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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早退这件事情,很少出现在许品皓的打卡纪录里。即使不是传统定义上的工作狂,也没有多少事情能够将他驱离工作岗位。就算失恋,在身经百战後,他也不会被b到那种地步。

穿上外套,把包包挂到肩膀上,跟邻座的人打过招呼,他毫不留恋地踏出办公室。自动门开启时的声响、细微的气压转换、截然不同的气味,都像是打开了太空人的氧气罩。直到此刻,他才能真正靠自己的肺呼x1。

如果不是有个专案要收尾,还有离职同事的工作要交接,这整个礼拜都不该是上班的日子。

准备按电梯按钮的手,在思考分岔的瞬间,也斜向完全相反的位置。盯着亮起的上楼键,即便只是小小的失误,仍然让许品皓忍不住发出挫败的低吼。

不用这麽戏剧化。

这句话从几天前就在脑中回荡,然而,花了这麽多时间说服自己,最後还是徒劳无功──实际上,就是这麽令人难受。

指尖压下正确的按钮,他瞥了眼上方的显示器,往即将到来的那台靠去。醒来到现在,除了冰咖啡跟水,他什麽都没吃。肚子的抗议一次b一次激烈,可是他一点食慾都没有。b起胃酸,他更害怕吃进去的东西,到时候原封不动从嘴里出来见客。

他知道现在的状态,其实在哪里都没有什麽差别,不过在家里,至少不用应付别人关ai的目光。

踏进电梯,就像踏进平行宇宙的出入口。如果可以,他希望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走过大厅,连跟门口的保全点头的余裕都没有,他就匆匆忙忙踏出大门。然而,一个熟悉的面孔却猝不及防地撞进眼眶,让他的心脏猛地停了一秒。还没来得及躲进大楼,就被对方揪住了衬衫,同时,物t掉在地上的声音,也暂停了他的动作。

「学长!」

那是他现在最不想听见的称呼。

想要甩开那只固执的手,却看见倒在脚边的拐杖。轻举妄动的话,这个小男生会有什麽下场,不用多少想像力都可以预见──如果要逃离即将发生的事情,这样做未尝不是个办法,甚至是完美的解方。

但他办不到。

拳头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周而复始,掌心因为指甲挤压隐隐痛起来。挣扎了大半天,确定身後的人一点放弃的迹象都没有,许品皓只能吐出一口气,垂下肩膀,用最不会影响到他的方式转过身。

没有预期会再看到江少轩,视线毫无规律地在空中盘旋,怎麽样都不肯降落在那张脸上。光是想到接下来会迎来什麽,他的x口就已经开始紧缩,只是不论怎麽逃避,终究要面对现实。

那道超过五公分的伤口跟缝线,伴随着午後的yan光刺在眼球上,几乎要穿透脑袋;装满yet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彷佛有场憋了整个礼拜的雷阵雨,即将倾泻而下。即使做了心理准备,许品皓仍然无法承受这个画面,不得不像逃兵一样扭头。

他怎麽会来这里?怎麽知道──

啊。

那个报告。

大脑刚接受到讯息,庞大的懊恼就卷过脑海。他吐出一口气,肩膀倏地垂下。这一切,从多久之前就走错了?

「你来做什麽?」

早知道,今天就自己骑车了。

只是在江少轩车祸後,那辆机车就变成了y影,徘徊不去,就算理x上明白所有事情都跟自己无关,也无法将重担卸除。在搭车跟骑车之间,他偏偏选了最糟的选项,不然他现在就会在地下停车场了。

「我……」

「现在都不用听爸爸的话了?」他皱起眉头,压低语气,「被骂得还不够吗?」

太久没有这样说话,他几乎不认得那是自己的声音,可是只有这种态度,才能够把这个si缠烂打的男孩b走。这段关系就像老师说的,根本不可行。

「对不起,可是……」

还贴着纱布的身t忽然晃了一下。许品皓刚扶住他的手臂,就忍不住咬了自己的嘴唇,就是这样,他才会惹出这麽多麻烦。

以前拒绝潘彦彬的时候,不是很狠得下心吗?

「我有事情想要问你。」男孩的五官因为这个小动作舒展了一点,「你没读讯息,又不接电话……我真的没办法……」

这样代表什麽还不够明显吗?那颗聪明的脑袋,真的有些回路跟其他人不一样,对吧?

「怎样?」

江少轩张开嘴,但是没有东西从里面跑出来,就像连他都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起头。从对方纠结在一起的眉毛分析,许品皓几乎可以笃定,自己不会喜欢接下来的对话。

好半晌,蚊蚋般的声音响起,「我爸说……你以前欺负过同学。是真的吗?」

彷佛有一支箭s到後背,穿过x膛。意外又不意外的问题搅动着记忆,让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很重要吗?」

「一定有什麽误会吧?」江少轩拉住他的手,「你怎麽可能……」

他就像跪在庙里,祈求让绝症的家人康复的信徒。他的不安,一点也不少地甩在脸上。然而许品皓既不是神明,那些发生过的事情,这辈子也不可能复原。

他倒ch0u一口气,「就是那样。」

男孩的双眼倏然睁大,彷佛失去电力的机器人。光是这副模样,就透露了很多事情,即便他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字,被谴责的幻觉依旧渗进皮肤,让脸颊开始发烫。

哈。许品皓脑中闪过小小的笑声,可是嘴角完全没有笑意。就算时空背景不同,一个受害者,怎麽可能接受自己喜欢上一个加害者?

「骗人。」藏不住的沙哑,让他的喉咙像是被风乾过,「不要用那套打发我。」

眼球後方有条神经变得不舒服,一路扩散到脑内,让右半边的大脑逐渐麻痹。如果可以,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割掉脑子,连同痛跟回忆一起。

要怎麽解释?

接受那些过去,是一种煎熬,天晓得他花了多久才有办法重新回到学校,在池边替潘彦彬放上一束花。那片y霾始终没有散去,只是他终於找到平衡,让自己不至於每次想起都被触发。

可是面对江少轩碰到的霸凌、面对老师否定一切的态度,十几年前最原始的痛苦,似乎又爬出来,扣住双腿,要把他再次拉进深渊。

「霸凌不都是一样。」压下颤抖的感觉,b自己冷静,「你不是最清楚吗?」

男孩的肩膀缩了一下,「你可能有什麽理由……」

「不然你同学有什麽理由?」哼笑一声,撇过头,「就是因为好玩啊。」

不好玩,一点也不。只是如果不跟着起哄,不证明他跟潘彦彬没有关系,被牵扯进去的就会是他。没有什麽理由,也没资格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他本质上就是懦夫,一昧地开脱只是显得更可悲而已。

是他没有勇气抵抗那句「si同x恋」,就这样。

不等江少轩回应,又接着开口,「你自己不也说,跟同学只是在玩吗?你忘了?」

江少轩的眼睛更红了一点,他的身形跟着萎缩,遍布在身上的弹力绷带,看起来也更显眼。在眼泪掉下来以前,他就先用手背抹掉了。

「不可能。」他带着鼻音,坚持道,「你才不会那样。」

心脏被什麽东西紧紧綑绑,彷佛随时都会停止。极度的不适,让他恨不得亲手把它挖出来,只要能够结束一切,做什麽都可以。

「有什麽好不相信的?」扯开嘴角,勉强拉开一抹笑,「我就烂啊。」

「你──」

「而且那家伙自己活该。」不给他机会说话,许品皓的声音有点太快,「我都叫他不要来找我了。」

他们的表情,为什麽这麽像?

