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林鹤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洪老师父白胡子一颤一颤,冬瓜一张小嫩脸像仓鼠似的撑得滚圆,古老但生机盎然的小院子里,摆着四四方方一张旧桌子,一碗梅干菜扣肉三两下就被这一老一小给吃了个精光。
“香,还得是王妈家的肉香咧。”
林鹤知面无表情:“这不是王妈家的肉了,现在是李妈家的肉了。”
“管它姓王姓李,反正就是这个味!”
林鹤知搁下筷子,低声说道:“我和宫叔叔联系了,以后就不当医生了。他们急缺能出外勤的法医,我先去搭把手。”
老和尚闻言,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今年果子我都没摘呢,你多带一点过去吧。”
午后的阳光灿烂,林鹤知蹲在院子里,剪了一兜的佛手。凉风一阵又一阵,枯叶哗啦哗啦地漫天飘下,但佛手粗壮短小的茎秆有力而饱满,“咔嚓”一声后清香格外浓郁。
这是济慈寺里特有的一种品种,名叫“佛骨香”。
早些年,济慈寺承担了附近村民的入殓工作。
小时候,林鹤知经常跟在洪老和尚身后,看多了尸体,很小就能看着伤口猜原因,而每次猜对之后,林鹤知总是会获得巨大的满足感。很多时候,他看活人一张脸,很难分辨对方是什么情绪,但死人就简单多了。
不过,死人身上的味很重。尸臭是一股比较特殊的气味,一旦沾上了很难洗掉,就像很多法医会喜欢用芫荽一样,济慈寺里的先人发现了这种佛手的妙用——不仅可以去掉尸体的味道,还会保留一股好闻的清香。
老和尚会把这种佛手和其它材料一起做成药皂,衣服也用它一块儿洗。所以,林鹤知的记忆里,只要蹲在老和尚身边,就会闻到这股令人心安地味道。
林鹤知刚来到济慈寺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天。林鹤知不喜欢和人说话,也不喜欢和山下小学里的同学玩耍。他喜欢蹲着观察世界。
林鹤知可以静静蹲着,看一棵树,看一块石头,一看就是好久,从来没有人知道他那个小脑瓜里都在想什么东西。
那天放学,他蹲在院子外面看一条蚯蚓。蚯蚓被一块大石头给压着了,林鹤知就看着它挣扎着扭来扭去。
鼻息间传来熟悉的香味,洪一师父的大手从天而降,在他脑门上摸了摸:“怎么一个人待这里呢?怎么不和小朋友去玩?”
林鹤知摇摇头。
他不喜欢那些小朋友,或者说,他不理解其他小朋友,不知道他们爱玩的,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他常常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面透明的墙,因为不理解,所以他只能安静地观察。
有时候还会拙劣地模仿一下。
林鹤知想了想,才小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洪一点了点头,他也在小孩身边蹲了下来,捡起一根树枝,把那块压着蚯蚓的大石头给拨开了,蚯蚓顿时快乐地游动起来,“但我们常常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感受到自己与世界的联系。”
林鹤知将那些佛手洗净,切碎,装进药师殿的萃取烧瓶里。
细细想来,其实老和尚给自己讲过许多道理。只是,老和尚从来只说一遍,既不会反复强调,也不会逼着林鹤知回应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反射弧很长很长。
好像总是要在很多年后,才会想明白那些道理。
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单瀮发来的消息——
你上次让我查的事情,有了点进展。见面详谈?
林鹤知心头蓦得一跳,差点不小心碰翻三脚架,连忙回了一句:“老地方。”
一些往事
两人又约在了那家名为silence的聋哑咖啡馆。
还不等林鹤知开口, 单瀮就要求把涮锅水美式换成了拿铁。万万没想到,这家店的拿铁不过是兑过奶的涮锅水,单瀮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觉得自己灵魂都要扭曲了。
他也懒得和人寒暄, 开门见山地打开一个纸质文件夹, 几份材料整整齐齐, 贴着不同颜色的标签条。
“这是当年那个国际领养机构的工商注册信息。”
领养中介的出资人是宁港一名小有名气的富商,创办这个中介的目的也是做慈善。不过,说是什么“国际”机构, 其实没几个员工,政策整改之后, 机构没能获得国家要求的资质, 也就关门了。
“然后,我还联系了张萍萍——就是当年负责你哥哥领养手续的那个员工——她告诉我,当年段重明也找过她。她说,当时她就给了段队一个号码,那个人姓洪,你还有记忆吗?”
林鹤知一愣:“段叔叔没和我说过。”
“张萍萍给我的号码早已注销易主, 不过, 根据张萍萍对外貌的描述, 以及电信那边的注册信息。”单瀮又递过一份档案,“洪子涛, 本职工作是高中的英语老师,后来开了一所国际学校。他当时在这个机构做志愿者,应该是领走你哥哥的那个人。”
“这人早些年留过学, 也是在留学期间,加入了基督教教会, 发现海外有很多基督教家庭有领养孩子的需求,才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到这个活动中来。”
照片上的男人长得还挺端正,一脸书生气,林鹤知的目光一转,落在那个死亡日期上:“五十六岁就死了?”
“确实不巧。两年前死的,车祸,肇事司机酒驾。”
林鹤知眼底的光瞬间又暗了:“那段叔叔查这件事那会儿,他应该还活着。”
“这人也不难查吧?”说着林鹤知皱起眉头,“毕竟你这么快就查到了?”
“洪子涛的确不难查。”单瀮平静地答道,“但你这张嘴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我说什么了?”林鹤知不得要领,“既然好查,段重明怎么可能会查不到?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单瀮:“……”
“我不知道段重明是否找过他,但我找到了洪子涛的女儿。”单瀮又拿出厚厚一沓复印件,没好气地拍在桌上,“这家领养中介十几年前就已关停,大部分档案都无法溯源,但你哥哥被领养的那个时候,网络还不算普及,所以大部分领养文书还是以邮件的方式进行的。”
“具体的手续文件洪子涛都没有保存,但留存下来了一些海外来的书信。洪子涛女儿说,她父亲生前非常珍视这些书信往来。我把时间上可能与你哥哥有关的书信都复印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