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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繁花尽处(第二节)

 

那书生心中畅快,挥摆架腿而坐,不住摇晃,得意之形溢于言表。不期两个乞儿复又跑了过来,站在摊前,小手捏着破烂衣角轻声嗫嚅。书生甚是纳闷,遂问道:“两位小弟,这是要怎样?”那稍矮的乞儿这次却抢在前头说道:“我们……我们想跟着你!”“啊!啊?这……这……你……你……什么意思?要跟着我?”那书生不敢相信,甚至怀疑到脸都变了形。那稍高些的乞儿回道:“我们俩……我们俩想拜你为师!”“拜我为师?跟我学什么啊?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书生还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那矮个乞儿顺口直说道:“学厚脸皮!”高个乞儿急忙用手肘捣了一下矮个乞儿,忙转圜道:“他……他不会说话,哥哥你……你别介意,我们……我们觉得你是……你是有大本事的人,想跟你学本事。”

那书生先是烦感又稍心安,但还是不置可否,以手抚鬓。高个乞儿看出书生不愿收留两人,赶忙说道:“哥哥,我俩不吃白食,食宿自理,只在你摆摊时跟着学本事。若是哥哥需要,我俩还可帮些小忙。”书生闻言,心道:“这也不错,带着他俩就带着吧,说不定他日还能帮上自己。”随即脸色转暖说道:“既然两位看得起在下,那么咱就不在啰嗦,以后你俩就跟着我吧。”两个乞儿闻言就要下跪,书生赶忙扶起,说道:“咱们虽称师徒,实为兄弟,就甭行那些个叩师大礼了。”当时拜师,叩头行礼是必不可免,然而此时书生心中却想到:“这两个乞儿日夜行乞,虽是讨好谄媚惯了,若能拾回尊严,日后定能以死相报。”书生猜的不错,两个乞儿从没被人瞧的起过,此时不为书生所难,心中感激,两人眼中噙泪,不住的合十道谢,口称师父。

那书生今日得识莘王府中贵人,心中自然窃喜,手中有了银子,便想好人做到底,让这两个小儿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书生慷慨说道:“时候不早了,今天这顿午饭,就让师父我请了你们俩吧。”言毕便着手收拾摊位。那两个乞儿,虽觉得第一顿饭就让师父出资,过意不去,奈何口袋空空,心有余而力不足。徒有报答师父之心,争先帮忙整理画作。书生见两个乞儿,手脚不停,忙前忙后,心中已自了然,这两个小儿就像那不羁的野马许已被套马的汉子驯服的了。

两个乞儿帮忙抬了摊架,跟着书生来到一处馄饨摊点,三人就坐。摊主看到书生与乞儿同桌,想来必有内情,常言道“宁欺白头翁,不欺少年穷。”自己卖个小心,可万万不能显露厌烦之色。随即将抹布搭在肩头,脸露喜色,走上前来,问道:“三位小兄弟稍坐,香喷喷的馄饨马上来咯……”伴着吆喝声,随手将桌子抹了抹,喜笑颜开中已将三人面目看的分明。书生见馄饨摊主言语得当,经营有道,心中也自佩服,这摊主在鱼龙混杂的闹市中浸淫多年,自必游刃有余,看到我领了两个乞儿来吃馄饨也没厌烦,自然是看到了我三人年纪轻轻的了。

书生想到此处,“嗤”声一笑,两个乞儿见状,稍矮的问道:“师父,何故发笑啊?”书生不答反问:“你们俩一句一个师父,到底想跟我学什么啊?”稍高的清了清喉咙,说道:“师父,你在石桥上把我俩吓走后……”听到此处,书生禁不住轻轻笑了一笑。书生这一笑,那高个乞儿也顿了顿,改口道:“是师父提醒了我俩后,我们虽走开,但未走远。看到师父轻轻松松就从四个富人手中赚到了银两,我们就是想跟您学这个。”书生听到这里,从轻蔑微笑转为得意大笑。笑了一会书生才回道:“想学这个可没那么容易,不过我看你二人心思细腻,善于观察,异于常人,或可大成。”看到馄饨被那摊主端了过来,接了筷子,等摊主放下了碗盘,才道:“等吃的饱了,我再为你二人说道说道。嗯,这馄饨香的很,快吃快吃……”那摊主听到书生夸赞,心中也自喜欢。但听到两个小娃夸赞眼前这“师父”,也想听听这书生如何说道。

这摊主一遍拾掇面食,一遍留意三人。岂料三人“呼哧哗啦”一阵子将馄饨囫囵了账。书生咂吧咂吧嘴,在桌上放了三文大钱领了两子扬长而去。摊主来到桌前,拿起饭资呆呆的望着三人,心中痒痒的想问个所以然,然而却无从下口,不知从何问起。但听到一声怒吼道:“糟老头子,还不过来干活,发什么呆哩!”那摊主听得自家婆娘发威,便赶忙收拾碗筷,口中喊着:“来咯来咯……这娘们,你看你急哩”转身过去帮忙。

两个乞儿抬了画摊,书生双手空闲,神情自在,便问道:“你们俩叫什么名字啊?”矮个抢着回道:“我……我叫半斤。”

也不听高个乞儿回言,书生便嘻嘻笑着指了指高个乞儿说道:“那么你就是八两了。”那高个乞儿见书生神态亲和,拉长了声音半作娇嗔道:“啊~,师父竟能算命呢,怎么就知道我叫八两?”书生闻言,心中琢磨这两个娃儿若不是把名字故意迎合,便是别个给他们起的名字。假装顺口,问道:“那么是谁给你俩起的这么别致的名字呢?”矮个乞儿有意无意间将头别过,高个乞儿却笑嘻嘻的回道:“是我们翁翁给起的名字。”

书生又道:“看来你们太公也是个风趣之人呢,嘿嘿……”“唉~”那高个乞儿叹道:“可惜翁翁没了……”书生闻言,不再打趣,语音转缓道:“既然你俩认了我为师父,也得知道我的名姓不是,为师姓曾名觌字纯甫,东京汴梁人士。”说完指了指前方门楣,又道:“到了,这就是为师寒舍,进来吧,为师给你俩煮些茶吃。”待书生开了院门,两乞儿抬了摊架进院,见院内清减,虽身居闹市却有隐身世外之感。

两人放下了摊架,心中嘀咕:“这书生说自己是个寒酸,还真不愧是个寒酸,家里却忒也寒酸。”原来这两个乞儿看到书生轻轻松松就挣到了银锭子,想要顺手牵羊而已,哪有什么心思拜什么师父,入什么门子。但一路上这书生将钱财看的极紧,两人又不得不假装勤快充当劳力,哪里还能得手,现下又见这人家中寒苦,两人便有远遁之意,那书生口称煮茶,两人久历乞途,眉眼高低还是能看的出的,那书生只不过是寒暄而已。两人目光一触,那“八两”眉头一轩,“半斤”会意,便对书生道:“师父忙了许久,也该歇息了,我俩还想出去转转,请师父示下。”书生听得这“半斤”突然识文达礼,心中了然这两个“小鬼”想是看到我这里寒酸,不愿多呆,也罢,去留随意,不作强求。态度愈是谦和,说道:“好吧,你俩再去玩会,早些回家。”

两个乞儿退出院落,走向外城酸枣门,“半斤”说道:“流利虫,你说这小子是不是真有本事,说他没能耐吧,他还真搞到了银子,说他有能耐吧,你瞧瞧他那个小院,比个羊圈多不了什么?”原来“半斤”和“八两”果真不是这两个乞儿真名,那流利虫回道:“妈的,钱财没搞到手,还替他抬了摊架从芳林园到酸枣门这边,还管他有没有本事,老子手臂还是酸的,酸枣酸枣也不知是谁起的这怪名……”那“半斤”冷不丁问道:“流利虫,你讨了多少?”流利虫脸现得意,伸手拍了拍腰间。“半斤”眼疾手快,一下从流利虫腰间抽出钱串,拔腿就跑。

流利虫跑在身后,口中骂道:“嘬叽鬼,你个牲口,还给我……”两人一路沿着陈桥旧路,跑到了黄河边上,流利虫才抓住了嘬叽鬼。而“嘬叽”一词在郑曹官话中为小气、抠门之意,后面加了个“鬼”字,更说明此人只进不出、抠搜到死。“流利虫”在郑曹官话中则为说话顺畅,口才伶俐,能言善辩之人。两人扭打在一起,流利虫终究大了嘬叽鬼一岁,不久便将嘬叽鬼按在了身下。流利虫喘息着,骂道:“妈的,你还跑不跑!”伸手从嘬叽鬼手里将钱串扣了出来。不料嘬叽鬼将手一缩,将流利虫的手带到嘴边,张口就咬。任由流利虫在脸上掐捏,就是不松口。流利虫最终松了口,折中道:“别咬了,咱俩一人一半,要不然谁都得不到,我他妈扔到河里去。”嘬叽鬼眼珠转动,示意流利虫分钱,那流利虫将铜钱对半分到嘬叽鬼手里,起了身。嘬叽鬼松了口,又拔腿就跑,生怕流利虫再揪着自己不放。

但跑了许久,仍未听到流利虫追来,转头看去,却见流利虫扭头远远望着什么,身子却没动。听得几声归鸦唱晚,日暮西山,自己心中发虚,不敢就走。回身走向流利虫,离得远远地,问道:“干什么啊,走不走?”流利虫竖指口前,示意轻声,说道:“你看那边。”嘬叽鬼顺着流利虫眼光瞧去,也不忘间或偷瞄流利虫,生怕流利虫来个突袭。远远望见一七八岁的小童还在牧牛未归,嘬叽鬼说道:“看着像是二狗家的猛子,怎么还没回家?”流利虫回道:“我咋知道,不过我记得咱俩进城的时候,这小子不光牵了牛,还带了一群鸭子,我想那群鸭子应该还在水里。”原来黄河边上有些湿地,或水洼或淤地。流利虫言毕,往那芦苇荡里一指。嘬叽鬼说道:“现下正饿着肚子,逮两只鸭子烤着吃也不错。”“摸两个鸭蛋就不错了,你还想抓鸭子。”流利虫鄙夷道,“先想想怎么把那小鬼支开再说吧,等他说给了他老子,我们俩还有好果子吃么!”

金乌西落,玉兔东升,此时虽已三月,晚风仍是带着丝丝凉意,拦腰起舞绿丝绦,幽咽弄影玉笛妖。嘬叽鬼不去想着怎么支开“猛子”,却轻声说道:“哎,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呀?”“有你奶奶个腿,想什么呢,快想想怎么把猛子赶跑,妈的,等他把鸭子赶回,鸭蛋拿走,你还吃个屁啊!”流利虫急道,突然又喜道,“对啊,装鬼啊,吓这小子。”又看了看嘬叽鬼,笑道:“你小子也有点脑子呢。”听到流利虫骂自己,嘬叽鬼伸手猛然掐了流利虫手臂。两人怕惊动了猛子,不敢大声谩骂,但轻声中自是骂个不停,谁不想吃了亏去。

流利虫首先说道:“哎,去那边,柳树边,别让他看见。”嘬叽鬼本来看到柳枝摆动,有些胆怯,但流利虫提了出来,自己便不好意思不过去了。两人蹑脚往猛子近处柳树靠去,流利虫便“呜呜”哭叫了两声,嘬叽鬼一听,轻声骂道:“他妈的,装鬼都装不像,一听就知道是人声。”伸手掐了一截柳枝,做了长短不一的三四个柳笛,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流利虫看到嘬叽鬼那样,嘿然笑了三声,赶忙捂了嘴。偷眼瞧去,那猛子吓得打了个激灵,“妈呀”一声就往家跑去,连放的牛也不要了。原来猛子先是听到童声哭腔,继而各色笛声,又加笑声,看到柳枝摆动,以为真的有鬼,便吓得一溜烟得往家跑去了。

看到猛子跑的远了,嘬叽鬼嘻嘻笑着,站出了身子。将一个柳笛递给了流利虫,流利虫也不客气,拿了柳笛,“呜呜”的吹了起来。又见嘬叽鬼从胸口衣袋中掏出了一块牛肉来,流利虫咽了咽唾沫,问道:“好小子,你啥时候弄得?”嘬叽鬼掰了一块给流利虫,说道:“傻子,老子叫什么,叫嘬叽鬼,龟孙儿不是说我只进不出、只赚不赔么,老子今天就赚来了一块牛肉。哈哈,我当时眼疾手快,看到那城门口牛肉摊上冒着热气,顺手就这么捞了过来。”一边言语,一边做一个捞东西的动作,原来这块牛肉是嘬叽鬼留个自己解馋的,只不过此时实在饥肠辘辘,饿的难受只好拿出来和流利虫一同分食的了。

“哎呀,你说起龟孙儿,咱俩可把他的酒忘了买了,回去要被骂了。”流利虫急道。“怕什么,我们只不过跟着他认了几个字,就养了他那么久,还不够么,你怕他什么。”嘬叽鬼满不在乎道。看到流利虫不置可否,害怕流利虫想起自己抢了他的铜钱,便又岔开道:“哎,咱俩也跟着龟孙儿学了好些字了,我倒想着什么时候能和那曾觌一样,住到城里去,就是住到羊圈里也比在那破庙里强。”流利虫回道:“你忘了龟孙儿怎么给你说的了,让我们俩千万别想着住到城里去,离官家的人远一些,小心小命丢里面。”“难道龟孙儿说的是圣旨么,你就这么信他的话。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我要当一辈子乞丐么!”嘬叽鬼呛道。

见流利虫无言以对,嘬叽鬼接着说道:“你今天也见到了,那官家园里有卖包子的、卖煎饺的、卖丸子的、卖馄饨的、卖馓子的、卖炊饼的,啧啧啧,想想都流口水,你不想天天吃到嘴里么!”两人间或吹起柳笛、亦或对谈,又或啃食牛肉,在月光下壮着胆往芦苇荡走去。流利虫吹了吹柳笛,回道:“嘿嘿,包子煎饺有什么好吃,咱手里的牛肉没嚼劲么,酒肆里的鸡腿不嫩么,猪肉不香么,鱼肉不鲜么,羊肉不润么,乖乖……”话没说完,就又啃了一大口牛肉。

两人走到水洼边,还没嚼完牛肉。嘬叽鬼又续道:“哎,我倒是想着能在城内开一家店,城内开了那么多家绸缎庄、茗茶铺、车马行、煮酒坊、玉石居,只要有一家,我这辈子也知足了。”“小家子气,那绸缎庄也不过是个卖布的,茗茶铺也不过方便喝茶,车马行也不过出行便宜,煮酒坊也不过养了群酒鬼,玉石居也就是玩物丧志而已,要我说还是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龟孙儿不是说过么,叫什么,呃~满筵红蜡照香钿,一夜歌钟欲沸天。花里乱飞金错落,月中争认绣连乾。尊前莫话诗三百,醉后宁辞酒十千。无那两三新进士,风流长得饮徒怜。你那煮酒坊还不是为官家所设,饮酒到可怜般辞酒的也只不过是进士,又有你贩夫走卒什么事了!”流利虫说完,嘬了嘬沾满油汁的手。嘬叽鬼被流利虫反驳了一番,心中不服,说道:“人家龟孙儿说的明明是休得文武艺,莫与帝王家,他平时一提起官家就恨得牙痒痒,你不知道么!那首《青玉案》不就是他做的么,句句都是暗讽官家,哪里来的羡慕了?”