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当他跟其他人一起把桌子丢到走廊时,潘彦彬有多错愕,也记得自己帮忙把风时,他朝自己投来求救的眼神。但就算如此,他还是要请自己喝星巴克,还是要像交易毒品一样偷偷见面。

「你不讨厌我吗。」

坐在咖啡厅里,他的视线飘向潘彦彬的反方向,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要听到答案。

「我以为是你讨厌我。」潘彦彬用手肘顶了他。

「那你还──」

「但是你每次看起来都超心虚的。」他打断许品皓,并且戳了他的脸颊,「还一副要哭要哭的样子。该哭的人是我吧,许品皓。」

「反正你以後不要再找我。」

「你是说学校里不要,还是星巴克也不要?」

他根本不应该去的。如果没有让潘彦彬留下那一丝希望,後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是他没办法诚实接受他,又不愿意划清界线,才会变成那种畸形的关系。

都是他的错。

「你也一样。」就像要撞毁一切般,他放弃踩住任何煞车,「为什麽讲不听?」

「我只是……」

猝不及防的哽咽打断了他。几颗水珠按捺不住,从江少轩的眼眶滑落,在脸颊上划出几道痕迹,被yan光反s後清晰可见。掉落的水滴明明被环境声淹没,许品皓却彷佛听见它们打在地面的声响。

「所以我才讨厌小孩。」

江少轩现在不走,以後也会受不了自己。何况,等上了大学,认识更多人,他这种烂货就更没有留着的意义。

「你再说一次?」

拔高的声音让心跳掉了一拍,许品皓挺起x膛,更用力地瞪视对方,即使这b想像中还要困难。

「问题一堆,要赶还赶不走。」他ch0u回手,放任江少轩在原地摇晃了几下。希望他跌倒,又害怕他跌倒的矛盾,让他忍不住倒x1一口气。

江少轩往前一步,踢到了地上的拐杖,但他看都没看。他只是又重新扣住许品皓的手腕,力量不大,却好像带着腐蚀x。许品皓得用尽所有耐力,才能继续待在原地。

「鬼才相信。」

「你要听实话,我就说。」他深x1一口气,「信不信随便你。」

肺里的空气,似乎渐渐凝固了,否则为什麽会这麽难换气?连其他器官都变得越来越重,好像有满肚子的石头将他往下拉扯,让双腿快要无法支撑。

抿去嘴唇上的yet,江少轩的眉心再次拧起。他的目光中夹带着怨怼,就像一道道强烈的指控,cha在许品皓身上,留下无数个血窟窿。

他太习惯这个小男生对自己笑了。他喜欢那双眼睛被挤成半圆,喜欢瞳孔中映照出自己的倒影。他最不该有的就是现在这种表情。

但是还不够。

「说这种谎g嘛?你明明就──」

「你就是这麽讨人厌,才会被霸凌。」

每一句话都像回力镖,砍在对方身上的同时,又回头劈进他t内。

「一定要讲这麽白,你才要听是不是?」低吼声摩擦过喉间,格外刺耳,「不排挤你,要排挤谁?」

溢出眼眶的眼泪,像是要把江少轩溺毙般布满脸颊,没有任何一点空隙;喘息的频率,也快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断气。

又一次。江少轩的模样又一次提醒,他是个多糟糕的人。再也没办法面对那张脸,他转过头,视线落到被照得发亮的街道。眼角的酸涩是因为直s在脸上的yan光,还是其他东西,已经无暇去思考了。

男孩望着他,但视线没有聚焦,像是穿透到许品皓身後某个角落。好半天後,他才低低地开口,「我原本不相信我爸的话。」

麻木地抹去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的东西,也一并抹去剩下的情绪。他的脸上一片空白,好像断线的木偶,连生气都提不起劲。

「但我现在相信了。你真的没有变过,就是从一而终的烂人。」

有一瞬间,许品皓的眼前扭曲了一秒。双脚的存在感忽然变得模糊,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想要扶着什麽的本能几乎凌驾一切,但他忍住了。

「还好彦彬学长不在了,他就不用看到你现在有多恶心。」

有什麽东西碎掉的声响,从他的脑海传来。紧咬着口腔内侧,一gu血腥味迅速漫开,但是痛楚却没有如预期般出现。好像他的神经在刚才那场对话中痛到坏掉,已经没有任何功用了。

太真实,真实到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头皮发麻带来的凉意,令人不自觉地颤抖。害怕被发现什麽似地把江少轩甩开,过度用力让小男生再次失去平衡,而这次就没那麽幸运了。

许品皓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同一时间,另一根拐杖落地,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彷佛指甲刮过黑板,但他不敢去想杆子以外掉到地上的是什麽。

他已经得到他要的。

其他都不重要了。

教室的冷气太冷了。

勉强转过身,从椅背上拉过外套,轻微的不适让江少轩皱了皱眉头,但已经影响不了他的动作。眼前的题本摊开好一阵子,上面却一点笔迹都没有。

如果可以,他连坐在这里都不想,可是离开了学校,又要去哪?

这几天,待在家里成了一种折磨,跟爸爸原本就没有什麽话好说,出院後更是连基本的日常对话都消失无踪。不是尴尬也不是紧绷,要形容的话更像是陌生人,除了刚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外,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或许爸爸曾试图要做点什麽。如果他的判断还没跟着车子一起撞烂,眼镜下yu言又止的模样,他还没有笨到看不出来。可是看懂是一回事,要不要理会是另外一回事。过去几年他做的事情也差不多,所以现在这样只是刚好──即使这种报复,实际上也没有让人b较快乐。

尤其是连学长都不要自己後,就更不知道这些事情还有什麽意义。好像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不管怎麽努力忘记那天发生的事,它们仍然会时不时浮现在眼前:哭肿的眼睛,摔在地上的痛,还有尖锐的话。b起被撞飞,许品皓才真的在某方面杀了他,尽管知道那都是违心之论,他也没办法就这样水过无痕。

所以他才会说那种话。

抿着嘴唇,江少轩克难地穿起外套。牵动伤口,让肿胀又在皮肤上跳动,但或许这就是他现在需要的,不论是转移注意力也好,自我惩罚也好。

不该提到彦彬学长的。

只是这几天实在看太多遍那本毕册,所以「潘彦彬」三个字,才会在脑中根深蒂固,轻易就脱口而出。究竟想从上面找到什麽,他也说不清楚,反而盯着那张脸越久,心中的疑惑就越多。他到底是怎麽看待许品皓的?

