接纳了轩。
小六刚开始还老是琢磨轩为什么留在清水镇,可日子长了,他也忘记琢磨了,反倒把所有精力投入了医药研究中。
相柳老是催逼着要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小六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他。深夜,小六站在窗前,对着月亮虔诚地许愿,希望相柳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跌死。
许完愿,他关了窗户,准备怀抱着渺茫的幸福愿望,好好睡一觉,一转身却看到相柳,一身白衣,斜倚在他的榻上,冷冰冰地看着他。
小六立即说:「我刚才不是诅咒你。」
「你刚才在诅咒我?」相柳微笑着,勾勾手指。
小六一步一顿地蹭到了他面前,「别打脸。」
相柳果然没动手,只是动嘴。他在小六的脖子上狠狠咬下去,吮吸着鲜血,小六闭上了眼睛,不像上次只是为了威慑,相柳这次是真的在喝他的血。
好一会儿后,他才放开了小六,唇贴在小六的伤口上,「害怕吗?」
「怕!」
「撒谎!」
小六老实地说:「那夜我就知道你一定发现我身体的秘密了,本以为你会琢磨着如何吃了我,但今夜你真来了,发现你只是想要我的血,我反倒不怕了。」
相柳似笑非笑地说:「也许我只是目前想要你的血,说不准哪个冬天就把你炖了,滋补进养一下。」
小六嬉皮笑脸地摊摊手,「反正我已经是大人的人,大人喜欢怎么处置都行。」
「又撒谎!」
小六看相柳,今晚的他和以前不太一样,虽然白髮依旧纹丝不乱,白衣依旧纤尘不染,但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干净,「你受伤了。」
相柳抚摸着小六的脖子,好似选择着在哪里下口,「你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如果让妖怪们知道你的血比最好的灵药药效还好,只怕你真的会被拆吃得一干二净。」
小六笑,没有回答相柳的话,反问道:「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相柳脱了外衣,舒服地躺下,「借你的塌睡觉。」
「那我睡哪里?」
相柳看了他一眼,小六立即蹲下,明白了,随便趴哪儿不是睡。
小六恨恨地看着,那是我的被子,今天十七刚抱出去,在外面晒了一天太阳,拍打得蓬蓬鬆鬆。小六裹了条毯子,蜷在塌角,委委屈屈地睡着。
半夜里,小六摸索着爬到了榻上,骑到相柳身上,相柳徐徐睁开了眼睛。
小六掐着他的脖子,狰狞张狂地笑:「在运功疗伤吧?可别岔气啊,轻则伤上加伤,重则一身灵力毁了,神志错乱。」相柳闭上了眼睛。
小六拍拍他的左脸颊,「我抽你四十鞭子如何?」
小六拍拍他的右脸颊,「你这臭妖怪怕的可不是疼,只怕砍了你的左胳膊,你还能用右胳膊把左胳膊烤着吃了。」
「嘿嘿……」小六翻身下了塌,跑去厨房,从灶台你捡了几块烧得发黑的木炭,一溜烟地跑回屋子,跳到榻上,阴恻恻地说:「你小子也有今天!别生气哦,专心疗伤哦,千万别被我打扰哦!」小六拿着黑炭,开始给相柳细心地上妆,眉毛自然是要画得浓一些,这边……嗯……那边……也要……脑门子上再画一个……木炭太粗了,不够顺手?不怕,直接拿起相柳雪白的衣衫擦,磨到合用!
小六画完后,满意地看了看,拿出自己的宝贝镜子,戳戳相柳的脸颊,「看一看,不过别生气哦,岔了气可不好。」相柳睁开了眼睛,眼神比刀锋还锋利,小六衝他撇嘴,拿着镜子,「看!」
镜子里,相柳的左眼睛下是三隻眼睛,右眼睛下是三隻眼睛,额头上还有一隻眼睛。小六一隻只地数,「一隻、两隻、三隻……一共九隻。」
小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绘製,画出脑袋,九隻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一个个都冰冷地盯着他,小六皱眉,「我还是想像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相柳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要吃了你。」
小六用脏兮兮的手指在他唇上抹来抹去,抹来再抹去,「你不嫌臟就吃呗!」
相柳的嘴唇已经能动,手应该就要能动了,他的疗伤快要结束了。
小六下了塌,歪着脑袋看相柳,「我走了,你不用找我,我要消失几天,等你气消了,惦记起我的好,我再回来。」小六从厨房里拿了点吃的,小心地掩好门,一抬头看见了十七。
小六刚欺负完相柳,心情畅快,对十七招招手,扬着脸笑起来。
十七快步走过来,眼中浮起笑意,刚要溢出,看到了小六脖子上的齿痕,不知内情的人看到只会当是一个吻痕。
十七飞快地瞟了眼小六的屋子,眼睛里的光芒淡去。小六对十七叮嘱:「相柳在我屋里,别去打扰,让他好好休息,他醒了就会走。
我有点事情要出门,你和老木说,别找我。」说完,也不等十七回答,一溜烟地跑了。小六边跑边琢磨,躲哪里去呢?躲哪里那个魔头才想不到呢?我平时最不想去哪里呢?
