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死锦城
一年过去,婴儿长得很快,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
弘珠只给他取了小名,叫勇儿,因不确定这孩子是否能长大,更因若按她的意思,取期无疆之宏图之名,恐怕会引来李瑈夫妇的猜忌。
又至六月,初一日,大臣成三问、河纬地、俞应孚、朴彭年、李垲、柳诚源等yu谋复上王,打算趁明册封使宴会时诛今上及世子,但因别云剑王的侍卫,是时为成父与俞二人被韩明浍以场地狭小为由禁止入内,且世子因病未得赴宴之故作罢。
被人告发后,六人或自杀,或处以极刑,或si后戮尸,是为“si六臣”。
经此谋逆,王大开杀戒,牵连坐si者无数。
后又有金时习、成聃寿、元昊、李孟专、赵旅、南孝温等辞官隐退,为全不事二君之节而永不出仕,是为“生六臣”。
二十一日,上王外戚宋玹寿、权完等策划复辟事泄,李弘暐终于降封为鲁山君,出居宁越。
锦城大君、郑悰等人也被安置到新的流放地,以防他们因久居而培植新的亲信。
其后一年,锦城在顺兴潜结府使李甫钦与南中士人,为复鲁山计。
二人慷慨流涕起草檄文时,被匿藏壁中的官奴听到,官奴与李瑜侍婢私通,并以脱贱籍为诱饵,教唆她窃取檄文以送官。
事觉,甫钦绞si,李瑜见鞠。
议政府、六曹启:“瑜之谋逆,余党皆已伏辜,瑜以首恶不可独免。请赐si。”
弘珠知晓此事,但她已无入g0ng机会,只好急忙叫来郑显祖,请他以辽太祖故事,劝今上赦免叛乱之弟。
“耶律阿宝机经三次诸弟之乱,都未杀si一个手足,可见其信心与x怀,一定要对主上强调这点啊!”首yan欣赏此类君主,想必会很乐意效法。
她对李瑈的了解果然奏效,很快,王命桂yan君李璔以辽太祖故事赦之。
然群臣更启:“辽何足法?今日所法周公耳。瑜之始反,若正典刑,必无今日之事。安知后不如今日乎?”
反复几次,今上皆不允。
凡懂政治一二者皆知,一个活着的、誓si谋复鲁山君的王子,对于所有因篡位而受益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威胁。
以锦城世宗嫡子的身份,不难一呼百应、x1引无数对现状不满的人。
若他卷土重来,使废王复位,那么支持李瑈的一g人,将来必遭报复和清算。
是以就连让宁大君等宗亲,都累请置瑜法,以绝祸根,以定人心。
今上思考多日,终命李瑜赐si,鲁山岳父宋玹寿处绞。
锦城押于安东狱,一日逃脱,金吾郎负责治安的官吏及府使惊惧鸣钟,动众大索而不得。
谁知大君却突然现身,谈笑自若道:“我真逃矣!汝等虽众,我若逃避,则汝不得寻追矣,然众人si不如一人si之为便也。”
遂整衣冠,据胡床类似马扎子而坐,金吾郎令其向西汉城方向朝拜,李瑜却言“吾君在宁越”,北向痛哭四拜,乃就缢。众莫不怜之。
锦城既命绝,今上怒而革其宗籍,顺兴府府人亦多坐si,当地竹溪水尽赤。
可见他一厢情愿的牺牲,并未起到半点作用。
“锦城叔父啊!。。。”弘珠读到描述当日情景的信,已泣不成声、肝肠寸断。
诸王子中,她最欣赏这一位,非单为其雅量高致、出辞气无一点之尘,更是因冥冥中觉得李瑜是她的另一个自我。
他的天真、执着、正直、理想主义而不惜命,正是她若身为男子当有的德行。
她虽不如他那样清明纯粹,但仍倾慕这样舍生忘si的人,她因私情而迷失于yu海,却最终落到情义两失的境地。
哭了半日,公主觉得累了,才饮了几口参汤,突然失手落下匙羹——他已经杀了锦城,那弘暐。。。还会远吗?
鲁山君被流放后有两首诗传世,一首为:
月白夜、蜀魂啾
含愁情、倚楼头
尔啼悲、我闻苦
无尔声、无我愁
寄语世上苦劳人
慎莫登春三月子规楼
另一首为:
一自冤禽出帝g0ng,孤身只影碧山中。
假眠夜夜眠无假,穷恨年年恨不穷。
声断晓岑残月白,血流春谷落花红。
天聋尚未闻哀诉,胡乃愁人耳独聪?
