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0
「昨天所长不敢对王翰纬做任何处置,也是因为对吴秉男有所顾忌?」
「嗯。」他不置可否。
「你应该要早点告诉我的。」
「呵呵。」王耀铭却笑了起来,「说了,你就不会顶撞他吗?」
我语塞。
「昨天稍早你来找我问老林,其实是已经看到了0照,对吧?」
我犹豫了一下,「嗯。」
「我本来还觉得你有些奇怪——看起来特别疲惫,气se很差,还莫名其妙来问我老林的事儿——等到下午吴秉男那小子来,我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所以,根本不需要告诉你那小子有多大能耐。你脾气冲、不给同事长官面子、说话又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跟自己想对话的人说话。」
我顿时满脸通红。
「但你却选择保护你的学生,在吴秉男面前。」他轻轻咳了咳,「之前这事儿,每个老师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您是说……标题一样!让人想迫不及待点进去看一样!
那时叫什麽来着?
「nv大学生za刺激流出照!hot!不看後悔一辈子!」
对对对!就是这个!一回想起来,就好像看到那篇文章晃悠悠地出现在我面前一样!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学生被老师给载回家,会发生什麽事?
如果是一般的异x恋,可能就像导生会谈那样你问我答吧?老师意思意思表达关心之意,一顿饭局就这样平安顺利地画下尾声吧?
——但,如果其中有一个人是同x恋呢?
我想起我双手环住她时,她身上温温地烤着她的味儿,像一杯温度适中、想让人忍不住品嚐上一口的好茶;我想起她腰部那软软又纤细适手的触感;我想起亲上她时,她那有点想抗拒、却又不得已接受的、那种引人征服的样子——我的心跳加剧起来。
但紧接着,我想起了iko。我赶忙狠狠地甩了甩头,想把iko那张该si的冷脸给甩出脑外。
不是时候,现在不是时候!
iko啊,iko。你可别想像耶稣一样,在基督徒心有邪念时,就想浮出来煞风景!
毕竟,我可不是有救的基督徒!哈哈哈哈哈!就像你当时说过的,我是「没救」的、我是「y1uan」的、我是「不值得被信任」的,你忘了吗?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哪!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
只是,当笑声鱼贯而出时,才让我查觉到身处周遭的寂静,也才让我回到现实——我正站在我老板的家门外,我对她呛声出门後,这才发现我没有车可以回家。
我止住笑,「啐。」
我拿出手机,叫了一台计程车,顺便记下了我老板家的门牌。
鼎中路546号。
「我不知道你已经知道0照的事,我会带你回家,只是不想让你被这消息冲击到。」
不想被这消息冲击到?呵,一个大人,却说出这麽像小孩子的话。
你带我躲得了一晚,躲得掉明天吗?後天呢?
就跟那年一样,当我自以为获得重生、重新跟着iko回来学校、天真地以为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时,迎接我的,却是我最不想面对的那串过去。
从来都逃不掉的,不是吗?我怎麽会以为只要我不去想、甚至是擅自在脑中美化回忆,这些过往就可以一笔g销、船过水无痕、甚至转变呢?
「荡妇」
「丢脸,还敢来上学喔真服了你耶」
「你怎麽不滚?丢人现眼」
「化学之耻」
「楼上的同学写错了,根本是高医之耻吧」
「哈哈哈哈哈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啊你不是同x恋?所以这是跟你的nv老公za时拍的照片喔?」
「矮额你身上那一条条是怎麽回事,你让我幻想破灭了」
当时传到我手上的纸条,皱皱捏捏地写着各种不堪的话,就好像拍0照的是我,就好像散布0照的是我,就好像最该被谴责的加害者是我。
当时在课堂上,我的耳膜劈哩啪啦地轰轰震动,双手在我面前摊着纸条两端,不受控地颤抖着。
我胆怯地不再像自己,我忽然不敢再像以前一样,一旦感觉到有视线落到身上,便马上狠狠地看回去——当时,就好像有几百道恶意的视线往我身上砍来,而我一声也不敢吭——我最终只能头低低地,像是忏悔般,重复着、背诵着那一条条无情的手写字。
我也想躲起来啊,对啊,我也想躲起来。但那又如何呢?
导师找上了我,生辅组长也找上我,最後连校董也找上了我。
「请你休学吧,雨林。」我还记得那时生辅组长一脸斯文彬彬地跟我说着。
啊,局外人总是可以这麽从容、这麽形象良好、这麽斯文地要求这要求那呢。
「这个社会不是你想像地这麽容易!」我记得当我拒绝时,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
「你当真以为你继续来上学,会对你有帮助吗?为什麽不在家休息、让学校好好处理这件事?为什麽要造成大家的困扰?为什麽要把想帮助你的人往外推?」
哇,好多为什麽,我听得头好晕。
「你就是曾雨林?」接着,一个老人的声音忽然闯入。
「我是李铭,你好。」一只老老的手伸了过来,似乎是想跟我握手。
我怎麽可能不知道他是谁呢?
