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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卤水点豆腐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对于查理曼近日又搞出了什么幺蛾子,安东尼奥全然不知,他这段时间忙于置办制作豆腐的工具和场地,平时还要去关怀生病或垂死的信徒,以及几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教他们的家人如何最大程度的避免孩子夭折和养护孕妇,哪里有时间去管一个傻小子又干了什么。

终于在半个月后,安东尼奥将工具、原料都安置好了,在教堂后院专门收拾出了一间豆腐加工坊,然后就开始了欧罗巴大陆的,不会让安东尼奥对他不满、以为他是个生活奢侈腐化堕落的人吧?!

好吧,虽然他确实是,但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慌乱,他轻咳几声,说道,“神父,我看您似乎喜欢口味清淡的食物,这些菜是不是做的有些不太合您口味?我让厨房做点清淡简单的炖菜?其实我平时的口味也挺清淡的……”

他倒也没有口味很清淡……安东尼奥无奈,他前世是个地道的北方人,饮食口味还是偏咸的,而且前世他还是很喜欢吃辣的。

这不是现在辣椒还在美洲的土地上看玛雅人举着黑曜石剑跳舞呢,他吃不上辣的东西嘛,要是如今的航海技术能平安抵达美洲,他早就派人去找辣椒土豆玉米南瓜了。

天可怜见的,他在这个时代都多少年没吃过辣味的食物了,唯一能称得上辣味的调味料只有胡椒,欧洲连中国传统的花椒都没有,安东尼奥连吃个麻辣火锅都是奢望。

“不必了,这些就足够吃了。”安东尼奥摇摇头,他看了看满桌的珍馐佳肴。又想起自己平日里发放救济餐时看到的骨瘦如柴的贫民,不由对这个时代贵族的奢靡生活与平民的困苦饥饿暗自叹息,一个贵族一顿餐所费的食物、香料,换算成最基础的麸皮粗麦,不知可供一个四口之家生活几年之久,在工业革命到来以前,平民百姓的生活困苦与上层社会的浪费奢侈是那样触目惊心。

但安东尼奥除了叹息,也无能为力,他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即使他拥有着这个时代和放在后世也是顶尖的学识、智慧和能力,但他一个人是无法让工业文明的曙光,提前一千年到来的。

“若有下次,我会吩咐厨房用料清淡一些的。“查理曼忙说道。

这小子,小聪明倒是不少,拐着弯留他下次在这里吃饭,安东尼奥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却并不搭话。

怎么,想让他陪他喝酒吃饭?就凭你给教堂捐的那点钱?

不好意思,那是另外的价钱。

安东尼奥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查理曼对想要请他吃饭这件事上的决心。

他其实不是很理解查理曼对这种事情的执着,他想了又想,只能归咎于时代特色,中世纪的欧洲贵族们拉近关系的手段无非以下几种——宴会、打猎和并肩作战,打猎和并肩作战,不适合用在一个神父的身上,那么就只有请他吃饭,以及请他讲解经书、告解弥撒了。

这几日,查理曼以骑术需要多加练习为名,隔三差五的就请安东尼奥去他家中练习骑马,安东尼奥也觉得颇有道理,毕竟骑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精通的,并不曾拒绝。

但他每次出去之前,都会给教堂或家中的仆人通知一声,并且绝不会待到日落时分,只要他看到太阳西斜、暮色渐深,他就会同查理曼告别。

查理曼好心问他,是否需要送他回去,他只摇头,说道,“不必麻烦您了,我早已通知了教堂的马夫,每到午后的第四个钟声响起时,他就会出发来接我。”

他这样做,自是有自己的谨慎考量在——他不信任查理曼,即使他观察了查理曼近两个月的时间,确定了他并非是坏人,他也仍然不会这么轻易就信任他。

在等级森严又战乱频繁的中世纪,安东尼奥很清醒,警惕和谨慎才是一个人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本钱。

不过,查理曼在每次教他马术的时候,倒是挺真诚的,不仅教的十分耐心,也半点不藏私,将一些军事贵族轻易不会向外传的马术技巧认真交给了他,让他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在战场上保住性命。

经过近一个多月断断续续的练习,安东尼奥的骑术渐渐熟练了起来,如今他也能驾着马匹越过壕沟或在马疾驰时保持平衡、不至于被摔下来了。

查理曼又开始教他如何在马上拉弓开弦。

马上骑射,一向是极有难度的军事动作,否则当年的蒙古大军也不会靠着上万控弦骑兵,一路南征北战,征伐亚欧大陆。

安东尼奥在修道院中学过弓箭,但毕竟练习时间不多,他的技术算不得多好。

与后世人们对弓箭手都是小巧玲珑、不善近战的刻板印象不同,在冷兵器时代,弓箭手都是真正的大力士,是精锐中的精锐,肩膀胸膛上的肌肉极为发达,因为古代的弓弦大多以牛筋或桑蚕丝为弦,张力极大,轻易不得拉开,一张上好的弓弦,拉满的力道大约在80至100公斤左右,若是更好的弓,最高可达180公斤,非常人所能及。

安东尼奥并非常年接受军事训练的武人,他虽然也坚持锻炼身体,但在强度和熟练度上都难以达到冷兵器时代的军事标准,他能够拉开一般的弓弦,但大多时候难以拉满弓,因而一般的射击水平也就在60至80米左右可中靶,再远就有些吃力了。

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也足够用了,因为就像那句话说的,你菜,别人也菜,那就都不算菜。这个时代能够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极为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盖因培养一个弓箭手的成本和时间都太过巨大,而不论是弓箭还是箭矢,在工业化之前的社会制作成本都极高。

哪怕是国家力量最为强盛的中原王朝,弓箭手也是十分宝贵的存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将,无一不擅长弓箭,被称为三国武圣的关云长就是弓箭手出身。