一边想着,一边跑,兜了几个圈子后,溜进了小白脸轩的酒铺子。
天还没亮,小六趁着黑摸进了酒窖,藏了进去,觉得天知地知人不知,安全无虞,他简直都要佩服死自己。靠着酒坛子正睡得酣甜,听到轩进来拿酒,说话声传来。
「他们如何了?」
「死了三个,逃回来一个。主上,不是我们没用,而是这次惊动了九命那魔头,不过三个兄弟拚死伤到了相柳。」「相柳受伤了?」
「我们安插在山里的人也知道是个除掉九命的好机会,可找不到他。」
「嗯。」
「小的告退。」
酒窖的门关上,酒窖里安静了。
小六这才轻轻地出了口气,继续睡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共工和轩辕已经对抗了几百年,刚开始时,黄帝还派军队剿杀,可中原未稳、高辛在侧,工哦那个又有地势之险,黄帝损兵折将,没有讨到好,只能把共工围困住,想逼迫共工投降。
战争渐渐地久从明刀明枪变成了暗中的争斗,阴谋诡计暗杀刺杀……估计只有小六想不出的,没有人做不出的。
轩辕甚至公布了赏金榜,九命相柳在轩辕的赏金榜上比共工的悬赏金额还高,名列第一。
原因很奇怪,共工是高贵的神农王族,任何一个人如果为了金钱杀了他,都会背负天下的骂名。
可相柳没关係,他是妖怪,还是丑恶卡帕的九头妖,所以,杀他,既是为了金钱,也不会有心理负担。至于轩是为了钱,还是其他,小六懒得去琢磨,反正这世间的事不外乎名利慾望。
小六在酒窖里躲了三天,第四天半夜去厨房里偷东西吃时,刚塞了满嘴的鸡肉,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不要喝点酒呢?」
小六呆了呆,腆着脸回头、轩靠着厨房的门,温雅地看着小六。
小六嘿嘿一笑,「我……你家的菜比老木做得好吃。」
「热着吃更好吃。」
「呃……那热一热?」
「好啊!」
轩往灶膛里放了些柴,真的点火热菜。
小六坐在一旁,轩倒了一碗酒给他,小六慢慢地喝着。
「如果喜欢,就多喝一点,别客气。」
「嗯……谢谢。」
轩盛了热饭热菜给他,自己也倒了一碗酒,陪着小六一会儿喝酒。
小六想,如果不是半夜,如果不是没有邀请,这场面还是很温馨的。
小六说:「菜是阿念做的?手艺挺好。」
「阿念只会吃。」轩的语气中有很温柔的宠溺。
「没想到你即会酿酒又会做饭,阿念真是有福气。」
「她叫我哥哥,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最近很少见到阿念。」不是很少,而是几乎没有。
轩微笑,「六哥想见阿念?」
「不,不,随口一问。」最好永远不见。
「我让她帮我绣一幅屏风,所以她一直在屋中忙活。」
小六恍然大悟,难怪女魔头这么安分,原来被小白脸设计绊住了。
轩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日后阿念若有无礼之处,还请六哥看在她是个女孩子的份儿上,包涵几分。」日后?有日后……今夜不会杀人灭口。小六笑得眉眼弯弯,「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让着她。」轩站起作揖,郑重地道歉,让小六不得不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让着阿念,把一句敷衍变成了承诺。小六嘆了口气,带着几分惆怅说:「做你的妹妹真幸福。」
这大概是小六今晚最真心的一句话,轩也感受到了,面具般的微笑消失,「不,我并不是个好哥哥。」语气中有几分有种而发的伤感。小六一口饮尽了残酒,「我回去了。」
轩说:「我送你。」
小六赶紧站起,轩把他送到了门口,「有空时,常来坐坐。」
「好,好,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小六一溜烟地跑回去,蹑手蹑脚地从墙上翻进了院子,悄悄溜入屋子,关好门。
一个人影从塌边站起,小六吓得背贴着门板,一动不敢动。
横竖都是死,不如早死早了。小六闭着眼睛,颤巍巍、软绵绵:「我……我……错了!」
像猫儿一般,以最柔软的姿态祈求主人怜惜,只求相柳看在他又能製药,又能让其喝血疗伤的份儿上,别打残了他。可是,半晌都没有动静。
小六的心怦怦直跳,实在挨不住煎熬,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居然、竟然、是、十七!
小六大怒!人吓人,吓死人啊!他指着十七,手都在哆嗦,疾言厉色地问:「你,你……怎么是你?」十七脸色发白,声音暗哑,「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你在我屋里干什么?」
十七紧紧地抿着唇,低下头,匆匆要走。
小六忙道歉,「对不起,我、我刚把你当成别人了。那个、那个……语气有点着急,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不许你进我的屋子。」
「是我的错。」十七从他身旁绕过,出门后,还体贴地把门关好。
小六好几天没舒服地睡觉了,急急忙忙地脱了衣衫,钻进被窝,惬意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干净、温暖,有着淡淡的皂荚香和阳光的味道。
被子是新洗过的,白日应该刚刚晒过,小六笑笑,对自己叮嘱,可千万别习惯了啊!
人家迟早要离开的,自个儿懒惰,那就是睡冷被子、臟被子的命!小六念叨完,翻了个身,呼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