要会见我时,我可是被千叮咛万交代不可以乱顶嘴、乱说话的——这一切,就好像拍0照的是我,就好像散布0照的是我。
「你就放过我儿子凯恩,好吗?算我这老头子求你了?」
想不到来者却不如我想像中气焰强大,甚至是低声下气地要求我放过李凯恩——噢,我差点忘了李凯恩是谁。对对对,他是呆呆的本名。想不到呆呆的老爸是校董,难怪他的口袋总是鼓鼓的呢。
噢,呆呆又是谁?啊——回忆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啊。
我记得那年夏天,我的男朋友是大头,iko的男朋友是呆呆,我们在那个蓝天白云的好日子,在澎湖的机场里,今天才公告。
曾雨林那小朋友居然这麽早就来跟我要推荐函。
看来她是真的想读研究所?太让我意外。
不过我更意外的是,吴秉男竟然是化学所的副所长,还是两篇nature期刊文章的第一作者,还有一个总是让我心底不太舒坦、怪里怪气的得意门生iko。
1996月01月08日
ga0什麽?她怎麽说的?
「就跟老师为什麽要背水一战,远从台大下来高医大当教授,不也是因为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吗?现在的我,就是这样的状态。」
背水一战?说得跟我很熟似的。
但我当初会离开,不主要也是因为……正义的关系?
啊,我终於说出来了。
正义的关系。
1996年02月07日
忙碌。
学校打算在下一个学年让我兼药物化学的课程,而不是我最擅长的天然药物学,这可真让人头疼,但我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我想起了正义。
「唉呀,你就这麽放弃了,好可惜。」
「就算大家都不看好,你也不能信以为真。」
「因为,当你都不看好自己了,你就真的只能这样了。」
我记得那晚他载着我骑上忠孝桥时,我眯起眼看着远方的城市灯光,听着在耳边爆炸的风声里,他深怕我听不到、而嘶吼着的那一句句话。
那年,我刚出社会,在指导教授底下做博士後研究员。
那时,我一连做了几项试验都失败告终,没有良好的实验数据,我在报告会议上表现自然惨不忍睹,最後,指导教授把我叫了过去,委婉地质疑我硕博士论文中的完美数据——这无疑是认为我造假,我无法忍受。
就是那个时候,正义就这样,翩翩然出现在实验室。
我还记得当时的我,愣愣地看着、对我笑起完美微笑的他。我以为我犯幻觉了。
我跟他在大学时曾经交往过,後来因为一些原因分开了,後来便好几年不见他。
他是个清淡的人,那云淡风轻,轻到我几乎要忘了这个人时,他忽然就这麽出现了。
「惠惠,你没有你想像中脆弱。」他是这麽对我说的。
1996年03月01日
放榜。
上午九点,我打开榜单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用ctrl+f,搜寻「曾雨林」这三个字。
我ga0不清楚我怎麽会做出这种举动。可能因为她是我第一个写推荐函的学生吧?成绩还特差的。
我也ga0不清楚,当我看到她出现在榜单上时,我竟然会这麽开心。
但我更开心的,是她居然要求当我的研究生。
她是太傻吗?愿意当一个新手助理教授的学生?
啊,不管如何,我很久没有这麽开心的感觉了。
1996年04月12日
中午,曾雨林提了一杯饮料来。
五十岚珍珠红茶拿铁,全糖全冰。嗯,都是我最讨厌的。
但那时我正讲电话,她把饮料放我桌上、跟我挥挥手,就走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那杯sh漉漉的饮料倒进锅中加热着喝。
热呼呼甜甜的,真好。
像高雄的烈yan一样,真好。
1996年05月10日
曾雨林拿了一块金鑛的提拉米苏给我。
我回到办公室,才看到桌上有她留的纸条跟蛋糕。
真是。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不营养的垃圾食品。
但我却舍不得扔,而且,其实满好吃的。
药物化学的课程,跟主课王教授谈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该好好思考,要提什麽研究计画给曾雨林。
1996年06月05日
这次是果汁,柳橙绿。
好吧,不得不说,只要看到她、吃到她给我的垃圾食物,我心情就会满好的。
堕落时光的概念。
计画,计画,计画。
我最擅长的是植物成分分离,似乎从这边下手会b较有把握。
1996年07月01日
我很震惊。
今天是暑假第一天,刚大学毕业的曾雨林,居然来报到了。她会这麽上进,真是太让我意外了。
关於计画。
初步的构思是四季花、蝴蝶兰、天仙果与木蜡树。
四季花最广为人知的,就是抗癌药物紫杉醇,而我认为它应该不只这个有效成分;蝴蝶兰主要用来观赏,或被添加在保养品做为噱头,我认为可以好好研究,或许会有出人意表的成果,只是这植物太过昂贵,需要好好考虑研究成本;天仙果是我硕博士时的主力研究,虽然最熟悉,但近几年的研究文献开始增多,或许该打消这个念头了;木蜡树是我最属意的植物,因为它生长在中低海拔,对土质的要求也不高,因此样品取得相当容易,在天然物的研究领域也相对冷门,目前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抗氧化活x——也就是说,这个植物的研究弹x相当高,成本也会相对低廉许多。
我还发现柴山有木蜡树生长的纪录,这无疑是好消息。
因此,计画的大致轮廓已经出来。
一、研究标的:木蜡树rhsucael,叶部
二、采集地点:柴山
三、预计采集量:至少十公斤以上
四、萃取部位:高极x考量时间成本,预计以甲醇做为粗萃溶媒
五、试验前:外观监定找专家、建立hplc指纹图谱标准品来源、灰分及水分检测;不过我高医大的硕博士论文後发现,灰分及水分检测在这里并不是主流做法,高医大似乎更倾向把植物擦拭乾净去除灰分、并以摄氏二十五度烘箱完全烘去水分——较耗时,但实验结果会更准确。
六、hplc试验条件:
一仪器:美商waters2690搭载pdawaters996
二资料处理软t:美商watersepower3软t
三管柱:isilods3c18层析管柱250x46,5u,varian
四移动相初步条件:以01tfa/oh由70/30至10/90,以梯度方式进行冲提
五流速:08l/
六侦测波长:254n
七每次注st积:15ul
八侦测时间:1hr
七、延伸:或许可以向吴秉男请教半合成的相关做法?待议。
八、人员训练:曾雨林基础不佳,可能要需要多点指导及耐心。
我想起iko说的那些话。
曾雨林不负责任?大家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一个小小研究生,居然能到我面前,大喇喇地指责我学生的不是?