流利虫接道:“你懂个啥!那是他白天所言,你听过他说梦话没有,你以为他真叫龟孙儿么,那是他悲痛以极自嘲而已,他叫孙耳,字弥远,曾做虞侯,都督转运花石纲。”“你可吹吧,一个虞侯能总管花石纲?”嘬叽鬼质疑道。“哎~反正是运花石纲的,不知怎的违了法犯了罪,被打断了双腿,流落街头,因为心酸气馁,自嘲龟孙儿。”流利虫力争道。嘬叽鬼嘻嘻笑道:“原来他本就叫孙儿啊,看来给人当孙子还不如给王八当孙子舒坦。”流利虫不屑道:“晚间别睡得跟猪似的,龟孙儿的梦话可比白日说的有料的多呢,从他梦话里听到是因为他那双大耳朵,应该是叫孙耳,耳朵的耳。”嘬叽鬼哈哈笑道:“耳孙不也是孙,净给人当孙子了。”

流利虫闻言也哈哈笑了起来,两人笑了一阵。流利虫在水洼中洗了洗油手,问道:“你好了没,下水了。”“嗯,好了。”嘬叽鬼也吮了吮手指,提了提裤子,往水洼处走来。但见斜月高挂,夜风轻抚之下乍暖还寒,几只玩的正欢的鸭子还不知归家,畅游之下在水面漾起层层涟漪,映着月华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嘬叽鬼看挽起裤腿的流利虫,问道:“流利虫,要不别下去了吧,回去吧。”流利虫反问道:“不下去,你想饿死龟孙儿吗?你还有牛肉吗?要是逮着两只鸭子,咱俩明天就不用乞讨了,睡个懒觉不好吗?”嘬叽鬼犟嘴道:“睡懒觉有什么好的,去城里逛街不好玩么。今天我在城里见几个小子蹴鞠玩的不错,明日咱俩要不要来一场。”“说的好听,你有球么?那是富家子弟玩的东西,你我能玩的上么。”流利虫自顾收拾鞋裤。

见流利虫下了水,嘬叽鬼也只好跟着下了水,续道:“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明日我让你看看我怎么给你变出一个球来。”“若你能变出个球来,那我明日让你两个球。”流利虫故意挑衅道。“我还要你让球,好,明日我让你看看我怎么变出来的。”嘬叽鬼不服道。流利虫心知嘬叽鬼沉不住气,自己肯定要说出来,故意说起其他事来,来急一急嘬叽鬼,遂道:“我今日看到个老头玩的皮影戏却是不错,讲的是齐鲁商贾带了两个昆仑奴远赴西域贩卖丝绸叶嘉之事,啊!你知道什么是昆仑奴吗?”嘬叽鬼虽没见过,也要强撑,说道:“我当然见过,金发碧眼,颧骨高耸,鼻梁挺拔。”“哈哈哈,”流利虫闻言,大笑道,“你知道个屁啊,你说的是波斯人,昆仑奴卷发黑肤,你根本没见过,哈哈。”“你见过了?”嘬叽鬼一边跟进流利虫,一边反问道。“我也没说我见过啊,我是听那皮影戏的老头讲的啊,哈哈。”流利虫狡辩道。

“那他都讲了什么?”嘬叽鬼故意反问,其实早已想听听了。流利虫却反问道:“你那明日蹴鞠的球从何处来啊?”嘬叽鬼急于皮影下文,便只好告知说道:“明日找了丝线将这柳絮包裹了不就成了球了么。”“哎呦,你小子有两下子,是个好办法,老子明日勉为其难让你两个球。”流利虫嘚瑟道。“你还喘上了,给你脸了,还让我球,快讲讲那皮影都说了什么?”嘬叽鬼一边将芦苇边的鸭蛋放在胸襟内,一边白了流利虫一眼。“咳哼,”流利虫故意清了清嗓子,说道,“那齐鲁商人便是左近曹州府的王员外,家中殷实,妻妾成群,年过半百却老来无子,心中郁结,更甚腰膝酸软,名医郎中皆不能治,拜遍庙宇道观仍是无果。忽有一日小舅子远来拜访,虽已不惑之年仍生龙活虎,探询诀窍,却是服了西域仙药,遂鏖战通宵亦不见力衰,实是夫妻和睦之圣丹良方。”

“嘿嘿,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哪能娶得上婆娘,我若能在汴梁城中开的一家店铺,一生能取一女足矣。”嘬叽鬼直起腰剔着牙说道。流利虫回道:“若是我,便是多多益善,若老天不负,我还想我这‘流’在百家姓上向前挪一挪,哈哈。”“你就吹吧,就我俩这,能娶到婆娘就不错了,快说说那商人怎样了?”嘬叽鬼本是毫厘必争之性,然在此却并未争论。流利虫接着讲道:“这王员外得知有此良方,心中畅然,然这王员外本是见利忘义之徒,想到家中多的是良田美池、佃户近百,若能贱买贩卖不仅如了自己天伦之望,亦可大赚一笔。便将自己想要西行告知小舅子,那小舅子吃喝玩乐自是惯了的,有这么个财神爷在旁更是求之不得之事。两人商议已定便携资而行,两人路过汴京,见我京都盛世慨然而叹,虽强汉盛唐也没有我大宋富商巨贾、一派繁华,小舅子身傍钱罐更是要游历四园、曳舟三河,你可知哪四园哪三河?”“这谁不知!四园自然是城南的玉津苑、城北的含芳苑、城东的宜春苑、城西的琼林苑,而三河便是五丈、汴河、惠民,我说的不错吧。”嘬叽鬼说完得意的点着头,鼻子能轻轻哼唱。流利虫见没难住嘬叽鬼,长哼了一声,接着说道:“这四园都是赵官家皇家园林,哪能像芳林园那样什么人都能进,自然是要银子的。这王员外自是心绞肉痛,那小舅子在外闲混,嘴皮子也不是盖的,便告知姐夫若能进的园内,与官家子弟结识,说不定一飞冲天乘龙飞凤,也为未出世的外甥铺垫了道路,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呢。这王员外也是那唯利是图之辈,闻言便例行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之法,咬咬牙掏出银子首先进了那驸马园-宜春苑。是日王员外头戴四方纳财逍遥帽,身披云领迎祥飞鹤氅,中衣锦帛玉带围腰,脚蹬闲庭信步无忧履。随了小舅子一干人等来到园门,抬眼看去,只见门楣挂着宜春苑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招牌。”

“哈哈,你以为是酒肆么,还招牌!那是牌匾。”嘬叽鬼争辩了一句,便又等着流利虫讲解下文。“我这不是记错了么,那牌匾不就是官家的金字招牌么!”流利虫不满道。

“好好,是招牌,快讲快讲,接下来怎么啦?”嘬叽鬼不想再争。流利虫接着说道:“那王员外手指作击打算盘状,心中巧算这三个鎏金苏体能卖几个钱。小舅子见姐夫的呆气上来了,害怕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丢了面子,便伸手将王员外让了进去。王员外进去园内,放眼望去,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勾心斗角连绵横陈,远观处如水墨卷轴一般,虽是朦胧却意境深远,有时寥寥数笔点缀山野,给人一种‘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之感;有时浓墨重彩细致勾勒,给人一种‘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之意;有时又浅尝辄止欲言又止,给人一种‘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之愁。一弯碧波蜿蜒曲展远映晚霞,将这山野、荣华、幽思串在了一起,犹如人生一般有苦有甜,曲径悠远。”“有这么离奇么,好似天上人间一般。”嘬叽鬼言而却之,心向往之的问道。

流利虫呛道:“这不是那皮影老者说的么,我又没进去过!”嘬叽鬼像是恍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大白天你是怎么看的皮影?”流利虫不屑道:“不能用黑布盖着看么,再说了我什么时候说自己看了,老子是在旁边听得不行么?”“你刚下水时还说了呢”嘬叽鬼不满道。流利虫争论:“我不能看到别人在看戏么,要听我讲就闭嘴,哔哔叨叨,还听不听?”嘬叽鬼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俯下身子接着摸鸭蛋。两个人虽是相依为命,但性格相悖,时而吵闹。其实贫贱相依之人,往往相互看不上眼,觉得对方无用,不能给自己带来幸福。而生死离别之际,却又浓情于常人,人性如此而已。

当下嘬叽鬼闭了嘴不再言语,流利虫反而心中歉然,觉得自己说的话重了些,但又不好解释。遂更起劲的讲道:“那王员外迈步走到近处,只见那亭檐飞扬,玄女氤焉;歌台暖响,天籁隐焉;高楼巍峨,邀月引仙;暖阁半露,藏娇嫔焉;云轩高筑,墨香掩兮;舞榭悬波,妩媚倩兮;廊腰缦回,纵云攀梯;街坊邻里,烟火奂兮。月漏华光,殿阁摆宴,王员外只觉得自己云里雾里,如梦似幻,宴席中推杯换盏,却不知眼前哪个;舞池中左拥右抱,而不意欢乐为谁;不知不觉中憨态毕露酒意熏然,觥筹交错中席地而卧便鼾声骤起。”“那小舅子跑哪去了,怎么就不见了?”嘬叽鬼不解道。

流利虫回道:“早跑到一边找乐子去了,在这仙乐府中,他哪还顾得上他姐夫。那王员外还在游览庭园之时,就已经找不到他人了。等到王员外口渴而醒,只见偌大个殿阁中留下了自己一人,与之前的喧嚣对比,不免一阵凄凉。挣扎着喝了口茶水,起身小解,步履蹒跚走出殿阁,浓雾弥漫中隐约间看到一女子亭亭玉立在长廊尽头。不知是园中桂馥兰馨还那女子身上气息,一股淡淡幽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这股香气竟将王员外的尿意顶了回去,这王员外想着反正钱已花了,也不能白花,自己那不靠谱的小舅子不知道去哪逍遥去了,自己也得把便宜赚回来。就这样迈着醉步走了过去,然而走了多时,却始终离那女子一射之地,目光所及却又触不可及。王员外这一下恍然惊醒,想到自己这半天却没见到那女子走路,然而却飘然移远。心中害怕,瑟瑟问询,久久不得回应。王员外一边盯着那女子一边退回殿阁,却不意听到一声叹息,幽幽传来一句‘昔日官家御园,今日却成了淫乐之所,子孙不肖,子孙不肖啊~’那声音忽左忽右,似那女子发出却又似从别处传来,一股暖流从王员外大腿根顺着淌了下来,想要挪步却怎么也挪不动。眼望处那女子竟飘然而至,一袭长发无风自动,王员外忙闭了眼,默念佛号,只盼上天仙佛能够拯救则个。可惜没等来仙佛来救,却等来那女子近前,只觉吐气如兰,随着芳香王员外壮着胆子眯开一缝,见那女子脸色蜡白,似无血色。王员外又赶紧闭起眼睛,等着女子伸手掐来,正惶急中却有一抹香唇吻来,那女子边吻边言语,隐约间听到什么,‘官人日后机缘无尽,望念今夜一欢之恩,放我子孙一路。’王员外也不敢睁眼,而这女子的纤纤玉手不断摩挲,身子竟不由自主的迎合而上,就这样半推半就中成就了好事,云雨了一番。”“这王员外连鬼都不放过,也真够种,嘿嘿。”嘬叽鬼调侃道。

