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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寂园叛逆客

 

赶紧扑下床——不要走!不要走!不要抛弃我!

客厅还亮着盏微弱的灯。

秦璘光脚踩在冰一般的地砖上,边找边抹泪:“不要走、不要走——”

什么人带着湿暖的气息赶来:“秦璘!”他头发上挂着水珠,一身白茫茫的水汽。

秦璘转身,扑到雾里。他以为会扑空,跌在地上。不过,雾里有人托住了他。

秦璘站稳,抓住郑尘的手,又哭又吼:“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丢下我!睡觉!跟我回去睡觉——”

“没走、没走,”摸摸头,说:“等我吹干头发,我们就去睡觉。”

秦璘紧盯着郑尘吹头、刷牙、洗脸、换衣服,一刻也不松懈。

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骗子,想方设法骗秦璘睡着;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叛徒,专门趁秦璘熟睡的时候抛弃他。

秦璘揉了揉极困的双眼,给郑尘盖好被子,凶道:“快睡。”自己则端正地坐在床边。

郑尘笑问:“你不睡吗?”

“你睡了我再睡。”

“那你关一下灯。”

“嗯。”

黑暗里,秦璘一言不发。静悄悄,听郑尘的呼吸。

秦璘好困。

悄悄看一眼郑尘有没有睡着。嗯,闭着眼,睡着了吧。

秦璘盯着看,看了一分钟。没表情,嗯,睡着了。

钻进被子里,摸到郑尘的手,抓住。

郑尘悄悄笑。

秦璘得意地闭上眼:哼,看你怎么跑。

没几分钟,抓住郑尘的那只手就渐渐没了力量。郑尘给秦璘掖好被子。

“不要走……”

郑尘握住秦璘的手:“我不走。”

20191218

确诊

今晨,秦璘醒得很早,他悄悄爬起来洗漱完,就安静地坐到客厅沙发上,看青苍的天色渐渐泛灰、转白、变亮。路上,他一直望着窗外,望着天,缄默不语。

远处的建筑朦胧在晨霾之中,烟囱排出滚滚白烟,和天边挤压的稠云黏在一起。

地面,轰鸣的机动车与刺眼的红绿灯撵动推进。人越来越密集,他们从堵塞的车间往来窜梭,灵敏得很。

车窗外,一个坐轮椅的女人很熟练地跟着电动车过了门禁。

秦璘别过头,紧紧闭上眼——不敢看医院门口形形色色的病患、不敢看指示牌上的科室名称。

-早上好。

-早上好。你帮我把车开进去停好,我带他先过去。

-好。齐主任在三楼。

-嗯。

半干不干的地面上留下两串车轮印。

秦璘回头:他是谁?

-是我父亲的助理。

-哦……

-我们走吧。

郑尘一直牵着秦璘的手,走到诊室外,才放开。

那一瞬,秦璘已成断线的风筝,任由悲风摆布。

“来这边坐下。”医生托住秦璘的下颌,很用力地摁了肿块几下,问他疼不疼。秦璘咬白了嘴唇:“疼。”他的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在白墙壁、白大褂的环绕下,也变得苍白无力了。

“去拍个片子吧。”

在玻璃门外等候时,秦璘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身后是嘈杂流动的人声,眼前是钉死于荒凉的患者。身后的时间正常流动,眼前,只有缓缓转动的残酷命运。

“秦璘。”

秦璘步入ct室,安静地躺下,躺进这白棺材。机器转动的一霎,他泛上莫名的孤独与恐惧。刚刚还是在门外的看客,现在就轮到自己进这囚笼了。握紧手,抓不住任何。冰冷的白色房间,只有他一个人。闭眼,在心里不断重复无助的呐喊:我好怕、我好怕……

秦璘的记忆断片了。他不知时间是如何流逝,自己是如何移动的。只察觉到,自己已经回到诊室。

医生正在对片子做分析:“嗯,这是一个肿瘤……”

秦璘的血液从头顶凉到脚底。眼前懵懵然,唯有整齐排列的大脑图像,和那一个夺目的浅色异物。

“血管瘤,不算大,也不算小。你这个地方……动手术有点危险,还要再做个增强看看。动手术,也不是没有再病发的可能。嗯…有风险……”医生没有提供什么的治疗方案,只是稍微分析,说了后续该做的检查。

秦璘点点头,听完,坐到走廊的椅子上。

白晃晃的灯光,打在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上,映出又一串光亮。往来穿梭的病人、家属、医生,匆匆忙忙,踩断地板上的光。

秦璘沉默了一阵,看向郑尘,青惨的脸上勾出一弯月白的笑容:“谢谢你。”

郑尘看着他的笑,竟有些想落泪了。秦璘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静许多,可是那份冷静缠绕着无边的孤独与绝望。

郑尘牵起秦璘的手:“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想吃什么?”