而在中世纪的欧洲呢?受限于割据分裂的局面,各地的诸侯其实都很难培养出过多的神弓箭手,又不是不缺钱又武德爆棚的古罗马帝国时期,因此这个时代,骑射之术精湛的也都是少数的军事贵族。

而查理曼,他的家乡在常年战乱的神圣罗马帝国,帝国境内诸侯割据,时常发生战争,因此纵然查理曼自幼算不得多么勤奋刻苦的人,但在父亲的大棒威压之下,他还是老老实实学会了马上骑射与防身术,并且由于父母的天赋遗传与他好打猎的习惯,他的骑射与武力都相当不错。

若不是他太年轻,性子又太跳脱,家里的父母管不住他,他也不至于年纪轻轻的,被踢到罗马当该溜子来。

查理曼先翻身上马,演示了一番骑射之术,只见他背着箭筒,腰挂弓弦,一手控缰,疾驰而来,紧接着,他竖起弓箭,拉弓、控弦、瞄准、射击,一气呵成,虽然在马上极为颠簸,他的准头不及平时,但在八十米内,他仍可在几个来回之间中靶,在这个年代,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成绩。

安东尼奥尝试在马上拉弓,与站在陆地上静立拉弓不同,马背上拉弓,需要的力气更大,也要求更高的平衡性,即使胯下的马没有动,安东尼奥也仍然感到了几分难度。

“您的发力方式不对,您……”查理曼欲言又止,忽然,他拉住安东尼奥的缰绳,翻身上马。

安东尼奥浑身一僵,感受到查理曼翻到马背上后,紧贴着他的身体,他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他一眼,见查理曼一脸正经,终究没说什么。

查理曼贴近了安东尼奥的后背,两只手臂虚搂过来,半环住他,一只手握住安东尼奥拉弓的右手,纠正他的手臂动作,另一只手扶住长弓,帮助安东尼奥瞄准靶子。

欧洲人射击,用的是地中海式控弦法,与中亚地区的蒙古式或汉式截然不同,地中海弓也比亚洲弓要更大、更吃力,发力时,需要对力道更精准的掌控。

安东尼奥前世并未学过弓箭,今生学到的那一点业余箭术,真可谓稀松平常了,若让他在平地上射击还好,一到了马上,就不太容易了。

“您看,要这样发力才不会伤到自己,腰背锁死,左臂伸展,从背发力,很好……三指扣弦,松弦!”

弓弦颤动一声,箭矢呼啸而去!

正中靶心!

安东尼奥不由回头看他,有些讶然,这家伙的箭术如此精湛?

查理曼正含笑看着他,年轻到有些稚嫩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与得意,也许还带着几分大男孩的炫耀之心,以至于他的笑容还有几分孩子气。

也确实是个半大孩子,安东尼奥想,才十八岁,虽然与这具身体同龄,但在活了两辈子的安东尼奥看来,确实只是个半大孩子。

然而,这个半大孩子却垂下眸,看着被他半搂在怀中的俊美神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瞳孔放大,看着神父白皙的脖颈上微透出的、青而紫的细细血管与他精致优美的下颔线,那让他想到了罗马城内残缺的古代雕像,在时间的凝固中定格着大理石永恒而静谧的美丽。

他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极为矛盾的、撕裂的感情,那既是一个少年青涩的爱恋与仰慕、对神明的崇敬,又带着涌动的、血脉贲张的躁动欲望,亵渎而肮脏,让他有些移不开眼,又不敢再细看。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在安东尼奥本就敏感的耳边,格外清晰,让安东尼奥微眯起眼,眸中冷了下来。

呵,差点忘了,在这个时代,十八九岁早就算成年人了。

臭小子,敢对着我发骚,你胆子不小啊。

“谢谢您的指导,我自己练习试一试。”安东尼奥随口打发了他,然后冷眼看着查理曼略显遗憾与不舍下了马。

安东尼奥又练习了一会儿骑射,虽然这不是一两日就能精通的技能,但他先熟悉一下肌肉记忆,也好日后加强练习。

安东尼奥看练习的差不多了,遂翻身下马,准备休息片刻,避免肌肉拉伤。

查理曼也忙从一旁下了马,笑着对他说,“我让人准备了水果点心和清水,您和我来吧。”

安东尼奥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却在查理曼走过他身边时,出其不意抬脚拌了他一下。

他心下冷笑,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教训。

查理曼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来个狗啃泥……这要是让他摔下去,他的一世英名啊……他还能在安东尼奥神父面前抬起头吗!?

查理曼悲痛欲绝,一时间竟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让他硬生生往前踉跄了一步,下意识伸出手拽住什么东西。

却不曾想,他拽住的是控马的缰绳。

马儿被猛地一拽,立刻受惊,嘶鸣扬蹄,蹄子高高举起,就要冲向最近的两人。

查理曼暗道不好,眼见马受惊得厉害,就要冲出去,他动作敏捷回身,猛地一拽身旁的神父,在马冲过来前,他立刻将神父护在身下,两个人翻滚到一旁。

在天旋地转的翻滚之间,安东尼奥眼见查理曼脸上的焦急与担忧之色看着他,两人忽然撞到了一旁的栅栏,安东尼奥觉得自己的额侧好像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终于停了下来。

他定了定神,看到两个人有些狼狈躺在地上,他将查理曼压在身下,查理曼的手却护住了他的额头,撞在了一旁的木栅栏上。

查理曼年轻的脸眉头微皱,仍一脸担忧看着他,“神父,您没事吧?”