流利虫也嘻嘻笑道:“男人嘛,不都是来者不拒么。再说那王员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精华外放,那女子也随风而去。王员外忍不住睁眼看去,青丝下隐隐看到一张蜡白面皮,一双血光眸子如泣如诉。只听‘乒乓’一声,一只杯子碎在了地上,王员外一头栽下醒了过来,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然却觉得后背、裆下黏腻难受。王员外醒来后环顾四周,却不只自己一人酣醉于此,还有几人和自己一般也是来此‘游历’园林的,拍了拍这个,又摇了摇那个,皆不能叫醒。梦中情景仍如现世一般历历在目,自己壮着胆子手支纱灯,溜着墙根到处找寻自家小舅子。闻着巧笑倩语,王员外步履蹒跚左手提了前摆右手撑着纱灯走向近前,不愿扫了众人兴头,王员外隔窗而望,只见个男子抱了女子不住调笑,再往边上看去,却见自家内弟抱了个胖大男子耳鬓厮磨,当即把个王员外恶心的胃内翻江倒海,天翻地覆一般,哈哈……”此时两人皆是俯着身子摸鸭蛋,说到此处,都笑前仰后翻,身子直起来又弯下去,手里捧着的鸭蛋都快颤到了水洼里。

突然,嘬叽鬼打了个激灵,猛然喝止。轻声道:“流利虫,你看那边是不是个人?”此时流利虫也看到了不远处似有一披发女子,看着那身红装,流利虫小声说道:“我看着像是猛子新娶的小媳妇,怎么站在了这里,不会是看到咱俩摸她家的鸭蛋了吧?”原来古时,有钱人家为了自己儿孙早成人,往往在儿孙六七岁时,便给儿孙娶了十六七的小媳妇,以便早生子嗣。“轻点,别让她听见,快走!”嘬叽鬼提醒。两人一边扭头瞧着披发女子的动静,一边小心轻声挪步,生怕一不小心弄出动静引起那女子惊觉。将近岸边,突然间那女子如同猫头鹰一般,下身不动,头部陡转,月光映照下脸色煞白,獠牙隐现,长舌探出,一双眸子妖艳如血,怔怔的立在不远处的水洼芦苇中,如鬼似妖。流利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两股颤抖,吓得想叫却连声音也发不出,心中却是清明,想到自己适才刚刚讲到了王员外夜战女鬼,这会却成了流利虫战猫头鬼,可这女鬼伸着舌头却不像猫啊,是狗还差不多,难道是流利虫战狗头鬼,又难道自己方才说的“多多益善”果然灵验了,只盼眼前这鬼不是恶鬼却是淫鬼才好,听说牛头马面是勾人阴司将帅,这狗头女鬼难道是阴司兵士么。嘬叽鬼稍好,虽也吓得一阵哆嗦,但随即反应了过来,心中却道:他妈的,不就是摸了几个鸭蛋么,至于这么吓唬我俩么,这小媳妇肯定看出老子怕黑了,听了流利虫讲的皮影,便扮成女鬼来吓我俩。我俩须得立马回去,让龟孙儿吃了鸭蛋,来个死不认账,就是这小媳妇领了家人来骂,我们也是不怕了。

随即拉了流利虫起身,趿拉着鞋子往陈桥跑去。两人将上陈桥,回身远望见无人跟来,嘬叽鬼将自己所想说与流利虫,流利虫也将自己所想说与嘬叽鬼,两人相视一笑,向陈桥镇走去。

正行间,只见雾气渐盛,浮桥悬于黄河之上随风摇曳,犹如孤秋黄叶随时要被风刀削去。隆隆涛声震耳发聩,像是龙吟虎啸一般摄人心神,好似一不小心就会被鲸吞入腹,削骨蚀肤,魂飞神灭。嘬叽鬼朝流利虫大喊道:“快走,小心掉到水里。”可在这轰鸣中,喊声只像泥牛入了大海,消逝于无形,一丝未入流利虫耳朵里。那浮桥越是摇摆,流利虫越是不敢走的太快,生怕一不小心掉入河里,而嘬叽鬼性子急躁,却想着在浮桥上呆的越久,就越容易掉入水里,便在前方牵拉流利虫。两人相持,嘬叽鬼回身拉流利虫时,透着浓雾隐隐绰绰中看到一个人影站在不远处,随着浮桥起伏摇曳却不见慌乱,便如钉在了浮桥上一般直挺挺的,让人看到后禁不住毛骨悚然。嘬叽鬼心知喊话是没法让流利虫听到的,便一把抱了流利虫的脑袋,向后扭去,只见流利虫口内大喊却听不到声音,心知比不是什么好词。流利虫脑袋扭到身后,见了人影,身子也是一怔,嘬叽鬼放开了流利虫,又让他看了看自己怀里的鸭蛋,示意人影像是猛子新媳妇,赶快过桥,回家了账。

岂料那流利虫看了嘬叽鬼怀里的鸭蛋后,也不等嘬叽鬼反应过来,便如飞般向对岸跑去,嘬叽鬼呆呆的看着流利虫的背影,心中大骂这是什么鬼,有这么怕这女的么,便无意中回头一瞥,只见一身红装的小媳妇披头散发脸色煞白,眼白妖艳如血直直看着自己,口中犬牙参差发出如犬护食般“呜呜”声,涎液顺着伸出的舌头一绺绺流了下来。看到此景,嘬叽鬼只觉头皮发麻,额冒绿线,心中“砰砰”乱跳,直盯着小媳妇的眼睛不敢挪动身子。正相持间,那小媳妇的脑袋突然一歪,像是土狗一般闭嘴沉思,也不再发出怪叫。嘬叽鬼心中大骂:“这是什么鬼,老子摸你几个鸭蛋,你又是装鬼,还是装狗,更是卖乖,去你妈的。”嘬叽鬼趁小媳妇发呆之际,伸手一拳打在了她眼睛上,拼了命的往家跑去。

跑下浮桥,只见雾色浓郁,伸手不见五指,哪还看得见路。只得凭着自己记忆小心迈步前行,生怕掉进枯井或是栽倒磕碰,但走来走去总觉得绕着几颗老柳转圈,雾气在枝丫间翻滚,几滴玉露滴在额头,嘬叽鬼拖着沉重的身子,伸手抹了抹额,触手所及却觉得黏腻腻的,也非夜露清凉。嘬叽鬼心中惊觉,不会是那小媳妇吧,为了几个鸭蛋至于这么跟人耗着吗。然而嘬叽鬼鼓足了勇气,猛然转头向上看去时,却没看到小媳妇半个身影。

有些人平时看着胆子颇大,而到了事上就左支右突心中打鼓,遇事不能冷静处事。而有些人在未了解事务前,神色紧张,心中悸然,甚至手心出汗,小腹隐痛,而真遇到事却能超常惊觉,遇强愈强,泰然处之。这嘬叽鬼虽是害怕夜黑,畏惧鬼怪,但此时认准了小媳妇在捉弄自己,心中反而不再畏怯。伸手在地上捡起一把“坷垃”,心想这土泥块砸不伤她,也能吓吓她,缓缓向前走动,心想自己越是左顾右盼越不能找到她,不如装作不知使其自动上门,来个守株待兔,看看这小妮子到底想怎么样。

果然走不多远,又是几滴粘液滴下,嘬叽鬼巧妙闪躲使得粘液未能沾身,借势用力甩动臂膀将“坷垃”向一旁的柳枝上扔去,听得“啪”的一声,一个黑影从柳树上掉了下来。岂料这一记砸击,引得那黑影发出“呜呜”犬狼般威慑声,如飞急至虎扑而下,伸出獠牙就要往嘬叽鬼脖子上要去。好在嘬叽鬼眼疾手快,将手中“坷垃”塞到了血盆大嘴里,趁着小媳妇咯吐泥土之际,撒开了脚丫子往远处跑去,也不管还是不是“鬼打墙”了,总之先跑开了再说,心想这小妮子也不过十六七岁,怎的这么护食,为了几个鸭蛋这是要生吃了我呀,以后却是少惹为妙。

就这么一阵乱跑,这嘬叽鬼竟然跑了出去,仍是阵阵浓雾,难以看清近前物事,却是走到了回家的路。少顷,终于摸索着来到了薛堂村的村头,一座小庙隐隐绰绰中映入眼帘,嘬叽鬼心中大喜,终于到家了。

走进没有门扉的小庙中,抬眼看到慈眉善目的土地爷高坐神龛俯视众生,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庙门稍小,龛前蒲团只够一人跪拜,神像两侧也就余方,一侧为龟孙儿歇息,而另一侧为两小儿卧榻。听得脚步声,龟孙儿首先问道:“是嘬叽鬼么?”嘬叽鬼可不敢直接叫龟孙儿,回道:“是我,二叔我回来了,流利虫回来了没?”这孙耳心死自嘲硬让人叫自己龟孙儿,两小儿当着面不敢不敬,只得顺口称其“二叔”以表敬意。听得干草与麻布的窸窣声,显然有人起身,那人回道:“嘬叽鬼,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你不是在我身后么,怎么我一扭脸看不到你人了?”嘬叽鬼将怀里的鸭蛋交与龟孙儿,回道:“还说呢,你‘啊噢’一嗓子跑的没影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那猛子家小媳妇就跑到我身后,跑过了浮桥,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走不出一处柳林,正着急间,那小媳妇又扑了来,我拿了‘坷垃’砸了她一记,谁知她便要扑咬我,我就这么闭着眼一阵乱跑,哎嗨嗨,就跑出来了,嘿嘿。”“我看那小媳妇可能是中了邪了,要不然怎会大半夜不回家,为了几个鸭蛋吓唬你们俩。”龟孙儿补充道,说话间又将嘬叽鬼给的几个鸭蛋放在了先前烤食的瓦片上,燃起了篝火。

长夜漫漫,无意睡眠,三人促膝,秉烛夜谈。流利虫问道:“中邪,我也听人说过,可人为什么会中邪呢?”嘬叽鬼也问道:“我就没见鸡鸭鱼狗中过邪,怎么偏偏是人就会中邪呢?”流利虫呛道:“鸡鸭鱼狗若中了邪,你能看的出来么?”突然看到龟孙儿怔怔出神,流利虫转而问道:“二叔,你说呢,人为什么会中邪?”龟孙儿一怔,遂回道:“中邪,嗯,人为什么会中邪,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却见过几次人畜中邪。”两小儿将身子凑了过来,在篝火的映衬下龟孙儿头上的几丝白发尤为显亮,那龟孙儿好似因想起了一些过往,连烫手的蛋皮还在手中已没了感觉。只听他缓缓道来:“当朝天子不仅诗词书画皆精,于那花鸟奇石亦有鉴赏之能,这汴京城万岁山中的花石纲,便是奸相蔡京为了谄媚赵官儿于江浙一带收罗来的。唉,韶光易逝,说来也二十来年了,当年区区也曾在那应奉局中谋得一个虞侯之职,二十来岁,风华正茂,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咳哼哼,后面花石纲怎么样了呢?”嘬叽鬼装作清嗓子,问道。

龟孙儿回过神来,接着说道:“哦呵呵,对了,花岗岩,啊呸,是花石纲啊,当年为了觅得奇石,来到了绍兴。一说诸葛仙山是为东汉末年诸葛瑾而得名,又一说是为东晋道教高道葛洪而闻名,不管两者哪个,都是非凡之辈,制使蔡攸便带领了众人一览仙山,而区区也有幸在列。一路上众人游山玩水,高谈阔论,时而笑语连连,时而莫言沉思,一边赏景一边学着古人感悟这天地大道。山麓深潭如一珠蓝光宝石一般镶嵌在山色间,幽幽碧水不见潭底森寒之气如龙在渊冷眸注视。虽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然而这深潭幽寒更透着神灵之威。众人皆赞好潭,不愧为仙人隐士栖居之所,一泓即见云霓别。所谓上行下效,赵官儿喜爱山水诗画,手下的人也都对湖光山色有所考究,众人拾阶,笑谈远望,只见四野开阔,草长莺飞,瘦竹松老,闲云远岫,一派祥和之气。所谓正言不发,万口如封,谄媚相与,千颜一容。那蔡攸本为谄媚世家,才情一节更不用说的了,要木讷之辈就算设计巧遇贵人,也不见得顺势上位了。见了仙山美景,忍不住抒发胸怀,口占一词:‘啁啾语,寒眸注。觅仙翁,近嗤驱兔。问松竹,葛翁何住也。云指处,圣阙雨露。’”嘬叽鬼听到此处,咧了咧嘴,说道:“啊呀呀,天高皇帝远的,还要谄媚一番,这蔡大人也真是毒入骨髓了。”

流利虫却道:“我看着蔡攸必是高官厚禄之人,所谓欺人者,必自欺也。能说到自己都以为是真的,别人还能挑出毛病来吗?”听着流利虫的歪理,龟孙儿竟然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当年若有此“觉悟”,也不至于落得如今天地,看来自己还是逊色一筹啊,众人所说的仁者无敌,可能是以讹传讹,说错了的,原话可能为韧者无敌才对,伸曲有度,刚柔并济才是为人之道,可大道理谁人不知,又有哪位能都做到呢。

嘬叽鬼忙于听讲,便问道:“后来呢,那蔡攸吟了词又怎地?”龟孙儿回过神来,接着讲道:“都说云从龙,风从虎,山中晴雨不定,必定存龙。蔡攸吟唱时正值濛濛细雨,打在竹叶上泛起一层薄纱,远处的晨光辉映下,飞虹交织,众人称颂蔡攸词作时,也是心情大悦,都道不虚此行。迤逦而上,穿过竹海,豁然开朗,一处高台垒筑,有人道是葛仙丹台,其时已草木侵袭,岁月留痕了,只见偌大个高台上四处坑洼,杂草丛生,正中长了一株半人高霓虹奇花,大非当年之貌。众人见状一阵感慨,都围绕着那奇花品评,此花雍容华贵,状似牡丹,却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七彩二十一瓣,各瓣色彩间相排列均不相同,此时阴云逐日,天色时明时暗,山风中奇花枝叶摇摆,七色炫目,如瑶池仙株,似飞天玄姝。众人诧异为何如此一株奇葩,却还能伫立于此,而不为他人所取。有那机灵的便谄笑着恭维蔡攸,说是公子为上天眷顾,取得此花,若献与当朝圣上必定指日高升,飞黄腾达的了。”嘬叽鬼问道:“世间怎会有七彩花,我见过红花、黄花、紫花,或有一两种色彩相间,却哪里有七种色彩的?”“你没见过,这世上就没有么,听二叔说完,你再评判。”流利虫听得入迷,不满嘬叽鬼打断。

