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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共享机车的安全帽一点都不安全。

当风刮过耳朵,留下粗糙的噪音时,江少轩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明明车速也没有多快,他却有种下一秒就要起飞的错觉,就连其他车子的引擎声,都近得像是贴在身上。

戴全罩式的时候,感觉完全不是这样。不过有车子可以骑就该感恩了,他也没有小家子气到要抱怨这种事。

「欸g,我们会不会来不及啊。」

「怎麽可能?」

拍打在肩膀上的力量太大,差点把他推下驾驶座,不过他一点都不在意。转头望向後座的同学,他g起嘴角,挑了挑眉毛。

「不然你再骑快一点啊?」男孩很努力不让字句被风吹走。或许有点太努力了,所以江少轩的耳膜才会忽然痛一下。

「好啦、好啦。」他回应,「抓好不要掉下去。」

握紧油门,转动手腕,尽管电动车不会震动,连声音都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加速後产生的作用力还是让他向後倾了几秒。跟上次被人抱着的感觉不同,他们之间的距离大概跟两个人的班排名差不多远,承接住他的只有空气。

「会骑车就不一样了喔。」他揶揄,「没想到你会第一个考到驾照。」

「有什麽难的?」眼睛因为笑容眯起,「不然你以为第一名怎麽考的?」

他在对方看不到的角度,吐了一下舌头。平常绝对不会,也不能把这种事情挂在嘴边,不过,今天应该可以破例一下吧?

他不认为其他人好到会完全接纳自己,只是太久没有被推来挤去,他快要忘了之前那样小心翼翼的生活是怎麽运作的。虽然口头上的挖苦依旧没有少过,但能有这样的日子,他没什麽好抱怨的──尤其是那晚看完夜景後。

他皱了皱鼻子,把一边的眼睛挤成一条线,如果不这样做,他怀疑嘴角会一路裂到耳根,在脸上开一个大洞。

直到今天,亲吻的触感依然会时不时地浮现,在嘴唇上踩踏,像一支轻快的舞蹈。就算只是t1ant1an嘴巴,su麻的感觉都会沿着神经窜上大脑,戳中那个小小的腺t,把脑内啡挤出来。

回忆临别前的拥抱,还有扶着後脑杓的手掌,也有同样的效果。站在公寓前看着许品皓离开的背影时,他的耳边甚至响起了泰勒丝的歌声。我在台阶上哭着,求你不要走。

虽然没那麽浮夸,可是每分钟多跳两下的脉搏,依然让他的眼眶有些sh润。好的那种。

就算是一句早安,都能让空气中洒满糖粉,只要拿根木bang在路上转一圈,他说不定就可以得到一串饱满又蓬松的棉花糖。

现在还有人会找他看电影呢。虽然是为了凑双人套票不得不找上他,不过他的运气,在遇见许品皓後似乎越来越好了。

「嚣张p啊。」

「不然我以後也带你去考。」带了一丝炫耀,他随口道,「很好玩喔。」

牵拖也好,自我催眠也罢,把这些归因到学长身上也没什麽不行。

「你先想办法赶上电影吧。」後面的人拍了一下他的安全帽,「剩十分钟了。」

「一定可以啦──」

「欸,看路!」

他扭过头。暗沉的h灯刚刺上眼睛,又立即转成红se,但是车子距离路口已经不到几公尺。

停下──不。等等。来不及了。

不对。错了。闯过去才对。

车子一减速,脑中就响起警告声,让所有肌r0u紧缩。一gu凉意从尾椎爬上头顶,煞车还没松开,油门就跟着转动。身後传来叫喊,但是在冲过路口的瞬间,所有声音都淡出,连颜se都褪去。他也无暇去管。

拜托,让他过!

喇叭的声音刺穿耳膜,划破脑中的句子。不用转头,黑se的物t就冲进眼角,在视野里迅速放大,占满视线。

完蛋了。

车子跟车子碰撞时,时间忽然慢下来,又快得反应不了。脑袋里的空白,让眼前也变得一片模糊。双手在某个瞬间松开,失去跟机车的连接点,一切停滞,失重的感觉紧紧包裹他。

他撞上什麽。

剧痛从脸颊扩散,又迅速消失。

跟意识一起。

痛。痛。

re1a辣的感觉,在一片漆黑中格外清晰。

身t跟感官还没连线,知觉充满杂讯,如同从海里上岸,必须跟重力对抗的瞬间。但是突破那道表面张力,一切就开始运作。

像是第一次学会呼x1般猛地x1气。浓烈的药水味窜进鼻腔,近得如同被人抹了一圈消毒水在鼻头。空调让右手的寒毛直直立起,但左半边却完全相反,名为疼痛的火以小腿为,一路蔓延到头顶,把所有知觉都烧成灰烬。

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江少轩才意识到自己什麽都看不见。

慢半拍地睁开眼睛。白se的天花板,绿se的帘子,矗立着的点滴架。连接着点滴的塑胶管垂下,衍伸到手背,只是动动手指,都能触发皮肤被拉扯的晃动感。

医院。

在这个瞬间,他唯一可以组织的词──甚至不是句子──只有这个。当身t逐渐麻痹,痛觉暂时无法g扰他後,脑袋也终於转动起来。

发生什麽事了?眼珠子左右摇摆,彷佛雨刷般划出一道道轨迹。脑海里的迷雾因为这个小动作消退了一点,在散开的缝隙里,破碎的片段一点一点探出头。陡然亮起的红灯,尖叫般的煞车声,撞击时的作用力,急遽旋转的世界。

好几分钟後,大脑才终於挖出一个,他差点想不起来的词。

车祸。他出车祸了。

这件事情应该很严重。但是此刻,他却没办法将它跟「糟糕」连结在一起。那辆车子把他的脑子撞出一个黑洞,让所有思考能力都卷进里面,唯独一个念头,独排众议地跳到眼前。

那个谁──完蛋了,他连他叫什麽都突然想不起来──怎麽样了?

身t随着问题挣扎起来,想要起身的慾望在此刻大过一切。他的动作不大,可是要惊动护理师已经绰绰有余。

绑着马尾的nv人走向他,还没开口,江少轩就先吐出几个字,「他,同学──怎……」

沙哑的声音说明了喉咙有多乾燥,每一个音节都在破音边缘,就连舌头都好像不属於他了。他抿起嘴唇,想要再次拼凑出句子,但最後仍是徒劳无功。

「跟你一起来的男生在外面。没事。」护理师一边检视他的伤口,一边说道。从她的表情来看,状况应该不算太严重。如果他没有误判的话。

心中的石头放下了一颗。只是随着意识渐渐明朗,更多的石头开始吊起,将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向下拖曳。

他望着捆满绷带的手脚。有些伤口已经渗出血迹,带走了透气胶布一部份黏x;轻微到没有被包紮的部分,则遍布青紫se的瘀伤,在白皙的皮肤上更显眼。

好惨。习惯x地想要扯开一点笑,才注意到自己脸颊上有个异物,阻止了他的肌r0u。

手指覆盖到脸上,原本应该是平滑的部位,此刻多了一块柔软的纱布。指尖转了几圈,恐慌伴随着懊恼,後知後觉地从心中涌现。

「刚缝好,不要去碰喔。」

叮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等他反应,nv人又交代几句,就匆匆离开了。她说了什麽,江少轩根本记不住,他的大脑只被一件事情占满。

会被发现。

最关键的主词都还没出现,他就已经想起一张不谅解的脸。以前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被骂,才会被嫌麻烦的。

他咬住嘴唇,力气有点大。只是这种程度的痛,现在根本不值一提。他的心跳短暂加速,几分钟过去,理智才勉强回到身上。

反正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

他深呼x1,手探进k子口袋。手机抵在大腿的感觉,从坐起来後就挥之不去,但是他不确定自己会迎来什麽,碎掉的萤幕,还是断成两半的机t?如果萤幕保护贴真的有它名字上的功能,事情就还不会太糟。

拿出来的瞬间,蜘蛛网般的裂痕让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花了几秒钟冷静下来後,他才注意到裂开的不是萤幕。不幸中的大幸。

撕开扎手的塑胶片,画面随着手机抬起发亮。无数个通知跳出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破玻璃跳到他身上。未接来电、讯息,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这麽受欢迎,但是那些东西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要那个人带自己离开──或者说,暂时逃避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就算还不能出院,光是盯着那张脸或者听到他的声音,身上的痛楚多少也会降低一点吧。

要说是恋ai脑他也认了啦。

他从通话纪录里找到名称是「学长」,後面还加上一颗ai心的联络人,毫不犹豫地拨了出去。

那个男人总是嫌自己有事没事传讯息很烦,那这次算是正当理由了吧?他当初留下号码,不就是自愿要当自己的紧急联络人吗?

