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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其实这些她是知道的,她第一日出城,鲁文安便细细给她讲了规矩。巡防五里一哨,十里一岗。几个方向的要道也有固定的路线,毕竟行军之事不是儿戏。

但薛凌实在不是正经的巡防将,鲁文安又纵着她。一出了城,巡防之事就分给手底几个小将,除了再三交代不得越胡人地界之外,薛凌要往东,鲁文安绝不往西,犄角旮旯的钻,连黄羊都猎过。等薛弋寒一番冷言冷语讲完,薛凌冷汗也下来了。日常琐事,终不过他躲懒耍滑。今日生拉硬拽就变成破了军规。这都冤倒哪儿去了

宋柏把薛凌解下来,薛弋寒还是那副冷嗓子喊:“转过去。”

薛凌背对着薛弋寒,身体就控制不住的开始哆嗦。一是有些脱力,而是身体对即将到来的疼痛总是有点本能的畏惧。她咬了咬牙,想着不碍事,撑撑就过去了。然后背上就是火辣辣的痛。薛弋寒下手极重,夏衣单薄,一鞭下去就冒出了血点。薛凌一口气都没呼出来。等第二鞭下来就赶紧求饶“爹,我知道错了”。声音已带了哭腔。

薛弋寒只略停了手道:“爹不是你现在叫的”。然后又是暴风骤雨的抽薛凌。

薛凌再不敢讨饶又不敢躲,生生扛了十来下,觉得背都不是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鲁文安却跳出来护着他,毫无底气的跟薛弋寒求情“将军别打了,少爷还小”。他当然知道按规矩薛凌挨的还不够,但薛凌终究是个娃,只想着薛弋寒会手下留情,不曾想眼看着薛凌要被打没半条命,赶紧跳了出来。

薛弋寒没说话,倒是宋柏多了一句嘴:“鲁文安你还像不像个打仗的。”宋柏跟鲁文安的出身截然不同,行事作风也迥然。时常又觉得都是鲁文安惯着薛凌无法无天,不像个少将。想着今日薛弋寒下手虽重,给个教训也好。总不会将人打死了。

却不想鲁文安勃然大怒,他对薛弋寒日常狗腿,对其他人向来不屑。当即就跳了脚吼道:“你这崽子十一二不知道在哪玩泥巴,今日就来为难一个娃,小少爷日常巡防皆是随我,是我带的。治军不严,要罚罚我。是打是骂是降职,我认了。”

宋柏一张脸霎时通红。他妻儿具在京城,日常也是疼着薛凌的。今日实在生气鲁文安胳膊,才严厉了些,鲁文安居然不识好歹。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被气的说不出话。指着鲁文安重复:“你活该。”

鲁文安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胳膊。连声应和“我活该。我活该。我乐意”。右手暗地里戳了薛凌一把,薛凌就恰到好处的晕了过去。薛弋寒扔了手上马鞭,转身就走,也懒得管鲁文安抱着薛凌装腔作势的嚎。

等薛弋寒走远,人也散了个大概。薛凌在鲁文安怀里睁开眼睛接着呼气,抽抽噎噎的喊疼。鲁文安一撒手:“你可不就是活该。”

皮肉之伤看着狰狞,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薛凌在床上趴着当了七八日少爷,又接着当崽子。只是好几日没见鲁文安习武,以前每天上午都能见着他一把重剑舞的风生水起。但军中杂事多,想着啥事儿耽搁了,倒也不以为意。

又过来七八日她赶了个早,刚好看见鲁文安在练武场地。拿着剑,却没有练。坐地上左手握着剑把,右手托着剑身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