龟孙儿将剥好的鸭蛋放在嘴里,噎的“呴呴”了两声,流利虫赶忙给龟孙儿拍了拍后背,而嘬叽鬼也忙着找了碗水送来。龟孙儿喝了口水,才不再打嗝。缓了缓,接着说道:“该睡了,明天再讲吧。”“啊~”两小儿听到此言,皆是满脸失望,企盼道:“再讲会呗,二叔,我俩还没听够呢。”“可是二叔我空有鸭蛋,没有酒喝,喉咙实在痒的很呢,若能饮个二两,也不至于这么难受的了。”流利虫斜眼看了看嘬叽鬼,以示不满之意,埋怨嘬叽鬼只顾抢了自己钱财,忘了买酒而听不到故事。嘬叽鬼见状,只得软磨硬泡道:“二叔若想喝酒那得看二叔今天讲的故事怎样了,若是精彩,明日我便送你一坛杜康。若是不讲的话么,这鸭蛋恐怕我也弄不回来了呢。”流利虫也打圆场道:“是啊二叔,快讲吧,嘬叽鬼的手段,你还不知道么,想弄来一坛酒还不容易么,快讲吧,明日定让您喝个够。”

原来这嘬叽鬼最是吃软不吃硬,越是来硬的,他便遇强则强,非要硬刚到底。而这流利虫却是玲珑剔透,最能见风使舵,圆滑世故。这龟孙儿是知道两人脾气的,见流利虫圆了场,嘬叽鬼也没把话说太硬,只得见好就收,不然明日喝不上酒,今日还要和这小鬼吵个没完。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贫贱朋友呢。相濡以沫,多出自血脉相连之情,爱情、友情在贫贱面前是很脆弱的。

龟孙儿喝了口水,接着说道:“众人都在恭维蔡攸之际,突然黑云压城,几若夤夜,一道闪电之后,滚雷阵阵而来,轰轰作响,像是要开天辟地一般,大雨也像天河决了堤一般瓢泼而下。来时天色晴好,众人皆是便衣而行,几个兵丁只带了铲具,哪里能够遮雨。众人惊慌中,皆向不远处的草亭跑去。众人皆是浑身湿透,都在用手使劲将自己衣服拧干,以便身上没那么湿腻。等了许久,雨势渐缓,天色趋晴,有人还在叹息这大雨来的突然。有人突然大叫,蔡大人怎么不见了。众人惊愕,只得返回找寻,却见蔡攸淋得如同掉入水中的菜鸡,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跪在那株奇花丹台之下。众人走近搀扶,却见蔡攸神情呆滞,不住轻抖,口中轻语什么黄粱一梦丘山冢,偏安一隅云飞扬,有鬼啊有鬼,啊不,是天仙是天仙。”听到此处,两小儿汗毛直立,脊背一阵发凉,嘬叽鬼首先抢道:“是中邪了,听人说山魈鬼怪最喜肤白嫩肉,这蔡公子养尊处优,必定是一副好面皮。”“起初我们一干众人也都觉得是山魈鬼怪使然,待到后来那帮畜生见我官卑职微,便使我领了两个兵丁守着奇花,他们便领了蔡攸一股脑回去了。”龟孙儿愤愤的说道。流利鬼也跟着问道:“那黄粱一梦丘山冢,偏安一隅云飞扬。又是什么意思呢?”龟孙儿回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大风起兮,却是什么意思,这个我就不知的了。”

“后来呢,既然不是山魈鬼怪,又是什么使得蔡攸神色失常?”嘬叽鬼问道。龟孙儿又陷入沉思,说道:“待那些畜生走后,不多久又是天雷滚滚,闪电四起,不意中我三人在电光火石下瞥见丹台后方长草中人影隐现,你们猜何以有此人影?”两小儿想起方才小媳妇诡异之状,心中骇然,禁不住紧紧挤在一起。流利虫往门外望了望,隐约中觉得人影闪过,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龟孙儿见状,心中暗喜,这两个小儿听个故事,也能吓成如此,真个脓包。嘬叽鬼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呀?”龟孙儿接着讲道:“我们三人也是吓了一跳,但总有那么个胆大的,一矮个小子竟壮着胆子走上前去,伸手拨弄长草,却没见人,向我望来时,看到那奇花,不禁大惊。说那奇花在光照下影像人身,我和另一个兵丁看了后,果然如此。到的此时我三人才恍然,蔡攸许是见到了人影,被吓得神志失常,至于那句谶语,至今也不得而知。”“这花怎么会有人影,真是奇了?”嘬叽鬼奇怪道。龟孙儿说道:“那奇花枝叶繁茂,找好了准头后,看去就像单立斜飞的玄女一般,仙气氤氲。而那矮个兵丁也真够胆大,竟不住暗示我等私下取了那奇花,其实当时我等都想到了,彼处为葛仙丹台能长出如此奇花便不为怪,要是食用纵不能羽化飞仙,或也能延年益寿。若是呈交也是那蔡攸得势,于我等无益,而食用却是得益己身,想到此处我三人便咬了咬牙,狠心掘了起来。但掘了后铿锵作响才得知,奇花长在石头上,再掘时却露出一角玉石,待掘到底部时,才发现那奇花长在一方玉案中,只见那玉案内七龙盘旋缠绕,共抢一珠,那奇花根茎就在空心龙珠分支七处,七处根茎在空心龙身内延展而下,玉案底部却是密密麻麻的尽是细丝毛孔,原来这奇花便是依据虹吸之能,通过玉案吸取养分而生。正当我等惊诧之际,岂料那奇花忽得枯败,生机尽失,三人尽皆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嘬叽鬼听闻此言,好似身处当场,当即急道:“赶紧吃啊,吃掉那奇花!”

龟孙儿嘿嘿苦笑道:“即便是仙药也不能随便吃啊,更何况我三人又不知道那奇花到底是不是能延年益寿,只有抓了牲畜试过无碍后才能自服的。”流利虫也跟着说道:“许是因拔了根茎,那奇花没了养分供应也就枯萎了。”嘬叽鬼听到流利虫言语中肯,与自己大惊小怪云霓相别,自己便也跟着动起了脑子,想了想说道:“这奇花既然长在丹台之上,许是被葛仙丢弃的药渣滋养培育而生,至于那玉案大概为葛仙闲饮小憩之用吧。”龟孙儿点了点头,示以有理,接着说道:“我等三人见那奇花枯萎,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已经掘了出来,我便将奇花连同玉案用衣服包了,缠于腰间,领了两人顺着山岭往僻静处逃去。可是‘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三人各存心思,走不多远便生了变故,胆大的依然跟着我,想要将异宝抢夺到手,而胆小的巧借名目脱身而走,竟找那蔡攸告密去了。唉,这一路上,起初那胆大的小子还想将异宝哄骗过去,到的后来便撕下面皮跟老子动起手来,好在老子身手了得,没有着了道,但也两败俱伤了。最后我俩只得貌合神离,表面言和不再内斗,先想想怎么逃生,至于异宝两人平分好了。我俩下了山后,各自装扮了面貌,以避开蔡攸眼线,随后便食同桌寝同床,即便是夫妻也没有这么亲密,生怕对方偷偷将异宝取走。终于一日,我俩在客店吃喝已罢,伸手摸兜才想起身无分文,学武之人本都是‘劫富济贫’之辈,但两人始终腻在一起,这‘探囊取物’之举,便抛在了脑后。那店家以为我俩想吃白食,吆喝了几个小厮前来撑场,一番打斗中将我俩的假须头巾撕掉,那包裹异宝的包袱也掉在了地上。店家喝问以异宝作陪,我俩虽武艺不敌,但拿身家性命换来的东西,怎能白白送人。争执间店中蔡攸鹰爪辨认出了我俩身份,争斗不多时便有官府鹰爪来拿人。唉,后面就不必说了,我这双腿就这么废了。”嘬叽鬼问道:“二叔,以蔡攸的人品不会只废了你这双腿了事吧?”

“没错,那蔡攸怎会这般轻易绕得了我呢,以蔡攸的身份根本就不必审讯,直接就将我俩拉到了郊林,将异宝取走,遣人就要将我俩就地正法。好在二叔我平时为人亲善,人品极佳,虽在危难之间,也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好人一生平安。”龟孙儿双手合十说道。嘬叽鬼和流利虫嘴角微撇,嘬叽鬼问道:“那你又是怎么被人救下的呢?”“不是说过了么,是老子的人品,是人品懂不,嗯。”龟孙儿佯怒道。原来龟孙儿当时被打断了双腿后,晕死过去,被人以为真的一命呜呼,弃之荒野无意中捡了一条烂命而已,而这些个在两个小儿面前可是万万不能说的,免得为人耻笑。嘬叽鬼问道:“那蔡攸不是中了邪么,后来呢,怎么样了?”“后来性情大变,将我抓进郊林时,一直嘻嘻傻笑,状似疯癫。听人说这蔡攸最是孝顺,经此一事,却与蔡京父子反目,便如世仇一般。”龟孙儿也奇道。流利虫打了个哈欠,顺便说道:“好了睡吧,不早了。”说话间起身往神像另一侧走去,嘬叽鬼见龟孙儿也哈欠连连,也跟着流利虫走去。

俄顷便听到龟孙儿鼾声渐起,更有愈演愈烈之势,时而如浅水蛙鸣,时而如珠石落钹,时而如牛喘气粗,时而如娇羞掩面轻声细语,时而又骤然而至轰鸣激愤,将鼾声的各种样式展示的淋漓尽致,极尽鼾声之能事。更甚者还时不时搓一搓那不知是咸鱼味还是酸菜发酵味的脚底板,本来嘬叽鬼在这些个听觉、嗅觉碾压中,更甚者身下干草中虫子蛰咬的触觉中,也能安然而睡。然而今夜听了王员外和龟孙儿两人的过往,又亲身经历了猛子新媳妇中邪一事,在干草堆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借着供烛昏黄的弱光看到流利虫竟也轻轻打起了鼾声,心中不忿,将拇指和食指圈起,指甲捏近往流利虫大腿上掐了一把。

只听“嘶嗥”一声,流利虫一屁股坐起,伸手摩搓大腿根,骂道:“他妈的,死虫子,咬死我了。”嘬叽鬼早已紧闭双眼,平躺静卧,一动不敢动,假装睡着。听到流利虫的骂声,才装作被吵醒,佯装不满道:“干啥呢,还不睡觉?”流利虫见吵醒了嘬叽鬼,歉然道:“有虫子,咬了大腿,疼死我了。”嘬叽鬼伸了伸懒腰,埋怨道:“嗯呀,吵得我睡不着了,哎,你说的那个王员外后来怎样了?”“王员外,哪个王员外?”流利虫睡眼惺忪中没有反应过来。“啧,那个曹州的王员外啊,看到小舅子抱着个胖大男人,后来呢?”嘬叽鬼提醒道。“哦,嗨,你还想着他呢,睡了睡了,困死了……”说着便躺下了身子,合眼要睡。嘬叽鬼见流利虫又要睡下,埋怨道:“整天说我睡得像猪一样,自己不也一样,躺下就睡,嘿嘿,又像什么。”听到此言,流利虫伸手摸了摸大腿,至此才发现那印痕为指甲所为,伸手往嘬叽鬼脸上狠劲拧了拧,口中骂道:“王八羔子,是不是你掐的我!”嘬叽鬼被流利虫压在身下,本来就比流利虫矮了一头,这一下硬是没能起身,狡辩道:“我哪掐你了,胡说八道,想打架就直说!”“老子撕叉你的嘴……”流利虫又使劲往嘬叽鬼脸上拧了下,“王八羔子,你就是想听故事,不让老子睡。”见流利虫识破了自己心思,嘬叽鬼“噗呲”一下笑了,脸还被拧着,撒娇道:“啊~再讲会呗,反正明天没啥事儿,想怎么睡怎么睡。”看着嘬叽鬼一脸贱样,流利虫也被逗笑了,翻身从嘬叽鬼身下下来,躺在干草上,说道:“叫声哥,就给你讲。”嘬叽鬼见流利虫松口,贱兮兮的叫道:“哥哥,讲讲呗,嗯~讲讲呗。”

流利虫拿这浑小子没办法,自己这么一折腾,也没了睡意,便讲道:“那王员外在窗外大口呕吐,屋内众人也已听到声响,一个阴柔男子尖声责问,那小舅子闻声也起身来看,见窗外是自家姐夫,使丫鬟端了铜盆清水给王员外洗漱已毕,请了进来。王员外暗下催促内弟,谁知那老小子根本不加理会,气的王员外业火暗生,七窍生烟,但在众人酣畅之际却不好意思扫兴,只得虚与委蛇假意应付。心中却不住暗骂,自己花了大把钱财却没见着官家儿,却在这访花问柳,比起花街柳巷可是贵的多了,心中又是一阵绞痛。王员外心中大不自在,哪还有心思寻乐,况且在殿阁中精华外泄,在他这个年纪也只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正值衰败之际,只得脸挂笑意心中暗恨默默环伺众人丑态。”“啊哈,你这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可是用的绝了,嘿嘿。”嘬叽鬼附和道。