早晨他们吃得草率,现在将近中午,也该用午餐了。

秦璘摇摇头:“学长有事的话先去忙吧,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回家。”说着,他慢慢抽开手。

秦璘的手,柔弱洁白,似乎是沾了春雨的梨花,郑尘都不敢捏重。可是,郑尘不能让秦璘再零落了。

“我没事的,我不忙,今天一天都没事。走吧,想吃什么?”

秦璘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笑道:“抹茶蛋糕。”他从寒假住院的时候,就想吃抹茶蛋糕了。只是病一直没好,不能吃。就算能吃一点点,秦桡也不会给他买的。一小块蛋糕四十多块钱呢,秦桡哪里舍得给他买。秦璘依旧笑着,鼻子有些酸:“想吃……抹茶蛋糕。”

“好,去吃抹茶蛋糕。”郑尘站起来,牵着秦璘离开医院,边走边问:“想吃哪家的?”

“都可以……但我要慕斯的,不要奶油的、也不要芝士的……”

“好,我们去吃慕斯抹茶蛋糕。还想吃什么,松饼是不是也要一份?”

“嗯,松饼,有冰淇淋的松饼。”秦璘联想出种种漂亮的甜食,这足够让此刻的他感到喜悦。或许是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他很珍惜现在能够自由行走的时间,企图把这份悲凉化作对生命最后的热情。“我想去……热闹一点的地方。”

“好,我们去歌剧院那边的商场吧,那里很热闹。”

“有广场吗?”

“有。”

“嗯,我想看广场上的玻璃……”

郑尘笑起来:“广场上的玻璃是什么?”

“是那种像金字塔一样的玻璃,晚上,灯亮起来,像冰块一样。我想坐在晚上的玻璃前,只剩一个黑色的影子。那些影子都很好看,我也想……也想像他们一样。”每当夜色落下,人们纷纷出来散步,玻璃灯前总是少不了闲适的憩客。那些身影或坐或躺,或静或动,有时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宁静而悠然。秦璘很羡慕他们,他的梦想,就是成为其中一员。

郑尘说:“嗯,我也坐在灯下,就有两只影子了。”

“两只影子,”秦璘看向郑尘,“对,两只影子……”

郑尘才发现,秦璘眼下有三颗动人的黑痣。秦璘嘴角微微上扬,笑着。没有流露出来的悲哀,都由眼下的痣一一交代了。

路上,秦璘的话变多了。他说想看广场上的老人抽陀螺,想去地摊上买荧光棒,想飞会发光的竹蜻蜓,想伸脚去踩喷泉水……想跑、想跳、想……

郑尘开着车,在看后视镜的时候,瞥见秦璘天真而寂寞的笑。他恐怕此生再也忘不掉了

——我的清明啊!

甜品店。

秦璘挑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有些逼仄,但却是隐在角落的独立小空间。

郑尘端着蛋糕找了两圈,才在屏风后面看到秦璘。

秦璘缩在一侧,低头,专心致志地用手摸头侧的肿瘤,自己试探着它的位置与大小。发觉郑尘来了,才慌忙放下手,抬头笑应:“谢谢……”

郑尘装作没看到,把那份沉重的心情藏好,笑着说:“吃吧。”

“嗯。”秦璘的目光停滞在蛋糕上,草莓、奶油、巧克力、抹茶粉、香草,记住它的模样后,才慢慢吃起来。咀嚼的动作,牵动着他头侧的神经,就算秦璘努力把味觉和视觉都集中在蛋糕上,也依然能感受到肿瘤对周围组织的压迫。甜美的变苦了,松软的板结了,鲜艳的褪色了,多想再无忧无虑地畅游于幻想,可他已经被现实逼得无处可逃。

吃着吃着,秦璘就呆然不动。

郑尘把松饼推到秦璘面前。

秦璘摇头:“我吃不下了……”

“有水果,吃一块吧。”

秦璘选了一瓣散落在边缘的橙子。

“那剩下的我吃了。”

秦璘点点头,忽然又反应过来什么,赶紧伸手挡在松饼上:“不行、不行、不能吃我动过的东西!”

