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无涯
齐延春噗哧笑了出声,掩了掩嘴,配着他的长相,倒有几分妖娆,“这听起来倒像个帮派的名字。”
“名字罢了,也是有点喻义的。对了,你还记得顾桥枫这个人吗?”
“姓顾的……你是指现在的顾局座吗?”
“他……他娘的,他真混成这样了?他娘的!当初我们几个一起玩儿的时候,他还高谈阔论,说什么革命、什么理想,现在却像狗屎一样忘在脑后了,给那伪政府卖命!”
“这人我倒是许久没见了。以前一起混的时候,说的话也是最少的,后来经常带着几个不同的nv人去看我的戏。”
“唉,甭提他了。”陈俊挣扎着撑起上半身,问他:“有什么吃的没?随便来点儿,给我垫一下肚子。吃饱了我就又要上路了。”说完他嘿嘿一笑。
齐延春一愣,瞪着他:“走这么早g嘛?你还是在这里躲一躲。你形单影只的,又浑身是伤,出去了肯定又是追兵在后,你且在我这里养上几日吧。”
陈俊摆了摆手道:“这点小伤又算什么?我习惯了。”他又咧嘴一笑,衬得脸上的新伤更加明显,“我确要赶紧起床了,我还要把信儿传给其他弟兄们呢。”
齐延春又一次噗哧一下笑出来:“你可说这不是黑帮?弟兄弟兄地叫着呢。”
“随你怎么说,快给我些吃食。饿了一天多了,我觉得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
齐延春忙吩咐厨房的碧莲去多做些了吃食,原来齐延春每日四时起来开始吊嗓,这碧莲于是很早起来准备早饭。
待到齐延春吊嗓、叉腰、耍枪等一切都练完回来,陈俊早已不知去向,在桌案上留下一封纸条。齐延春展开来读,只见:
“齐兄,敬上:
多谢齐兄深夜搭救之恩,感激不尽。若陈某不si,以期后日报答。
今日之事及陈某之人,甚你我相知相识之事,万望勿再向他人提起,我已是伪政府之眼中钉,r0u中刺,yu杀之而后快。但望齐兄未被牵涉,多有惭愧。”
齐延春读后摇了摇头,便把这纸条烧了。他寻了碧莲来问时辰,知此时已是七点钟了,正是寻常人家进早饭的时候,于是走到桌边,转了几下电话的转盘,过了一阵,便听那边传来了一个听起来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声:“你好,请问找谁?”
“你好,我是齐延春,是江老师吗?”
“是的,我是江白。齐老板昨晚的演出还顺利吗?很抱歉,我因个人的事情没有赶到。”
“没有关系的,江老师。您能提供给我这个话本,我就已经十分感激了。”齐延春的语气很是礼貌恭敬,像是对着位大人物说话,“就是不知这金陵先生是何方人物?”
“啊哈……”江白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出来,“她是我的一个学生。”
“我倒是很想结识一下这位先生的,不知能否有幸见上一面?”
“哦……这样啊,”江白似是思忖了一阵子,沉默了几秒钟道:“那好的,我安排。”
齐延春撂下电话,便拿起了旁边新送的报纸看,前面均是国际国内的政治要闻、时事杂谈,翻到后面“梨园春”一栏,才看到关于自己新戏的文章,之前也报道过几篇新戏的宣传,里面也有些个质疑之声。但没想到今日刊登的竟是当红老生章玉麟的一篇评论,齐延春速速浏览了这篇文章,遂将报纸拍到桌子上,幽幽叹了口气。
待到天边浮起一片泼墨般的紫蓝se,已是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
崔兰舟从学校出来,没回家,就直奔章府而来。
章淑苓的祖父,在前清,官至提督。后晚清覆灭,后代也名声在外。一家人居住在这青瓦白墙的江南大宅院里。到了晚上,数不清的姨太太,数不清的红灯笼,数不清的鸦片膏,院子里一处夜舞笙歌,就有一处沉寂堕落,五光十se,却又朦朦胧胧地看不清。
漆黑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在黑灰se的h昏里沉默地望着崔兰舟。她也沉默地瞟了它一眼,崔兰舟自是知道从大前门进去章府是较困难的。她向来有个方便的去处,她便轻车熟路地溜进去了。
章四小姐就在y沉沉的后屋里,偷来窗沿边的天光,细细读着一本巴掌大的杂志。待一个瘦弱的人影驾轻就熟地0到窗下,章四小姐的嘴角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起来把门打开了。
“你又来给我补课了?”章四小姐笑着问来人。
“明知故问。”崔兰舟把书袋子甩在椅子上,“今天怎么又没去上课?这个学年你已经旷课十七天了!包括今天。”
章淑苓开始表现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00地翻出书桌上的国文课本,问道:“今天讲了哪篇课文?作业又是什么?”
崔兰舟被她这一桌的杂志x1引去所有的目光,手抚摩过一本本的封面,那封面上一个个曼妙的nv子,应是淑苓心里自己的影子。崔兰舟一顿首,接过淑苓手里的课本,翻到今天刚讲的课文,对着她大概复述了一遍课堂上所讲的内容。
“今天的作业就是以孟子的x善论与荀子的x恶论为引,将自己的观点作一篇文章。”
两人同看一本书,挨得很近。天气已近初夏,人们衣服的袖子越来越短,随着章淑苓抬高了书本,崔兰舟留意到她小臂上那条狰狞的痕迹。她状似不经意地碰了一下那处,章淑苓便下意识躲了一下。
崔兰舟面容严肃道:“谁g的?”