听到嘬叽鬼赞许,流利虫也嘻嘻笑了几声,接着说道:“王员外见众人中一个胖大男子满脸油光仍与内弟挨身挤在一起,东向而坐,两人呢喃私语嬉笑怒骂不知在嘀咕什么,见到此处王员外胃里仍是一阵翻滚;南向便是一柔弱男子侧身而坐,一缕卷发蜷缩在左额,一身胭脂气,矫揉做作不输怀里抱着的持酒娇娥,身后却站着一身高丈二的黑肤大汉,一身短打干练遒劲,看着眼前情景却是面无喜怒;北向而坐的则是一老一少父子两人,老的驼背弓腰一脸疲态,少的身材瘦小一脸坏笑,两人四双粗手对着怀里女人的肌肤上下翻飞,像是没见女人一般,王员外瞥眼一看就知这对父子为市井之徒突发奇财后,来到这官宦之地巴结求全。面对着这一桌子,腿上的女人虽是忸怩作态,王员外却像是柳下惠一般毫不动容,一脸呆像的左瞥右顾,心生厌恶。”“这小舅子都认识的些什么人啊?真是苦了这王员外了。”嘬叽鬼跟着说道。

流利虫接着说道:“那王员外心里想到自己花了钱财,却坐在下首,自己这不靠谱的小舅子却搂着个肥腻大汉坐在上首,自己心中一阵烦闷。酒到半酣,便假借内急溜了出去。信步闲走,来到河畔水榭之上,虽至夤夜,河中仍有渔家唱晚,此时浓雾渐去,薄雾犹存,披在远处的水光山色上如同仙女出浴一般氤氲娇娆。王员外此时才心中稍快,见河中渔家撑了船,走下水榭,迎上渔家,诉求登船览景。几经交涉,王员外忍痛施了钱财,渔家喜得一缗文钱后,喜滋滋的将王员外迎上渔船。王员外询问渔家何以能在这皇家园林中渔猎,那渔家也不言语,将一张爬满褶子笑嘻嘻的老脸凑来,又在面前竖起了一根食指。王员外一脸愕然,渔家见状指了指王员外的钱袋,明示己意。王员外见了渔家举动,只觉一万句不重名的骂腔冲上脑壳,忍着好奇,情不愿心不甘的坐到了一旁,望着水流在薄雾中荡漾,又想询问这水流是不是苑外汴河支流,转脸看去见到渔家一脸无害的笑容,抿了抿嘴,又把头转了回来。酒意上涌,在殿阁坐着时或在水榭走动时还没觉得,在这渔船上夜风吹拂下,阵阵凉意袭上身来。王员外又自诧异何以冷夜中渔家还在乘船,却没歇息。默默转头看去,那渔家好似能洞察人心般,也把脑袋转向王员外,一张淳朴的笑脸仍然绽放着。王员外看着这张笑脸,心中烦恶,却又想问起这皮笑肉不笑的挂下脸上,如此持久难道不累么。渔家见王员外望着自己,久久没转过头去,一根食指轻轻在脸前竖了起来,示意若有疑问须付一缗文钱。王员外气的左右四顾,身子摇摆,骈指如戟,但口唇张合,看着渔家的食指再次竖起,骂人的言语在嘴唇边溜来溜去。”嘬叽鬼听到此处,捂着嘴,“嘻嘻嘻”的小声笑个不住,生怕笑声将龟孙儿吵醒,被一顿臭骂。轻声说道:“看来我这嘬叽鬼的名号应该让给这两位了。”嘬叽鬼说完,忽觉不对,拧了流利虫一把,骂道:“王八羔子,你是不是在挖苦我,用他们俩来嘲讽我!”

流利虫赶忙把嘬叽鬼的手拨开,强作正经的说道:“哪有,这都是人家皮影老头讲的,你非要往你身上想。”话音刚落,忽的“噗呲”一声,捂嘴嘻嘻笑道:“不过想想跟你还真是半斤八两。”听到此言,嘬叽鬼又把手伸了过来,要拧流利虫的胳膊,流利虫嘻嘻笑着赶忙拨开。两人正自打闹之际,嘬叽鬼突然叹息道:“咱两空学了两载诗书,至今连个正经姓名都没有,却整天顶着个绰号招摇过市,太也寒酸了。”流利虫听到此言,心中有感,回道:“此言不差,但我俩连姓都没有怎么取名随姓?”嘬叽鬼嘻嘻笑道:“不如你随二叔的姓,跟着他姓孙把。”话音甫落,流利虫一把拧了过来,吓得嘬叽鬼“哦吼”一声怪叫。听到龟孙儿翻身磨牙声,嘬叽鬼赶紧噤声,嘘声对流利虫说道:“好了好了,别闹了,我错了,正经想个名姓。”流利虫又在嘬叽鬼脸上拧了两把,才起身离开。

嘬叽鬼为缓解尴尬,说道:“古时多以地名为姓,比如春秋战国时嬴姓、赵姓等,我俩何不如法炮制。”“什么如法炮制,话都不会说,我们当然是照猫画虎,‘哇呜’我们是老虎,嘿嘿。”流利虫不满道。嘬叽鬼问道:“那你想叫什么,难道跟着薛堂村姓薛么?”“这么个破村子,怎么配的上我,哼,我得找个当大官的来做老子的姓氏,这叫同姓一宗万事通,所谓疏不间亲,一个外人想要插手心腹之间是万万行不通地,那我就成为心腹罢了。”流利虫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调说道。嘬叽鬼不屑道:“你直接姓赵不就行了,普天之下,也就这个姓够劲了。”“姓赵的太多了,就不值钱了,天下那么多姓赵的,皇帝老儿怎么顾得来。应于危难之中,才能见真情,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来的金贵,到时候再附庸而上,才得精髓,嘿嘿,说了你也不懂。”流利虫得意说道。“我怎么不懂,你就是等着别人落难时,浑水摸鱼罢了,哼,无耻,要是我就起一个铮铮铁骨的名字,并干出一番大事业来让世人看看,就算是乞丐只要努力也能力争上游,改天换地。”嘬叽鬼怼道。

流利虫听了嘬叽鬼说了一通大话,不屑的打了个哈欠,说道:“好了好了,这么晚了,明天再取名吧,睡了。”嘬叽鬼也感眼睛干涩,眼睑下垂,回道:“嗯嗯。”两人相继睡下,那嘬叽鬼正自迷瞪入眠之际,因忙于听人将故事,便无暇登东,这一静下来尿意来袭,但实在是困得难受,嘬叽鬼便使劲憋着,能多睡一会便多睡一会。岂料这破庙门扉尽失,一阵凉风吹来,嘬叽鬼只觉那凉气顺着皮肤浸入內腹,肚子里咕噜噜一声翻滚,一声又长又臭的响屁奔腾而出。

“银瓶乍破水浆迸”,这一声奔雷炸惊,将龟孙儿和流利虫都给振醒了,流利虫尤其被臭屁熏的眼睛都睁不开,骂道:“王八羔子,干什么啊,你拉裤子里了?”龟孙儿也叫道:“真他妈臭,两个小子在干啥哩,别拉庙里啊!”嘬叽鬼自己也捂着鼻子,只觉屁股瓣里黏腻腻的,自己也知道放屁时崩出了屎星子。不好意思的掩饰道:“嘿嘿,只是放了个屁,睡觉睡觉。”流利虫趁庙里“毒气”未散,走往庙外旷野小解透透气,但看到屋外浓郁雾色,却止步不前。嘬叽鬼见状赶忙起身,要和流利虫作伴出庙,流利虫也只好顺其自然。

走到庙外,嘬叽鬼刚忙脱了裤子,又是一声又长又响的臭屁“轰”出,站在不远处的流利虫被熏的转过头去直咧嘴,骂道:“王八羔子,吃了多少好东西啊,肠子里流油,夹不住个热屁。”所谓“一泻千里,淤塞不通”,拉稀的总比干结的爽快,一通“噼里啪啦”后,嘬叽鬼依然解决了问题,口里骂骂咧咧道:“你他奶奶的就会说俏皮话。”抓着身后不知是毛纸还是绵布的物事,擦了擦屁股,赶紧起身提起了裤子,生怕流利虫不再等自己,跑进庙里,自己在这浓雾内心中悸然。

正自转着心思,却见流利虫看了自己一眼发疯一样往庙门方向跑去,随后又听到“哇”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嘬叽鬼赶忙转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男人,两眼泛着红光,长舌伸出,獠牙微张,披头散发如同一头饿狼厉鬼,吓得嘬叽鬼激灵灵一个冷颤,原来自己方才擦屁股的东西是这大汉衣摆,此时不待多想,撒丫子往远处跑去,心中明了之前流利虫“哇”的一声大叫,必是在庙门口撞到了邪物,自己便往村外跑去。

但跑了许久终是未碰到流利虫,心中惴惴,恍惚中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便又想返回庙中。刚要驻足,却听到“哦”的一声,又是一阵疾跑声,嘬叽鬼压低了嗓子弯着腰身急叫:“流利虫!流利虫……”奈何一阵跑动声后又没了声响,嘬叽鬼疾走几步,突然撞见了一个驼背老太,一身花布衫子被浓雾打湿,滴答滴答往下滴水,一头花白发丝包裹在碎花抹额发带里,背对着自己,仿佛没听到自己的叫喊声以及脚步声。嘬叽鬼吓得差点坐倒在地,伸手抹去脸上打湿的雾水,轻身往后退走,忽的脚下一软,像是踩到了什么,头顶一阵阵热气呼来,显然是踩到了人脚背上。

“哦”的一声,吓得嘬叽鬼想惊到了的小鸡仔子,发疯的要跑开。岂料一张大手伸来,一把抓住了嘬叽鬼的肩头,将嘬叽鬼提了起来,伸了獠牙就要向嘬叽鬼脖颈里咬来。看到这大汉,嘬叽鬼认出是薛堂村的村民,名为栓柱,心地善良,也曾施舍过自己,想要求饶,但看到这一口獠牙,嘬叽鬼想是此人已然中邪,自己就是叫破了喉咙也是没用。突然想起,自己闲时逗狗,遇那恶狗咬人时,越是躲闪越被狗咬,若将手伸到狗嘴里掐住上颚,那恶狗便狂甩狗头,再难逞恶。当即将食指伸进大汉口中翘起,狠掐大汉上颚,拇指使劲按在人中上。果然那栓柱便如卡了鱼刺的癞皮狗一般,左右摇头,再无当初猛恶。然而嘬叽鬼制住了大汉,还有个老太在虎视眈眈,幽幽转过了身子,由于离得很近,嘬叽鬼看的真切,那老太转过脸,那脸上一层薄薄的绿毛,就如馒头放的久了起了一层霉菌一般,好似轻轻拍打便能纷纷飞落一般。

嘬叽鬼见状大惊,这不是村西头的“彭三奶奶”么,这彭三奶奶为人和蔼可亲,亲信佛道,平日里见自己和流利虫孤苦,多次相助,逢年过节还送饭送菜。可这彭三奶奶前两日不是已经死了么,棺材还在停灵,怎么突然就跑出来了。眼见彭三奶奶“哦吼”一声,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在大汉怀中挣扎的嘬叽鬼急中生智,伸手将草鞋塞到满嘴獠牙的彭三奶奶嘴里。彭三奶奶一怔之际,嘬叽鬼连忙将伸在大汉口中的手指抽出,将身子往下一顿,从大汉怀中挣出,发了疯似的沿着大路跑去。

可是这雾水太浓,跑不多久,身上的衣服竟已湿尽,身子不住的发抖,分不清是太冷还是太怕。尽量压低声音的叫喊流利虫,想要和他作伴同行,未几就见到了一个同自己身高相仿的身影,嘬叽鬼心中稍慰疾走两步想要去拍那身影的肩膀。冷不防那身影突然转过身来,向自己飞奔而来,将近身前,嘬叽鬼才看清来人不是流利虫,而是村里二狗家的猛子,这猛子虽比嘬叽鬼小了两岁,但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猛子吃的好喝的好自然身高不比嘬叽鬼矮上多少。嘬叽鬼初时将猛子当成了流利虫,此时见了青面獠牙的猛子,心中猛然一紧,刚要跑开。没穿鞋子的光脚踩到了石子上,疼的咧嘴抱脚,单脚站立怎抵得上猛子跑来的冲劲,“噗通”一声,两人抱在一起摔在了地上。

这猛子平时没少挨了嘬叽鬼的揍,此时看到发出“呜呜”怪叫压在自己身上的猛子,嘬叽鬼心道这猛子真的是变成了厉鬼也不放过我么。眼见一口长牙就要往自己身上招呼,好在猛子力气有限,嘬叽鬼猛然掰动猛子胳膊填到猛子口中,只听“咔嚓”一声,那口獠牙竟将自己胳膊咬了个通透,溅了嘬叽鬼一脸的血,吓得嘬叽鬼一阵痉挛,呆看着“嗷嗷”大叫的猛子,想不明白好好的太平盛世,怎么就成了猛鬼夜行了,就算中邪也不可能一些子这么多人都中了邪呀。那猛子又要张口向自己咬来,嘬叽鬼平时打架多了,好在还是有些技巧,两脚撑地猛挺腰胯,一下将猛子顶了起来,嘬叽鬼从猛子裆下赶忙起身,拔腿就跑。