“别吃它。”秦璘艰难地看着有些疑惑的郑尘,解释道:“我有病……动过的东西,不干净。”秦璘久疾,早觉自己一身晦气。故乡又有不近弱人之身、不受病人之物的传统,这使秦璘更加在意了。“对不起,我会自己吃完的……”说着,吃下一大口沾满冰淇淋的松饼,把眼泪吞进肚子里。

再吃一口,快点吃完,吃完回家。秦璘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可这一路他再怎么听话,也还是免不了成为他人的累赘。还是早点死了好。

郑尘抓住秦璘的手腕,把盘子挪到自己面前:“不准吃了。”

秦璘抬起那双红眼睛,鼻尖还糊上了冰淇淋。明明爱护他的人就在眼前,可他却始终不懂得成全他人的爱。

“我……”

郑尘掏出纸巾,揩干净秦璘的嘴和鼻尖,皱眉道:“尽说傻话!”

秦璘委屈,成了个因为被冤枉而被骂的小孩,想哭又不敢哭。眼前的人好凶,但是又很温柔。想躲开他,但又不敢违逆他;想顺服他,但又不愿依赖他。可能这就是大人吧,大人都很狡诈。

“不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知不知道?”郑尘握着秦璘的左手,用拇指摁抚过他手背上的针孔和淤青:“我接受你的全部。”

秦璘的心很痛:“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脱口而出的、不负责任的、虚无飘渺的话。秦璘已经够脆弱了,再也没有精力修筑抵御谎言的心墙,他不想再沦陷、再受伤了。

郑尘是不懂痛苦的人,不懂诺言在现实面前的不堪一击,不懂家庭支离破碎后的反目成仇,不懂疾病对自尊与人格的摧残,不懂孤独对一个人的残忍凌迟。那些复杂的、微隐的痛苦,早就在秦璘心里播下种子,生长成参天大树,郑尘想要凭几句话拨开这片苦木枯藤,何等荒谬可笑!只会伤了秦璘,让秦璘躲得更远。

“你就不愿信我一回吗……清明。”

秦璘抽开手:“够了!”头侧,又因为情绪波动而疼起来。他捂住头:“别说了……”

郑尘每见秦璘疼一次,自己的心就会疼一次。他此生的痛,只由秦璘一人给予,就已经溢出心渊;那秦璘的痛,已经到了什么境地呢?他不明白。关于秦璘的身世与经历,他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变得很漫长。

秦璘缩在角落:“我该回家了。”

“不去广场上看玻璃灯了吗?”

秦璘抬起头。

郑尘笑了笑:“还有荧光棒、竹蜻蜓。”

秦璘红了脸:“我、我不玩那种东西……”

“还有发光的风筝。”

“发光的风筝?!”

“嗯,有灯串,可以飞上天的。”

“长长的,像丝带一样的风筝?”

“嗯,这是一种,还有很多其他形状的。”

秦璘别过头:“不、我不喜欢。”原来他之前盯着天空看到的不明飞行物是发光风筝、发光风筝……

“那就回家了?”

秦璘依依不舍地点点头:“回家……”

发光风筝、玻璃灯、荧光棒、竹蜻蜓……

发光风筝、玻璃灯、荧光棒、竹蜻蜓!

错过这回,就再也没有下次了。

最后还是抬起可怜兮兮的眼:“我要等到晚上,要去广场。”

20191219-1223

秦璘缀记

【三月五日惊蛰】

医院。血管疒……我不想写出那个字,很可怕。

抹茶蛋糕,香草、巧克力、红豆、草莓、松饼、冰淇淋。

我一直想像其他大学生那样逛街,手挽手,一边吃一边笑,不会害羞。也好羡慕那些鲜亮的小孩,满脸笑容,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爸爸手里提着玩具,妈妈手里提着零食。

我喜欢牵手。小时候,让妈妈牵着我的手,我就可以东张西望,不用担心走丢。睡觉也要牵着她,我怕她离开我。

没人牵我,我就握拳头,把手揣进口袋。

他牵我的时候,我的心脏,跳动得很奇怪。有点凉,有点慢,然后,慢慢回暖。

我喜欢他牵我的手。

医院里,他一直牵着我。我走在后面,他走在前面,我只看着他。他的手有力量,我不用使劲抓。我当时想,要是一直这么牵着就好了。我被他爱着。哈,是个笑话。

要怎么做,才能被别人喜欢、被别人爱?

有一次在公交车上,人很多,我站上去时已经没有地方抓了。有个叔叔让了一个拉环给我,说:“小朋友,你抓这个。”他叫我“小朋友”,我很开心,我可能被他爱了一点点,爱了一秒。

那我被他牵着的时候,是不是被他爱着?

