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杜漪薰是孟太太带来的,朱太太和杜漪薰并不熟。本来孟太太也没叫杜漪薰,不知道杜漪薰是从哪得到的消息,提前一天央求着孟太太一定要把她带来。这还是孟太太事先问了朱太太行不行,得了“寿星”的首肯,才带过来的。想必是杜漪薰也想走走太太路线,看看能不能开发点门路,提携一下家里的男人。
等杜漪薰回来了,这胖瘦两位太太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胖太太还把葡萄往杜漪薰面前推了推,“詹太太赶紧也尝尝,现下这新鲜葡萄可是少有的。”
说这话的人不知是不是成心,但听这话的人,脸上却挂不住了,这不明摆着在说她家吃不上鲜葡萄吗?
本来一上午杵在这,看着一个个穿金戴银的,杜漪薰就觉得有些抬不起头,心里正憋着气。想当年,她也是掐了多少年尖儿的杜家小姐,哪能一直受窝囊。这盘葡萄算是点着了心里压的火,她开口道,“刘太太,你这大衣看起来可真好。什么皮的呀?”
“银鼠的。”胖胖的刘太太应该是终于感觉到热了,把大衣脱下来放到手边,正在上面摩挲着,一听杜漪薰说这话,脸上露出几分得色。
“唉呀,原来是银鼠的呀。看刘太太喜欢成这样,我还一直以为是貂皮的呢!”杜漪薰说完,揪下一颗葡萄便放进了嘴里。
只见这刘太太张了张嘴,愣是没再说出话来,脸色上五颜六色过了个遍,最后阴沉了起来。
她们这口舌官司,梁琇坐在那算是听分明了。两位太太看不上杜漪薰穿了件鸿翔的大衣还要显摆。杜漪薰就直接说那位刘太太穿了身银鼠的,又不是貂皮的,哪来的底气去张狂。
这帮太太专会在这些东西上争短长,搞得梁琇心里直呼疲累。她低头一看,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身上穿的也是鸿翔的大衣。
明明鸿翔就已经是够好的了,多少名流都去做衣服。到了这些人嘴里,还觉得不够,还得要更奢靡的。梁琇心道幸亏坐的离杜漪薰远,要不然一旦被“误伤”了,她还真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种无聊的攀比。
所谓太太们的聚会,其实也是聊东家长西家短的。只不过她们嘴里的“东家”和“西家”非富即贵,这些“短长”可能关乎局面,左右形势。
到了午饭环节,朱太太还订了个大号的生日蛋糕,上面用红色的奶油写着happy birthday to rs·zhu,也不知道朱太太到底看不看得懂,但洋气的派头是十足的。
后面上的菜,更印证了朱太太对西式东西的痴迷。不知是专门请了西餐厨师,还是家里的厨子懂西餐,中午的菜,也是纯西式的。
这些太太里,有的吃过西餐,比较从容,也有第一次吃怕露怯的,眼睛瞟着朱太太和梁琇的西餐礼仪,有样学样地跟着拿刀叉。
像孟太太这种貌似心直口快的,也不藏着掖着,舞了几下刀叉无处下手,便直接央求道,“哎呀,这可难为死我了,从来没吃过这洋餐呢。朱太太可赶紧教教我这土包子吧。”
朱太太被孟太太逗乐,心底却非常享受在众星捧月中去主动放低姿态,“简单,你们看我左手叉右手刀,就这样……叉子扎住牛排,右手拿刀,把这个牛排肉,就像这样,给切下来。吃多大块切多大块就行了。”一边说着一边示范。
“哎呀,朱太太真是摩登女性,朱先生肯定没少带着朱太太去西餐厅。”孟太太句句都说到了朱太太的心坎上。
“他也忙,我们只是偶尔去。”
就在桌上这些人你一嘴我一嘴讨论着西餐怎么吃时,梁琇的心思却并没在她们的谈话上。
她切下一块牛排,当中隐隐还带着血丝。虽然她在德国呆过几年,但是吃的都是母亲做的饭,即便做牛排,也都会做熟了。
她看着不住外渗的血混到黑乎乎的汤汁里,脑子里立即闪现出七十六号审讯室的地面——她从昏迷中一睁眼就看到的地面,她的身体就躺在那片血水中。她胃里顿时泛起一阵恶心,赶紧拿起手边的面包,蘸了点酸果酱咬下去,才算压住。
熬到这午餐结束,太太们又聊了一阵儿,终于有人提出要走了。
梁琇也随着起身,刚想告辞,朱太太却轻轻拽了下她的手臂,低声道,“秦太太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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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朱太太先忙着去送其他太太出门,又在门口和她们话别。趁着闪出的空档,梁琇捂着嘴冲进洗手间,把胃里的东西狠狠地吐个精光,等出来时,正好遇到朱太太回客厅。
朱太太脸上显出惊讶,“秦太太,你这怎么……气色有点不好啊,是东西不合口吗?”