心中只想着赶紧跑进汴京城里,那城里人气重阳气浓,或许能避过此厄,只是瘸腿的龟孙儿和不知去向的流利虫却顾及不上了。一边猛跑一边担心两人安危,然而自己小命难保,对于二人也是无能为力,只好权衡利弊,先保住自己小命再说吧。

好在轻车熟路,来到黄河浮桥上,心中不自觉的咯噔一下,想到不会在浮桥上再碰到那猛子的小媳妇吧。心已悬在嗓子眼上,一步一个小心,再不敢叫喊流利虫,走至浮桥中段,果然看到一个红色身影若隐若现的杵在前方,一动不动像是木雕一般毫无生气。嘬叽鬼本来胆小怕鬼,初时只觉是小媳妇因自己偷了她家鸭蛋,装神弄鬼吓唬自己,反而心生抵触,畏惧尽消。后来碰到栓柱、老太、猛子,一顿扑打便也来不及害怕,再则后来想起老太死后起尸,众人中邪实在邪门,才往鬼怪上想起,此时再见到小媳妇穿着新婚时的红装站在桥头,心中发毛,实在没有胆量上前。

正自踌躇不前时,忽然浮桥摇动,嘬叽鬼转头后看,见两个模糊身影快速移来。嘬叽鬼叫苦不迭,思忖自己今日必定魂飞天外,命归幽府了,这一个红装女鬼挡在前头不说,竟还有两个从身后追来,桥下又是滚滚急流,浪淘金沙,虽在浓雾中看不真切桥下情形,但从波涛轰鸣中亦可感受到桥下的澎湃汹涌。真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又不敢大声喊叫,生怕招来更多鬼怪。几番思量后,嘬叽鬼想到前面这小媳妇再怎么厉害也只不过是个裹脚小妇,自己应该能够挣扎得脱,身后这两位铿锵作势,掷地有声,走起路来“噔噔”作响,左摇右晃,一看就知道是两个壮汉,自己可不敢想还能如之前在栓柱手里一般侥幸逃脱。又想方才栓柱和彭三奶奶都是在对自己下手,自己若也装成他们那样应该能躲过一劫。遂呲牙伸舌迈着碎步向小媳妇走去,将近小媳妇时,那小媳妇身子定住,只有螓首蛾眉一顿一卡的随着嘬叽鬼的身形移动,眼神空洞暗淡无光。嘬叽鬼加快脚步,想到能够走开小媳妇一臂之隔,凭自己平日里偷摸滚打溜之大吉之能,必能平安走脱。

岂料与那小媳妇齐肩之际,那小媳妇突然伸过头来,“嗤哼”着鼻子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像是犬马之类识别同类一般。嘬叽鬼猛然提速,生怕这小媳妇一时有察抓住了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小媳妇的腿伸到了自己脚下,奔跑时脚下最是不稳,即使往脚后跟一点也会将人放倒,何况把腿伸到脚下。嘬叽鬼“哇”的一声扑倒在地,想要爬起时却看到一双三寸金莲走到了眼前,嘬叽鬼看到一双大红绣花鞋,慌乱中不忘呲牙伸舌扮作鬼脸,扬起脸看小媳妇动静。

四眼相对,那小媳妇好似在思忖什么,凝眉歪头,双手垂立,细看下那小媳妇虎牙尖尖从紧闭的红唇露出,小小的鼻头上挂着水珠,不知是雾水还是汗水。看着小媳妇呆萌模样,嘬叽鬼稍感慰藉,心想这么个邻家姐姐也许未必就能把自己怎么样,上半夜不是也从她手里逃了出来么。随即爬起身子,装作没事儿人一般眼睛斜看着小媳妇,上身僵硬溜达着要走。

眼见就要远遁而去,那小媳妇眼中凶光炸露,两只利爪兜头抓来,嘬叽鬼发足急奔,奈何余光瞟着小媳妇,一时不察竟撞在了他人身上。眼见那小媳妇就要抓来,急道:“快走开!”但伸手扒拉几下,身前人毫无反应,转过脸来却看到是村中大汉栓柱站在面前,那栓柱身后还站着正在满手鲜血啃着黑背老鼠的彭三奶奶,听老人说“灰背脏,黑背毒,绿背老鼠满城屠”,意为灰背的老鼠脏,黑背的有毒,绿背的老鼠携带病毒更重,能引起疫病继而屠城。现下看着彭三奶奶啃着那黑背老鼠,嘬叽鬼悸然之下又一阵恶心。脖颈里一凉,那媳妇的双手已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嘬叽鬼心想坏了,这下“羊屎蛋打滚,完蛋了”,小命难保。忽听得一声惊诧,引得“三怪”驻足停手,一怔之后也不答话,却向来人扑去。

嘬叽鬼见“三怪”中去了“两怪”,只有一个小媳妇掐住自己,想到自己怎么也不至于困身于一个小女子手里。遂将两掌穿进扼住喉咙的葱白玉臂,咬牙外挣,额头上青筋暴起却愕然惊觉不能挣脱。再次挣扎依然无果,错愕之情如镜潭投石使得脸上的涟漪一层接着一层的荡开。惊惧中为了不被小媳妇咬到自己的脖子,只得不住用投顶向小媳妇下颚,听得小媳妇下颚撞到上颚的“咔咔”声,许是把小媳妇气的急了,掐住自己脖子的双手更紧了。远处看来却是小媳妇一伸脖子,张嘴呲牙,紧接着便是“咔”的一声,被怀里的小子脑袋顶到下颚,好似姐弟俩在嬉戏打闹一般滑稽可笑。嘬叽鬼正自惶急中,忽的听到三声大笑,还一边骂道:“大半夜的你俩在这顶牛是闹哪样!”嘬叽鬼心中大喜,原来来者是正常人,硬是从被人掐住的喉咙里挤出“救命”二字,但这如蚊蚋嘤咛一般的声音怎能在如奔雷一般的笑声中显露,还没来得及正眼去看两人,却已被一股大力推动,使得自己和小媳妇两人如飞一般向奔涌的黄河中落去。

一股凉意袭上身来,嘬叽鬼虽闭了双眼也已清楚自己落入了黄河之中,而脖子中仍被一环玉臂牢牢地抱着。嘬叽鬼虽对踩水浮游娴熟精通,但在这汹涌的河水中,更甚者脖子里还被人环抱着,几经挣扎已力不从心,上下起伏双臂挥舞将要沉尸黄河时,不知何时手中忽的撰住了一根杆子,溺水之人抓住了这救命稻草哪肯放过,使出了浑身力气,咬牙瞪眼中带着那小媳妇爬上了一叶扁舟。

带着泥沙的河水从嘬叽鬼嘴巴鼻子里流出,嘬叽鬼间或咳嗽又或干呕,一阵折腾之后半昏半睡的卧倒在侧。朦胧中听得有人言语,只觉一个女娃对人说道:“哎呀二姐,这女孩虎牙怎地那么长,舌头也比常人的长?”那被人叫二姐的女孩说道:“你再看看那男孩如何。”那女娃掰开嘬叽鬼嘴巴,左右看了看,回道:“这男孩还算正常。”那“二姐”放下了撑杆,近前来说道:“你摸摸那女孩身子是否热的?”女娃伸手摸去,“啊呀”一声叫道:“二姐,这女孩身子凉的,莫非是僵尸么?快快,得把她推到河里去!”“她在河里泡了许久,胳膊肯定是凉的了,你摸摸她腋下,看看是不是温热?”“二姐”说道。女娃嗫嚅不敢上前,“二姐”焦躁,怕这湿身女孩醒来危及自家姐妹,便拨开自家妹子走上前来,将手伸向小媳妇腋下。试探之后感觉温热,脸上才放下凝重之色,然而顷刻间眉头舒而又蹙,对妹妹说道:“过来帮忙,将她绑了。”“干啥?”小妹不解的问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小姑娘长舌獠牙、绿筋附颈,不知是从哪沾惹的邪祟,若醒来向咱俩咬来,在这九尺轻舟中可不是闹着玩的。”“二姐”说道。显然那小妹听了二姐的话,也帮着捆绑小媳妇了,一阵窸窣声从身旁传进嘬叽鬼耳朵里。也就在这窸窣声,嘬叽鬼筋疲力尽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只觉自己被人四马攒蹄、手脚并缚,被高高吊了起来,在烈风中四下摇摆,似乎随时就要掉到身下的万丈深渊一般。想要叫喊,却被口里塞着的裹脚布堵了回去,一股腥臭味直冲天灵。眼睛上瞟,却见那绳索一股股的断裂,每断一股,就好像一只利爪拨弄了一下嘬叽鬼的心弦,一阵揪心之痛中喉头梗塞,像是那裹脚布已咽落在喉咙处上下不能。眼看着最后一股麻绳“铮”的一声断裂,一种悬空感骤然而生,继而又似被温暖的怀抱包裹,一股因夜以继日的劳累而发出的洗不掉的汗味冲进鼻孔,这汗味虽然冲鼻子然而却越闻越温馨,一种潜伏在内心深处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未几,一股麦秸干草被阳光晒过的味道又淡淡传来,这嘬叽鬼日常歇息之处便是打的这种地铺,现下被如此熟悉的味道包裹,筋骨酸痛中又舒服到了极致,又是别样滋味。转了个身,感觉被头发触到了鼻孔,打了个喷嚏后,在暖阳的映照下伸了伸懒腰,惬意的睁开了眼睛,然而躺在自己身边的却是长舌獠牙的小媳妇,脸色潮红、头发被河水打湿又晒干后越发蓬松,吓得嘬叽鬼像是受惊的猫一样突地跳了起来。结结巴巴的叫道:“你你你……这这这……”又想喊人来救命,又不敢吵醒小媳妇,心中既是焦躁,又是庆幸。茫然四顾,只见四下里一片麦田,此时三月已尽,将近麦熟。而自己方才躺下的所在就是一处麦秸垛,这麦秸垛为农家所堆,一为冬季铺床防寒,又为冬季无柴引火所用,再为冬季草木稀疏喂牛所用,古时农家怎离得一头牛子了得。

见那小媳妇手足并缚、躺倒在侧,自己身无羁绊,为防止那小媳妇醒来肆虐,便窃喜庆幸的溜之大吉,向远处捏脚走去。沿着纵横阡陌走没多远,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这才想起自己还挨着饿,不过在这满地将熟的麦田中还能饿着自己么。随手摘了一把麦穗,在田间找了几个石块架起了炉灶,只是手里少了火媒,看着攀上头顶的太阳,心中不服“难道自己真就只能吃生食么,老子偏不。”想起村里老人曾说人家有本事的人能点石成金、滴水成火,这金子俺是见过却没摸过,可这火么,谁没用过。难道有本事的都是人家,咱嘬叽鬼就不能有本事,偏不!俗话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有些人倔劲一上来,就是三头牛也拉不回来。这嘬叽鬼偏不信邪,尽管饿着肚子也不食用生麦粒,其实将熟的麦粒从麦穗上搓下来,农家人就有生吃的,奈何这嘬叽鬼心中执念业火已生,怎能一时泯灭。

盘腿坐在自己那小小的炉灶前,冥思苦想、定目思虑,忽的看到禾下露珠将晞,又看道天上日头虽将至中天,但禾下仍有湿气。便想到滴水生火中的滴水可不可以是水滴呢,所谓滴水不是一滴一滴的滴水,而是静态的水滴呢。奈何水滴自己可不会自己升温着火,古人言“君子善假于物也”,而这日头普照大地,使得一众温暖祥和。再看时发现那露珠斜下里一处光晕,伸手触摸果然比别处温热。伸手杵弄禾苗,不料露珠滑落,这水滴能不能贮存也是个问题。嘬叽鬼将自己掐掉麦穗的一节麦秸掐到手里,放到嘴里噙弄,嘬了几下麦秸,忽的慧至灵心,想到将水珠注入麦秸中。先将掐了麦穗的麦秸从中掰弯,那无头麦秸便如断了脊梁骨的河虾一般弯下了腰。又将一节空心麦秸一端折弯堵实插入一处泥巴里,采了露水注入其中,移动泥巴将两截麦秸对准却两口相离一豆之远。又将上方麦秸扣了小孔注入三滴露水,那露水下滑到下方麦秸处果然不再落下,便在两处麦秸间形成了一豆水柱。嘬叽鬼见映在地上的光晕涣散,几经挪移才聚了光点,从麦秸垛抱来干燥麦秸,等不多时竟真的生了烟着了火。

将麦穗烤熟之后,嘬叽鬼一边吃着喷香麦粒,一边想着原来滴水生火不过是聚光升温、炽热取火而已。嘿嘿,这下咱也是能人了,有时间得给流利虫显摆显摆,哎,不知流利虫跑哪里去了,薛堂村怎么样了,这里又是哪里呢?