我喜欢他牵我的手。那时候,我被爱着。

下午,我们一直在书店里。

克里斯多夫《灯塔》

海上孤独的灯塔,随浪翻飞的海鸥,被遗弃在塔中的畸形人……与世隔绝,仅凭一本破旧的字典,想象世界的模样,离奇又悲哀。

不敢让他看到我的泪,便捧着书躲到角落,默默看完。

这是今天春雷

嘭嘭嘭!嘭嘭嘭!

拍门声有如惊雷,直把房间震得轰隆响。

小秦璘从梦里惊醒。窗外漆黑一片。

“秦璘、秦璘!快起来!”

拍门声越来越大,门外的怒吼越来越刺耳。

“秦璘!你妈不见了!快起来!”

“你有没有点良心!快给老子起来!去找!”

哐哐哐!嘭嘭嘭!——外面的人又敲又撞,门板发出咵啦咵啦的声响。

妈妈又走了,趁小秦璘睡觉的时候。明明睡之前还紧紧牵着她的手。

小秦璘被陌生的斥骂吓得全身发抖,但依然蜷在床头,没去开门。望着窗外漆黑的的夜,想到此刻寒风中不知去向的母亲,他的心脏仿佛被一支大手揪住了,在焦虑、紧张、恐惧中挣扎着鼓动。一秒枯萎、一秒膨胀、一秒瑟缩、一秒鲜活。

“小兔崽子!管不管你妈死活了!快起来!开门!”

小秦璘一边忍受着心脏的压力,一边听刺耳的谩骂,脑中诡谲恐怖的幻想来回轮放,苍白的嘴唇颤抖……

“秦璘!我数三秒!你再不开门就永远别出来了!”

三!

二!

一!

轰隆——

一道闪电劈亮漆黑的房间。

树影伸长诡谲的手,在窗户外探望。风从窗缝里挤进来,掀起蓝色的窗帘。

“呃——”

秦璘睁开眼,瞳孔紧缩。一只黑影正锁住他的喉咙,从他身体里抽出细白的丝线。

“啊——”张开嘴,呼吸。

“唔——”嘴被捂住。

“……”闭眼。

飘风裹着大雨猛撞窗户,一次接一次。

雷声由远及近,终于在秦璘耳畔炸响。

轰——

秦璘惊醒。

窗外的树,哗啦一声,倒在雨里。

黑影消失。

秦璘坐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

大雨瞬间泼上书桌,把他摊开的《灯塔》淋湿。

枯萎的红玫瑰,在雨水里伸展,焦黄的花瓣碎了一桌。

秦璘的眼眸一闪一闪。

“啊——”他一掌拍倒桌边的水杯。

水杯滚了半圈,摔在地上。手心燃起密集如针扎的疼痛,秦璘觉得很畅快,于是疯狂地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扫落在地。

跟着风雨雷电一起怒吼,摧毁所能看见的一切。

桌面空了,满地狼藉。

一道闪电晃来,黑影又出现在秦璘眼前。

秦璘瞪起眼,缓缓从枕头底下摸出刀。在黑影的注视下,把刀尖放在了嘴边。轻轻一刺,腥甜的糖果滋味,在嘴边绽开。

舌裹舔着刀,一点点疼痛,一点点冰凉,柔软与锋利,交织缠绵。

秦璘张开伤痕累累的嘴,半喘半号,把刀掷向黑影。

黑影依旧在墙边。他的脚下,是干枯的玫瑰。

秦璘从书堆里踩过,跪在黑影脚下,含泪捧起玫瑰。

这无辜的生命怎么就被这样摧残?

秦璘瑟瑟发抖,拈起那些零落的花瓣,一片一片放进口中。

又苦又冰。

咽下。

他嚼破了玫瑰的肌肤,满腔血腥味。

胃里发出难受的悲鸣,花朵再难入口。

秦璘焦躁地卡住脖子,管控不听话的器官。

“咳——啊——”

一股寒意从脊背蹿上头顶,秦璘不愿意吐,捡起脚边的水杯,猛灌一口,仰头一吞,把花全部送进肚中。

秦璘揩了揩嘴角,眸光闪烁,愈发精神。

他打开门,哼着歌,一路小跑,欢快地蹦跶到楼下。

刚刚倒下的大树横在楼梯楼,寂静的灯光朦胧在雨中。

秦璘蹦进前面的小水坑。

哈哈哈!哈哈哈!