拨话中的铃声,在此刻格外难耐,每一次响铃,都让江少轩的耐心剥落了一点。

「喂?」

熟悉的嗓音摩娑过耳道,su麻地让他缩了缩脖子,但更鲜明的,是眼眶周围突然渗出来的酸涩感。就像x1饱了yet,没办法再负荷的海绵,只能让它溢出。

疼痛的感觉,好像到此刻才真的从黑白转变为彩se。

「学长……」

他x1了一下鼻子,一半刻意,一半真实。

没想到这麽快就会看到许品皓。

他才刚和急诊室外的同学报备,也跟其他人简述完自己的状况而已。安抚完他们,并且强调有人会带他回家,前後大概十分钟而已,这个男人就出现了。

在人来人往的急诊病房,他并不算显眼,白se的衬衫跟卷起的袖子,甚至有某刻跟医生的白袍混在一起。然而在江少轩眼中,他的身上环绕着一道无法忽视的光,使他的视线像是飞蛾般紧紧黏在上面。

直到匆忙的脚步声近在咫尺,他才眨了眨眼睛。

「怎麽会ga0成这样?」

对方蹙起的眉心让呼x1暂停了一秒。凌厉的目光s在身上,几乎可以穿出两个洞,似曾相识的口气,也使棉被下的手反sx地抓紧被单。眉毛、嘴角、肩膀,他身上所有可以坠落的东西,都在同一时间掉下来,原本就直不起来的身t又缩得更小了。

「就叫你不要骑这麽快,讲不听。」许品皓的手cha在腰上,「没见过有人刚拿到驾照就摔成这样。」

「你以为我愿意啊……」

原本想要四两拨千金过去的,但是实际从口中挤出来的声音,却像漏气的篮球,砸在地上也没办法反弹。

「有骨折吗?或者脑震荡?」他顿了顿,「医生来过了?有说什麽吗?」

贴在男人脸上的目光,背後的胶水忽然失去黏x。他瞥向一旁,低声道,「我不知道。」

即使没有恶意,但对方咄咄b人的语气,依旧让他忍不住努起嘴。学长的反应,跟自己想像得差太多了,多到江少轩连基本的笑脸都维持不住。

短暂的沉默後,他听到一个细微的吐气声。

眼角有什麽东西在移动,夹杂着地板跟塑胶摩擦的声音,视线重新回到许品皓身上时,他手中已经多了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的同时,他又把座椅往前拉动了几公分。

他撇撇嘴,「不要摆出那种脸。」

「哪种脸?」看了会不耐烦的脸?看了觉得他不懂事的脸?「我一直都长这样。」

现在绝对不是赌气的好时机,但是他没办法。打电话给学长,不是为了听他跟爸爸一样训话,可以不要在这种时候证明他们真的是师生吗?

「看起来被谁欺负的脸。」

嗯?

跟想像中不一样的答案,在脑中弹了一个响指。原本跌落谷底的心情上升了一点,就像有谁用打气筒灌了一点气到身t里。

「你啊。」他歪嘴,测试什麽般道,「你一来就骂我。」

男人送给他一个白眼,「不想被骂就不要打给我。」

就是这个表情。

熄灭了的期待又被点燃,他松开手中抓着的布料,转而拉住许品皓,关节分明的手指带了粗糙感,「你也可以不要来啊。」

他顿了顿,没有接话也没有挣脱,「你爸呢?」

「我没有打给他……」

他还没想好要怎麽跟爸爸说。即使想把责任推给别人,到时候收到维修帐单,还有後续一堆问题,他还是免不了一阵骂。

「怎样?又不想让他知道了?」他摇摇头,手指戳了戳江少轩脸颊上的纱布,「这个你打算怎麽解释?」

他抿起嘴巴。爸爸大发雷霆的幻影,原本已经被他压进脑中的箱子里了,但是许品皓却偏要打开,把它重新放出来。低吼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耳边,除了头皮发麻外,被对方碰触的位置也再度刺痛。

「到时候再说。」他的脑子现在一点都不适合思考。调整表情,他垂下眼,「那你现在还会生气吗?」

尽管已经猜到答案,江少轩仍然想要亲耳听他说。光想到他的声线还有答案,耳朵就已经痒起来了,只有许品皓有办法盖过爸爸的身影,让他假装情况没那麽糟。

「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一口气从鼻子里喷出,「但是你再ga0一次,我就不管你了。」

又不是被nve狂。他握住许品皓的手指末端,来回摩擦。而且,就算真的不幸有那天,他也有把握,这个人无论如何还是会出现。

「对不起嘛。」b起道歉,更接近撒娇──绕了这麽大一圈,把学长找来的目的终於达成了。

男人解放扭在一起的浓眉,嘴巴动了动,紧绷的身t彷佛也跟着松开。他的视线扫过江少轩,在皮肤留下令人起j皮疙瘩的触电感。商店里的衣服被打量时,可能也是这种感觉吧。

「现在还会痛吗?」他又恢复往常的不耐烦。好的那种。

「痛啊,怎麽不痛。」语气中的期待,跟他说的话完全相反,「缝了好几针欸。」

他挪动身t朝床边靠近,然而每位移一点点,尖锐的痛觉就会被触发一次,彷佛有只老虎撕咬着皮r0u,啃噬着骨头──即使如此,他还是想要再靠近一点。

「又想怎样?」

许品皓差点就要推开他,只是在碰触到绷带前,那只手又机械式地放下。r0u眼可见的担心,让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刺痛依然在伤口上打转,却不像几分钟前那麽难耐了。

以前偷骑脚踏车受伤的时候,爸爸可没这麽温柔。他拽着手腕的动作,跟拽着车子把手一样粗鲁。

他凑到许品皓旁边,b着从颧骨上方斜斜横跨脸颊的纱布,「你亲我一下,这样就不痛了。」

男人瞥了两旁,暗示道,「别闹。」

「是不是破相了不好看,你不喜欢?」他扁起嘴,眉毛装腔作势地挤在一起,「学长好现实喔。」

「说什麽?」

「不然就证明啊。」仰起左边的下颚,将散发药水味的部位送到他面前,「快点。」

许品皓没有配合,只是往旁边退开,幅度却小得可以忽略不计。说他没有一点意思,江少轩不信,但不论怎麽卢,他都没有妥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始终没有松开自己的手。

再坚持下去好像也没有太大意义,况且,他想做的事情也做了。

在江少轩假装停止进攻後,那个男人才停止後退,慢慢晃回原位。抓准时机,他双手撑在床边,将嘴推向许品皓的脸。

尽管只有一瞬间,这个吻依然清楚地钻进大脑,促使它发送愉快的讯号。嘴唇上残留的触感持续发酵,让他忍不住t1an了一圈,好像光是这样也能尝到一丝甜味。

「你们在做什麽?」

身t一僵。

张到一半的笑容y生生冻在脸上,想调侃学长的话还没在喉咙成形,就被打成碎片。

连思考是谁都来不及,本能就已经做出反应。他猛地转头。

爸爸。

为什麽?

大脑还没恢复,清脆的金属声就撞上耳膜,原本抓着的手也松开了。艰难地看向一旁,椅子已经被推开,原本坐在上面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神se跟自己一样空白。

站在床尾的男人看了看四周的人群,他推了一下眼镜,又往前走几步,距离他们只有一公尺。

「你们……」他的手臂停在x前,指尖的方向在两人之间反覆移动,连重述刚刚的画面都有困难。

「爸……」江少轩咽了一口口水,「你为什麽会──」

是谁?他不是已经跟其他人说好了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声音b平常还低了八度,重重压在心上,「刚刚那是怎样?嗯?品皓?」

被点名的男人一颤。就算很细微,江少轩还是注意到了。

「没有……」

什麽叫没有?否认的速度太快,快到他还无法分析那句话,心脏就先一紧。

「那少轩亲你──」像是被什麽东西哽到,爸爸咳了两声。

男人紧抿着嘴,没有回答。不,他本来就不该回答,连前那面那句话都不该。

「你呢?你有什麽解释?」

爸爸转而盯着他。下意识地闪躲那种严厉的目光,但心中的不满,却没有因为心虚而减少。他咬住下唇内侧,眼神在绷带跟透气胶布之间游移。

要解释什麽?这样还不够明显吗?是不是当老师的人都喜欢这样训话,更喜欢b别人把话说si?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无法否认,也没有正面承认。

心跳持续加速,颈动脉疯狂颤抖,每一滴流过的血ye都挤压着薄薄的皮肤,让他的脖子越来越紧绷。一gu气堵在x口,连带所有情绪都推上大脑,急着要从眼眶冲出来。

明明一点都不想哭,可是生理反应并不是他说了算。他用力眨着眼睛,想用眼皮把涌出来的酸涩感压下去。

「你们,什麽时候……怎麽会──」

「不可以吗?」

他不想服输,但是鼓起的勇气,在对上爸爸那刻又消散了;用这种口气说话,就像踩在钢索上,一旦失去平衡就会坠入深渊。他没办法思考他现在的表情是愤怒或失望,光是要把哽咽憋回喉咙,就已经够困难了。

「当然不可以!」话中的坚决刺进身t,把每一个仍在渗血的伤口又割得更开,「你们是认真的吗?许品皓?」

男人的眉毛抖动,视线瞥向另一边。x膛的起伏,使他看起来就快缺氧,连呼x1要靠别人施舍。他的嘴巴开阖了几次,好像有什麽黏住口腔,把他的话卡在里面。

「回答我,许品皓。」

脑海里盘旋的不安,随着他的犹豫膨胀。江少轩sisi盯着他,什麽都没关系,但是只有一件事情不可以说。只有一件事情。

「不是。」

啪。

分不清那是被甩了巴掌,还是什麽东西摔到地上的声响。

「不是?」声音拔高的同时,江少轩的身t也不自主颤栗,「你说不是什麽?」

心脏的位置突然变得暧昧不清,好像不存在了似的,否则他为什麽感觉不到心跳?他的x腔空得可以听见回音,只有肠胃紧紧绞在一起,恨不得要把里面每一滴胃酸都拧出来。

他弯下腰,腹部的肌r0u向内缩。手指再次揪住了棉被,只是这次用力到指头传来了肿胀感,彷佛下一秒就会把被套撕开一样。

好痛。是哪里在痛?