而曾雨林,居然也真的如她所言,报到第一天就说要休学?
扯远了。回来。
所以,我可以给曾雨林哪方面的指导?给她书?还是让她做中学?这样我会不会太累?
但有人带着做中学,效果是最好的——我想起了正义。
当我博士後研究做得一蹶不振、自信心完全丧失之时,几乎可以说,是他救了我。
「你没有你想像中脆弱,惠惠。」他总是柔声说着这句话。
他带我做中学,整天往我的实验室跑。当时的我只顾着自己,自私到忘了问他,他怎麽会老是出现在实验室?怎麽会像当了我助理,每天帮我调配试ye?他怎麽不用工作?我那难ga0的指导教授,又怎麽会允许他这个外人在那边无所事事、忽悠来忽悠去?
「做做看,你可以的,要对自己有信心。」
「不要急。你还是以前那个你,你没变,是你的心态改变了。」
「要想着你会成功,不要去想万一你失败了该怎麽办。」
「坚定自己的信念很重要,惠惠。我相信你,你怎麽能不相信自己?」
「没错,就是这样!惠惠!恭喜你,你成功了!」
当我的实验做出一个完美的、有望投稿nature期刊的成果时,他好像b我开心。
他不顾其他人的眼光,把我抱起来旋转。
「嫁给我好不好?惠惠?」
1996年07月10日
曾雨林消失一周,然後又没事般出现了。
明天上柴山采木蜡树。
累了,先这样。
1996年07月12日
今天共采集二十一公斤的木蜡树,b预计的十公斤多了两倍。
0照。林教授。吴秉男。王翰纬。轻轻放下。究责。
曾雨林。第二波。第一波。导师。星巴克。全盘托出。
跟iko一样怜悯?我才没有。
不要把我跟那像si人一样的怪咖相提并论。
我才不是她,我才没有。
——我没有吗?
※※※
我一边听着落水声持续,一边小心翼翼地阖上笔记本,确认一切与原状无异。
我重重呼了口气,完全没有想到,这不是一本普通的笔记本。
原来,我老板是如此认真看待计画,只要提及计画,她本来简洁的文字就会变得长篇大论,写满一堆我看不懂的天文符号。
原来,她曾经度过一段遭人否定、甚至贬低的时光。
原来,她曾经有过一个他,在那个时光里,陪伴在她身旁。
「你没有你想像中脆弱。」原来,这句话是他送给她的礼物,而她把这句话珍藏在心底,然後送给我。
原来,他跟她求婚过、原来……她如此担心我。
後面几天,她的笔迹潦草且简短,最近这几天甚至没再动笔。
我猜想是为了我急诊、甚至是天药所解散的事情在奔走忙乱,或许没时间写,也或许根本没心情写。
深刻的罪恶感渐渐浮上心头,为了我偷看她的ygsi,为了我让她这样c心,为了她……竟然对我没有半点偏见——我一直以为,她只是隐藏得很好而已。
因为,过去我遇过的人,多少都是带着偏见同我相处的。
「我带你回家,才没想这麽多。你可别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不知道你已经知道0照的事,我会带你回家……只是不想让你被这消息冲击到。」
我想像她在这张书桌上,思考着该怎麽帮我这个成绩特差的陌生人写推荐函、思考着该提什麽计画给我,偶尔想起过去那段灰心沮丧的时光、偶尔想起那个名叫做正义的他。
她的聘书被她用文件夹给稳妥地收好,夹放在台灯後。
我把台灯的开关打开。
霎那间,h灯温暖地洒落在那片、她可能每天都在上头耕耘的书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hse灯光的关系,我感觉好平静、好平静。
我定在她的书桌上,听着那洗澡的落水声。
不知不觉,那落水声停住了。
我咽了咽口水,几分钟後,她腾着热气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