安东尼奥无声叹了口气,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他平静起身,居高临下看了看躺在地上却仍紧紧盯着他上下打量他有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又有些想叹气。

他伸出手,伸到查理曼面前,“起来吧,我没事。”

查理曼看着伸到他面前的、白皙而线条优美的手,先是一愣,紧接着,他的蓝眼睛里满是喜不自胜,他抓住安东尼奥的手,起了身,掌心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让查理曼想起了他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后身上见过的、轻盈而柔美的东方丝绸,他有些不舍和眷恋,不想放开他的手,却终是怕安东尼奥神父对他反感,乖巧放开。

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场有惊无险的意外是因为面前这个人故意造成的,反倒又关切起神父来。

“让您受惊了,实在抱歉。”

安东尼奥摇摇头,目光不经意落在了查理曼的另一只手上。

查理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手背竟不知何时擦红了一片,还有道道血迹渗出,顺着他的指尖流下来,颇有些渗人。

“啊……没事,一点小伤而已,小伤……”查理曼干笑两声,就要把手背藏在后面。

安东尼奥有点头疼,只觉得这小子该聪明的时候不太聪明,该傻的时候倒是挺傻的。

“你让人拿些烧开过的水来,一定要烧开的水,再拿些软布在水中煮一煮。”

“神父,您这是做什么?”查理曼不解。

“擦拭伤口,你的手剐蹭得那么厉害,还沾了那么多脏兮兮的灰尘,不处理干净伤口,你的手不要了?”安东尼奥有些想揉眉心,“不知道如果伤口处理不干净,会发烧吗?”

“一点小伤,不至于吧?”查理曼有些懵逼,他确实知道有时候人受伤了会发烧,却对伤口感染的危害一无所知。

安东尼奥却只是抬眸,冷冷看他一眼,“那就悉听尊便。”

查理曼心猛地一提,他敏锐感觉到了神父的不悦,连忙道,“不不,我当然听神父的,我知道您医术高超,是我胡言乱语了……”

他傻笑两声,连忙吩咐仆人去做,又和神父回到了庭院中。

安东尼奥坐在查理曼一旁,拿起一块柔软的布料擦拭着他手背伤口上的灰尘。

查理曼疼得龇牙咧嘴的,盖因他手背上的擦蹭伤口实在有些惨烈,直接蹭掉一层皮,偏偏安东尼奥的力道还不那么轻柔。

在查理曼看来,神父这么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按照安东尼奥给他的说法就是,如果伤口里有脏东西,就一定会引起发热,所以他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他好。

但事实是安东尼奥纯粹就是故意的。

他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不过,他还是认认真真检查了一番他的伤口和他剐蹭到的木栏杆,在确认了上面没有什么铁锈的钉子之类的金属部件之后,才松了口气。

臭小子倒是走运,要是木栏杆上有什么铁锈的东西,让他感染了破伤风,那安东尼奥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了。

处理完伤口上的污秽之后,安东尼奥又嘱咐他这几天伤口不要碰生水,更不要用布料捂着,他手上的伤口倒不是特别的严重,只是擦伤的面积较大,但伤口不深,想来没多久就能好全。

可惜了,安东尼奥还暂时没有拿出蒸馏医用酒精这样的大杀器,所以不能用酒精给他消毒,安东尼奥想了想,要是一瓶医用酒精倒在这样的伤口上,那查理曼就不会只是疼得龇牙咧嘴这么简单了。

怎么着也得疼得他直接跳起来。

“若是今天晚上你没有发烧,就没有事了,不要乱请医生来看,也不要乱吃药。”安东尼奥再次嘱托,生怕他一走,查理曼立刻请来一位训练有素的医生,他能保证如果查理曼不发烧,自身的免疫系统就能治好他,可不敢保证中世纪的医生们会用什么稀奇古怪的草药给他治的更惨。

“我当然只信您,神父。”查理曼认真说道,“那些庸医哪里能比得上您呢?”

安东尼奥抬眸看他,小子,马屁拍过头了。

“您这样说,是陷我于不义。”安东尼奥淡淡说道,“罗马城内多得是医术高超的医生。”

当然,他是实在不敢恭维他们的万能放血疗法就是了。

查理曼眼见自己又说错话,忙悻悻低下头,不敢再说了。

安东尼奥瞥他一眼,见他低下头,不敢说话,像只可怜兮兮的金毛,忽然又有点想笑。

也不知道这只终日傻乐的金毛,哪来的胆子追他?

前世他虽然相貌出众,又是年纪轻轻就成就斐然的青年学者,但因为他为人太冷淡,板起脸时又太威严,少有人敢真的对他告白,甚至追求者都寥寥无几。

他记得,前世他曾偶然间听他的学生在私下讨论,说他们的教授,是个不折不扣的“冰美人”。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这几日好好休息。”

安东尼奥说完,就要转身离开,教堂的马夫也差不多该到了。

忽然,他的衣角被拉住了。

他转过头,却见查理曼用那双宝石一样的蓝眼睛盯着他,金发柔软搭在额间。

“您能……今晚留在这里吗?如果我发热了,又该怎么办呢?”

安东尼奥沉默了下来。

他犹豫了起来,因为他不知道应不应该信任这个才认识他不到几个月的贵族青年。

查理曼抓皱了安东尼奥的衣袍,加上了些力道,他眼巴巴看着神父,心脏扑通扑通跳着。

安东尼奥垂眸,看向他拽着自己衣袍的手。

“好吧。”

他又坐了下来,眼眸幽深,不动声色看了一眼查理曼。

他也不是不能给这个男孩一个考验的机会,安东尼奥想,正好,也是一次试探。

他可不要,辜负他这点难得的信任呀。

当晚,安东尼奥留宿在了查理曼的宅邸。

在教堂的马夫到来时,安东尼奥去见了他,并亲自交给他一封信。

“这是我给约书亚修士的信,你帮我带回去,交给家中的仆役,若明早教堂的第十一次钟声响起时,我还没回来,你就帮我把这封信送到约书亚府上。”安东尼奥顿了顿,又说道,“若我回来了,你就把信放在客厅里,等我回来亲自去交给他。”