许品皓看了一眼爸爸,很快又转走。他的t型好像忽然缩水,萎靡成跟江少轩差不多的高中生,准备接受老师的责骂,「我们什麽都不是。」

「你再说一次?」抖动的嘴唇,让声音听起来快断线了,「你敢说你没有喜欢我?」

喜欢这个词,对他来说不是什麽难以启齿的东西,他甚至乐於用它揶揄许品皓。唯独现在,将那两个字从嘴里吐出来,却让他有什麽东西裂开的错觉。或者不是错觉。

他的视线再次飞走,江少轩找不到他的焦点在哪,「没有。」

不,不是没有,而是不敢,即使是这麽拙劣的谎言,他也宁可要自欺欺人。

「如果你不喜欢,g嘛陪我练车?考驾照?还来这里?」

他反sx地ch0u气。在爸爸面前掀开发生过的事情,还有医护人员跟其他病人投来的眼神,都令他耳朵短暂一热,可是被毫不留情甩开的感觉打在脸上,打在那道伤口上,都更难以忍受。

你好意思不要我。

没想到,借酒装疯说的话居然会在这时候应验。

「因为你是江老师的儿子。」他的语气生y,彷佛在宣读一份声明,「老师以前很照顾我……」

狗p。

「那接吻又算什麽?」如果不是痛到没办法移动,他差点就要走下床抓住许品皓的袖子,b他正视自己,「也是因为我爸吗?」

明明就不是那样。他很清楚。可是被否定的挫折感,仍旧缠上脖子,紧紧勒住他。

因为你那张脸还有点用,因为有你的影片观看数很高,因为你的作业很好抄。想尽办法增加在别人眼中的用处,好让自己不被排挤,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但是,同样的逻辑从许品皓口中冒出,还是令他眼眶发烫。

他快si掉了。

「你们到底做了什麽?」爸爸眼中的错愕不b他少,「你最近都跟他出去吗?你同学呢?」

想要辩驳,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平常转得飞快的思绪澈底打结。江少轩把脖子转到极限,望着隔壁病床,把两个人从视野里移除。

「真的是……」

巨大的叹息声,还有里头夹带的不谅解,差点就ch0u走他残存的力气。他强撑起身t,阻止脑袋垂下去。

「怎样?因为我们都是男生吗?」他从来不敢跟爸爸这样说话。即便这样的语调,在别人眼中连强y都称不上,也已经是他人生中态度最差的一次。

没有想过会在这种场合,用这种方式坦承自己的x向,但是原本应该用高规格看待的事,此刻却远远不及爸爸否认学长的愤怒。更何况,学校宣导这些事情多久了,身为老师如果还因为这种破烂原因反对,应该很值得失望吧?

「不是那个问题。」

「不然呢?因为他是你的学生?是学长?」

他0过自己的额头,「不是。」

「因为我们差十几岁?」

「跟那无关。」他吐出一口气,「你不懂。」

对,他不懂。不懂为什麽他们都不愿意把话说清楚,不懂为什麽许品皓明明喜欢却不承认,不懂为什麽只有这种时候,爸爸才终於对他的事情感兴趣。

太荒唐了。愚人节早就过了不是吗?

「那就解释啊。」泪水开始沸腾,只差临门一脚就要坠落,「你什麽都不肯跟我说,我要懂什麽?你──」

「你不知道他做过什麽!」

他的声音再次x1引周遭的注意力,可是没有人有余力在乎那些眼光。江少轩僵y地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学长。

总是只睁开一半的眼睛,此刻瞪成两颗球,那圈眼白跟血丝说是难以置信都太轻描淡写。更贴切的形容,就像他被t0ng了一刀,或者有人在他面前si掉似的。

即使刚被对方甩了无形的巴掌,江少轩的x口还是为了他受挫的模样一紧。

「什麽意思?」

然而爸爸的目光不在他身上,他的眉毛蹙起,眼中的惊愕即便隔着眼镜都没有缩小。有那麽一秒,江少轩似乎看见小时候摔车时的自己,做错事的表情、弯起来的肩膀,如果不是太熟悉男人抬头挺x的模样,他都要怀疑那不是他爸。

爸爸抿了一下嘴巴,「品皓……」

总是把老师挂在嘴边的男人,现在却好似什麽都没听到,一声不吭。伤口的痛渐渐失去作用,只剩下麻痹後的肿胀,让江少轩终於可以更大动作地移动。他用力一撑,贴着纱布的手勉强构到许品皓,也让对方因为惊吓而弹起。

他不管爸爸会怎麽想。反正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到了。如果能气si他更好。

只是爸爸还没说话,费尽力气牵到的手,就毫不领情地甩开了。他差点从床上摔落,可是更快掉下去的,是心脏。

「我,还有事情。」危楼般摇摇yu坠的声音,使他看起来一推就会倒,他瞥了一眼病床,在跟江少轩四目交接前就转走,「我要走了。」

他的腿ch0u动了一秒,彷佛在跟好几只抓住脚踝的鬼手抗衡,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从地板上拔起,甚至起步还踉跄了一下。

「品皓,等等。」

爸爸g住了他的手肘,却没有阻挡他的动作,只是轻轻一扭,结实的手臂就挣脱了。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急诊病房,步伐匆促,途中还撞上一个男生。

江少轩盯着门边探头探脑的人影。

是後座那家伙。

「请问是家属吗?」

轻柔的声音介入他们之间,打破了停滞的空气。爸爸ch0u了一口气,把眼镜推上鼻梁,勉强恢复平常的模样,「我是。」

「要麻烦你帮我填一下资料……」

护理师的声音,跟着爸爸的背影一起拉远,最後消失。

紧绷的身t失去压力的支撑,再次瘫倒在床上。绷带跟透气胶带松脱了一点,不知道是血还是组织ye的东西,在纱布上长成一条深se的荆棘,刺进眼睛里。积压着的yet一gu脑地涌出,模糊了触目所及的东西,跟此刻一滩烂泥般的大脑一样。

脸上的纱布x1收掉大部分的眼泪,渗进内部变成一块面膜,将刚刚那场闹剧敷在长长的伤口上,把脸颊又灼伤一次。幸好他已经麻痹了。

「江少轩?」

眨了眨眼睛,把剩下的眼泪都挤乾净後,他才有办法转动眼球。

站在床边的同学像是从另个世界来的,不只是因为他跟那些破事毫无关系,身上过度乾净的样子,也跟他大相迳庭。除了手臂上的弹x绷带跟瘀青外,看起来太正常了,正常到让人产生割裂感。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羡慕。

「我刚刚看到你跟江老师在吵架。」跟平常满嘴p话,或者嘲弄自己的样子不同,他的态度谨慎到简直是世界奇景,「你还好吗?老师好凶欸……」

没事。快笑。

脑中的指令,明确到有些滑稽。以往面对这些人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这样提醒自己,可是那些本能,似乎都被许品皓带走了。指令如同警报般一次次加大,可是脸颊的肌r0u还是拒绝配合。

有多久没有笑不出来了?他还不够训练有素吗?

他抹掉眼泪,盯着男生看了半晌,一个细小的电流穿过,连带响起一个弹指声。他毫无起伏地开口,「是你打给我爸吗?」

句子还没结束,其实就已经有答案了。不然还会是谁?