“没呢,没什么,是昨天没休息好。”梁琇笑了笑。
朱太太象征性地关心了几句,牵着梁琇的手又坐回了沙发,左右看了下,确定近旁没其他人,压低了声音,“秦太太,我问我弟了。”
梁琇迅速记起上次朱太太提的事,她平静地看向这位“寿星”。
“秦太太,”朱太太探身向梁琇凑近了一点,“是一批……五金设备。”
梁琇显得惊讶,“那不是日本人统制的东西吗?”
“所以说呀!”朱太太脸上开始泛出焦急,“现在是轻易不敢出手。”她喘了一口气,抬眼盯着梁琇,“想来也只有秦先生有本事,能给运出去了。”
梁琇没接她的话,又问道,“哪来的?”
“我弟弟先前办的厂子里的。本来是要扩建用的,但是仗打个没完,就搁置了。一整批的东西,没用过,都是新的。”朱太太又强调了一遍,“都是新的啊。”
梁琇有些怀疑,“日本人搜刮物资,恨不得把老百姓家烧饭的铁锅都端走了,能让这些东西留这么久?”
“那么大本钱的一批设备,锃明瓦亮的,要是不打仗,能造出来多少物件。我弟当然提前防备了。他当时就留了个心眼,把东西分别放到几个地方藏得死死的,所以就没被日本人搜到。”
朱太太又往门口方向望了望,转回头接着道,“他早就听人说,这种东西要是能捣腾出去,必定是大钱。现在正好他手头紧张,就不想再藏了。说实在的,总是提心吊胆睡不上觉,他也扛不住了。我弟想快点出手,把东西换成钱攥在手里,心才踏实。”朱太太一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说得情真意切。
“这……”梁琇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朱先生帮不上忙吗?”
“哎呀,妹妹,这事儿就我弟和我知道,我们家老朱……我压根儿就没跟他提。老朱迂腐老实,生怕被人抓住了把柄,丢了乌纱。”朱太太分开两手在膝盖上搓了搓,像是一脸的怒其不争,“可你看看现在,哪个不往自己家里搂钱呀?”
“不过……”朱太太迅速理了理表情,“老朱不知道归不知道,但我弟是他的小舅子,这是跑不了的。怎么也能跟老朱沾点光,多份庇护。有这么个当大官的大舅哥,总比‘朝里无人’要好啊。”
“妹妹,”朱太太倾身抓住梁琇的手,“你能不能回去帮我……帮我弟,跟秦先生……问问?”
梁琇装作面露难色,一声不吭。
见梁琇迟迟不给答复,朱太太似乎有些着急,“我弟你尽管放心,他就是生意场上混的,办事靠谱,肯定不会让秦先生吃亏。”
“倒不在这些,”梁琇显出犹豫的神色,慢慢道,“我们家买卖,是一直都不碰日本人的红线的,再说我也做不了生意上的主……我只能回去跟他说一下令弟的情况。”
“唉唉,说一下就好,说一下就好。”朱太太连连点头,笑纹攀上了眼角。
晚上和秦定邦一起吃饭时,梁琇把日间在朱太太家的见闻,都学给了他听。
秦定邦忙活了一天回来,真是饿了。可他都快吃了一大碗米饭,梁琇却迟迟不动筷子,精神全然不在饭上,只顾着和他聊这些趣闻。
“你说,这就是他们这些官太太的生活?也太可笑、太肤浅了。穿银鼠皮的就可以嘲笑穿鸿翔的,再说很多名流也是到鸿翔做衣服的啊,有什么可嘲笑的呢?真是搞不懂她们在攀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