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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永年(竹板s镇尺打手心)

 

王昙又痛又怕,一张脸被长兄捏着,早已经血色全无。王嘉见他怕得可怜,一时沉默下来。家仆见状,连忙上前欲扶。不想王嘉直起身来,却吩咐下人:

“接着打。”?

王昙脑中嗡的一声,极力向前一挣,两腿被按在案几上,却分毫动弹不得。府上众人皆知,王昙幼蒙见弃,少乖父志,长到十六岁上,还没有什么出息,可见前途全无。他们之前紧张他,不过是因为世子在乎,如今既然王嘉明令已下,执板的家丁也不再迟疑,提起竹板,又一五一十地笞挞起来。王昙疼得要在凳上打滚,在臀腿上一下一下的剧痛中,他却听到长兄清晰的严令:

“打到见血为止,再将他抬到我院子里去。”

王昙惶然仰起头来,促声叫了几次“阿兄”,王嘉只是低头看一看他,最终没有回答。他眼睁睁地看着长兄与自己错身而去,被堵在路口的仆婢们也匆匆去做自己的事情,忽然他奋力挣扎起来。压腿的那人险些压不住他,只好呼朋引伴,又叫来两人压住他的肩膀。

这一下他连头也抬不起来,下巴卡在案沿上,长发覆面,垂落在地,髪丝如水波般地起伏颤抖。身后笞打犹自不停,王昙看到地下的青石板,也圆圆地洇湿了一小片地方,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水。他疼得呼吸都不畅促,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哭也哭不出一声。竹板毕竟轻薄,要打红打肿容易,要打出血来何其困难。那执板的人似乎也打累了,板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敲。阳光越过院墙,照耀下来,很快照得他脖颈后背也火热一片。他身后的疼痛,好似有一只烧红的铁杵来回地滚,疼得他万念俱灰,神智尽丧地喊叫:

“你干脆尽早打死我!也好快些与你世子交差!”

话音刚落,板子停了一会儿,或许家丁也意识到不能让世子久等,紧跟着发狠往下盖了几板。王昙惊痛交加,尖叫出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矮案摇摇晃晃地升起来,大概终于是见血了。

王昙平时行散,都绕着长兄的住处走,这一次碰见王嘉的地方,偏偏离东院近极了。他穿过两道拱门,被人抬着,也听到蜂鸣般嗡嗡的议论声,直到进入王嘉的院落,周围顿时肃静起来。两个家丁将他一路抬进了王嘉的房里,他一抬头,看到长兄坐在外堂,旁边陪着一个戎装裨将。他再仔细一看,那人浓眉大眼的,竟然是阿普。太子的近卫,鲜卑胡奴,也不知他在先前的战事中立了什么奇功,才有今天的造化。

也或许举人不避亲而已,王昙忽地想起伯父王仲呼太子:“黄须鲜卑奴”。他心中不由一片冷哂。

阿普向王嘉一抱拳,起身退了下去。王嘉看着阿普送来的书信,话中已经没有什么怒意:

?“寒食散发散出来没有?”

王昙软在矮案上,听见长兄的质问,下意识地摇头,一下反应过来,又拼命地点头。王嘉看了他一眼,向堂下一指:

“下来跪着。”

王昙强挣着翻下身来跪正,他疼得浑身发冷,低着头,双手拢着敞开的前襟,长袖滑到肘弯,手背上青蓝色的血管根根明晰可见。王嘉从案上提起一条青玉羊首镇尺,绕过几案走下来。王昙并着膝盖直往后蹭,到底躲不过,只得看着王嘉立在他身前命令道:

“手。”

王昙将手一松,衣襟就散开,只得右手拽着领子,左手颤颤巍巍地举高。王嘉等他慢慢地将手心举过头顶,才啪的一声抽打下去。王昙疼得呼吸一窒,左手一缩,眼泪又顺着脸颊滚下来。半晌,才又摊着手心,抽抽噎噎地将左手高举起来。

王嘉提着镇尺,劈风一下,又将他的左手抽得下沉数寸。王昙不敢再缩手,却也怕得不敢再将手举高,一只左手僵在空中,手弓疼得反张,指骨根根隆起,细细的血管蜿蜒其上,也一阵一阵地颤动发抖。

王嘉竟然真的一直等着,他终是承受不住,咬牙挣命地把左手高举起来。王嘉擒住他的手腕,镇尺一连五六下抽下去。王昙抽手不得,只得一个劲地往前挪,几乎蹭到王嘉的腿边,他拿右手拽着长兄的袍摆哭:

“阿兄,阿兄,我受不起了……”?