啪。

讲义打在题本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视线上移,薛凯航正站在座位旁,逆光的y影让对方看起来又更巨大一点。

「抄完了,还你。」

随手翻过,确定没有多出任何不属於他的涂鸦後,他习惯x地拉开一抹笑,「谢谢,辛苦啦。」

为什麽是他要道谢?不知道,一直以来都这样而已。

然而眼前的y影没有如预期般散去,反而随着薛凯航弯下腰变得更黑、更集中。不好的预感涌现,可是相应的恐慌却迟迟没有到来──反正,有什麽是他没见识过的?

「欸,江少轩,你交男朋友了喔?」

心脏重重一跳,像是有什麽东西撞上x口。

「你从哪里……」

「听说还是大学长?」毒蛇般的双眼,让江少轩有种自己是饲料兔的错觉,「我不意外你是臭甲,只是没想到你喜欢这种。」

「我没有啊。」嘴角g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谁在那边造谣啦?」

平常游刃有余的笑容,此刻却有千百公斤重,要用好几倍的力量,才有办法维持不穿帮的弧度。眼尾飘向那天跟自己一起到医院的男生,他迅速别过头,好像什麽都没看到。

不是没有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只是一连串的事情,让他忘记还有这个破洞,现在要补也来不及了。

「你都怎麽叫他啊,乾爹吗?」对方的呼x1擦过头发,温热又黏腻,「他老二大吗?」

他的脉搏加速,连带让整个脑袋都开始升温,耳朵跟双眼热得快要烧起来。关键字让其他同学转过头,有人投来打量的眼光,有人推开椅子、穿越走道,在他前後的位子坐下,很快就将他团团包围。

彷佛听到这辈子最有趣的笑话,江少轩笑得肩膀都晃动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晃掉想哭的冲动,还有腹部的紧绷感。

「g嘛都过来啦,快要打钟了欸。」举起双手,在x前b了退後的动作,「你这麽帅都没脱单,怎麽可能轮到我?」

他咬紧牙关,以免整张脸都跟着颤抖。这已经超越玩笑,而是羞辱了──而且退一万步说,他跟学长真的是那样的关系,又g他们p事?无论如何,都好过跟猴子当同学。

以前是怎麽忍受这些人的?心口不一的说词突然将灵魂ch0u离,所有以为的和平,现在看来都是一场扮家家酒,而他还为这种状态沾沾自喜。

「够不挑就可以啊。」另外一个人接续道,「我们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什麽啦,我真的听不懂。」

「学长g过什麽你不知道吗?」薛凯航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还以为你们做的时候,都玩窒息式。」

充满恶意的话在背上压出一层冷汗,短暂的晕眩,让江少轩眼前闪过一阵空白。

他们怎麽知道的?

「这个到底是出车祸,还是你跟学长的情趣啊?」

有谁戳了脸颊上的伤,虽然已经拆线,疤痕也几乎没有感觉,然而嘲讽的语气还是铲开了癒合的部位,把里面的血r0u刨出来。一gu胃酸冲上喉咙,灼烧食道,差点就要喷出嘴巴。或许根本不用忍耐,就这样吐在他们身上也好。

「如果我有这张脸,我也想找有钱阿姨养我。」他嗤笑一声,「躺着赚欸,真好。」

视线下意识地飘向窗外,好像这样就会有谁出现,再一次把这些人赶跑。只是不论看向多远,看了多久,最後等到的依然只有空气。

他还在期待什麽?

在他们互相踩过对方的痛处时,这段关系就回不去了,再多的後悔,也只是更显得自己多没用而已。当时明明是想要和好,为什麽局面却越来越糟?

「我这张脸哪有什麽特别。」语调b平常更无害,顾左右而言他道,「只有老板娘会被骗而已。」

「记得不要穿制服打pa0,流出去的话很难看。」所有打哈哈的话到薛凯航身上,都被弹开了,他拍拍江少轩的脸颊,笑意浓得快要实t化,「除非学长想再红一次啦。」

嘴角ch0u动,苦苦坚持的微笑澈底垮台。如果许品皓在这里,他会怎麽做?会把他们抓起来打一顿吗?

跟他们相b,学长说过的那些话根本都是小儿科,就连不耐烦的样子,都温柔得不可思议──不,从第一次遇见开始,就看得出来他人有多好了──也只有在许品皓面前,他不用讨好,不用当乖儿子,他可以是江少轩,也只是江少轩。

他怎麽会让事情变成这样?

视野里出现一层水气,鼻头反覆扩张、缩小,倒ch0u一口气,双手握成拳头。从以前累积到现在,以为已经融入骨子的演技,全都变成废弃建筑的外墙,一片一片剥落,里头再怎麽不堪都不想掩饰了。

反正低声下气,求来的也只是这种东西,他怎麽会觉得自己需要?

到底在g嘛?

「你下次──」

拿起靠在桌边的拐杖,毫无预兆地t0ng向薛凯航,也把剩下的话一起击落;力气不大,但已经足以撑开男孩细细的双眼。

加速的心跳让江少轩喘不过气,抓着辅具的手像是失温般颤抖,掌心的冷汗sh黏,差点连拐杖都滑出去。然而,几秒钟过去,充斥在耳里的呼x1声,在某个瞬间变成白噪音,压下沸腾的恐惧。

咬住下唇,迎上薛凯航的目光,对方压在心头的身影,此刻都被许品皓的模样取代。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有资格那样评论学长?

闭嘴很难吗?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没有人有办法反应。钟声响起後,其他同学陆续回到座位,围绕着他的人群面面相觑,又对着他上下打量,好像此刻的江少轩不是江少轩,而是某个拥有同张脸孔,却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冲三小──」

「你再说一次?」不让他把话说完,「薛凯航,要我打烂你的嘴吗?」

周围的温度直直下降,有人缩了缩肩胛骨,有人惊讶地後退,也有几个人像是不甘心般,站在原地sisi盯着他。

想办法将拐杖举过头,作势要揍人,「走开,滚!」

为首的男孩瞪着他,两团火在眼中燃烧。布满青筋的手臂如果打在身上,会怎样吗?好像应该在意,此刻却一点都在意不了。

意外敲到一、两个人,彷佛也敲破了凝固的空气,所有人凹着脖子,一哄而散。桌椅的碰撞声、混乱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江少轩深x1一口气,x口酝酿的情绪一下子冲上头顶,刺痛着双眼。

泪水分泌的速度快到无法阻止,转瞬间就溢出眼眶。他低下头,手背不断抹过脸颊,眼泪的开关却怎麽也关不上。分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麽而哭,但是也不重要了。

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引人侧目的声音。

靠讨好建立起来的舒适圈,其实一直都没有那麽舒适,他b任何人都清楚。只是那些偶尔发生的小事,就像踩在脚底的碎石,或者是偶尔割破皮肤的纸片,无论如何都没有b被排挤还难受。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闪躲那些不舒服,把自己r0un1e成不喜欢的形状,适应那个狭窄的框架。

可是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从许品皓成为新的舒适圈後,他再也想不起来,以前是怎麽活着的。所谓的生存法则,都只是一个又一个小聪明而已,实际上,他真的想要这些东西吗?