薛凌兴起,随手捡了把练习用的剑从背后欺身而上想给鲁文安一个突袭。鲁文安是生死场退下来的人,后背寒意一起,立马就本能的反应过来飞身跃起,拿剑便挡。

只可惜,他再不是那个重剑无锋。薛凌原是深知鲁文安武艺的,料得这一剑无用,本就是个虚招。看见鲁文安已经转身起来,剑未收就借着劲一跃而起,只等鲁文安化解她的剑招,就立马再补上两脚。却不料鲁文安手上半点力道也没,挡过来的剑恍若自然掉落的枯枝,被薛凌挑出老远。而后她又收脚不及,正中鲁文安胸口。虽是年少,仍踹的鲁文安后退三步有多。连声咳着道:“你个崽子……”

薛凌大惊,赶紧扶了鲁文安坐着。一撩袖子,就失了声。她未经战事,日常磕碰寻常,却不曾见过这般血肉外露。其实已将近半月,老李头治疗外伤是一把好手,太平年间又不缺伤药。鲁文安伤口已结了痂,没那么恐怖。只丢掉的肉总不能长回来,一条胳膊就凹下去七八块。严重处鸡蛋大小的肉没了,新生皮粉粉的贴着骨头。

应是伤了主脉,如今他左手端碗汤都发抖,哪儿拎得起剑,更遑论与薛凌抗衡。

薛凌愣了半晌,手一碰上去,嘴唇就开始抽抽。她惯会掉眼泪,却少有真想哭的时候。此刻天色还早,却已有士兵零散着经过。她有心要哭,却又觉得丢脸,忍的一张小脸扭曲。鲁文安心疼不已,连崽子都不叫了:“小少爷不要难过,男子汉大丈夫,缺胳膊断腿仍是顶天立地。是我打不过那狗崽子,不是你的过。”

薛凌一听他这般说话,忍不住就哭出了声。

她本活的肆意,日常行事豪气冲天,没受过什么挫折。眼见的鲁文安一条胳膊尽毁,太傅老头的之乎者也就到了眼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今鲁文安再拿不得剑,跟她薛凌砍了鲁文安一条胳膊有什么区别。

眼前的人亦师亦父亦友,自她记事就天天跟后边喊崽子,她要天上星星都能去摘下来。薛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又是愧疚,又是悔恨。

鲁文安也哄得手足无措,一边对着薛凌轻声道没事,一边不停叫围过来的将士滚远点。等薛凌哭了半晌,还继续抽抽搭搭,鲁文安便举起右手,笑的坦荡:“落儿你看,便是左臂尽失,鲁伯伯也护得你周全。他日你成了将军,鲁伯伯鞍前马后,在所不辞的。”

他知道薛凌有个小名叫落儿,只觉得太女儿气,从未叫过。今日眼见薛凌哭的厉害,想是实在难过。他几乎是守着薛凌长大的。自然知道薛凌平日里没个正行,实际上心思细腻,又一张白纸般的善良。知道这事恐怕是打击太大,这几日原是存心躲着薛凌,想等恢复的好点再让薛凌知道,终究是没躲过去。不知道薛凌私底下要怎么愧疚。便愈发的表现出豁达,只希望薛凌不要太在意。

这些日子安稳,可早些年南征北战,鲁文安早就生死由天。胳膊虽不是丢在战场,可给了薛凌,他也是愿意的。为了薛弋寒知遇之恩。也为了薛凌自己。

薛凌看他说的轻松,突而就站起来:“我定能找到世上厉害又易学的功夫让你学一学,不消几日,你又和以前一样。”

鲁文安看着眼前的娃满脸认真,免不得笑着叮嘱:“小少爷,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功盖世。说到底,攻不过剑走偏锋,守不过熟能生巧,勤学苦练自有造化。你一天天惦记些旁门左道,让你老爹知道,又要在床上趴几日。”

鲁文安越是云淡风轻,薛凌愧疚就越甚,干脆伸出三根指头举过头顶对着鲁文安道:“若世上真无神功盖世,那也无妨,我自会勤学苦练。有我薛凌一日,便会护着鲁伯伯一日,拿这一生一世赔你一条胳膊。若谁要与鲁伯伯动手,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浩日当空,此间少年言辞灼灼,天地可鉴。

十二岁的薛凌断然没想过,几年之后,她就与鲁文安沙场相见。鲁文安早已不是她对手。眼见不敌,直接就把左臂挡在了她剑前。

然数年生死浮沉,薛凌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而后鬼魅般的站在真正断臂的鲁文安面前挑着剑问:“鲁伯伯,你一向护我背后,今日何故阻我身前?”