王嘉拿着镇尺,在他手心上不轻不重地敲着,喜怒不辨:?“我看你这只手,留着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不过是留给你饮酒放浪,逾闲荡检。总归你不习弓马,荒疏武艺,我留你一只手提筷子也尽够了。”语毕,又重重地挞了两下。

王昙痛哭出声,腕上桎梏终于解脱。他缩回左手,蜷在王嘉腿边抽泣。忽然他拽着的袍子向下一松,王嘉屈膝坐在他面前,伸手拂去他面上的泪水。他呆呆的,忽然那柄镇尺又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王昙怕得一抖,脸上交叠的掌印滚烫,青玉镇尺却沁着丝丝凉意。王嘉紧盯着他,慢慢地说:?

“王昙,你听清楚,再让我抓到你一次,我就废你一条胳膊。”?

王嘉的双眼深如静海,王昙一时吓得连疼痛也全然忘记。越过贴在面颊上的镇尺,王昙这时才看清楚,长兄脸上,这几日长久笼罩的,那一层属于死亡的阴翳。

府中的云板忽而铛铛响起,头梳双髻的童子闯进屋中,仆跪在地,面色惨白:

“世子,世子……”?

王昙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回身看向洞开的正门。王嘉放下镇尺,轻声说出了那个久已萦绕在众人心头的猜测:

?“——山陵崩。”

王昙还太年轻,处在深宅之中,眼睛与耳朵都没有知觉。他并不真正知道“山陵崩”几字于他、于家、于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不祥。他放眼向四周看去,熏炉与滴漏上的釉漆颜色很淡,郁郁的青色,像死人的脸。

他浑身一冷,耳中听到婢子的袍角窣窣擦过地面。他一抬头,看到她们捧来素服,而长兄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伸开手。他的身量高挑,衣袍自然很长,那捧着袍子的女婢有些战战兢兢的,伏侍王嘉换衣时,脸上还挂着斑斓的泪水。

她哭什么?王昙无端地想,一个嬖人,也会为天子之死感到难过吗?他明知自己根本不该想到此处,心中不由一片冷讽。

王嘉换好了衣裳,一转头,好像忽然发现王昙一样,向他道,“你的素服备在我这里,叫人给你换上。”他的声音轻缓和气,仿佛从未盛怒过。他是随时准备着投身进自己的那份事中去的,王昙怔怔地想,又见长兄朝他走来,他吓得一颤。王嘉却只是扳过他的下巴,蹙着眉,他的目光静静地停在他脸上:

“拿夫人的脂粉给他涂上一些。”他原来在看那几道新鲜的拶痕。

王昙身上很疼,瑟瑟地垂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王嘉将手按在他的额前,许久,不过轻轻地一叹。

自汉末百余年来,中原九鼎的易主固然迅速,黔首魂灵之轮回更快得多。故,自魏武以下数代,诸侯天子多行薄葬。不过,王昙无官无职,他的位置在王氏的家眷中,一个很茫然的位置,他既看不出前方棺椁是雄阔还是简陋,亦看不出后面绵延的车队是稀落还是绵长,天子丧仪之厚薄,毕竟与他无关。他只记得,当新帝匆匆登基时,他身后的淤青还没有褪全。

新帝登基后,从前顾命的老臣,连带着东宫一批旧人都有封赐,王兑拜了司徒,王嘉升至中书侍郎,起草诏敕、传奏表章,在原本的炙手可热上,只能加个“更”字。他在宦场上发身,对幼弟的管束,显见放松得多了。王昙整日在家,不做什么好事,原本必定要挨打的事情,逐渐也能够蒙混过去。王嘉不再那么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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