自欺欺人太久,久到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现在只有一件事,他不想,也不能说谎。

他好想念许品皓。

紧握的手用力到泛白,忍住ch0u泣声,把所有sao动都压到最低。从来没有在厕所以外的地方哭,更不可能在老师随时都会进来的时候哭,那跟平常的人设相差太多了──可是,管他去si。

猛力ch0u搐,随之而来的头痛让他闭上眼睛,脑袋却更清醒了。

想要再见那个男人的冲动,在t内持续发酵。无法揣测学长会怎麽想,至少,也得为了那些尖锐的话道歉吧?至於後续会怎样……无论如何都b现况好。

他抿起嘴唇,用整条前手臂擦掉鼻涕跟眼泪,缓慢吐出一口气。

少了通讯软t三不五时跳出来的通知,生活突然变得安静,甚至有点太安静。像是一座逐渐乾涸的湖水,再也没有虫鸣鸟叫,一点一点露出gui裂的土壤。

不只一次想要解除封锁江少轩,也不只一次想要知道他恢复的状况,但许品皓都忍住了。话都说到那个份上,还有什麽立场做这种事?只是有什麽东西,从见完面後就牵扯着所有器官,让他连续几天都没有办法好好睡觉,连工作效率都垂直下坠。

可是就算一切重置,他仍然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如果能像嘴上那样讨厌江少轩,他会更好过一些;或者反过来,那个小男生可以就此讨厌自己,也好。

墙上的时钟已经转到极限,再不走,警卫就会来赶人了。他随便把东西扫进背包里,走过自动门,按下电梯按钮。回到一楼,大厅的灯只剩下最低限度的照明,连柜台都没人了。

拖着步伐走出办公大楼时,路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人影。尽管身处在都市,街灯却b山上的还闪烁,闪烁到他怀疑站在下面的不是人,而是鬼影。

直到那个鬼影朝自己走来,j皮疙瘩才後知後觉地浮起。纤瘦的躯g上仍然被弹x绷带包裹,不过面积b上次见面时更少,虽然对方还不能正常走路,但也不用依靠拐杖了。仅仅是见到江少轩几秒钟,因为饥饿而胃痛的感觉忽然好转了不少。

唯一让心脏不舒服的,是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还有为什麽这个时间,他会在这里。

「学长。」

第一个音节刚窜进耳朵,x膛就突然紧绷,说他没有动摇,肯定是在骗人。心里有个声音叫自己转身离开,趁江少轩什麽都还没做,趁事情还没更糟;然而双腿却不愿接受指令,执拗地定在原地,好像恨不得鞋底跟地面可以融在一起。

「你在这里做什麽?」不等他开口,许品皓瞥了一眼手表,「都几点了?你爸──」

那个词在跃上舌头的瞬间变得烫口,他骤然闭上嘴,故作无事地看向一旁。他跟老师之间,似乎不再是可以这样随意提起的关系了。

以过去的标准,江少轩脸上的东西几乎称不上微笑,「我,有东西要给你。」

东西在晃动的声响,牵引着视线。许品皓这才注意到,对方几乎被y影吃掉的那只手上,拎着一个纸袋。

他应该要拒绝的。不管里面是什麽,一旦接过,他们就会继续纠缠不清;可是回绝的话停在舌根,怎麽都吐不出去。僵持了好半天後,他松开肩膀折衷道,「这是什麽?」

「上次说的那些话……」毫不拖泥带水,小男生垂下眼皮,「我不是故意的。」

原本收着记忆的盒子,又被打开了。只是经过这麽久,就算眉毛还会反sx地蹙起,也激不起什麽水花了。

「你说的也没错。」把手cha进口袋,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就是那种烂人。」

江少轩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把提袋塞到他x口,嘴角扯开一个僵y的笑容,「你很烂,跟我需要道歉是两回事。」

「不用──」

「而且我很想你啊。」

险些就要把耳朵摀起来,但最後,他只咬住了舌头,牵制所有生理反应。那不是江少轩现在应该说的话,也不是他可以听的东西。指尖被拉人起,静电般细微的不适钻进神经,使他头皮发麻。

小男生的眼眶在说出关键字後红了起来,可是里头没有任何眼泪聚集,情绪也b预期平淡,「反正,现在好好的不就好了吗?」

不能直视他。跟蜘蛛感应一样的危机感,b迫许品皓移开目光,也让他差点又甩开对方的手。若是被那双眼睛捕获,所有的坚持跟决心,可能都会在瞬间瓦解。

「但你爸不觉得没关系。」

现在好就好了,是吗?休学那一年,老师说的话、准备的讲义跟笔记,还有找来的谘商资源,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就算只是年轻老师一头热,他也觉得自己可悲的高中生活,还有一点点好运。

b起爸妈,老师在那一年更像是半个家人,所以潘彦彬的忌日,才会变成他们之间特殊的日子。他以为那样就很好了,但也只有他这样想。

「他要怎麽想是他的事。」他平静地说,「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身为正被欺负的受害者,江少轩的「不在乎」真的没有变质的一天吗?如果最後他也跟老师一样呢?