马夫连连答应下来,将信件拿走了。

安东尼奥转过身,静静看着查理曼家的仆人阖上了大门。

他在那封信里,只写了查理曼家的地址。

他相信,若这么一封信突然交到约书亚手里,不论他那时有多忙碌,在做些什么,都一定会立刻赶来接他。

他理了理衣襟,这算是,他在不能完全信任查理曼的前提下,给自己留的一道退路吧。

其实安东尼奥也不知道查理曼是不是个值得他信任的人,他能看得出来,这个年轻的贵族天真、烂漫、单纯,他对他的心思在他眼中,就像一杯水一样透明,他太容易看透这样一个心思纯净的男孩儿了。

何况这些时日来,查理曼的真诚,他不是没有看到,不论是一日接着一日来教堂里做义工,还是教他骑射,或是在危急时刻,下意识保护他的反应——这种本能的反应,是欺骗伪装不来的。

但安东尼奥仍然无法如此快的相信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贵族,一个出身大公国的大贵族。

哪怕是当年的约书亚,也是在数年的陪伴与照拂中,才逐渐得到他的信任。

既然是借着看护病人的名义留下来的,安东尼奥自然也留在了查理曼的起居室内休息。

仆人为他搬来了软塌和毛毯垫子,查理曼提议让他睡在床上,他睡软塌,被神父以他才是病人的名义拒绝了。

他总不能说这会儿他还不能接受睡在查理曼睡过的床上吧?

仆人将幔帐垂下,半遮掩住室内光景,罗马四五月份的清风吹拂而过,不时令纱帐轻盈飞舞。

又有仆人提着精致的银质灯盖,将蜡烛一盏盏盖灭,只留下了一盏孤灯,在床尾微弱照明。

安东尼奥沐浴过后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室内幽弱的光令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向窗外看去,还能看到漫天繁盛的、因为没有后世光学污染而格外清晰的星空。

查理曼侧过身,看着躺在不远处软塌上的神父,不知不觉,他竟屏息凝神起来,看着窗外清冷的星辉与室内柔弱微亮的烛光打在神父身上,朦胧而不真切得描摹出他犹如雕塑般线条优美的侧颜,仿佛是最优秀的能工巧匠耗尽心血雕琢而成,每一处微曲的弧度与英挺的笔直,都那样精雕细琢,极尽完美。

那让他在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安东尼奥神父,真的不是上帝派下凡间的加百列天使吗?否则他为何会长得如此俊美,如此地、让人不敢亵渎呢?

“神父,我听闻您是罗马本地人,您……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呢?”查理曼问。

比如……他的家乡萨克森公国。

安东尼奥眼睛都没睁开,认真的敷衍道,“有想过,希望我日后能有机会去耶路撒冷朝圣。”

这个回答简直无懈可击,完美符合他虔信徒的形象,彼时只是随口敷衍对方的安东尼奥全然不会想到,在不远的未来,他会真的踏上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道路。

并在这途中,经历了九死一生,差点永远都回不到罗马。

“我是说……除了朝圣之外呢?您就没有想过,去看看别处的风景?罗马城的风景虽好,可还是有很多更美丽的地方……”查理曼说,“像我的家乡,有冰川遍布的北海,有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有冬天的雾凇和结冰的湖泊……”

查理曼又滔滔不绝说起了他的故乡,想要吸引几分神父的注意力——要是能让神父对他的家乡起了几分兴趣,就更好了。

安东尼奥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他。

“你的故乡,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安东尼奥忽然说道。

他想起了年少时学过的一首古诗词。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

须断肠。

查理曼发现神父沉默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嘴巴,躺平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耳边传来了神父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神父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他又把头扭了过来,发丝与枕头摩擦,发出簌簌声。

他看了神父许久,脸颊在昏暗的室内不知不觉发热起来。

“神父……”他低声唤他,见安东尼奥的呼吸依旧平稳有序,他不由大胆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走了过来。

他来到软塌旁,未受伤的右手伸出来,想要触碰神父,却在半空又胆怯蜷缩起手指。

最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神父身上的软毛毯。

他将毛毯的一角往上掖了掖,盖在神父出露的手臂上。

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

所以他没有看到,神父在他身后微微睁开又闭上的眼睛,和骤然放松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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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打个预防针,查理曼是第一个和安东尼奥走到一起的受,但也是和他在一起时间最短且最快分开的受,虽然不是炒股文且最后是1vn结局,但买查理曼股的姐妹可以提前放弃了。

第二天一大早,在检查过查理曼依旧活蹦乱跳、生机满满,好像能立刻跑出去来场长途拉练、半点没有被细菌感染的样子之后,安东尼奥就在查理曼依依不舍的注视下,全须全尾的走出了他家的大门。

并且毫无留恋一走了之,赶着回去打卡上班。

午休时分他回了趟居所,看到了客厅桌子上摆放的信件,忽然想起来,他最近有段时间没去拜访约书亚了。

明天是休沐日,他想,不如趁明日去拜访约书亚家中拜访一番,想来他也会在家的。

他这样想着,又写了一封信,让仆人送到约书亚府上,然后,又回了教堂。

下午他临下班时,忽然有个商人拦住了他,他有些不安,又惶恐问道,“尊敬的大人,不知道您那种叫豆腐的食物……我们能否仿制售卖呢?”

安东尼奥听了,愣了一愣,他当初不避讳众人的做出豆腐、将豆腐的制作方法明明白白展露给所有进出入教堂的人,不就是为了让人们学习仿制吗?何至于……

他想了想,又回过了神,是了……是的,普通人怎么敢得罪一个修士呢?哪怕安东尼奥是和他们一样的平民出身,可在这个年代,修士代表着上帝的使者,代表着神的旨意,即使是世俗的贵族,有时都未必有修士在民众之间的权威更大,人们敬畏神明,也因之敬畏修士,他们不敢开罪于神父们,那不仅可能招致世俗的报复,更可能让修士们为他们的身后事判处死刑——他们将永远无法升入天堂。

在这个信仰大过一切的时代,判处一个人死后无法升入天堂,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感到畏惧和恐慌。