“在这大院子里,挨了一鞭子,已是家常便饭罢了。”章淑苓把头半埋进课本里,只能听到她说这话时平淡不过的语气,好像说着类似“太yan就是从东边升起”的真理一样。
崔兰舟沉默了几秒钟,纤长的眼里忽闪过一瞬犀利的刀光,她“腾”地站起来,左手别扭地揪起章淑苓的衣领,右手攥紧她肩膀处的布料,“唰啦”一声,顺势撕开了她上半身的衣服。
“这也是家常便饭吗!”
章淑苓莹白如玉的肩上和背上长短不一的浅红se痕迹一条条暴露在空气之中,她不自觉把手搭在肩膀上,又不自觉抖了一下。
崔兰舟的脸靠近她,盯着她下垂着的眼皮,沉声道:“你告诉我,这也是家常便饭吗?”
“等我从这宅子的大门槛踏出去,我的生活就不会这样了。”章淑苓轻声说道。
“踏出去……你是指什么?”崔兰舟不解其意。
章淑苓抬起头正视她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再过几日,我就要嫁给南浦县的周二公子了。”
崔兰舟有些恍惚:“什么时候的消息,我竟从来没听过。”
“告与不告又有何如?”章淑苓拉起被撕开的衣服,遮挡住身t,“反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早晚都是要嫁的。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她望着崔兰舟说道:“能帮我实现出嫁之前最后一个心愿吗?”
“你说。”
“我想去一趟你家,今晚。”
崔兰舟听到这话,感到有些疑惑。但表面仍平静如水,并没有发表任何疑问,只说:“那你可要换身衣服,好好装扮一下。避免被发现。”
章淑苓好像早有准备一般,从柜子里掏出了一身男x的行头,麻利地换上了。“我们要等一会儿,到了七点钟,晚饭开始的时候,正是后院戒备最松的时候。”
这边章府的夜晚才刚刚开锣,外面的世界早已热闹非凡,此时正是各大饭馆人挤人的时刻。
九云楼乃是金陵,发表到共同晚报上。”
“共同晚报我虽不常看,但通过街头巷尾之间的谈论,也是略知一二的。据说是以社会上的新闻为主,辅以一些时评文章,影响力很大。”齐延春在凳子上坐定,摇头叹息,“二位也知我新戏反响并不好,这两日各大报纸上也尽是些批评的文章。连演老生的前辈章老板都将我一顿痛批。”
“实则不然。”胡雀翎摇了摇头,道:“千人千面罢了。我和我周围一些共事的,里面还是有一些欣赏的呼声,今天来也是想让齐老板知晓这些声音。现在的时代与以往大不一样了,新的东西出来的速度太快,一些活在旧时代里的人,他们的反应会很猝不及防。所以批评的声音一时间蜂拥而上。千万不要灰心啊,齐老板要是没有前进下去,戏曲改革的这点微弱的火苗就要被浇灭了。”
江白也在旁帮腔:“齐老板以前唱的都是旦角,前一场戏首唱老生。本来旦角到生角之间就所差甚远,你又唱的是老生,纵你对生角的练习也下了一番苦功,但舞台经验摆在那里。所以章前辈对你的批评之声,是必然之至。”
齐延春听了二人的话,很是动容,“二位的话,让我感到宽慰。且放心,齐某不会因为这些而切断演自己的道路。”
说完一些贴心的话语,三人之间的气氛也融洽起来了。齐延春更是将新认识的胡先生引为知己。互相了解之后,才知三人在许多观点与立场上不谋而合。齐延春本好交友,更是对二人侃侃而谈了起来,从桌前的几道湘菜,甚至谈到了最近的时事,齐延春平时很少关心政治,听江先生和胡先生讲起来,印象很是懵懂。
忽听共同晚报的胡雀翎道:“今晚不便久留,九点钟还要回去报社赶新闻,排字房的伙计这两天催来催去,常忙到后半夜去,往往回家路上,还能吃上一口林家巷口的夜宵呢!”
“这两日可是有什么大新闻?”江白问。
“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去。政治上无非是革命党与现在政府间的那些矛盾。”
“革命党?”江白顺势问道。
“就是那个新中会。这两年新成立的。”
提到这三个字,一向对时事cha不上话的齐延春可就来了jg神。“具t是怎样说的?”
“新中会有个人,说是二头目,被政府给抓了。叫陈俊。”
齐延春手里筷子没拿稳,摔到了一份“剁椒鱼头”的盘子边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他忙咳了两声,完了说道:“被……辣椒呛到了。”
江白面容变得严肃了起来:“政府已经贴了告示,六月三日公开处罚新中会的陈俊等人,以儆效尤!”
“新中会其实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只是因为,变成了这世间第一恶人了。”胡雀翎说罢,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世道多艰啊,世道多艰……”
江白和胡雀翎的情绪还沉浸在惋惜之时,齐延春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江白。
“江先生,请帮我把这份稿酬转交给金陵先生。未来还希望能够多多合作啊!”
江白点了点头,见齐老板从座位上站起来,诧异地问:“齐老板是要走了么?还要再上两道菜呢,品评一番再走,也不迟。”
齐延春脸上浮现出匆忙之se,作了个揖。“突然想起今晚上有夜戏,恕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