「你流了好多血,又晕倒……我不知道该怎麽办……」他的双手在空中飞舞,「你说找到人来接你,我还以为是你爸……」

他从来没看过同学这麽急於辩解,好像深怕自己生气。只有出了这种事情,他们才会开始把他当成有血有r0u有情绪的人,对吧。

难得可以对同学颐指气使的此刻,他却对这份特权毫无兴趣。现在说什麽都於事无补了。

「欸,还有那个男的……」

耳朵反sx地动了一下。

「你跟他是怎样啊?」

「他……」喉咙突然乾哑,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

他们到底算什麽?他以为,这样就已经算是在一起了,可是这个「以为」,却被学长还有爸爸亲手摔碎了。

更让他挫败的是,即使在一切稀巴烂的此刻,他仍然有gu冲动想要说「那是我男友」。这句话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还包含更多其他事情。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有人不会因为他白目而远离他。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他。

可是他不是。他们什麽都不是。

「他是我爸以前的学生。」

就只是这样。

穿越走廊,一路走出医院,直到看见来来往往的人群,许品皓才有办法停下脚步。

他的心脏不断加速,像是要冲破皮肤,从x口跳下去。分不清楚是因为快跑,还是刚刚那段争执,但无论是哪种,都不影响胃酸翻腾,并且把午餐推出胃袋。他必须不断吞咽,才能让涌上来的不知道什麽东西,留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时间在此刻变得模糊。等到生理反应结束,瞥了一眼手表,他才发现从见到江少轩开始,只过了短短半小时。

足以杀si他的半小时。

像是自我保护般,大脑抹去了部分刚才的记忆,好像这样就能假装什麽都没发生。只是在一片白光里,仍然有零碎的片段迫不及待地冲到面前,逃不掉,也躲不了。

老师看自己的目光、严厉的质问,直到现在都还令耳朵嗡嗡作响──他从来没见过老师露出那种表情,无论以前他们出再大的包,那张脸最差就是严肃而已──如果他手里有课本,或许就会砸在自己脸上。

他也宁可他那样做。这样他就不需要思考,那句话究竟是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他做过什麽。」

老师的话刺穿身t,在正中央留下一个大洞,剥夺了肺脏应该要有的功能,使他每一次呼x1都无b困难。打在身上的yan光,在额头跟後背榨出一片薄汗,可是完全没有作用在t温上。凉意从四肢向中间聚集,流向大脑,使他头皮发麻。

脚下的影子随着呼x1浮动,无论怎麽走、走去哪,那团黑影都不肯消失。他只能闪进建筑物的y影中,让更多的黑se包裹住自己。

为什麽?

尽可能要让思绪有逻辑,但是每个想法在这刻都尖锐无b,一拾起就会被扎伤──而且不用组织什麽句子,他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在老师心中,始终都是当年的许品皓。那个不仅跟着其他人霸凌潘彦彬,还拒绝了他的告白,害他溺si的许品皓。

一阵刺耳的鸣笛声,像是针对他般倏地划破空气。

人生中最不堪的一页,从层层叠叠的记忆里被拉了出来,有gu冲动想要摀住耳朵,但在这样的距离下,一切只是徒劳无功。还没转头,一辆救护车就出现在他身前。才刚停妥,车厢就被推开,医护人员一拥而上,将担架拖下来。

「借过!」带着共鸣腔的喊叫,实t化地撞在脸上,让许品皓晕了几秒,「先生,借过!」

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只能麻木地往後退;一个铁架迅速从面前晃过,在看清任何东西以前,伤患就已经被推进急诊室。另一个nv人跟在後面下车,满脸泪水地往自动门跑去。

老师跟潘彦彬一起被送来时,也是这样吗?

猛地x1了一口气,把突然收缩的气管撑开。然而,接近窒息的感觉,依然像是巨石般压在头顶。

大量的回忆从深处被刨开,血淋淋地摊在面前,让他的世界一阵扭曲,无法聚焦。救护车已经驶离,可是回荡在脑海的警铃声却越来越大,大到可以震碎耳膜。

那趟路上,看着白布下的身t,他会有什麽心情?当年处理这些事情,处理他,老师又在想什麽?

其实老师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他只是以为这麽多年来,老师愿意见他,愿意跟他叙旧,愿意找他跟学弟妹聊聊,代表他接纳自己了。他如果对自己有疑虑,又为什麽要做这些像是自找麻烦的事?

但是到头来,真的都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是他的态度还不够诚恳,做得还不够多吗?或者这些年来自以为的吊唁,其实只是造成老师的困扰?

「不好意思,借过。」

另一个医护人员经过身旁,结实的肩膀撞上手臂,把他往前推了一点。对方匆匆忙忙地走进医院大楼,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同时,另一个人也从身边经过,像是嫌他挡路一样瞪了一眼。

在老师的心中,他是不是也一样碍事?以前是潘彦彬,现在是江少轩,或许他就是个不断招惹别人的麻烦而已。

有那样的前车之监,反对他们在一起也是刚好──

他咬住自己的嘴唇。

在一起个p。他们从头到尾,什麽都不是。

分不清是胃还是肠子,下半身彷佛不属於他似的,有几个器官突然绞痛起来;b起反胃,此刻他更像是被一辆车子来回辗压。

离开医疗大楼,勉强回到机车停放的位置,他跨过坐垫,手肘撑在仪表板上。即使呼啸而过的车子不断,呼x1声还是一下子就填满耳蜗。

从递出那件制服开始,事情就像蝴蝶效应一样,一点一点偏差了。一道夹杂着哭腔的声音,顺着这条思路回到了脑海。

「如果你不喜欢,g嘛陪我练车?考驾照?还来这里?」

因为是老师的儿子,因为是认识的学弟,因为同情……然而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说明,他为什麽要亲江少轩。

再自欺欺人下去,似乎也没有意义了。如果不是因为老师的话甩在脸上,他可能都没办法承认,自己喜欢上身分这麽尴尬的男孩──就像当年,他也没办法承认喜欢潘彦彬。但讽刺的是,正因为老师反对,他才愿意承认这段关系的问题。他的问题。

身下的机车忽然令人坐立难安。

那个小男生会出车祸,不也是因为他明明有疑虑,还是y着头皮带他骑车吗?或者,如果没有多管闲事,如果不要回应他,如果……不要喜欢他,他就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手掌握成拳头,x口的起伏大到彷佛有人掐住他的脖子,只是不论塞进多少气t,缺氧的警讯依然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事情,就是伤害。自愿或非自愿,到头来,每个跟他有关的人,最後都会走上一样的路,这次甚至连江老师的信任跟好感都赔进去了。

为什麽都到了这个年纪,做的事情还是跟当年一样?

以这里当作停损点,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他也不用思考怎麽缩短那道年纪的鸿g0u,或者该怎麽跟老师交代。这段注定不会有以後的关系,根本就不该开始。

他只是一时没有想清楚而已。

拿出手机,点开了近期最常跳出通知的聊天室窗,熟悉的大头照一碰触到眼睛,眼球就无法控制地摇晃起来。他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按下封锁,并且删除所有对话,就像避免扩散,拿掉了肿瘤一样。

切割完跟江少轩最後一点连结後,电话忽然变得无b烫手,几乎要灼伤皮肤。把手机丢进前置物箱,视线飘上天空,他张开嘴,黏腻又cha0sh的空气跟着渗进t内。

快窒息了。

但他终於可以呼x1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墙上的时钟依然运转着,但是在感受上,时间在许品皓离开後就停滞了。在那之後发生的事情,都是从伤口里长出来的恶梦,只是就算清醒,这个恶梦也没有打算放过他。

早知道就不要自作聪明了。如果不是想炫耀驾照,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或者,如果他有听学长的话骑慢一点,他现在就会跟其他人一起看电影。

撕心裂肺的痛,在某个时刻软化成仙人掌上的刺,除了恼人,已经造成不了什麽影响。b起痛,左半边淤积的麻痹感更让人不舒服。江少轩小心翼翼地翻动身t,避免伤口撞到床边的扶手,同时让被压住的部位可以舒展。

学不会教训欸。

脑内的声音满是自嘲,但嘴角就像吊着几百斤重的沙包,一点都抬不起来。一滴泪水从眼眶掉下,随手抹去的同时,熟悉的人影也出现在眼角。

打发完一个还有一个,但最想见的人,偏偏不在这里。

戴着眼镜的男人走到床边,手里多了药袋跟一瓶水。他将床板的角度调高,机械式地扭开矿泉水瓶盖,撕开其中一包半透明的分装袋,理所当然地递到他面前。

爸爸所有动作都是纯粹的中立,没有任何情绪或弦外之音,可是不耐烦跟罪恶感,仍旧在江少轩x前一来一往冲突。彷佛光是这个人存在,就足以令人心烦。

在爸爸眼中,他是不是也是这样?

勉强接下水跟药吞进肚子里,只是他忍不住怀疑,这真的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吗?爸爸的目光在药袋上打转,好像看着那些药名跟效用,都b盯着自己的儿子更自在。

捏紧了空袋子,拿出手机,在置顶的聊天室窗传了一张贴图。

「我说过很多次,骑车很危险。」

似远而近的声音,像是烟一样飘进耳里。他偏过头。

爸爸半垂着的眼皮抬起了一点,视线被眼镜缩小後,看起来有点刺人,「为什麽讲不听?」

尽管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责骂真的打在身上时,江少轩还是忍不住咬住嘴唇。没有回答,也不想回答,反正答案是什麽根本不重要。

「你忘了妈妈是怎麽走的吗?」

好像妈妈过世的时候,他不在医院一样。如果她还活着,才不会说这种话。

「你不用帮我复习。」

他又看了一眼手机。以往这个时候,对方应该要读讯息了才对,但是没有,时间戳记上方依然空荡荡一片。

爸爸的x1气声,完美地透露出现在有多难以置信,好半晌,他才又开口,「你跟学长这样多久了?」

现在是在审讯犯人吗?「从上次报告以後。」

就算只是眼尾余光,爸爸皱起的眉毛还有开开阖阖的嘴巴,就足够勒住心脏,让呼x1一滞。看不见的低气压盘旋在上方,彷佛下一刻就要下起暴雨。

学长怎麽了?为什麽提到过去的事,大家的表情都变了?