哪怕安东尼奥事实上并未禁止过旁人仿制豆腐,也哪怕他不曾将豆腐的制作方式藏私据为己有,可人们还是不敢正大光明仿制豆腐——也许他们私底下已经仿制过了,生怕惹得这位在罗马城内颇有名望的年轻修士不喜。

“你应该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吧?”安东尼奥问。

“是,是,有不少商户都有这种想法,大家都不敢来问您,所以推举了我来询问您。”那个商人擦擦汗,点头哈腰说道。

安东尼奥微不可闻叹息了一声。

他还是和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有着格格不入的鸿沟,即使他已经来到这里多年,他骨子里的想法,依旧无法完全融入这个时代。

“那我要先问问你们,准备卖多少钱?”安东尼奥看向那个商人,语气带上了几分威严。

商人的表情更加惶恐,报出了一个价格,安东尼奥根据现有集市上的物价对比了一下,发现这个价格还可以,属于正常区间,比最普通的乳酪还要便宜一半以上。

安东尼奥的表情缓和了几分,他点了点头,“如果你们售卖这个价格,确实可以。”

“但是,我要提前告诉你们,我不会让一两个人垄断豆腐的经营,任何想要来学习豆腐制作方法的人,我都会毫无保留的告知,以后无论你们的生意做成什么样,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安东尼奥带上了几分厉色说道,“我仿造中国的豆腐,是为了救济吃不起饭的穷人,这是一种平民食物,你明白吗?”

“我们都知道的,修士大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您的慈善之心,都很感谢您呢……”商人说道。

安东尼奥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不论什么时代,商人嘴里的话都不会是全部的实话,安东尼奥也不需要他真的说什么实话,他自己就可以把他允许所有人仿制售卖豆腐的消息通过教堂传播出去,不在乎这些商人会耍什么心眼。

而且,他也需要这些商人们帮他将豆腐的成本打下来,需要他们将豆腐的制作方法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不在意在豆腐还未正式流传开的时候,这些商人能够靠此发一笔什么财富。

总归他以后走到哪里,就把豆腐的做法教到哪里就是了,何况,他也相信教廷会有不少心善的修士能够帮他一起传播。

打发走了商人,安东尼奥回到家时,约书亚家的仆人已经送来了回信。

他打开一看,约书亚说他明天一整天都在家,欢迎他随时来。

安东尼奥轻笑,放下了信笺。

第二日清晨,安东尼奥就装上了许多近日圣若望教堂的“特产”——各种豆制品,来到了约书亚的家中。

他来得早,到了之后,又没让仆人去通传,只让他们将自己拿来的吃食带到厨房里去,他亲自去找约书亚。

问管家约书亚在哪里,管家给他指了个方向,他欣然前往。

到了门口,安东尼奥敲了敲门,“老师,您在吗?”

屋子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随即是约书亚有些慌乱的声音,“啊,在的,你去客厅等一下,我马上来……”

安东尼奥听罢,不免有些狐疑,他这位老师在房间里干什么呢?搞出这么大动静,还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似乎是……不想让他知道?

看来他这位老师也有自己的秘密,安东尼奥想,却并不打算一窥究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安东尼奥不是过于好奇且没有边界感的人,既然约书亚不想告诉他,他不打听就是了。

他回到客厅,等待了一会儿,就看见约书亚匆忙赶来,似乎是才换了衣服。

约书亚见了他,仍是很高兴,吩咐仆人准备水果点心,又坐到安东尼奥身边,问他近日如何。

安东尼奥自是报喜不报忧,好吧,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忧可报,他近来事业稳中向好,在罗马城内的名声也极好,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他烦心的事。

唯一给他生活带来一些意外的,也就是那个叫查理曼的年轻人了,但安东尼奥并未把这件事告知约书亚,生怕他这位信仰虔诚的老师被男同吓到。

又不免提及豆腐,约书亚说,“如今教廷已经听说了这件事,许多人都说你做得很好,能造出这样廉价的食物来。”

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有不少人好奇,豆腐到底是什么味道的。”

他笑起来,“我觉得很好吃,尤其是你说的那种叫‘豆花’的豆腐,入口即化,吃起来像云朵一样。”

看来豆花还是更受修士们青睐,安东尼奥想,他忍不住问,“那您是更喜欢甜豆花,还是咸豆花呢?”

约书亚看了看他,又忽然想起来,他这个学生似乎不太爱甜食,不免笑着说,“唔,都喜欢。”

他又看了安东尼奥一眼,狭促道,“但我还是更爱吃甜的,对不起啦。”

安东尼奥就算再迟钝,也能听出他的老师是在打趣他了,也笑起来。

和约书亚在一起的时候,安东尼奥总会比平日里更放松一些,他又同约书亚说笑交谈许久,客厅内洋溢着一片温馨。

快到饭点,安东尼奥难免又想整出一些新花样来——他在教会提供的住所里,平日里行事也是再谨慎不过,除了整出豆腐之外,他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与众不同,就连筷子都没有在旁人面前用过。

在这个时代,他不能行事不谨慎,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人抓住把柄,打为异端。

就像叉子如今早已在拜占庭帝国流行,也不乏商人将叉子带到西欧地区售卖,但却始终无法推行开来,原因却无他,还是因为宗教观念和保守思想。

在一些人看来,叉子的形状与恶魔的叉子太过相似,以至于让他们觉得,这是一种亵渎的餐具,因此,叉子始终无法在欧洲地区推行开来,哪怕同为信仰耶稣的拜占庭帝国,并不会避讳这些。

在这个时代,改变和创新,往往并不能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

所以,他虽然想做一些家乡菜,却少在教廷的眼皮子底下折腾,唯一能让他随心所欲表露出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只有约书亚这里了。

他带着约书亚去了木匠的院子里,拿了一件他定制了许久,却一直没时间来拿的东西。

是一件用木头制成的笼屉。

约书亚没有见过笼屉,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这件笼屉的形状与中国常见的竹笼屉极为相似,因为欧洲没有竹子,也少能找到安东尼奥所说的,“轻盈而柔韧的木条,能够编制器物”的木头,使得工匠不得不花费了大半年的功夫,才用芦苇杆和木头制成这件笼屉,用的是类似草席的编制技术。