没有人b他更想相信江少轩,也没有人b他更清楚,背後有多大的风险。与其未来某天又被否定,不如从一开始就划清界线。何况,或许他才是会让江少轩失望的那个。

「不要这样嘛。」勉强挤出浅浅的酒窝,他的语调像是重复使用的贴纸,想黏住什麽却又摇摇yu坠,「你又不是不喜欢。」

彷佛谈论的只是这个礼物,没什麽重量的袋子被塞进许品皓手中。既视感出现在视网膜上,让他不得不眨几下眼睛,连纸盒摩擦牛皮纸的声音都跟上次一模一样。

「除了这个,我也还欠你一次啊。」

亚麻se的提把似乎成了江少轩的救生索,只要他接受,他们之间要断未断的关系,就可以继续延续下去。来来去去都一样,都是因为他默许,这种笨拙的伎俩才运作得了。不管怎样,这个「人情」在今天就得结束。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我可以──」

「如果你真的想还。」他的语气毫无起伏,想要藉此掩盖什麽的意图,大概没有人看不出来,「那就不要再来找我。算我拜托你。」

呼x1在几秒钟内加速,只是经过这阵子的训练,要压下情绪已经没有那麽困难;将纸袋退还给江少轩,也没有想像中那麽遥不可及。

嘴巴又莫名乾燥,让他不得不吞口口水。灯光下,男孩的五官明显萎缩了一些,像是放了几天的cha花,即使漂亮,仍旧藏不住任何疲态。一滴眼泪没收好,从眼中滑出来,许品皓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可是也仅止於此。

等不到更多回应,江少轩用手背擦过眼角,结果只是引出更多眼泪。他自嘲般笑了一声,哭腔清晰到近乎可见。

那是许品皓这辈子看过,最难看的笑容。

「好。」脸上的东西在灯下闪闪发光,很刺眼,尤其是流过疤痕的那些。无差别地t1an去流到嘴唇的yet,他的喉结滚动,「你说了算。」

现在什麽都不能说。许品皓咬紧了牙齿。

「学长晚安。」

他的目光短暂扫过自己的脸,好像这个停顿,是他所能做出最大的挣扎,又或者是最後一次可以记住他的机会。吐出一口气,转过身,一跛一跛地走进夜幕,动作慢到彷佛在邀请许品皓阻止他。

一直到他停在对面的转角,被一台计程车抹去了身影,黏稠到几乎没有流动的时间,才又开始运转起来。

好。

虽然他忽然分不清楚,到底什麽才叫做好。

尽管行动不太方便,江少轩还是拎着自己的午餐,走到教官室前。在这种天气离开冷气房,似乎不是什麽聪明的做法,可是继续待在教室里更让人受不了。

他在门口的花圃坐下,细小的枝g跟树叶戳到後背,乔了半天总算乔出一个不会痛的角度。红砖缝隙的凹凸不平,从几天前就习惯了,虽然称不上舒服,也还可以接受。

如果人际关系也能这麽简单就好了。

跟那些人吵过架後,那个班就真的再也没有他的位置,苦心经营的形象还有脆弱的友情,要翻覆都是短短几分钟内的事。他没办法将那些情绪定义成「後悔」──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动手──尤其是假象的泡泡破掉後,被解放的感觉,几乎让他上瘾。可是要毫无芥蒂地接受现况,依旧没那麽容易。

失控爆炸後,同学看他就像在看一个怪胎;他们私底下会议论什麽,用想像的都能得到一份洋洋洒洒的讲稿。那些眼光明明那麽冷淡,却又无一例外变成绕颈的蛇,缓慢而坚定地绞断他的动脉──不对,根据越演越烈的肢t动作,也许哪天真的会物理上被薛凯航掐si吧。

瞥到手臂上新生成的擦伤,他忍不住吐出一口气。

上课以外的时间,江少轩几乎没办法再待在狭小的座椅上。然而为了许品皓跟其他人翻脸,最後换到的又是什麽?

学长本来就没有义务要接受他,无论是道歉或感情。他知道。但就算只有一点点,他还是想从那个男人身上抓住一点点连结,在所有破烂的关系里,许品皓是他能得到最好的。

但是,他可能要求太多了。江少轩哼笑一声,嘴角却抬不太起来。没有跟对方翻脸,还能好好把话说完,已经是这个宇宙给自己的恩赐了。

他把n茶跟面包放在狭窄的平面上,袋子里的茶叶蛋还散发着热气,反覆吹了好几下才终於没那麽烫手。要说自己毕业後会怀念什麽,合作社的茶叶蛋大概是唯一的答案,至於其他事情就算了吧。

剥掉蛋壳,三两下吞掉热腾腾的蛋後,江少轩才又拆开透明的塑胶袋。差点喷出来的面包让他皱了一下眉头,幸好他接住了。

一直以来,在学校的吃喝拉撒需要自行解决,是跟呼x1一样自然的事。所以最近,当爸爸不只一次说要帮忙买午餐时,他只想笑。怎麽会觉得这个工作还有他的缺啊?即使外食b吃腻的合作社好几百倍,即使这样可以少走点路,他还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少轩?」

耳朵像是被谁搔过,痒地抖动了脑袋。要假装没听到已经不可能了,他只能用面包塞满嘴,偏过头,以眼神回应对方。

「怎麽一个人在这里?」爸爸手里拿着一本资料夹,眉心蹙起。从停下的姿势来看,大概刚从学务处出来。

早知道今天就去别的地方了。他刻意放慢咀嚼的速度,彷佛拖得够久,爸爸就会放弃这个问题,不过这也是妄想而已。好半天後,他才毫无波澜地开口。

「吃午餐。」

「只吃这些?」瞄了一眼天空,视线很快又垂下,「而且这个天气……」

拜托,为什麽偏偏这种时候,才想要扮演一个「好爸爸」?在学校,能休息的时间已经够稀少,他真的没有心思再应付他。

「不行的话,我走就是了。」

「江少轩。」抓着午餐跟垃圾,还没从花圃边缘站起来,就被爸爸的声音停在原地,「你到底想怎样?」

「那是我要说的。」

「你──」

「为什麽不能跟以前一样?」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他垂下眼睛,声音混在口水中,有些模糊,「反正都相安无事那麽多年了。」

他已经躲进最不起眼的角落,这样还不够吗?这些人都像徘徊的苍蝇,无论驱赶几次,都坚持要停在身上。

「什麽叫相安无事?」男人的语气上扬,隐隐透出不满,「爸爸做的还不够吗?」

究竟做了什麽,他就问?把学长赶走吗?

「如果这样想b较开心,那就这样。」他t1an了t1an嘴唇,眼球飘向一旁。要结束这个对话,最好的素材只有一个,「希望妈看到你这样也会开心。」

「江少轩!」爸爸用资料夹指着他,手腕不断抖动,「你妈看到你现在的态度,她才会难过。」

才不会。只有妈妈会理解,是谁把他b成这样的,也只有她会懂,他现在多想撕开自己跟她老公之间的联系。想留的留不住,那不想留的又凭什麽留下?

