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听到车辇的摇铃之音,她从悬星殿中走出,登上停驻台,仰头望向半空落下的车辇。
天马嘶声长鸣,收拢羽翼,拖着身后车辇平稳地降落至地,马蹄在台面上踏出哒哒声响,马脖上柔顺的鬃毛被风拂得飞扬。
现今人间动乱,怨气横生,还有弃神谷的妖邪趁着天下大乱,在人间胡作非为,昆仑一直在做着平怨破煞,诛妖除魔,清理被污染的山川水泽的事务。
昆仑君时常外出奔走,这一次,沈丹熹听玄圃山主说,他的父君是去往望幽山处理她大婚之前未清除彻底的煞气。
沈丹熹看了一眼沈瑱乘坐的车辇,车辇之上的气息被清理得很干净,一点都没有沾染到人间的浊气,自然她也无从得知他是否真去了望幽山。
但沈丹熹想,如果她是沈瑱的话,定是要去细细打探她离开昆仑后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毕竟从她回到昆仑之后,沈瑱看她的眼神就隐含着审视和怀疑。
别人或许追踪不到她的行迹,但于沈瑱而言,却轻而易举。
沈瑱从车辇上下来,一眼便看到等候在一旁的人。他抖了抖衣袖,已习惯性地抬起一臂,准备接住她。
然而后者只是转眸看了一眼他的手臂,规规矩矩地上前两步,朝他行了一礼,淡声道:“恭迎父君回山。”
沈瑱微一怔愣,一时不太适应她对自己这样疏离的态度。以往时候,他从外归来,神女也常会来这里迎接他。
每次车辇刚刚停稳,她就会带着开明兽一起欢喜地迎上来,挽住他的胳膊询问父君去了何处,此行顺不顺利,有无受伤,有无带回什么好玩的东西。
后来每次外出,沈瑱便会记得给她带一些礼物回来,就算他忙不过来,殷无觅也会记着这件事。
再加上开明兽在一旁上蹿下跳,时而化烟时而现出兽身,围在他们脚边转圈。从这里一路走进悬星殿中,都是热热闹闹的。
眼下沈丹熹神情淡淡,殷无觅因重伤未跟随在他身侧,开明兽也不见踪影,沈瑱心下不由怅然。
直到踏入悬星殿内,沈瑱才看到被缚在殿内宫柱上的开明兽。
开明兽原本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看见主人的身影出现,它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兴奋地想化作一缕烟气,可额头上的一枚铭文又将它压制回地上,只能围着那一根柱子打转。
在沈瑱开口询问前,沈丹熹率先解释道:“它太黏人了,总是来扑我,有点烦。”
开明兽被她说得耷拉下耳朵,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一声沉重而委屈的鼻息。明明最开始是神女殿下先来扑它的。
“你先前很喜欢它,每次来悬星殿,总是抱着它揉,现下忽然冷落它,它自是不习惯。”沈瑱意味不明地说道,抬手打出一缕灵气,解开了开明兽额头的限制铭文。
开明兽的身躯化烟,飘来沈丹熹脚边,被她踢开以后,只好绕去沈瑱身边,拱了拱他的袖摆。
沈瑱安抚地拍拍开明兽的脑袋,走到座上斟了一杯茶喝下,说道:“从望幽山回来,会途经大荣京都,为父给你带了一些人间时兴的小玩意。”
宋献照他所言搬上来一个匣子打开,沈丹熹转头看了看,有一些女儿家的配饰钗环,还有一本成衣册子,都是人间现在流行的款式。另一个保鲜的食盒里装着人间新出的糕点。
“人间乱成这样了,京都还是那么繁华。”沈丹熹捻起一块精致的糕点看了看,又浑不在意地丢回食盒里。
从前,沈丹熹也爱沈瑱从人间带回来的这些小礼物,现在嘛,这些东西已很难再哄她开心了。
糖粉压制而成的糕点易碎,落入盒中,散碎成几瓣。昆仑君少有被人这般践踏心意的时候,他忍不住蹙了下眉,端杯喝一口茶,才得以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道:“望幽山临近东海,我还给你带回一匣子长明珠,已命人镶嵌入灯座,照着京都最时兴的样式制成灯盏,稍后送去你宫中。”