“这个东西,要怎么烹饪呢?这是草木制成的呀,放在火上就被烧坏了。”约书亚不解,却相信安东尼奥能有自己的方法,这个人,总有许多他看不明白的奇思妙想。

安东尼奥轻笑,“当然不是直接放在火上的,而是要放在开水上面,用水蒸汽去‘蒸’。”

蒸,这种独特的烹饪手法,发源于中国,流行于东亚。

自上古时代起,中国的先民们就已经发明了“蒸食”的技能,由此开辟了一条独特的烹饪之路。

蒸食之所以独独在中国出现,原因或许有二,一是因为,古代中国的先民们,最早食用的谷物,以稷粟稻为主,麦的食用要到许久之后才会成为主流,因古代的麦种有时会混入“毒麦”,人食会中毒,时人以麦为贱,以粟稷为贵,因此在稷粟稻上的烹饪上发明更多,发明了蒸食。而麦的广泛食用,如包子、面条等,要到唐宋时期才流行开来。

当时,馒头包子等物还统称蒸饼,面条则称之为汤饼或馎饦,后世流行的烧饼原型则来自于西域的胡饼,这种饼在中亚与地中海、埃及地区极为流行,是面包的雏形,也即为新疆地区的“馕”,其来源就是波斯语中“面包”的意思。

二则是因为竹子了,竹子作为一种材质柔韧、生长迅速的好用木材,在中国的历史上影响深远,因此令中国人独创出竹扇、竹伞、笼屉、筷子等竹制物,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和生活习惯。

安东尼奥来到厨房,弄来一些面粉,开水烫面,再将其柔至光滑,擀薄,刷油,笼屉放白布,将面饼放上去,上汽蒸几分钟,即可蒸熟。

便是中国人最熟悉、也最常见的春饼了。

因为是意大利硬质小麦做成的,春饼微微有些泛黄,但仍保持了春饼的柔韧劲道、薄可透光。

他还留了一些,上鏊子烙熟。

安东尼奥又挑选了新鲜时蔬,如生菜、胡萝卜、黄瓜、甘蓝、莴笋等,吩咐厨师切丝备用,都是能够生吃且清脆爽口的蔬菜,而且是本地常见的蔬菜,有些还是从约书亚家的菜园里刚摘下来的。

将切丝的时鲜分五色装盘,再将春饼放在中间,没有中国的黄豆酱和甜面酱,安东尼奥只能用肉酱和罗马鱼露替代,这两样东西比较符合东亚人的口味,尤其是鱼露,制作方法与东南亚地区的鱼露几乎一模一样,只在口味上有细微差别。

时蔬五色斑斓,春饼薄可透光,再卷上新鲜爽口的蔬菜,咬一口,颇有春日意趣与家乡之味。

“这叫‘咬春’。”安东尼奥说,“都是春日里的蔬菜,就像咬了一口春天一样。”

也是他的家乡常见的习俗。

约书亚品尝过后,赞赏点头,“很风雅意趣的菜,也很好吃,我第一次吃到这样口感柔软清爽的面饼,”他抬眸看他,眼里带着几分笑意,“不知道这道菜,是你又从哪个异国学者那里学来的?不会是个赛里斯的学者吧?”

怎么可能?这年头的欧洲人压根就见不到几个赛里斯人,中国离地中海地区实在太远了,即使有对外贸易的商人,足迹也多只会到天竺、苏门答腊或花剌子模一带,再远是不可能去了。

“菜是赛里斯的做法,却不是我从赛里斯学者那里学来的。”安东尼奥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到赛里斯国游玩了一圈,是当地人教我的做法。”

梦?这倒是个稀罕说法,约书亚想,“那你在赛里斯国,都看到了什么呢?那真的是个处处黄金的国家吗?”

“不,赛里斯国的黄金不多。”安东尼奥说,欧洲人的幻想中,总觉得中国处处是黄金,有着花不完的财富、香料和丝绸瓷器,可他却知道,中国自古是个缺少金银的国家,在因新航路开辟而大量白银涌入中亚的明清时期以前,金银始终不是中国古代的主流货币。

“我看到赛里斯确实处处是丝绸瓷器,农田丰饶,瓜果飘香,亭台楼阁高耸,雕栏玉砌恍如仙境,堪称富饶天国,还有许多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美食与珍奇器物。”

他笑起来,“可赛里斯却并非处处黄金,他们的国民多以铜铸成货币,外圆内方,称之为‘圆形方孔钱’,你若是问阿拉伯商人,他们必定见过。”

“用铜制成钱……那能值钱吗?商人竟然肯认?真是闻所未闻……”约书亚不免感慨,除了中国之外,其他地区的钱币多以金银制成,如今的欧洲最流行、也最为稳定的钱币是德涅尔银币,以纯银铸成,其余货币多为地方诸侯发行,良莠不齐,质量参差不一,因而都不如法兰克王国发行的德涅尔币稳定,受大众欢迎。

“赛里斯国与欧罗巴大陆全然不同,他们的国家,皇帝的威严至高无上,没有任何地方诸侯胆敢挑战他的权威,有这样强大的政府,货币不需要依靠本身的价值,靠政府公信力即可流通。”安东尼奥说道。

这就让约书亚觉得更加迷惑了,“什么是……政府公信力?”

“您可以理解为,民众对政府的信任,民众对政府的信任越深,中国的铜钱就越稳定。”

莫说铜钱可以作为货币,就是纸钱,都能作为一般等价物流通市井,从彼时的纪年推算,此时的中国应当已经在宋朝时期,交子可能已经初现了。

“中国竟然是这样强大的帝国吗?那岂不是和当年的罗马帝国的帝制时代一样?”