「我要走了。」

就算还得一起上下课,就算晚餐还会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此时此刻,他就是不想再当爸爸幻想中的「江少轩」,反正这麽多努力,也从来没有得到同等的回应。

「江少轩!」

站起身,拍了拍pgu,才发现贴着纱布的腿有点麻。在原地等待不舒服的感受散去後,他装作没听到爸爸的叫喊,迳自朝y暗的楼梯口走去。

朋友、爸爸,什麽都没了,但是他却一点遗憾都没有,连鼻酸都嫌浪费力气。他现在只希望全世界都离自己远一点──除了许品皓。

安静又昏暗的房间里,手机的抖动声格外清楚。b手掌小一圈的萤幕闪烁,微弱的光线扎在眼球上,让许品皓反sx地眯起眼睛。

他已经清醒好一段时间,可是怎麽样都不想起床,也没有开灯的动力。如果可以,他希望被这片黑暗吞噬,就不用一再想起那天江少轩离开的模样,还有徘回不去的懊恼该怎麽处理。

所有人都说时间会带走一切,只是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尽头究竟在哪;还是所有事情都跟潘彦彬的si一样,终究会在头顶不断盘旋。

躺在床上太久,久到光线开始从窗帘的缝隙流到墙壁跟地板,将所有东西镀上一层浅hse。他一边r0u眼睛,一边捞起手机,想要确认又是哪个同事,非得在休假的时候传讯息过来。然而当通知真的从画面上浮起时,思考却突然断了几秒。

潘彦彬生日。

鼻子跟喉咙被冷气风乾了一整晚,连一个语助词都发不出来。他咳了几下,把卡在喉间的东西清掉,才能好好呼出一口气。

这个东西,早就该从行事历上删除了。

只是当年,潘彦彬帮他过生日时,提到明年也想要收到他的生日礼物,那家伙甚至在他的笔记本上,擅自注记了自己的生日。

「谁准你乱写我的──」

「我怕你忘记啊。」面对抗议,潘彦彬上扬的眼尾没有一丝悔意,「先说好喔,我一定要过生日,漏一次都不行。」

那个语气,好像他们会过很多次生日一样。为了这句话,这麽多年来,不论是智障型还是智慧型手机,这天永远跟其他的日子不一样,即使他从来没有勇气做什麽。

他以为他会记得一辈子,结果呢?

偏偏在这种时候跳出这个东西,再怎麽自欺欺人,也无法说服自己没有被江少轩的事情影响。除了潘彦彬,从来没有人占据脑海这麽大一部份;只是对现在的他而言,这大概不是什麽好事。

x口被一口气堵住,让他不得不调整姿势,确保肺部可以正常扩张。

如果潘彦彬知道自己到这个年纪,还在为了这种事情跟学弟拉拉扯扯,会有什麽想法?是报应终於降临,还是笑自己很没用?或者他还是恨自己,恨到没有心思在乎这些事情?

紧盯着那则通知,把同样几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仍然得不到更实际的结论。

或许真的只有当事人,才有办法给出答案──

老天。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迷惘到开始胡思乱想,甚至觉得那个人可以给自己什麽启示。只不过,会跟江少轩牵连在一起也是因为潘彦彬,所以他才下意识地认为,同样处境的人应该能够互相理解。

从棉被里爬起,思考什麽般在床沿坐下。随着yan光渗进来得越多,房间就像开了一盏小灯般亮起,床头柜上的手表还反s了一点光。要出门的话,现在正是恰当的时间。

唯一的问题是,他有资格吗?

在这麽多年後才要去找他,理由还跟当年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关系,怎麽想都有些荒谬;但是这则通知就像某种暗示,在脑中弹起无数个响指。如果,只是如果,他真的能够从潘彦彬那里得到些什麽,或许就会知道这一切──从搅和进江少轩的生活开始──到底该怎麽收尾。

他也没有更好的对象可以谘询了。

况且,无论如何,他都还欠潘彦彬一次──十八岁生日,他失约了。不管潘彦彬想不想接受,今天都是把这件事情了结的好时机,这样他欠他的东西,也可以再少一点。

真正抵达生命园区,肩膀上的压力,依然b预期中还要沉重。

天气再宜人,环境再清幽,对许品皓而言,都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在驾驶座上挣扎好半天,他才终於拿起副驾上的花,跨出了车门。

当年在潘彦彬的告别式上,就知道这个地方了。只是b起学校,真正要面对这些建筑物,还有关在里面的灵魂,仍旧让他的肺部收缩得b平常用力。几层楼高的台阶,光是用看的就足以让人腿软。或许他真的得要下跪,才能给潘彦彬更多理由原谅自己。

走到大门口,迎面而来的白烟彷佛连接起两个世界,线香的气味流进身t,沿着血管从上到下走了一圈。如果犯的错可以就此净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平日的纳骨塔少到可以当作没有人,就连神明桌的供品都稀稀落落的。许品皓在大厅的供桌上放下花,双手合十,对着正中间的佛像拜了几下。

活到现在,不是没有来过这种场合,然而他从来不是多虔诚的人,也对宗教毫无想法。若是这个世界真的有因果轮回,为什麽当年那些人可以成家立业,有美满的人生,而潘彦彬只能孤单地在这里?

就连自己,都没有受过任何实质的惩罚──或者,江老师父子就是自己要过的坎,那他也认了。

踏上通往的二楼的阶梯,一步、两步,虽然高度不断上升,心脏却反而一点一点地下坠。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见到他,就算只是骨灰坛上的照片,依旧令人忐忑。他在一个又一个柜子前,寻找那组属於潘彦彬的号码,就像以前的学号跟座号。只是这里不会再有人拉着他,b他做不喜欢的事情。该庆幸吗?

许品皓的步伐没有因为这个念头停止,只是数字越靠近,跨出的幅度就越小。心跳声渐渐填满耳朵每一个空隙,到最後几乎取代了馆内反覆播放的经文。

真的站在潘彦彬面前时,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小小的方形空间,在其他的塔位里看起来一点都不特殊,可是在他眼中,就只有那个格子特别jg致。

它的高度b自己还矮一点,要对b的话,大概就跟当年的潘彦彬差不多高。金se的盖子有种魔力,x1引着他的目光,好半天後,他才终於意识到应该将它打开。想法刚窜过脑海,手指就开始颤抖,即使抖动的程度很细微,也够让他的动作窒碍难行。

金se的塑胶盖子轻易就打开了。跟记忆中一样,却又好像更年轻的脸孔,穿透眼球,直直刺上视网膜。阔别多年的微笑、陷进脸颊的酒窝,就算做好心理准备,砸在x口的力道依旧大到差点将他推倒。眼角的酸涩感在同一时间浮现,来回眨了好几次眼睛,他才有办法将突然冒出的水气压下。

来的路上模拟过很多次,这个场景会长什麽样子,也考虑过要跟他说什麽。然而真的站在潘彦彬面前,才发现太高估自己。嘴唇动了一下,即将出口的「生日快乐」就这样抖掉,再也找不回来。

「好久没有人来看他了。」

身t僵y了一秒,才又恢复正常。他本能一样地转过身,一个b自己矮超过一颗头的中年妇nv,不知何时站在几步的距离外,凝视着他──不,她的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不用任何人提醒,许品皓便往後退一步,将空间让出来。

他认得她。即使过了这麽多年,对方的白头发多到快要覆盖整颗头,脸上的皱纹也深深刻进皮肤,许品皓也不会忘记那张脸。毕竟十几年前,就是他让这个nv人为了儿子在灵堂里泣不成声,甚至连最後一程都送不了。

b刚刚更强烈的疼痛,像是火葬场的烟幕一样,灼烧着眼睛,连肺部都像是被烟雾填塞,一点氧气都x1不到。

可是现在是最不该有这种反应的时刻,在潘妈妈面前,他有什麽资格哭?