在水坑里转着圈跳,溅满一身干干净净的春雨。踩进路边的排水道,踢出脏兮兮的水花。

张开双手,抱着树干摇,摇落一身树叶;扯一根树枝,到灌木丛里披荆斩棘。

衣服湿透了,变得很重很冰。

秦璘硬生生揪着领口死拽:你给我下去!把脖劲勒红,绷断了伤

为什么呢。

郑尘仰在沙发上,不断问自己。

清风明月夜

一场春雨一场暖。

风卷着新叶与泥土的味道,悄然穿行于枝间。林梢微动,花骨朵纷纷冒出来,在不经意间,绽出寒冬过后的第一缕芬芳。

秦璘下了晚课,慢慢踱到寂园旁边的空地去。

木瓜树生了新叶,淡绿的,稚嫩的。

秦璘伸出双手,贴在树干上:“木瓜树,对不起……”

木瓜树轻柔地摇动着枝叶。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一片嫩叶落在秦璘肩上。秦璘把叶子拈起,贴在鼻尖嗅它阴苦的香气。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偷摘了木瓜,和一只会说话的影子。你知不知道,影子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说话的声音、行动的姿态、做事的方式,都很像。可是,他…他和影子不一样。他是人,人都会变。忠诚、温柔、陪伴都是假象,人们终会背叛、受伤、离别。我是人,也会变。去年为偷摘木瓜而愧疚,等到今年秋天,我可能又忍不住来摘木瓜了。木瓜树,你恨不恨我?你责备我、惩罚我、诅咒我,我都接受。你说,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人喜欢我?妈妈不要我、同学无视我、艺术家敷衍我、他吼我…我是不是做错了?可是,父母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生下来,强迫我活着,活得这么痛、这么累,这是我的错吗?他生气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他接近我。我只会让人不开心。我好喜欢艺术家,但我也不能接近他,是不是?我知道的,但我忍不住,我喜欢他,想见他、想碰他、想抱他。你懂吗,木瓜树,可能不懂。我好累,活着好累。今天,我去见导师了,他碰我,我逃了。下个月要交论文,我能躲到哪里去?你能不能问问仙君,今夜托梦告诉我,我什么时候死?要是在交论文前能死,我就不写了。要是在五月前死,我就不报名体测补考了。要是在七月前死,我就不参加期末考试了。九月之前死,我还可以快快乐乐地玩一个暑假。暑假……我要去辙水的奶奶家,找远河儿玩。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小时候,我们经常上山摘花,去庙里蹭斋饭,我好久没回去了。今年,我想找他放烟花。他应该和我一样在上大学,还会不会回辙水呢……”

一片轻云遮住淡白的月亮,风摇树影。

沙沙沙——

“我要走了。再见,木瓜树。”

……

秦璘抄了一条小路回家。路旁开了白玉兰,月光下,纯白的花瓣柔腻温润。

凹凸不平的小路边,有几家亮灯的烧烤店。现在时候不晚,吃夜宵的人不多,都安安静静的。

只有一个人,埋着头,在灯下孤零零坐着。手边两瓶啤酒,银色托盘里乘着几串烤肉。

秦璘觉得这样的场面很美,就停在路灯下,忘了走路。幽幽的花香、淡淡的酒气,初生的绿藤与红墙,稀疏的星辰与弯月,一个人与一个人。

秦璘走近,停在了那人面前。

“艺术家……”

“哦,是你呀!”艺术家招呼秦璘入座。

“你一个人吗?”

“嗯。”

秦璘这才坐下。双手托腮,默默看他。

“吃晚饭了吗,一起吃点吧?”

“不用,我吃过了。”

“那我不管你了啊。”说罢,艺术家抄起竹签,撕下一口裹满孜然和辣椒的牛肉。

一口肉,一口酒,没吃相,还嚼得吧唧吧唧响。但秦璘就觉得好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咽口水了哦。”艺术家把一串肉递给秦璘。

秦璘笑起来:“我没有——”

“可别跟我客气,年轻人能吃就多吃点。”

秦璘接过,礼貌性地咬了一块肉:“那我请艺术家吃。”

艺术家抬起头:“怎么能要学生请我!你尽管吃,都算我的。”

秦璘笑着点点头。

“老板,再拿瓶啤酒!”

“诶,我、我不喝酒……”

“你不喝我喝呀。”

“不行,你不能喝太多!”

艺术家不屑地撇嘴:“嘁,可别小瞧大人的酒量!”

秦璘笑:“那我也要一杯。”

艺术家给秦璘倒了小半杯,正要给他时,发现他的脸色不好,又收回酒:“不行,你还是喝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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