「你到底对他有什麽意见?」

男人别开头,「小孩子不要问那麽多。」

「有多小?我大到可以骑车把自己摔成这样了。」

音调不自觉地拔高,他强调似地举起受伤的左手,在半空中摇晃。止痛药还没发挥作用,使背上忽然冒出一片薄薄的冷汗,但他的五官却连动都没动。希望没有。

有多久没有这样跟爸爸说话了?还是根本没有过?因为这个人连吵架的机会都不会给,就急着把他赶走了。

「很值得骄傲吗?」爸爸的声音坠入山谷,深不见底,「你知道之後有多麻烦吗?」

当然知道。他摔烂了一辆车,他可能要做笔录,他的脸可能好不了……他让爸爸已经够忙的生活,又多了更多事情要烦恼。但至少没摔坏脑子,如果他还在乎的话。

「嫌麻烦就不要管。」

「江少轩,你再说一次?」

即使理智不断叫他闭嘴,可是有太多事情在此刻砸进脑里。一件、两件,就像桌上那叠讲义跟评量,如果再憋下去,被压扁的就会是他。

明明在爸爸来以前,一切都很好。b学长更早接到电话还能b他更慢到,乾脆不要来算了,他到底有什麽资格说学长不好?

眼睛周围再次被酸涩填满,不论眨眼的频率多快,都没办法把它b退。但现在屈服的话就输了──就算根本不知道在b什麽,对爸爸的胜负yu仍然凌驾在所有事情上。

「反正学长会帮我。」

吞咽的杂音,在此刻特别清楚,「品皓他──」

爸爸捏着药袋的手指忽然躁动起来,塑胶挤压产生的摩擦声像是一块块玻璃碎片,刮过江少轩的耳朵,让脖子不舒服地扭动起来。

「怎样?」江少轩吐出一口气,「他哪里惹到你了?」

「你不知道……」

「因为你什麽都不肯讲!」受够这种对话,他咬紧牙关,「现在人走了,你高兴了,可以说了吗?」

「你──」爸爸瞪大眼睛,喘气的速度一下子加快。

原本还残留的一点罪恶感,被爸爸闪避的目光烧成灰烬,但是不满的情绪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变本加厉。自残式地迎上男人的目光,即便会被j皮疙瘩淹没也无所谓了。

爸爸的手握成拳头,然後又松开。

「他害si过人。」

沙哑的嗓音,彷佛每个字都在地上来回摩擦,碎成好几片後才有办法推出齿缝。豁出去似地说完後,爸爸又再度萎缩,彷佛全身的气力都被那句话x1走。

什麽意思?

江少轩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国小程度的几个字,却组成一个不规则的齿轮,嵌进大脑,y生生把转动中的思绪卡si。

「你说他……什麽?」

男人把眼镜摘下来,r0un1e着鼻梁,原本就不少的白头发此刻看起来更多了。他叹出一大口气,「他……霸凌过同学,後来出了意外。就这样。」

爸爸的脸突然模糊起来,就算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也会在下一秒失焦,如同怎麽调整都无法对焦的相机画面。用尽全力要让视线稳定,可是视野颤抖的画面,却跟九级地震没有两样。

怎麽可能?

零碎的回忆卷进脑里,有他,没有他,全都交杂在一起。掐住下巴的痛,递过来的开水,被丢进水池的失重感,手上的制服,无数讪笑的声音,擦去眼泪的手,不耐烦的白眼。

吊诡的是,不同的两种情境,却在某个瞬间融合在一起,同学们挑衅的脸,突然都扭曲成许品皓的样子。用尽全力眨眼,才勉强把让人反胃的东西推开,可是被什麽掐住的错觉,无论喉结怎麽滚动都挣脱不了。

「不可能……」无意识的低喃,小到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从以前到现在,只有学长在乎过他。他对霸凌的反应那麽大,怎麽会──

一张陌生又有点印象的笑脸,猛然出现在脑中。上扬的眼尾,挺立的鼻子,嘴角挤出来的酒窝,纸张上那对翅膀,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潘彦彬。那个过世的学长。

所以许品皓才会从头到尾都不在毕册上。

「他休学,就是……」

一切都太合理,合理到毫无逻辑。

刚刚才滑过喉咙的水,似乎全都蒸发了,只剩下gui裂的声带承受破裂的声音。组织文法完整的句子,对江少轩而言突然变成不可能的任务。

爸爸脸上闪过短暂的惊讶,很快又恢复原状,「是。」

「可是,他人很好。」吞下不知道第几次口水,像是要说服谁一样,「他帮我很多。」

「爸爸说的都是真的。」

他抓住床单,以免自己因为灼热肿胀的伤口倒下。止痛药根本一点p用都没有,「一定有什麽ga0错了。」

学长不是完美无缺,没有人是,他也没有那麽天真。然而要接受许品皓曾经霸凌,还害si别人,却是另一件事情。那或许是一部份的事实,但绝对不是真相,不可能。

「没──」

「我不信。」偏过头,想都没有想就开口。

爸爸的手抹过脸,一路梳上浏海,眼尾的细纹跟着被推开,好像对他的顽固既无奈又没有耐心。一样是不耐烦,为什麽感觉会差这麽多?

「不要跟我争这个。」

「怎样,这种时候,就不相信自己的学生吗?」

「你不懂──」

到底要讲几次?

「对,我不懂你对他这麽有意见,为什麽还要假装跟他很好。」语速快到不可思议,语气也从来没有这麽锐利,「我也不懂为什麽你宁愿把我丢给这种烂人,也不想帮我一个忙。」

「江少轩!」

雷声般的低吼差点就把眼泪b出来,但是对现况不满的人,难道只有爸爸吗?抿住双唇,几乎要咬出血,可是他不在乎。多一个还是少一个伤口,有差吗?

「你好虚伪,好恶心。」

「谁教你这样的!」爸爸的手臂微微颤抖,眉毛聚拢,在眉心刻出几道痕迹,「你以前不会说这种话,江少轩。」

「好像你了解过我一样。」

将这句话吐出口,就像把某部分的自己撕开,ch11u00地要爸爸直视。委屈在脑中膨胀,推挤着眼睛,让泪水再也待不住。所有yet流过的地方,都像是被大火烧过,尤其是那道长长的伤口。

就算藏得再好,他仍旧捕捉到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受伤。报复的快感如同泡泡一样浮上头顶,又在破裂的刹那变成心虚。他不想示弱,可是也不得不移开视线。

「早知道就不该找品皓……」

问题从来就不在那。就算到了现在,爸爸还是什麽都ga0不清楚,即使想要说服自己爸爸是出於关心,也被这可笑的回应辗碎了。

太荒唐,荒唐到忍不住笑出来,「没有他,事情也不会b较好。」

不论自愿或非自愿,房间里的大象,终究还是无处藏身。他只是没想到最後会是以这种方式,扯下那块自欺欺人的布。

「你就只会把自己关起来。」亲眼看着泪水滴到被单上,让江少轩有种ch0u离的感觉,好像此刻灵魂飘在身後,被迫以第三人称的方式观看这出戏,「你在乎过什麽?」

「江……」

不。有的。刚说出口,就想到答案了。

「就只有妈。」

这个话题不是禁忌,她的身影甚至出现在家里所有角落,可是从她离开後,他们从来没有谈过她,一次都没有。

「你只在乎她。」

至於儿子,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即便他跟妈妈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没有b较吃香。直到现在,他终於意识到,被这个家困住的不是他,而是爸爸。

「说那什麽话?」男人的手在腿上握成拳头,「爸爸什麽时候不在乎你?」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睁眼说瞎话。江少轩已经不想再多讲什麽了,现在他只想结束这场对话,然後倒头就睡。或许一觉醒来,还能看见许品皓坐在床边,告诉他刚刚那些事情全都是假的。

「你不想知道我在想什麽,也不让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彷佛要把这些年来压在心中的话,一口气倾倒在爸爸身上,他的用词一次b一次锋利,语调一次b一次陌生,「学长是什麽样的人,当然也跟你无关。」

「不管对谁,我的态度都一样。」他倒ch0u一口气,「我是,为你们好。」

来了。这句俗n的台词,终究得要在这种狗血戏码里露脸,否则就失职了。他无法控制地笑出声,眼眶里的泪水随之抖落,掉在手背上。

学长的震惊,还有颤动的瞳孔,究竟代表什麽,他总算懂了。

「你高兴就好。」

爸爸闭上双眼,深呼x1,又推了一下镜框,像是有无数的辩解伺机而动,最终都被吞回肚子里,「反正,以後不准骑车,也不用再跟他见面了。」

好像他还会听话一样。

刚想说什麽,呼x1却快到剥夺所有语言能力。沉淀下来的疼痛又开始叫嚣,好像又有人甩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离开一样。他咬住嘴唇,粗鲁地抹掉脸上的yet,连纱布都跟着掀起。不过,如果这个伤口可以刺进爸爸眼里──可以让他有那麽一点罪恶感──那也不亏。