恐怕中国的皇帝要比被元老院们制衡的罗马皇帝更有权势,安东尼奥不由想,“您可以这样理解,中国的皇帝,是教皇与皇帝的结合体,他们既是国家的大祭司,又是世俗的君主。”

虽然中国古代的封建王朝,一般不会被宗教所制衡,但自周朝时起,天下共主,或称君王,便“天子”自居。

上天之子,代天牧民,天,即为中国人最大的信仰,宋代以前,只有天子才能祭天告祖,宋代以后,“礼下庶人”,平民百姓才得以祭祖,后世许多家族的族谱也多是宋明时期的平民修着。

安东尼奥前世曾听闻有人说,中国是个自古以来的无神论国家,他认为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古代的中国人并非没有信仰,他们信仰的,是“天”与“先祖”,是一种模糊的概念,或称泛灵论,这种模糊的宗教信仰,与世俗王权紧密联系在一起,才造就了中国独特的宗教观念与天下观,使得古代的中国,王权始终能够牢牢凌驾于神权之上,与欧洲的神权与王权打的有来有回的场面截然不同。

“真是神奇的国家,让我想起了古代的埃及法老,也是既为君主,也是祭司……”约书亚虽然觉得奇异,却也并不会过度吃惊,因为这样的政治体制,在地中海地区这片诞生过无数文明的地方也曾出现过,他读书颇多,家中又藏有许多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书籍,因此反应不大。

“可是,如果君王的权力如此之大,他过于残暴,又没有祭司制衡,又该如何呢?”约书亚又不免问。

这回安东尼奥笑了出来,“很简单,被愤怒的民众赶下台,开启新的王朝。”

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这回约书亚瞪大了眼睛,面露惊讶,“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

何止经常,安东尼奥想,自秦汉时起,中国的农民起义就没有断绝过。

“赛里斯人有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意思是,没有什么天潢贵胄是天生如此的,只要有能力,普通人也可以替代那些帝王贵族们。”

约书亚这次沉思良久,说道,“我觉得这句话说的不无道理,在天主面前,众生皆为平等,既然如此,国王为什么不可以是平民出身呢?如今的日耳曼君主们,在几百年前,也不过是罗马人眼中低贱的蛮族。”

“您真如此认为?”这回换安东尼奥惊讶了,他还真没想到,他这位生在一千年前的中世纪、自幼接受正统贵族教育的老师,竟然能有如此超前的想法。

“是的,我是如此认为的,安东尼奥。”约书亚说,他微皱起眉头,“我有时在想,天主最初创造凡人之时,并无君王和贵族,人的灵魂和身体,都是平等的,但自从夏娃亚当吃下禁果之后,这个世界才会分出了高低贵贱,贵族们总逼迫平民们为自己种田,为自己打仗,可他们的血肉和灵魂,本都是天主创造的。可见,世间的高贵与低贱,财富与贫困,本就是禁果带来的罪孽!”

他叹息一声,清秀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悲悯,“你知道,我自年少时起,就一心发誓要侍奉天主,那是因为我幼时,佛罗伦萨曾发生过荒年,我从窗外看去,看到许多人被饿死街头,贵族们不肯施以援手,唯一肯救助他们的,只有教廷的神父。”

他握紧胸前的十字架,说道,“自那时起,我就立志要成为一名修士,世间的穷苦之人太多,世人的罪孽太过深重,我只希望我能尽力而为,帮助更多的人脱离苦楚,替主救赎世人。”

安东尼奥看着他,微微有些触动,他不曾想,他这位聪敏博学、为人和善的老师,内心竟有如此悲天悯人的胸怀心境。

但他同样为约书亚感到遗憾与惋惜,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能够解决饥荒与贫困的,不可能是神明,只能是科技与工业化。

若神明真的有用,几百年后黑死病肆虐欧洲时,神明为何不肯垂目,以至于时人对教会纷纷质疑,天主教廷的地位一落千丈。

而他也很遗憾,一千年前的中世纪,注定与工业化无缘。

“您能这样想,就已经很好了。”安东尼奥只能这么说,他不忍告诉他,他的理想在这个时代,只可能是一场空。

但,他也不能说这样的理想就毫无意义,人人吃饱穿暖,人人平等自由,这样的理想,从古至今,从未断绝过,而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总会有理想主义者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约书亚摇头,“可是进入教廷之后,我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修士都如此无私,能够坚守信仰的,”他叹气,“有些修士,早就被安逸富足的生活腐蚀了灵魂,变成了教会的蛀虫。”

这再正常不过了,教会又没什么纪检委反腐,虽然有时也会惩处贪腐的主教们,但……安东尼奥内心不由嗤笑,中世纪的世俗组织,能有多高的行政效率和公正性呢?教会内部矛盾重重,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终究这帮洋和尚们六根不净,就算当了出家人,也没斩断俗根。

若是安东尼奥遇上了这种事,他只会思考能不能利用这件事带给他什么好处,他是懒得大义凛然的帮着教会反腐的,这种事向来吃力不讨好。

除非他真的当上教皇,利益和教会牢牢绑定在一块。

“所以我一直在想,教会早该进行一场变革,对修士们约束更严格,提倡修士们苦修和救赎,就像古罗马时代,最初的基督徒那样。”约书亚说。

安东尼奥有些惊讶,他抬眸看向他,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俯身,低声道,“老师,您应该知道,这样的改革是很难推行下去,如今的教会已经是个庞大的世俗组织,它早就不再是古罗马时代那个东躲西藏的小教会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本就是天主的旨意呀,小安东尼……神父是在替主牧羊,继承主的意志,我们本该是要清贫苦修,救助世人的呀……”

安东尼奥沉默不语。

你问他,他对这个时代的教会印象如何,他会如此回答,教廷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都那样鲜明,因为教会早就是家运行了千年的大公司,内部的权力斗争和派系斗争暂且不提,修士们的水平和道德也多是参差不齐的。