沈丹熹闻言抬起头来,对上沈瑱威严的双眼,他道:“你若喜欢灯盏,有长明珠,有不尽木,此二者皆可制成长盛不衰的灯盏。”
“至于羽山少主的雀灯,你提着不妥,便还回去吧。”
羽山少主的雀火不是一般的火,是由他魂力所凝结而成,与凤凰火系出同源。沈丹熹回昆仑之后,提灯而行时也从未避着旁人,沈瑱会知晓也不奇怪。
她明知道沈瑱所言不妥是指的什么,却还是问道:“我不明白有何不妥?以前和他比试,我赢过他不少东西,佩在身上时,父君也从未说过有什么不妥。”
沈丹熹承认,她以前太过傲慢,行事张扬,不止是漆饮光,她从任何人那里赢来的战利品,都会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
旁人看见了,不会联想到什么风花雪月,只会看到这是昆仑神女的又一项战绩。
“那是以前。”沈瑱看得出来她是明知故问,仍耐着性子道,“你成婚不过一月,便与夫君分宫而居,偏还将一个外男留居熹微宫中,三日前还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如今昆仑上下已是流言纷纷,你如果还想要自己的名声,就收敛着点。”
沈丹熹闻言,不由嗤笑,名声?她现在还有这种东西么?
如今有谁还记得,昔日的昆仑神女是什么模样?
“我在此等候父君,正也有事要与父君协商,看来父君也已经听说了,女儿打算同殷无觅解契,望父君允准,上书天庭,请下契心石。”
沈瑱默然地盯着手边的茶盏,殿中寂静,气氛凝滞。
就连开明兽都感觉到他们父女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悄然化为青烟,飘回殿中的香炉里。
良久后,沈瑱抬眸看向她,道:“那你也应该知晓,本座不会同意。如今你们二人成婚结契不足一月,便又要解契,这事若传扬出去,何其可笑,三界之中都找不出你这般荒唐行事的。”
沈丹熹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索性荒唐到底。
她满不在乎道:“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荒唐行事,当初我剖出仙元送于殷无觅,这在三界之中想来也是独一份的荒唐了。这件事父君就算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三界诸人若是要笑,早就该笑掉大牙了,也不怕再多这么一桩。”
她语带讥讽,听在沈瑱耳中甚觉刺耳,尤其这一件事,本就是他心中隐痛。
当初,沈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震恸,引得昆仑都跟着地动山摇。
他那时并不在昆仑,而是在人间四处奔走,平息因战乱而起的怨煞,寻找遗失的人间帝魂,试图挽救岌岌可危的人间秩序,弥补过失。
沈瑱承受着天罚之苦,神躯已开始衰败,无法兼顾两头,他难以分出多余的心力放到沈丹熹身上,也就没能发现,沈丹熹私自放出了他锁在昆仑山下的地魅,还与他一起出了昆仑。
就因为这么一时疏忽,等沈瑱找到他们时,沈丹熹已将仙元渡入殷无觅体内,帮助他脱胎换骨,予他新生,使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出现在天光之下。
“你也知你当初行事荒唐?”沈瑱将茶杯放到桌案上,力道之重,竟使灵玉做的茶碗生裂,碎在了茶托之中。
茶水顺着桌案淅淅沥沥地淌下,沈瑱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袖摆拂过桌案,桌上碎裂的茶杯和茶汤全都消失不见。
沈丹熹因他动怒,神情反倒沉敛下来,目光直视着他,问道:“我是荒唐,可为何当初的我那么荒唐,父君最后却还是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