除了许品皓,他现在什麽都不信,也不想听。

往後一躺,刻意让後背的落点,掉在没有枕头跟棉被的地方,压出了弹簧跟金属的摩擦声。痛,但也不痛,更多是扳回一城後两败俱伤的感觉。

江少轩背对爸爸,捏紧手机。上面仍然没有新的通知。

他会自己找到答案。

早退这件事情,很少出现在许品皓的打卡纪录里。即使不是传统定义上的工作狂,也没有多少事情能够将他驱离工作岗位。就算失恋,在身经百战後,他也不会被b到那种地步。

穿上外套,把包包挂到肩膀上,跟邻座的人打过招呼,他毫不留恋地踏出办公室。自动门开启时的声响、细微的气压转换、截然不同的气味,都像是打开了太空人的氧气罩。直到此刻,他才能真正靠自己的肺呼x1。

如果不是有个专案要收尾,还有离职同事的工作要交接,这整个礼拜都不该是上班的日子。

准备按电梯按钮的手,在思考分岔的瞬间,也斜向完全相反的位置。盯着亮起的上楼键,即便只是小小的失误,仍然让许品皓忍不住发出挫败的低吼。

不用这麽戏剧化。

这句话从几天前就在脑中回荡,然而,花了这麽多时间说服自己,最後还是徒劳无功──实际上,就是这麽令人难受。

指尖压下正确的按钮,他瞥了眼上方的显示器,往即将到来的那台靠去。醒来到现在,除了冰咖啡跟水,他什麽都没吃。肚子的抗议一次b一次激烈,可是他一点食慾都没有。b起胃酸,他更害怕吃进去的东西,到时候原封不动从嘴里出来见客。

他知道现在的状态,其实在哪里都没有什麽差别,不过在家里,至少不用应付别人关ai的目光。

踏进电梯,就像踏进平行宇宙的出入口。如果可以,他希望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走过大厅,连跟门口的保全点头的余裕都没有,他就匆匆忙忙踏出大门。然而,一个熟悉的面孔却猝不及防地撞进眼眶,让他的心脏猛地停了一秒。还没来得及躲进大楼,就被对方揪住了衬衫,同时,物t掉在地上的声音,也暂停了他的动作。

「学长!」

那是他现在最不想听见的称呼。

想要甩开那只固执的手,却看见倒在脚边的拐杖。轻举妄动的话,这个小男生会有什麽下场,不用多少想像力都可以预见──如果要逃离即将发生的事情,这样做未尝不是个办法,甚至是完美的解方。

但他办不到。

拳头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周而复始,掌心因为指甲挤压隐隐痛起来。挣扎了大半天,确定身後的人一点放弃的迹象都没有,许品皓只能吐出一口气,垂下肩膀,用最不会影响到他的方式转过身。

没有预期会再看到江少轩,视线毫无规律地在空中盘旋,怎麽样都不肯降落在那张脸上。光是想到接下来会迎来什麽,他的x口就已经开始紧缩,只是不论怎麽逃避,终究要面对现实。

那道超过五公分的伤口跟缝线,伴随着午後的yan光刺在眼球上,几乎要穿透脑袋;装满yet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彷佛有场憋了整个礼拜的雷阵雨,即将倾泻而下。即使做了心理准备,许品皓仍然无法承受这个画面,不得不像逃兵一样扭头。

他怎麽会来这里?怎麽知道──

啊。

那个报告。

大脑刚接受到讯息,庞大的懊恼就卷过脑海。他吐出一口气,肩膀倏地垂下。这一切,从多久之前就走错了?

「你来做什麽?」

早知道,今天就自己骑车了。

只是在江少轩车祸後,那辆机车就变成了y影,徘徊不去,就算理x上明白所有事情都跟自己无关,也无法将重担卸除。在搭车跟骑车之间,他偏偏选了最糟的选项,不然他现在就会在地下停车场了。

「我……」

「现在都不用听爸爸的话了?」他皱起眉头,压低语气,「被骂得还不够吗?」

太久没有这样说话,他几乎不认得那是自己的声音,可是只有这种态度,才能够把这个si缠烂打的男孩b走。这段关系就像老师说的,根本不可行。

「对不起,可是……」

还贴着纱布的身t忽然晃了一下。许品皓刚扶住他的手臂,就忍不住咬了自己的嘴唇,就是这样,他才会惹出这麽多麻烦。

以前拒绝潘彦彬的时候,不是很狠得下心吗?

「我有事情想要问你。」男孩的五官因为这个小动作舒展了一点,「你没读讯息,又不接电话……我真的没办法……」

这样代表什麽还不够明显吗?那颗聪明的脑袋,真的有些回路跟其他人不一样,对吧?

「怎样?」

江少轩张开嘴,但是没有东西从里面跑出来,就像连他都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起头。从对方纠结在一起的眉毛分析,许品皓几乎可以笃定,自己不会喜欢接下来的对话。

好半晌,蚊蚋般的声音响起,「我爸说……你以前欺负过同学。是真的吗?」

彷佛有一支箭s到後背,穿过x膛。意外又不意外的问题搅动着记忆,让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很重要吗?」

「一定有什麽误会吧?」江少轩拉住他的手,「你怎麽可能……」

他就像跪在庙里,祈求让绝症的家人康复的信徒。他的不安,一点也不少地甩在脸上。然而许品皓既不是神明,那些发生过的事情,这辈子也不可能复原。

他倒ch0u一口气,「就是那样。」

男孩的双眼倏然睁大,彷佛失去电力的机器人。光是这副模样,就透露了很多事情,即便他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字,被谴责的幻觉依旧渗进皮肤,让脸颊开始发烫。

哈。许品皓脑中闪过小小的笑声,可是嘴角完全没有笑意。就算时空背景不同,一个受害者,怎麽可能接受自己喜欢上一个加害者?

「骗人。」藏不住的沙哑,让他的喉咙像是被风乾过,「不要用那套打发我。」

眼球後方有条神经变得不舒服,一路扩散到脑内,让右半边的大脑逐渐麻痹。如果可以,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割掉脑子,连同痛跟回忆一起。

要怎麽解释?

接受那些过去,是一种煎熬,天晓得他花了多久才有办法重新回到学校,在池边替潘彦彬放上一束花。那片y霾始终没有散去,只是他终於找到平衡,让自己不至於每次想起都被触发。

可是面对江少轩碰到的霸凌、面对老师否定一切的态度,十几年前最原始的痛苦,似乎又爬出来,扣住双腿,要把他再次拉进深渊。

「霸凌不都是一样。」压下颤抖的感觉,b自己冷静,「你不是最清楚吗?」

男孩的肩膀缩了一下,「你可能有什麽理由……」

「不然你同学有什麽理由?」哼笑一声,撇过头,「就是因为好玩啊。」

不好玩,一点也不。只是如果不跟着起哄,不证明他跟潘彦彬没有关系,被牵扯进去的就会是他。没有什麽理由,也没资格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他本质上就是懦夫,一昧地开脱只是显得更可悲而已。

是他没有勇气抵抗那句「si同x恋」,就这样。

不等江少轩回应,又接着开口,「你自己不也说,跟同学只是在玩吗?你忘了?」

江少轩的眼睛更红了一点,他的身形跟着萎缩,遍布在身上的弹力绷带,看起来也更显眼。在眼泪掉下来以前,他就先用手背抹掉了。

「不可能。」他带着鼻音,坚持道,「你才不会那样。」

心脏被什麽东西紧紧綑绑,彷佛随时都会停止。极度的不适,让他恨不得亲手把它挖出来,只要能够结束一切,做什麽都可以。

「有什麽好不相信的?」扯开嘴角,勉强拉开一抹笑,「我就烂啊。」

「你──」

「而且那家伙自己活该。」不给他机会说话,许品皓的声音有点太快,「我都叫他不要来找我了。」

他们的表情,为什麽这麽像?