这里是教廷国,是教会直接控制的罗马,所以罗马城内的修士多平均水平尚可,文化素养与道德水平都较高,但安东尼奥却也知道,在更遥远的地方,天主教廷控制力较弱的地方,修士们是个什么水平,就全看耶稣能不能显灵了。

有些地方的修士,甚至连圣经里的字都认不全,这样的水平,也能滥竽充数,成为一方主祭。

修士们的道德和文化水平,不会因为他们嘴上说信了基督而有所提升,因此在安东尼奥看来,虽然天主教廷做的许多事情——如心理疏导、临终关怀、救济穷人和免费看病这种事情,是这个时代难得的社会福利与公共服务,但教会内外部的问题还是非常多的。

不管是有些地方的修士乱收什一税,还是时不时靠卖赎罪券创收。

可是,安东尼奥也不得不承认,在战乱频繁,地方诸侯割据的中世纪,教会的存在是十分有必要的,纵然它有再多的毛病和问题,都不能否认它在文明传承、人文关怀、社会救助这些方面所承担的重要责任,在古代中国,这些事情都可以由大统一的中央王朝包办完成,由政府代替,但在西方,在领主分割成的数个小政府的土地上,只有教会才能不限地域与国家完成这些职能。

若是教会,能够真的改革掉自身弊病,或许这只是一时的,只是历史上的匆匆一笔,但对于这个时代,活生生的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平民百姓们来说,却是意义重大的。

这意味着他们能得到更多更好的帮助。

所以安东尼奥不会反对约书亚的想法,但他仍然拉住约书亚,俯身低语道,“老师,自古以来,想要变革者,难有善终,我不会反对你,但只希望你能保住自身,在没有足够的力量以前,不要轻易掀起波澜。”

约书亚看着安东尼奥骤然靠近,在他眼中放大的俊美面容,心下猛地一跳,他垂下眸不敢多看他,只是点头,“我明白的。”

“那就好。”安东尼奥松了口气,放开约书亚,他认真说道,“您是我的老师,也是我如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希望您出事。”

约书亚猛地拉住他,褐色的眼中一片真挚,“你当然也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除了家人之外最重要的人,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难得温柔、轻松的笑了起来。

他觉得,能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遇上约书亚这样的人,应该算是他在这个时代,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

安东尼奥:你是不是对亲人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约书亚:爱人怎么能不算亲人呢?

安东尼奥:我不搞师生恋。

受7保密:亲爱的老师,猜猜我们后来是怎么搞在一起的?

十天后,查理曼的手终于好全。

老老实实遵循安东尼奥的医嘱,在家蹲了半个月的查理曼感觉自己差点被憋坏了,伤口一好全,他就迫不及待带着弓箭和猎狗出门,上城郊打猎去。

他在城外猎到了一只毛色极漂亮的黇鹿,油光水滑,斑点雅致,让查理曼忍不住想,这张皮子倒是很适合做成帽子和披肩,软皮还能制成靴子,不知道安东尼奥会不会喜欢。

他带上猎物,高高兴兴回家,路上还碰到了之前和他玩得很好的纨绔子弟,他们叫住他,问道,“查理曼,你最近在忙什么呢?怎么不见你出来玩?”

查理曼一甩鞭子,无不得意洋洋道,“我最近忙着去教堂祷告和做义工,哪有时间干别的?“

贵族少年们无不啧啧称奇,”你连学校都没去过几天,竟愿意往教堂跑?这算哪门子的虔信徒?听说你要是再不去上学,爱德华神父就要去找教皇阁下理论,要把你开除了。“

查理曼浑身一僵,心道不妙,最近天天忙着去教堂找神父了,后来又憋在家里,竟然忘了去学校糊弄一番,不由干笑两声,慌忙跑回家去收拾一番,回去上学了。

开什么玩笑,他虽然不学无术,却也不敢再被罗马的大学开除了,要是他被罗马城的大学也开除了,那等待他的,就是他老爹的狼牙棒了。

另一边,安东尼奥对查理曼又滚回去上学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只是感叹自己的耳根最近终于清净了,因为他在之前对查理曼说让他在家待着不要见风,否则伤口可能会被感染。

其实他只是找了个理由把他打发走而已。

要问安东尼奥有没有被查理曼对他的喜欢打动到,有,但不多,也就一点点。

但也就被打动了一点而已,要问他有没有心动,那确实也没有。

还是远在美洲的辣椒土豆番茄南瓜更让他心动……

处理好教堂的琐事后,他如常奔走在街区间,去看望几个信徒。

他来到了一户人家中,看望这对贫穷的夫妻唯一的女儿。

女孩名叫茱莉娅,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今年才六岁。

安东尼奥走进他家低矮的房间,看见了茱莉娅,她正躺在床上,看见安东尼奥来,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天真的笑脸。

“安东尼奥神父,您终于来了!我一看到您,身上就没有那么痛了。”

安东尼奥坐在她的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女孩,他看到——她的浑身上下都被绷带缠绕着,上面时不时渗出体液,散发着一股草药的味道。

这个女孩在几个月前,在郊外替父母捡拾柴火时遇到了棕熊,她九死一生爬上了一座废弃的塔楼,却在棕熊走后,支撑不住重重摔了下来。

安东尼奥不敢触碰她的身体,他双手合十,指尖垂下银质十字架,平日里总是冷冷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温和,“小茱莉娅,今天还想听什么故事?”

“您能……能再跟我讲一遍那个中国女孩的故事吗?她叫,叫……”

“花木兰。”安东尼奥说,中国人的名字对西方人来说,确实不好记忆。

“对,就是她!她可真厉害,能替父亲上战场!”茱莉娅笑着说道,“要是我也能有这么棒就好了,这样,我的爸爸妈妈,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安东尼奥沉默片刻,抬眸看向她,“好孩子,你好好养好身体,以后也能像花木兰那样厉害。”

茱莉娅开心看向他,“真的吗?神父,我真的能养好身体吗?我相信神父说的话,一定都是对的!您说我能养好身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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