嘬叽鬼咂了咂嘴,正想着不知所往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思路,只因蹲在地上久了,两腿麻木不能就起。只听得一声“噗呲”,那自己堆筑的炉灶在一桶水下浇了透凉。然则两腿发麻不能跑开,冲到嘴边问候之词被一双恶狠狠地目光堵了回去。目光所及处,眼前这高大汉子身后还站着一个矮小身影,然而就在这大汉犹如杂剧中老生一般两肩架起,脑袋晃动左摇右摆的走近前来时,这大汉走在左边,后面身影走在左边,这大汉走在右边,后面身影走在右边。几经回合,背后身影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向眼前大汉腰身,骂道:“你这傻大个,干啥呢你,左摇右摆的,吓唬小孩子干啥!”那大汉被推开也骂骂咧咧的,却不来争执,自觉走到一边。看到那矮小汉子,嘬叽鬼惊讶认出,原来是昨日那馄饨摊主。嘬叽鬼见到熟人脸露喜色,然而见到摊主笑眯眯的走近前来,心中不自觉的“咯噔”一下,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想到自己不过是吃了人家一碗馄饨,至于深交却是没有,在这空旷田野中不知这摊主要做什么。

嘬叽鬼毕竟是个孩子,嗫嚅着还未出言相询,那摊主先自笑嘻嘻的说道:“小娃子,你咋在这点起火来了,乖乖不得了,你可差点要了我们的老命了?”那高个大汉焦躁道:“啰嗦什么,还不快走,这是哪里你还不知道么,走走走……”不等摊主什么反应,那大汉斜挎里抱起嘬叽鬼就走,嘬叽鬼吓得要大叫,那摊主的一双大手赶紧捂了过来。

走近原来那堆麦秸垛,转到背阴面,掀开一块草皮,却原来是一方地窨子。嘬叽鬼和小媳妇被扔到向阳处,是为两人落水后,身上一股腥臭味,而那小媳妇的裹脚布沾了水后更是臭不可闻,只能在向阳处出出味,才能进地窨子,若不然地窨子本就通风不畅,岂不恶臭四窜。

高个大汉抱了嘬叽鬼,馄饨摊主携了小媳妇,那摊主松了捂住嘬叽鬼的大手,便将一把味道熟悉而又恶心的物事堵在了嘬叽鬼嘴里,原来又是小媳妇的裹脚布,气的嘬叽鬼几欲晕厥。四人往地窨子内里走去。起初嘬叽鬼还以为这不过是家用的地窨子,能有多大,又干嘛带自己来这里来。岂料越走越是宽敞,嘬叽鬼被这宽厚的胳膊夹着,知道到了“贼窝里”越是挣扎越是没用,还不如养足气力,伺机而逃。

未几,四人走进一处大厅,嘬叽鬼强忍着裹脚布上的咸鱼味眯开眼皮,见大厅里已环座满朋,大部分都在谈论争辩却是交头接耳、瓮声瓮气,不敢高声,像是怕外人听到似的,使人见状生出一种压抑感如秋霜洒落心田。到了厅心,嘬叽鬼和小媳妇被放了下来,待两人不察时赶忙将裹脚布蹭了下来,狂吐唾沫间或呕吐。馄饨摊主和大汉单膝跪倒,抱拳分别抢着说道:“大嫂,小弟江城子一时失察,将两个小娃放在了外边,不想会节外生枝,险些酿出祸端。”“不不,是小弟花恋蝶的错,是小弟不让江大哥放进来的。”听到这么个八尺大汉自称“花恋蝶”,嘬叽鬼“噗呲”一声,强自憋着仍是笑出了声响,如此娇弱柔美的名字套在肌肉虬结的莽脏汉子身上,嘬叽鬼越想越是笑个不停。偷偷转头看向大汉,见那大汉双眼像是满含火焰一般,若不是在座有这许多人在,便会瞬间冲出将嘬叽鬼吞没,吓得嘬叽鬼打了个冷战,把头埋了下去。可是这大汉越是雄健有力、气势宏伟,配上这么个娇滴滴的名字越是引人发笑,终于嘬叽鬼还是没忍住,“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听得一声刻意的咳嗽声,嘬叽鬼辨别出是馄饨摊主善意提醒,只好讪讪的把笑声慢慢憋了回去。那花恋蝶终究是罪过在先,不敢在“当家的”面前放肆,强自将怒火忍了下去。那被称为“大嫂”的女子让两人坐到下方交椅上,安慰道:“念两位兄弟皆是初犯,姑且记下,虽是未有酿出祸端,但两位兄弟日后定要长长记性,且不可麻痹大意,使我等大计功亏一篑。”话到此处,馄饨摊主和“花恋蝶”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抱了抱拳,以示谨记。

那妇人将两人安抚了以后,其他在座汉子碍于颜面,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暂且如此处置。那妇人又对自己身边的两个女孩说道:“这两个小娃让你姊妹俩带了去吧,让你道全叔叔看看那女娃是否中了邪祟。”嘬叽鬼见四下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劲装汉子,不是人高马大,便是身形灵动,村野草莽、翩翩公子、佛家高僧、道教法人,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头把交椅里坐着个膀大腰肥的斜眉女子,嘬叽鬼胆怯不敢放肆,呆呆的左顾右盼坐在地上。应了那女子的话头,一个瘦削道人起身走来,一双母狗眼不停眨巴着左右闪动,言语未出笑声先至,使人见了禁不住心中烦恶,嘬叽鬼见着这皮笑肉不笑两腮无肉的一张尖削瘦脸,腰身止不住向后仰倒、不敢亲近。偷眼再向首座看去,见那女子脸无喜忧,嘬叽鬼心想似这般虎狼环伺,这一个小小的女子却坐了头把交椅,能降服的了这众人么,我看未必,嗯,未必。

正思忖间,岂料那瘦削道人力气奇大,一把抓了嘬叽鬼后领,提了起来,又一把将还在熟睡的小媳妇携了起来。嘬叽鬼眯眼偷瞧时,模糊中认得道人身后跟着的两姊妹为昨夜急流拽舟人,却被其中小妹察觉,那小妹扮了扮鬼脸,吐了吐舌头,又撑起两手作扑食状,以此来回应嘬叽鬼的暗中偷窥。

嘬叽鬼见被那小妹识破,将双眼紧闭,装作睡熟。突觉眉心温热,心知有物靠近,忙睁眼时却见那小妹子的温润小手已伸到自己脸前,自己还未来得及挣扎时,已被捏住鼻子。嘬叽鬼挣扎着就要将自己往日里总结的“问候之词”招呼到那小妹子身上,睁眼瞧去,那小妹子虽是一脸皮笑,却是明媚皓齿、面若玉盘,一袭紫衣长衫更趁的她轻盈灵动,使得刚到嘴边的“问候之词”又溜回了肚里。

那小妹子玩笑了一会,被那“二姐”瞪眼止住了手,不知为何嘬叽鬼对这“二姐”总觉得莫名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走进一间耳房,嘬叽鬼和小媳妇被放在两张床上,嘬叽鬼长这么大还从未睡过如此柔软的床铺,只觉浑身舒坦,温馨软绵,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向外张望时一张刀削一般的瘦脸凑了过来。吓得嘬叽鬼躺在床上的身子猛地一挺,脸上的笑意如六月的阴雨骤然而停,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怔怔的看着瘦脸道士。

那瘦脸道士走近前来,俯身看着嘬叽鬼,却对两姊妹说道:“彤儿、婷儿,先来诊治这男娃儿。”那小妹子问道:“郭叔叔,侄女看这女孩儿病入膏肓,而这男孩子却无甚大碍,怎么不先救治这女孩儿啊?”那姓郭的道士回道:“正因为那女孩儿病入膏肓,是活是死还在两可上,而这男孩好似没中阴毒,只是凉气侵腹、筋骨扭错而已。”说完见两人不知所措,便对两人说道:“两位贤侄女先把那女孩儿四肢绑在床上,小心在意莫要被她咬到抓到。”支开了两个女孩,那姓郭的道士伸手要脱下嘬叽鬼衣裳,嘬叽鬼哪经过这场面,吓得忙捂着胸怀,嗫嚅道:“你……你……要干啥?”那姓郭的道士说道:“小娃儿,你若不想日后着凉拉稀、腰酸膝软,便依了贫道的诊治。”嘬叽鬼想起往日里自己确实一遇凉气,肚子便会拉稀不止。原来这嘬叽鬼自幼乞讨,吃的便是残羹剩饭,无论寒暑皆是如此,肠胃便比不得常人,经这落水一劫,恐怕肠腹更添凉症。听得道士言语,便放开了手,任由姓郭的道士将嘬叽鬼解开了怀,褪下了裤子。只见姓郭的道士两掌箕张,拇指相对按于嘬叽鬼头顶,顺势而下两掌沿着头顶向脸颊撵去,又从脖颈顺势向胸口抚去,嘬叽鬼张口问道:“这是什么手法,怪得劲呢?”姓郭道士喝止道:“别说话,此法为撵气之法,可撵出你体内浊气。”说话间已从胸口撵到腹部,只听得一阵咕噜噜声响,便如久放而坏的西瓜,拿起晃动时一般。突然嘬叽鬼谷道大开,一阵尖声响屁奔涌而出,久久不能平息。嘬叽鬼自己也已熏的捂住了鼻子,但眼睛却难以睁开。过了盏茶之久,才能眯开了眼睛,却见这姓郭的道士也憋住口鼻不敢喘气,眼睛似眯非眯也被熏的难受不已,但两手仍推攘在嘬叽鬼肚腹间,直至浊气排尽才放开了手。

听得一声哀怨“好臭啊!”,原来是被缚了手的小媳妇竟也被臭气熏醒,只因两手被缚,那满屋的臭气毫不客气的钻进小媳妇的鼻孔,更加上小媳妇那本来就被裹脚布捂出来的“鲜味”,真的是茅坑里放屁-味中有味。那两姊妹早已被吓得跑了出去,好在这姓郭的道士不似馄饨摊主江城子和那高个汉子花恋蝶一般喜好干净,否则闻了这“无穷回味”,早把嘬叽鬼扔了出去。

那小媳妇醒来不仅为臭味所困,亦为手脚被缚所扰,心中焦躁,口中呼喊,显然已不再似昨夜那般妖邪之态。定力强如郭道全道人在嘬叽鬼的臭气下也得屏气凝神,微眯着强自睁开眼睛,听得小媳妇呻吟,心知眼前男娃已然通气,便舍了嘬叽鬼来到小媳妇面前。见小媳妇果然面色温润、焕然如新,不再如先前那般面目狰狞、张牙舞爪。郭道全惊诧,伸手摸了摸小媳妇脉象,只觉一时间铮铮有力,一时间又细若游丝,似这般忽强忽弱,这女娃子心头便如冰火交恶、阴阳分合,区区凡人怎能抵得。所谓“不明就里问鬼神,略知一二轻天地”,便是世人不知事物因由便敬问鬼神之道,若是比别人多了解了一些,便轻飘飘的觉得天地虽大也不够容身了。郭道全往昔虽师从金门羽客林灵素三载有余,却从来没听师父说及此类境况,此时师父已去,自己被迫隐身这金甲门内,又从何得知诊治之法。

随即又想这床上男娃和这女娃一起折腾了一夜,怎么就只是受了点凉气,却气色如常,不如问问男娃这一番来龙去脉。郭道全问嘬叽鬼道:“小兄弟,你怎么称呼啊?”嘬叽鬼此时排尽了体内浊气,身轻体泰、甚是舒坦,此时听得瘦脸道士问话也不再烦恶,从容回道:“人家都叫我嘬叽鬼,没个大名,请道长见谅。”郭道全虽觉这名字“简陋”,却不像嘬叽鬼一般毫无定力随心而笑。遂又问道:“你与那女娃一夜相伴,为何她先前青面獠牙,你却无恙?你昨夜又见了些什么?”嘬叽鬼想起昨夜之事还是心有余悸,想了一想才回道:“昨日黄昏我与发小玩伴路过陈桥前水洼时,见有野鸭蛋,便一同下水捡漏,离走之际猛然见到这小媳妇两眼血光、犬牙参差、长舌吞吐,吓得便往黄河北岸的薛堂村跑去……”郭道全见嘬叽鬼说话啰嗦不着要点,遂打断道:“你可知道这女娃是怎么就变成鬼怪模样么?”“这个……这个……就不清楚了。”嘬叽鬼见瘦脸道士露出厌烦之色,遂也闭了嘴。郭道全又问:“你们薛堂村这几日有什么新鲜事么,比如来过什么外人,发生了什么奇怪之事?”听得此言,嘬叽鬼想到这几日村里来了个僧人,为病逝的彭三奶奶做佛事,自己在彭三奶奶出殡时还抢到了“响糖”,听人说抢到了“响糖”早成人,逝去的人能保佑自己早日抱得美人归、封妻荫子。遂对郭道全说道:“这几日来了个僧人为信奉佛道的彭三奶奶做佛事,对了,昨夜我还看到死去的彭三奶奶又活了过来,一脸绿毛吓得我够呛……”“好了好了,再讲讲那僧人这几日都做了什么?”郭道全听得嘬叽鬼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越扯越远,只得打断道。

嘬叽鬼见着瘦脸道士又在嫌弃自己,遂赌气闭了嘴不再说话,装作困倦便又假寐了过去。郭道全诧异道:“哎呀~你这小子忒也气人,干么不理人了,喂,我在和你说话,喂,哦,那彭三奶奶昨夜肯定把你吓得屁滚尿流了,今天还不敢说话。”“一个小脚老太太,我怕她怎地!”嘬叽鬼终究是个孩子,被郭道全一激,就开了口。郭道全又道:“看来者远来的僧人必是祸端。”“谁说那僧人是远来的了,那老和尚抄着一口本地乡音,怎的就是外地人了。”嘬叽鬼辩驳道。听得此言,郭道全却眉目凝结,思虑道:本地人中却没听过有如此邪祟之人,若想得知就里,看来还得去村子里走一遭。见问询嘬叽鬼无果,只得安抚几句让嘬叽鬼歇下,郭道全低头沉思踱步而出。