但世事还长,此时鲁文安坐地上看着眼前的娃,就在这一瞬觉得薛凌再不是那个崽子,长成了他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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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

俩人又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下午时分薛凌想起近半月已没去后院子看薛璃,回自己房里捡了几块石头打算陪他打发些时间。

如果薛凌的人生是一场天高海阔,那薛璃的生命里就只剩下薛弋寒和薛凌。但薛弋寒只懂得成日里的捧着,薛璃就反而格外渴望薛凌这个大哥去他那。薛凌给他讲兵法,也讲儒家,给他带石头,也带匕首。他看不到这个世界,只心里眼里都是薛凌的影子。

等薛凌像往常一脚把门踹开,却没看见薛璃在刻石头,也没看书练字打发时间,反倒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知在玩什么。听到声响露出个脑袋来,见是薛凌,眼里就带了惊喜。坐起来招手软软的唤他:“大哥快来,给你瞧好东西。”

薛璃和薛凌本是一母同胞,但薛璃体弱,男孩子发育又晚,足足矮了薛凌一个头。又常年呆在室内,肌肤玉一般白。看上去比薛凌小了两三岁有余。他二人容貌一般无二,都随了早死的妈,清秀有余。但薛凌常年的野,脸上就比薛璃多了几分凌厉,一对比,反而显得薛璃像个小姑娘。

薛凌不知道被子里是什么,只看着薛璃欢喜的紧,便笑着走过去掀开薄被,赫然看见两团雪在薛璃腿间拱来拱去,当即就变了脸色。拎起来仔细一看,其中一只腿上一大圈绒毛新生,可不就是她追了半天弄伤那只。估摸着薛璃养了好几日,已浑然不怕人了,被人抓着也不慌张。

料是当日丢在书房,父亲就巴巴的拿来送了薛璃。这一想,脸色就带了薄怒。

薛璃是个惯不会看脸色的,见着她把兔子提起来,笑兮兮的问:“可不可爱?爹爹送我的,还特地叮嘱我菜叶子擦干水喂。大哥喜不喜欢,喜欢可要天天过来。大哥去哪了?都半月不来瞧我。”

薛璃除了刻石头,实在没什么玩意拿得出手跟人炫耀,此时就得意之极,跟薛凌笑的止都止不住。

背上伤其实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但薛凌此刻突然又就觉得抽着疼,又记起鲁文安那只胳膊,手上就添了力道,捏的兔子一声惨叫。薛璃吓了一跳,上手就要抢。焦急着喊:“大哥你弄痛他了。”

薛凌看着这个眼前粉妆玉琢的病秧子,想着你哪知道什么狗屁痛。伸手就推了薛璃一掌,起身要走。

万万没料到薛璃弱成这个样子。她手上并未带什么力道,薛璃却被推得后仰过去,背部磕在床沿上当时就咳了血。薛凌又气又急,飞快的跑去找到薛弋寒,没好气的说道:“那病秧子要死了。”

她希望父亲知道她去了薛璃那,知道她看见了那两只兔子,希望父亲能给她个最简单的安慰。哪怕是哄着说薛璃需要照顾,她也会释怀的。但薛弋寒一听说薛璃出了事,就全然顾不得薛凌语气反常,撇下她匆匆往薛璃房间去了。连叫老李头都是让宋柏去的。

薛凌终究是放心不下,耗了半刻也去了薛璃房里。盯着老李头推拿按摩灌药,好大一会薛璃才悠悠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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