他瞥过头,深x1了一口气,y是忽略所有不舒服的生理反应,勉强换上一张若无其事的面具。同时,一gu久违的、几乎可以掐si他的罪恶感,又铺天盖地压到他身上。他不只欠潘彦彬,也欠他家人太多,如果可以,他希望眼前的nv人不会认出自己。

他没有勇气承担对方的指控,责备,恨意──十八年前没有,现在依然没有。

「阿姨好。」许品皓点点头,简单打了招呼。

「你好。」潘妈妈客气地回应,用下巴b了b塔位,「今天有人来,他一定很开心。」

毕竟,他是个坚持一定要过生日的人。只是他到底乐不乐见来的人是自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以前。」喉咙像是刚经历过乾旱,咽了咽口水,让说出口的话不至於破裂,「工作忙,b较没空。」

「没关系。你还记得,已经很好了。」她的眼神很温柔,温柔到不可思议,「他爸现在记x也变差了,很多事情讲了都记不住。」一边说,她一边0着骨灰坛前的那层玻璃。

这麽稀松平常的语气,反而让他的胃痉挛起来,腹部无法控制地往内缩,就像刺蝟要藏住弱点一样。

「而且你们都这麽大了,本来就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阿姨……这几年辛苦了。」

脑袋一片空白,只能说出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怎麽摆放都不自在的双手,最後选择贴在大腿两侧,拇指跟食指捏了一点布料,反覆搓r0u。

潘妈妈侧着头,直直望向他,似乎在回忆,又像是要确认什麽。她的眼中一片平静,好像像不论外面风雨再大,都影响不了她。

「你也辛苦了。」

许品皓愣了一下。

什麽意思?

「阿姨应该没有认错人吧?」她的嘴角上扬,柔柔地笑了一声,「彦彬以前手机里都是你的照片,还说你是他男朋友。」

「我……不是──」

他该回什麽?潘彦彬怎麽会跟妈妈说这种话?他该承认吗?无数个问句塞满了大脑,使他失去思考能力,只能呆滞地注视潘妈妈。

「你没有变很多。」她接续道,「只有在告别式上,哭得b较难看一点。」

几乎要被遗忘的记忆,被眼前的nv人用最温柔的力量,却最残忍的方式挖掘出来。视线瞬间模糊,潘妈妈的身影跟潘彦彬的照片,都短暂地消失了。好几秒後,他才有办法重新聚焦在她身上。

「我跟潘彦彬……」他的声音沙哑到自己都快认不得,「我们──」不是那样。

闭上嘴巴,猛然倒ch0u了一口气。该否认吗?不是不敢面对,问题是,他还有立场,承认这段从来没有确认过的关系吗?

脑内的嗡嗡声,大到让他开始耳鸣,连世界也摇晃起来。

「阿姨知道,彦彬让你很难做人。」她摇摇头,「不好意思。」

不。不应该这样。为什麽要这样说?

「不是他的错。」双手握拳的同时,眼泪也掉出眼眶,「明明是──」

阿姨不是应该知道吗?就算潘彦彬不说,最後有谁没听说他也是霸凌的一员?身为妈妈,她应该更清楚,无论什麽理由、什麽苦衷,这都是事实。她怎麽可能不恨他?

「如果不是我,彦彬……你……」就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好,连控制眼泪的能力都一并退化,「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这麽简单的三个字,却y生生压了十几年,才终於亲口告诉潘妈妈。

一张卫生纸出现在眼角,捏着它的手指历经风霜,老人斑遍布,关节突起。犹豫了半晌,他还是没有勇气接过,只能狼狈地用指腹抹去脸上的yet。

「阿姨没有怪过你。」

什麽?

如同某种神谕,许品皓一时没有听懂。他想要说些什麽,但是话到嘴边又瞬间汽化,成了一缕轻烟,跟线香的融为一t。双腿差点撑不住身t,要在潘妈妈面前跪倒。

「那个时候,你们都很辛苦。」垂下视线,她平静地说,「就连彦彬的爸爸,刚开始也不能理解。」

潘妈妈了然於心的模样,令眼睛又更酸一点。

「可是,如果我没有丢掉那条项链……」

nv人摩擦着自己的前手臂,像是在靠这个动作安抚自己。她的目光又回到潘彦彬身上,良久,她突然笑了一声,在没有人的空间格外清晰。

「彦彬是个很倔强的小孩。」话题无预警转变,让许品皓愣了愣,但他不敢cha话,「被人欺负也不会说。也可能是不想要我们担心……」

的确,他的个x有多y,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

「但是,换个方式讲,他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潘妈妈缓慢却坚定的声音,如同钉子打在身上,「每次提到你,他都好高兴。」

暂时停止的泪水,又重新运作起来。水珠从脸颊划过,又被空调吹乾,留下一道道紧绷的触感。他的视线掉到鞋子上,眉毛紧紧皱起。

「他不可能会怪你的。」

掌心被人拉起,刚才没有接过的卫生纸被塞进手里,甚至还带着一点温度;好像有什麽东西,也透过这张薄薄的纸制品传到身上。心脏失速地狂跳,像是鎚子敲打着x口,让人差点窒息。痛楚沿着血管冲上头顶,连脑袋都跟着发热。

真的吗?

「而且,他从小就喜欢逗别人笑。」那双跟潘彦彬几乎一样的眼睛,因为笑容微微眯起,「我都觉得,不开心一点,好像会被他念。」

脸的神经忽然产生了奇怪的感受,好像有谁的手指抵在上面,短短的指甲陷进皮肤。那个男孩狐狸般的表情,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使他头皮发麻。

「笑一下嘛。你笑起来很好看。」

「谁理你。」

「小气鬼,亏我还请你喝饮料。」

阿姨的话,完全没有质疑的余地,随便想,都能想到一百个他叫自己笑的场景。但要像什麽都没发生过,笑着看待这一切,依然是难以跨越的障碍。

只不过,此时此刻,这个高墙似乎被眼前的nv人拆掉了一层。攀附在墙上,密密麻麻的不安,也跟着抖落不少。然而b起如释重负,更鲜明的是陡然涌现的无所适从。

他可以吗?