虽见小媳妇面容一新,嘬叽鬼想起昨夜之事,心中还是惴惴,想寻机逃遁,蹑步走向门口。不期与那小妹撞了个满怀,嘬叽鬼嘻嘻笑道:“小妹子,不知登东何在,这个……这个……,浊气排尽,这三态中只去了一态,嘿嘿,还得方便方便。”“哼,一脸坏笑不怀好意,是不是想走啊,我可告诉你现下还真走不了,等此间事一了,自会放你离开,量你在外边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吃不到好的,在这里这几日起码还能吃口饱饭,就老实呆着吧。”小妹子斜眼瞧着嘬叽鬼道。嘬叽鬼见被人说中了心思,但为了遮掩尴尬,强自央求道:“我真的是有些内急,从昨晚到现下都半天了,也该方便方便了。”那小妹子依然不屑直视嘬叽鬼,伸手一指,道:“嗯,那边,快点,饭菜已好,等下有人就给你送来了,别说你不饿哈。”说话径自走向躺在床上的小媳妇。

嘬叽鬼哪管你冷眼相对,本是乞丐何怕羞耻,跑到登东茅厕一阵屎尿齐流,肚子里腾出了位置,便感到一阵饥饿袭来。宣泄一番,提了裤子,优哉游哉的踱步进入卧房,也不管小妹子投来异样眼神,径自来到四方八仙桌旁坐了下来,拿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边吃还边品评,左手抓了鸡腿,右手拿了筷子,指着一盘莴笋,说道;“额,这莴笋淡了点,多放点盐多放些芝麻油就好了。”说完又大大的夹了一筷子放到口中,吧唧着嘴大肆咀嚼,也不去看小妹子神情脸色。那小妹子见嘬叽鬼怄起了气,小嘴也隐隐撅起,晃着脑袋学着嘬叽鬼吧唧着嘴巴以此取乐,逗的躺在床上的小媳妇破涕为笑,鼻涕炮都从鼻孔里炸了开来。搞得小媳妇一边想笑,一边又因自己的窘态而忸怩,奈何手脚被缚,连遮羞捂面也是不能。

小妹子见小媳妇笑了,自己的脑袋晃得更来劲了,将绵布湿了来擦拭小媳妇的脸蛋,褪去污渍泥丸,小媳妇精致的脸蛋让小妹子艳羡不已,称赞不绝。小媳妇现下回复了神志,不再如昨夜那般疯魔抓狂,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然而在这小媳妇身上却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小妹子问小媳妇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哦,我叫孙婷,你是怎么中的邪祟,能讲一讲么?”“我叫李倩,是薛堂村的媳妇,前天刚过了门,昨日婆婆让丈夫领了我去自家田里认认地皮,又随带着放了放自己的牛和鸭子,没想到自家的田产实在不少,到了午间也没走过一遍,丈夫从随身带的包裹中掏出面饼来要解饿。我嫌抓了牛绳的手太脏,便走到水洼洗了洗手,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呼吸沉重、浑身燥热,尤其是脑袋热的人发晕发胀,后来自己怎么样了就不知道了。”“看来是那水洼有问题啊,你还知道那水洼在哪里吧?”孙婷问道。“这个自然知道,就在陈桥南岸的水洼地里。”李倩回道。看着李倩被绑在床上,孙婷心中歉然,随即说道:“看着你这样,怪难受的,既然你病已去除,我去问问郭叔叔可否给你松了绑。”李倩欣喜的投来感激的目光,还没来的及说句感谢的话,孙婷小孩心性已经跑出了房门。

李倩躺在床上等着,却只听着嘬叽鬼吧唧着嘴还在吃着东西,间或打着嗝,过了许久也不见小妹子孙婷回来。嘬叽鬼终于吃了个大饱,身子往后面的土墙上靠去,一条腿蜷起,在破了洞的鞋子里一只大脚趾得意的上下敲动,手指在嘴巴里抠来抠去,竭力的将牙缝里的肉末菜丝弄出来。正自惬意时,突然瞟见还躺在床上的小媳妇,琢磨着自己要不要给这小媳妇送些吃的,免得以后在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别整天为了几个鸭蛋怄气骂街。

拿了一只鸡腿向李倩走去,不知喊她嫂子还是弟媳,话头在嘴巴边上转了几圈,才想起不如喊她姐姐显得亲近。遂觍着脸、笑嘻嘻的问道:“姐姐,你饿了吧,给你个鸡腿吃吧。”又见到小媳妇手足被缚,但想起昨夜小媳妇那个凶狠样,自己可不敢大着胆子给她松了绑。见小媳妇腼腆不语,也就明白这小媳妇真的是饿了,不好意思让嘬叽鬼喂自己,但也不想拒绝。嘬叽鬼假装没听到小媳妇饿的“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将鸡腿伸到小媳妇嘴边,那小媳妇闻到鸡腿的香味哪还忍得住,虽仍然假作矜持小口吞咽,但也是越吃越快。突然“咳咳”两声,显然吃得太快,被呛到了,嘬叽鬼拿开了鸡腿,去四方桌上拿了杯水来,缓缓倾斜暖暖喂饮小媳妇。莫名中觉得自己成了大人模样,学会了照顾人,平日里都是流利虫多少让着自己,自己可从来不知道让着别人,事事争先、处处要强,直至今日才体会到照顾别人,获得别人感激目光的感觉也莫名的欣喜快乐。

拿开水杯,重又将鸡腿拿来放在小媳妇嘴边,却发现小媳妇不再吃了,眼眶里却噙着泪水,极力忍着生怕泪水涌出眼眶。嘬叽鬼忍不住问了句:“姐姐,你咋了?”问出了话,才后悔女孩子矜持,自己这么唐突的问人家,只会使得人家不好意思,更加不会言语了。嘬叽鬼知趣离开,正不知如何相处,终于小妹子孙婷一跳一跳的蹦跶而来,走近小媳妇李倩,安慰道:“姐姐,我都告诉郭叔叔了,郭叔叔正想着怎么救治你呢,放心吧,我们金甲门的人不管谁有了病症,都是郭叔叔救治的,他的道术可厉害了,定能把治好了。”李倩默然的点示意,心存感激又因手足被缚而烦闷。小妹子孙婷见小媳妇李倩怏怏之态,便即明了原由,遂歉然道:“不过现下还不能给你松绑,姐姐,你也知道,万一你再次……再次……将会危及大家安全了。”李倩却想到自己一个小小女子就算发病又怎能危及别人安全,而小妹子孙婷却是怕小媳妇李倩发病后,疯疯癫癫暴露了大家。

见小媳妇李倩闷闷不乐,小妹子孙彤不知所措,却看到嘬叽鬼斜躺在一旁的床上,屁股翘的老高,正呼呼大睡。想到自己的窘态,在看嘬叽鬼的没心没肺,气不打一处来,可自己一个女孩子总不能伸手打他屁股吧。想来想去,转头看到那饭桌上被嘬叽鬼蹂躏过的杯盘狼藉,从中挑了个干瘪的鸡爪,嘻嘻偷笑着挪步到嘬叽鬼身后。拿着鸡爪去挠嘬叽鬼的耳垂,挠了两下,亦有危机时却见嘬叽鬼“噢”的一声,从床上跳起,像是受惊的猫一样,霎时间从床上飞奔而下。嘴里仍大叫着:“别咬我,别咬我,救命啊……救命……”嘬叽鬼咋惊咋喊也把小妹子孙婷吓了个够呛,赶忙躲到了一旁,连一旁的小媳妇李倩也注目相望。

小妹子孙婷弱弱的问道:“怎……怎么了,我踩你尾巴了么!”嘬叽鬼还在吓得发抖,没反应过来孙婷在骂问自己,也自擦着额头的汗珠,弱弱的说道:“我梦到了一群恶鬼来咬我,方才却又实实在在感觉到有利爪摩挲耳垂,就被吓醒了。”原来如此,小妹子孙婷想到昨夜眼前这小娃子肯定吓得不轻,以至于现下做梦还在想着,自己方才做的也是过了分了,心中存了歉意便不能硬下心肠再处处嫌弃这穷苦小子了。

门口处脚步声和兵刀撞击声传来,小妹子孙婷看到自己二姐走来,却一身劲衣装束、英姿飒爽,一看就知道做好了短兵相接之备。但眉头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被那小妹子孙婷看到后,也像是受了感染,焦急问道:“大家都去了吗?咱娘呢?”“哎,没让我跟着,他们都走了。”那被叫二姐的女孩不甘心且不服气的坐在饭桌旁的凳子上。嘬叽鬼见到这男装女子,才恍然想起昨日在芳林园见过,是那赏识曾頔的四个贵人中的年轻男子,怪不得能给曾頔那么多银子,原来在这么大个帮派中啊。小妹子突然呜呜哭了起来,又一边问道:“大家还能活着回来吗?”见小妹子心智已全,自己就是不明说,她也能想到,不吐不快,便倾泻道:“其实咱娘一开始就没想着活着回去,当年咱爹死得惨,以咱娘这脾气能忍到如今已是不易,今日昏君在侧、奸臣当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替天行道的机会。当年在梁山泊上众好汉是何等的畅意快活,谁知就是那众人仰慕的大头领宋江却领着大家伙招了安,使得众好汉七零八落、死伤殆尽,至今使人想起犹自叹息,哎,若不如此,咱爹爹和大爹也不至于为人屠戮、遭人杀害。”说到此处,这“二姐”忍不住落下泪来,其时小妹子年幼无知,但看到姐姐伤心落泪,也自跟着无语凝噎。

嘬叽鬼此时已从梦魇中醒来,听了“二姐”的话,忍不住插嘴道:“你娘不让你去,你不能偷偷的去么!”打了个哈欠,眯着噙着泪的眼看向两姐妹。“二姐”闻言,眼眸一亮,转头时看到自己小妹也正看向自己,不言而喻。但小妹子孙婷却又看向躺在床上的小媳妇李倩,左右为难的说道:“那她呢?”“二姐”见小媳妇李倩脸色红润,说道:“怕什么,这不是被郭叔叔治好了么,带着她。”小妹子孙婷为难道:“若她到时再犯病怎么办?”“你看她那样是要犯病的样子么!”“二姐”反驳道。这“二姐”只看到小媳妇李倩元气满满、神色泰然,却不知是那种病到极时的“回光返照”而已。

被解开绳索的小媳妇李倩不喜反哭,“二姐”诧异,问道:“妹子,你咋了,觉得委屈了?把你绑起来,是为了保障大家身家性命,更好的为你诊治而已,你可别多想啊。”嘬叽鬼见那小媳妇李倩右臂遮眼,左手抚肚,想到自己肚子痛时不也捂着肚子么,遂小声碎念:“人有三急呀,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你也憋一天试试……”说话时,还不忘抠抠被鸡肉丝塞住的牙缝。看着因哭泣而浑身颤栗的小媳妇李倩,小妹子孙婷因自己不能善解人意而脸色斐然,眉毛斜挑示意“二姐”帮忙扶起小媳妇。“二姐”心领神会,也不再问东问西,配合着自己妹子,扶起小媳妇一同往房外登东走去。

嘬叽鬼见三女已去,听那“二姐”说过大厅内众人已经离开,无人看管下,生性自由的嘬叽鬼才没想过要等着三女,遂小心蹑步走出套间。探头见大厅内果然“人去楼空”,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又上了来,连走路都不住的抬起脚尖大摇大摆的走向首席上座,大喇喇的坐了下来,学着那“女大王”的样子颐指气使,口中舌头卷起“呜噜呜噜”的怪叫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好玩就够了,完全把还有三个女孩在内里登东处忘了个干净。

正一个人玩的不亦乐乎,一句娇喝吓得嘬叽鬼一哆嗦,听到这“二姐”的声音,脸色微红好不尴尬的讪讪的从座位上走下,掩饰窘态的干咳了两声,岔开话道:“既然众位好汉多走了,咱四个也走吧,嘿嘿。”“废话!”那“二姐”一双大眼瞪了过来,使得嘬叽鬼感到被晌午的日头照到了眼睛上,刺的眼睛不敢直视,心里感觉更是不安了。“噗呲”一声,那小妹子孙婷却没心没肺的被逗笑了,毫不客气的扶了小媳妇李倩挪到前面向外界走去。嘬叽鬼被这笑声一挑,脸色有阴转晴,刚要跟着笑起,不料那“二姐”的目光如电,紧紧的钉在自己脸上,嘬叽鬼脸皮抽了两下似笑非笑,随即便低头跟着走了出去。

走近地窨子洞口,路径狭窄,小妹子孙婷便放开了小媳妇李倩的臂弯,领头走在前头。嘬叽鬼走在小媳妇李倩的身后,还在为方才之事窘迫,低着头走路不意间踩到了小媳妇李倩脚后跟,而那小媳妇李倩鞋跟虽脱,仍不紧不慢的向前走着,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看看鞋子已经走掉,仍是不理不睬,嘬叽鬼用手肘捣了捣小媳妇,依然无一丝反应。但碍于路径狭窄,又想到昨夜小媳妇长舌之态,不敢过分惊扰,遂哈着声音既想大声又要小声的叫喊前面小妹子,道:“孙婷,孙婷……”原来嘬叽鬼在小妹子孙婷和小媳妇李倩交谈相识之际,闻知那小妹子名叫孙婷,便示意她看看身后的小媳妇到底怎么了。那小妹子孙婷眼角瞟来时,嘬叽鬼忙挥动手臂使劲指指小媳妇,小妹子顺着手指看去,不免大惊,脸色煞白尖叫着往洞外跑去,那小媳妇也像是触动了机括,也想发了疯一般狂吼着跟着跑了出去。“二姐”大急,一把推开嘬叽鬼,喊着自家妹子,也跟着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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