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当他跟其他人一起把桌子丢到走廊时,潘彦彬有多错愕,也记得自己帮忙把风时,他朝自己投来求救的眼神。但就算如此,他还是要请自己喝星巴克,还是要像交易毒品一样偷偷见面。

「你不讨厌我吗。」

坐在咖啡厅里,他的视线飘向潘彦彬的反方向,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要听到答案。

「我以为是你讨厌我。」潘彦彬用手肘顶了他。

「那你还──」

「但是你每次看起来都超心虚的。」他打断许品皓,并且戳了他的脸颊,「还一副要哭要哭的样子。该哭的人是我吧,许品皓。」

「反正你以後不要再找我。」

「你是说学校里不要,还是星巴克也不要?」

他根本不应该去的。如果没有让潘彦彬留下那一丝希望,後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是他没办法诚实接受他,又不愿意划清界线,才会变成那种畸形的关系。

都是他的错。

「你也一样。」就像要撞毁一切般,他放弃踩住任何煞车,「为什麽讲不听?」

「我只是……」

猝不及防的哽咽打断了他。几颗水珠按捺不住,从江少轩的眼眶滑落,在脸颊上划出几道痕迹,被yan光反s後清晰可见。掉落的水滴明明被环境声淹没,许品皓却彷佛听见它们打在地面的声响。

「所以我才讨厌小孩。」

江少轩现在不走,以後也会受不了自己。何况,等上了大学,认识更多人,他这种烂货就更没有留着的意义。

「你再说一次?」

拔高的声音让心跳掉了一拍,许品皓挺起x膛,更用力地瞪视对方,即使这b想像中还要困难。

「问题一堆,要赶还赶不走。」他ch0u回手,放任江少轩在原地摇晃了几下。希望他跌倒,又害怕他跌倒的矛盾,让他忍不住倒x1一口气。

江少轩往前一步,踢到了地上的拐杖,但他看都没看。他只是又重新扣住许品皓的手腕,力量不大,却好像带着腐蚀x。许品皓得用尽所有耐力,才能继续待在原地。

「鬼才相信。」

「你要听实话,我就说。」他深x1一口气,「信不信随便你。」

肺里的空气,似乎渐渐凝固了,否则为什麽会这麽难换气?连其他器官都变得越来越重,好像有满肚子的石头将他往下拉扯,让双腿快要无法支撑。

抿去嘴唇上的yet,江少轩的眉心再次拧起。他的目光中夹带着怨怼,就像一道道强烈的指控,cha在许品皓身上,留下无数个血窟窿。

他太习惯这个小男生对自己笑了。他喜欢那双眼睛被挤成半圆,喜欢瞳孔中映照出自己的倒影。他最不该有的就是现在这种表情。

但是还不够。

「说这种谎g嘛?你明明就──」

「你就是这麽讨人厌,才会被霸凌。」

每一句话都像回力镖,砍在对方身上的同时,又回头劈进他t内。

「一定要讲这麽白,你才要听是不是?」低吼声摩擦过喉间,格外刺耳,「不排挤你,要排挤谁?」

溢出眼眶的眼泪,像是要把江少轩溺毙般布满脸颊,没有任何一点空隙;喘息的频率,也快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断气。

又一次。江少轩的模样又一次提醒,他是个多糟糕的人。再也没办法面对那张脸,他转过头,视线落到被照得发亮的街道。眼角的酸涩是因为直s在脸上的yan光,还是其他东西,已经无暇去思考了。

男孩望着他,但视线没有聚焦,像是穿透到许品皓身後某个角落。好半天後,他才低低地开口,「我原本不相信我爸的话。」

麻木地抹去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的东西,也一并抹去剩下的情绪。他的脸上一片空白,好像断线的木偶,连生气都提不起劲。

「但我现在相信了。你真的没有变过,就是从一而终的烂人。」

有一瞬间,许品皓的眼前扭曲了一秒。双脚的存在感忽然变得模糊,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想要扶着什麽的本能几乎凌驾一切,但他忍住了。

「还好彦彬学长不在了,他就不用看到你现在有多恶心。」

有什麽东西碎掉的声响,从他的脑海传来。紧咬着口腔内侧,一gu血腥味迅速漫开,但是痛楚却没有如预期般出现。好像他的神经在刚才那场对话中痛到坏掉,已经没有任何功用了。

太真实,真实到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头皮发麻带来的凉意,令人不自觉地颤抖。害怕被发现什麽似地把江少轩甩开,过度用力让小男生再次失去平衡,而这次就没那麽幸运了。

许品皓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同一时间,另一根拐杖落地,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彷佛指甲刮过黑板,但他不敢去想杆子以外掉到地上的是什麽。

他已经得到他要的。

其他都不重要了。

教室的冷气太冷了。

勉强转过身,从椅背上拉过外套,轻微的不适让江少轩皱了皱眉头,但已经影响不了他的动作。眼前的题本摊开好一阵子,上面却一点笔迹都没有。

如果可以,他连坐在这里都不想,可是离开了学校,又要去哪?

这几天,待在家里成了一种折磨,跟爸爸原本就没有什麽话好说,出院後更是连基本的日常对话都消失无踪。不是尴尬也不是紧绷,要形容的话更像是陌生人,除了刚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外,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或许爸爸曾试图要做点什麽。如果他的判断还没跟着车子一起撞烂,眼镜下yu言又止的模样,他还没有笨到看不出来。可是看懂是一回事,要不要理会是另外一回事。过去几年他做的事情也差不多,所以现在这样只是刚好──即使这种报复,实际上也没有让人b较快乐。

尤其是连学长都不要自己後,就更不知道这些事情还有什麽意义。好像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不管怎麽努力忘记那天发生的事,它们仍然会时不时浮现在眼前:哭肿的眼睛,摔在地上的痛,还有尖锐的话。b起被撞飞,许品皓才真的在某方面杀了他,尽管知道那都是违心之论,他也没办法就这样水过无痕。

所以他才会说那种话。

抿着嘴唇,江少轩克难地穿起外套。牵动伤口,让肿胀又在皮肤上跳动,但或许这就是他现在需要的,不论是转移注意力也好,自我惩罚也好。

不该提到彦彬学长的。

只是这几天实在看太多遍那本毕册,所以「潘彦彬」三个字,才会在脑中根深蒂固,轻易就脱口而出。究竟想从上面找到什麽,他也说不清楚,反而盯着那张脸越久,心中的疑惑就越多。他到底是怎麽看待许品皓的?

啪。

讲义打在题本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视线上移,薛凯航正站在座位旁,逆光的y影让对方看起来又更巨大一点。

「抄完了,还你。」

随手翻过,确定没有多出任何不属於他的涂鸦後,他习惯x地拉开一抹笑,「谢谢,辛苦啦。」

为什麽是他要道谢?不知道,一直以来都这样而已。

然而眼前的y影没有如预期般散去,反而随着薛凯航弯下腰变得更黑、更集中。不好的预感涌现,可是相应的恐慌却迟迟没有到来──反正,有什麽是他没见识过的?

「欸,江少轩,你交男朋友了喔?」

心脏重重一跳,像是有什麽东西撞上x口。

「你从哪里……」

「听说还是大学长?」毒蛇般的双眼,让江少轩有种自己是饲料兔的错觉,「我不意外你是臭甲,只是没想到你喜欢这种。」

「我没有啊。」嘴角g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谁在那边造谣啦?」

平常游刃有余的笑容,此刻却有千百公斤重,要用好几倍的力量,才有办法维持不穿帮的弧度。眼尾飘向那天跟自己一起到医院的男生,他迅速别过头,好像什麽都没看到。

不是没有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只是一连串的事情,让他忘记还有这个破洞,现在要补也来不及了。

「你都怎麽叫他啊,乾爹吗?」对方的呼x1擦过头发,温热又黏腻,「他老二大吗?」

他的脉搏加速,连带让整个脑袋都开始升温,耳朵跟双眼热得快要烧起来。关键字让其他同学转过头,有人投来打量的眼光,有人推开椅子、穿越走道,在他前後的位子坐下,很快就将他团团包围。

彷佛听到这辈子最有趣的笑话,江少轩笑得肩膀都晃动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晃掉想哭的冲动,还有腹部的紧绷感。

「g嘛都过来啦,快要打钟了欸。」举起双手,在x前b了退後的动作,「你这麽帅都没脱单,怎麽可能轮到我?」

他咬紧牙关,以免整张脸都跟着颤抖。这已经超越玩笑,而是羞辱了──而且退一万步说,他跟学长真的是那样的关系,又g他们p事?无论如何,都好过跟猴子当同学。

以前是怎麽忍受这些人的?心口不一的说词突然将灵魂ch0u离,所有以为的和平,现在看来都是一场扮家家酒,而他还为这种状态沾沾自喜。

「够不挑就可以啊。」另外一个人接续道,「我们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什麽啦,我真的听不懂。」

「学长g过什麽你不知道吗?」薛凯航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我还以为你们做的时候,都玩窒息式。」

充满恶意的话在背上压出一层冷汗,短暂的晕眩,让江少轩眼前闪过一阵空白。

他们怎麽知道的?

「这个到底是出车祸,还是你跟学长的情趣啊?」

有谁戳了脸颊上的伤,虽然已经拆线,疤痕也几乎没有感觉,然而嘲讽的语气还是铲开了癒合的部位,把里面的血r0u刨出来。一gu胃酸冲上喉咙,灼烧食道,差点就要喷出嘴巴。或许根本不用忍耐,就这样吐在他们身上也好。

「如果我有这张脸,我也想找有钱阿姨养我。」他嗤笑一声,「躺着赚欸,真好。」

视线下意识地飘向窗外,好像这样就会有谁出现,再一次把这些人赶跑。只是不论看向多远,看了多久,最後等到的依然只有空气。

他还在期待什麽?

在他们互相踩过对方的痛处时,这段关系就回不去了,再多的後悔,也只是更显得自己多没用而已。当时明明是想要和好,为什麽局面却越来越糟?

「我这张脸哪有什麽特别。」语调b平常更无害,顾左右而言他道,「只有老板娘会被骗而已。」

「记得不要穿制服打pa0,流出去的话很难看。」所有打哈哈的话到薛凯航身上,都被弹开了,他拍拍江少轩的脸颊,笑意浓得快要实t化,「除非学长想再红一次啦。」

嘴角ch0u动,苦苦坚持的微笑澈底垮台。如果许品皓在这里,他会怎麽做?会把他们抓起来打一顿吗?