「下次再来的话,尽量多笑一些。」她拍了拍他的手臂,眉毛扬起。

顺着她的话,许品皓望向属於潘彦彬的小小隔间,还有那抹淡淡的笑。

「不然他看到你都在哭,我也很难交代。」潘妈妈的口气,从一而终的轻松,就像在谈论某件趣事。要怎麽做,才能跟她一样?「他很偏心的。」

有个塞在脑里的东西,突然被潘妈妈拔出来,「啵」的声音短暂,同时又长得像是半辈子。原本淤积的罪恶感,在洞口形成小小的漩涡,缓慢地排出。太习惯把自己泡在里头,泡到没有它们就浑身不自在,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即使不沉溺在里面,还是能够呼x1。

一时间,除了他的x1气声,能听见的只剩下沉默。然而b起一开始站在这里时,紧紧压迫x腔的低压,就算现在没人说话,空气也不再令人难受了。

「还有,你说的那条项链……」斟酌着用词,阿姨的语速很慢,「如果你还想要,再找时间来拿吧。」

什麽?

她的唇角g起,对着潘彦彬的照片开口,「那个盒子,还是他要我帮他包的。」顿了顿,sh润的眼球转动,半开玩笑,「他真的喔,只会读书跟跳舞而已。」

脑中浮现一个jg致的礼盒,他的x口紧缩,「那是他留下来的东西……」

「交给你,他应该b较高兴。」

一滴眼泪掉出眼眶,经过下巴,然後落在地上。十八年前,他没办法正视自己,也没办法承认那段感情,才会走到那一步。现在,机会又再一次落到面前了──项链,潘彦彬,所有事情都是。

深x1一口气,把鼻腔里的东西吞进喉咙,「好。谢谢阿姨。」

她点头,「难得来一趟,你们慢慢聊。」

潘妈妈纤细却又坚韧的身影,一直到消失在楼梯口,都难以从脑里抹去。许品皓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才终於把目光收回。

从来没有想过,逃避了这麽多年的地方,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是最该来的。尽管眼睛浮肿,可是直到此刻,好像终於能够看清什麽。

是他没办法原谅自己,才会把一切当成枷锁綑绑在身上,一次次地自我鞭挞完,再宣判自己si刑。就算有任何人愿意靠近他,也会被一次次推开。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强迫所有人承认他是个烂人──这样在面对潘彦彬的si时,才不会那麽痛苦。

即使这样会伤害更多人。

现在,他终於发现困住他的不是潘彦彬,而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误解。它庞大到几乎成了背景,融进生活。然而,就算那场意外永远会在那里,不代表他得背负自己额外加诸於身上的东西,也不代表他需要继续拒绝其他人。

或许,这才是潘彦彬真正想告诉他的。

视线又再次模糊,只是囤积在x口的,却是一gu从未有过的暖意,热得皮肤跟衬衫之间都黏腻起来。这几年原地踏步的生活,真的该结束了。

另一张漂亮的脸顺势浮现在眼前,一样有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双眼却圆润许多,笑起来的样子也截然不同。因为潘彦彬而牵起的关系,最终还是要靠他才能解决。

原本以为是迷惘过头,才会来找潘彦彬寻求安慰。结果最後,他终於知道自己需要的,是跟潘彦彬道别,跟困在十八年前的自己道别。这才是属於他们的告别式。

用卫生纸擦去最後的泪水,眼睛被澈底洗涤後,男孩的模样又更清晰了一点。

「谢谢你,潘彦彬。」他低声道,「生日快乐。」

再次来到熟悉的校门口,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脏持续收缩,像是被一只手捏住,但这或许是这麽久以来,许品皓第一次不讨厌这种生理不适。

跟潘妈妈谈过後,纠结在心中许久的事情,都有了眉目。

只是在老师跟江少轩之间,他选择先跟老师谈谈。有些话,不论是不是误会,或者江老师愿不愿意相信,他还是希望这个疙瘩可以处理乾净。毕竟,老师花在自己身上的jg力,也值得一个交代。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要面对江少轩,还是让他有些别扭。

说那些话、做那种事,不顾一切地把他赶走,现在出尔反尔要求他原谅,似乎太卑鄙了。如果江少轩因为他的话,对他们的关系心灰意冷,那也是报应。

幸好,至少老师还愿意见他。

最近回学校的次数,已经远远超越过去几年的加总了,在校友里,他也算是个中翘楚了。讽刺的是,他居然到现在才终於知道应该做什麽,又是为什麽要回来。

以前浪费那麽多时间,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如果潘彦彬真的在看,大概早就急得跳脚,恨不得揪住他的领子叫他清醒点。

脑中浮现那家伙的模样,让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把双手cha进口袋,摇摇头。

约好的时间已经到了,不过铁栏杆的空隙中,还没出现任何熟悉的脸。这一节是社课时间,应该跟老师无关才对。他拿出手机正想传讯息,一个接近嘶吼的声音却窜进耳朵,敲响脑内的警钟。

「你们到底想怎样!」

还没来得及分析声音属於谁,身t就先有动作。他的目光猛然旋转,落到了几乎是在视野si角的位置。连作梦都会见到的男孩,此刻被一群人抓着,一步步推向水池。许品皓想要大叫制止,声带却紧的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

ga0什麽?

穿过开放的侧门,脚步慌张到踉跄了一下,但是他的焦点,依旧sisi钉在他们身上。江少轩的手肘打在几个人身上,让他们发出了短促的哀号,然而将他推往池塘边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减少。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布满藻类的水面,许品皓的步伐也越快。

他们就最好──

哗啦。

溅起的水花,彷佛虚拟的海啸一样,突然淹没了许品皓。时间慢得让一切变成慢动作,却又快得无法做出反应。直到江少轩沉下去,又挣扎着站起来,几乎暂停的画面才再次动起来。他咳了几声,sh透的制服跟水面的绿藻,全都黏在单薄的身t上。

池子的深度就那样了,不会有事的。不会吧。

「啊不是很嚣张?」身材壮硕的男孩蹲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望着水里的人。

又是他。那个像阿薛的家伙。

举步维艰地抵抗浮力,江少轩满脸不甘地回到池边,手撑在岩石上,「我等一下一定──」

哗啦。

话还没说完,物t入水的声音又撞上许品皓的脑袋。一只手按着男孩的脑袋,将好不容易撑起来的身t又压回水中,周围的人非但没制止,还跟着笑起来。江少轩的手在池面拍打,但是所有努力,都只是落到水里的雨滴,一点影响都没有。

距离他们只剩下几公尺,可是一gu凉意却从脚底冲上来,差点让许品皓腿软。

「你跟学长都这样玩齁?」话里的笑意,还有浓浓的恶意,如同虫子般钻进皮肤之下,啃食着他的r0u,「臭gay。」

g。

撞开人群,将动手的学弟推倒,快得连自己都没看清楚。过度换气让脑袋一阵晕眩,心脏几乎停止,他紧咬住牙齿,上下颚的骨头彷佛要裂开。单膝跪地,许品皓横跨在男孩身上,单手揪住他的制服。

脑袋胀得像是要爆炸,除了自己的喘气声,什麽都听不见。腹部绞在一起的痛,恨不得要发泄在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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