跟他们相b,学长说过的那些话根本都是小儿科,就连不耐烦的样子,都温柔得不可思议──不,从第一次遇见开始,就看得出来他人有多好了──也只有在许品皓面前,他不用讨好,不用当乖儿子,他可以是江少轩,也只是江少轩。

他怎麽会让事情变成这样?

视野里出现一层水气,鼻头反覆扩张、缩小,倒ch0u一口气,双手握成拳头。从以前累积到现在,以为已经融入骨子的演技,全都变成废弃建筑的外墙,一片一片剥落,里头再怎麽不堪都不想掩饰了。

反正低声下气,求来的也只是这种东西,他怎麽会觉得自己需要?

到底在g嘛?

「你下次──」

拿起靠在桌边的拐杖,毫无预兆地t0ng向薛凯航,也把剩下的话一起击落;力气不大,但已经足以撑开男孩细细的双眼。

加速的心跳让江少轩喘不过气,抓着辅具的手像是失温般颤抖,掌心的冷汗sh黏,差点连拐杖都滑出去。然而,几秒钟过去,充斥在耳里的呼x1声,在某个瞬间变成白噪音,压下沸腾的恐惧。

咬住下唇,迎上薛凯航的目光,对方压在心头的身影,此刻都被许品皓的模样取代。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有资格那样评论学长?

闭嘴很难吗?

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到没有人有办法反应。钟声响起後,其他同学陆续回到座位,围绕着他的人群面面相觑,又对着他上下打量,好像此刻的江少轩不是江少轩,而是某个拥有同张脸孔,却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冲三小──」

「你再说一次?」不让他把话说完,「薛凯航,要我打烂你的嘴吗?」

周围的温度直直下降,有人缩了缩肩胛骨,有人惊讶地後退,也有几个人像是不甘心般,站在原地sisi盯着他。

想办法将拐杖举过头,作势要揍人,「走开,滚!」

为首的男孩瞪着他,两团火在眼中燃烧。布满青筋的手臂如果打在身上,会怎样吗?好像应该在意,此刻却一点都在意不了。

意外敲到一、两个人,彷佛也敲破了凝固的空气,所有人凹着脖子,一哄而散。桌椅的碰撞声、混乱的脚步声回荡在耳边,江少轩深x1一口气,x口酝酿的情绪一下子冲上头顶,刺痛着双眼。

泪水分泌的速度快到无法阻止,转瞬间就溢出眼眶。他低下头,手背不断抹过脸颊,眼泪的开关却怎麽也关不上。分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麽而哭,但是也不重要了。

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引人侧目的声音。

靠讨好建立起来的舒适圈,其实一直都没有那麽舒适,他b任何人都清楚。只是那些偶尔发生的小事,就像踩在脚底的碎石,或者是偶尔割破皮肤的纸片,无论如何都没有b被排挤还难受。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闪躲那些不舒服,把自己r0un1e成不喜欢的形状,适应那个狭窄的框架。

可是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从许品皓成为新的舒适圈後,他再也想不起来,以前是怎麽活着的。所谓的生存法则,都只是一个又一个小聪明而已,实际上,他真的想要这些东西吗?

自欺欺人太久,久到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现在只有一件事,他不想,也不能说谎。

他好想念许品皓。

紧握的手用力到泛白,忍住ch0u泣声,把所有sao动都压到最低。从来没有在厕所以外的地方哭,更不可能在老师随时都会进来的时候哭,那跟平常的人设相差太多了──可是,管他去si。

猛力ch0u搐,随之而来的头痛让他闭上眼睛,脑袋却更清醒了。

想要再见那个男人的冲动,在t内持续发酵。无法揣测学长会怎麽想,至少,也得为了那些尖锐的话道歉吧?至於後续会怎样……无论如何都b现况好。

他抿起嘴唇,用整条前手臂擦掉鼻涕跟眼泪,缓慢吐出一口气。

少了通讯软t三不五时跳出来的通知,生活突然变得安静,甚至有点太安静。像是一座逐渐乾涸的湖水,再也没有虫鸣鸟叫,一点一点露出gui裂的土壤。

不只一次想要解除封锁江少轩,也不只一次想要知道他恢复的状况,但许品皓都忍住了。话都说到那个份上,还有什麽立场做这种事?只是有什麽东西,从见完面後就牵扯着所有器官,让他连续几天都没有办法好好睡觉,连工作效率都垂直下坠。

可是就算一切重置,他仍然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如果能像嘴上那样讨厌江少轩,他会更好过一些;或者反过来,那个小男生可以就此讨厌自己,也好。

墙上的时钟已经转到极限,再不走,警卫就会来赶人了。他随便把东西扫进背包里,走过自动门,按下电梯按钮。回到一楼,大厅的灯只剩下最低限度的照明,连柜台都没人了。

拖着步伐走出办公大楼时,路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人影。尽管身处在都市,街灯却b山上的还闪烁,闪烁到他怀疑站在下面的不是人,而是鬼影。

直到那个鬼影朝自己走来,j皮疙瘩才後知後觉地浮起。纤瘦的躯g上仍然被弹x绷带包裹,不过面积b上次见面时更少,虽然对方还不能正常走路,但也不用依靠拐杖了。仅仅是见到江少轩几秒钟,因为饥饿而胃痛的感觉忽然好转了不少。

唯一让心脏不舒服的,是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还有为什麽这个时间,他会在这里。

「学长。」

第一个音节刚窜进耳朵,x膛就突然紧绷,说他没有动摇,肯定是在骗人。心里有个声音叫自己转身离开,趁江少轩什麽都还没做,趁事情还没更糟;然而双腿却不愿接受指令,执拗地定在原地,好像恨不得鞋底跟地面可以融在一起。

「你在这里做什麽?」不等他开口,许品皓瞥了一眼手表,「都几点了?你爸──」

那个词在跃上舌头的瞬间变得烫口,他骤然闭上嘴,故作无事地看向一旁。他跟老师之间,似乎不再是可以这样随意提起的关系了。

以过去的标准,江少轩脸上的东西几乎称不上微笑,「我,有东西要给你。」

东西在晃动的声响,牵引着视线。许品皓这才注意到,对方几乎被y影吃掉的那只手上,拎着一个纸袋。

他应该要拒绝的。不管里面是什麽,一旦接过,他们就会继续纠缠不清;可是回绝的话停在舌根,怎麽都吐不出去。僵持了好半天後,他松开肩膀折衷道,「这是什麽?」

「上次说的那些话……」毫不拖泥带水,小男生垂下眼皮,「我不是故意的。」

原本收着记忆的盒子,又被打开了。只是经过这麽久,就算眉毛还会反sx地蹙起,也激不起什麽水花了。

「你说的也没错。」把手cha进口袋,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就是那种烂人。」

江少轩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把提袋塞到他x口,嘴角扯开一个僵y的笑容,「你很烂,跟我需要道歉是两回事。」

「不用──」

「而且我很想你啊。」

险些就要把耳朵摀起来,但最後,他只咬住了舌头,牵制所有生理反应。那不是江少轩现在应该说的话,也不是他可以听的东西。指尖被拉人起,静电般细微的不适钻进神经,使他头皮发麻。

小男生的眼眶在说出关键字後红了起来,可是里头没有任何眼泪聚集,情绪也b预期平淡,「反正,现在好好的不就好了吗?」

不能直视他。跟蜘蛛感应一样的危机感,b迫许品皓移开目光,也让他差点又甩开对方的手。若是被那双眼睛捕获,所有的坚持跟决心,可能都会在瞬间瓦解。

「但你爸不觉得没关系。」

现在好就好了,是吗?休学那一年,老师说的话、准备的讲义跟笔记,还有找来的谘商资源,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就算只是年轻老师一头热,他也觉得自己可悲的高中生活,还有一点点好运。

b起爸妈,老师在那一年更像是半个家人,所以潘彦彬的忌日,才会变成他们之间特殊的日子。他以为那样就很好了,但也只有他这样想。

「他要怎麽想是他的事。」他平静地说,「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身为正被欺负的受害者,江少轩的「不在乎」真的没有变质的一天吗?如果最後他也跟老师一样呢?

没有人b他更想相信江少轩,也没有人b他更清楚,背後有多大的风险。与其未来某天又被否定,不如从一开始就划清界线。何况,或许他才是会让江少轩失望的那个。

「不要这样嘛。」勉强挤出浅浅的酒窝,他的语调像是重复使用的贴纸,想黏住什麽却又摇摇yu坠,「你又不是不喜欢。」

彷佛谈论的只是这个礼物,没什麽重量的袋子被塞进许品皓手中。既视感出现在视网膜上,让他不得不眨几下眼睛,连纸盒摩擦牛皮纸的声音都跟上次一模一样。

「除了这个,我也还欠你一次啊。」

亚麻se的提把似乎成了江少轩的救生索,只要他接受,他们之间要断未断的关系,就可以继续延续下去。来来去去都一样,都是因为他默许,这种笨拙的伎俩才运作得了。不管怎样,这个「人情」在今天就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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