李弘暐自bjg卫,想必是对自身的结局已有预料,他虽不甚聪敏,但直觉还是准的。
果然,锦城si后才几日,鲁山薨殂的消息便传到京师。
“是鲁山君闻锦城大君的si讯,过于哀伤、不忍独活,才自缢而卒了。主上殿下会礼葬他的,公主殿下还是节哀吧。”使者安慰。
勇儿虽听不懂大人的话,但孩童的本能已让他开始大哭,弘珠一番强撑后仍晕倒在地。
有人暗中相告,是郑麟趾、申淑舟等请处置鲁山以绝民望,今上遂从之。
其实,即使是不懂政治的人也不难猜到,鲁山一日存于世间,便一日是对李瑈称王正当x的威胁。
锦城已诛,但日后仍会有别的宗亲大臣,以光复上王为名兴兵勤王。
卿不si孤不得安,从首yan有不臣之心时,叔侄二人就注定你si我活。
弘暐是如何si的,坊间有不同的说法,但她始终不敢听取细节。
传说他遇害之夕,乘白马腾蹋上东谷去,路遇村氓伏谒道傍问:“官家将向何处?”
鲁山故谓:“吾将游太白矣!”
哎,希望他的魂魄可以恣意仙游于太白山吧。
所以,李瑈最终还是食言了,他对自己的喜欢,根本不及他对权力的热ai。
是她太傻、太一厢情愿了,以为他当日的承诺真的能作数。
细细想来,即使他答应自己时是认真的,以日后的形势、群臣不断的进谏,一个已经杀了两个同母弟的人,难道就会为了对见不得光的情人的赌咒,而放弃除掉危及自身的根源——一个并无感情的侄子吗?
公主大病一场,半月内只能以米汤延续,等病愈时,已经形销骨立了。
至此,她已无法再面对今上,更不想留在风声鹤唳的汉yan了。
她命家僮连夜收拾行装,奔赴光州——郑悰被软禁的所在。
驸马住处,墙外设有高栏,且以鹿角锁外门,严防任何人与之接触。
这一两年,他瘦了许多,胡须也不打理,显得颇为落拓。
弘珠见状,未出语便哽咽。
“人言书生不可与图事,果然。”半晌,她才用克制住情绪,说了句鄙人听不懂的汉文。
此举是为了维护王室的尊严,且骄傲如她,即使沦落至如此荒莽之地,亦不想于看守者前露出仓惶之意。
“殿下别来无恙否?”郑悰闻言腼腆一笑,她的意思他怎会不懂。
她找了一处居所住下,同时写信给王后,恳求能与丈夫同住。
“殿下,驸马那里十日才补给一次食物,其他穿的用的更不知道缺多少,您怎么能住到那种地方呢?”丹儿劝道。
“我不是从府中带来了很多吗,怎么会不够用?”
“您走得这么匆忙,带的东西本来就不全,现在这些恐怕也用不了一两年。。。”
不久公主得到批复,被准许与驸马团聚。
新宅不小,但苦于不能外出,且她自小惯用唐物,如今在这穷乡僻壤,只能用那些粗糙的土物了。
丹儿不住地抱怨,似在替她鸣不平,弘珠却难得地平静,安平、锦城、鲁山等皆si,她若照旧锦衣玉食,夜晚又如何能安眠。
二年过去,勇儿早慧,已能识得不少汉字了。
天顺四年约1460年冬,今上处si毛怜卫酋长浪博尔罕一家十六口。
次年春,又打si其为父报仇的漏网之子阿车b。
他以此为契机,八月渡图们江,扫荡nv真毛怜卫,遣诸将分道攻讨,穷其窟x而还,剿杀四百三十余级,焚荡室庐九百余区,财产俱尽,杀获牛马千余。
朝野皆以此举为平定北方,但只有弘珠知晓,英主亦是在报当年的一箭之仇,而找人试图s杀他的自己,或许从未得到真正的原谅。
他的杀戮,亦是对她的警示和惩罚。
不久,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简陋的满月酒刚办完,一道旨意便从天而降,言当日驸马图谋拥立锦城大君,罪当处si。
“不是锦城的事已经过去了吗?为什么四年后突然要赐si驸马?一定是你们弄错了今上的意思,我求求你们先不要这么做,让我回汉yan当面求主上开恩,他一定会收回成命的!”公主徒劳地求着前来的官吏。
“殿下,臣以后不能再陪伴您了,您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郑悰神se淡然,换上崭新的朝服便要离去。
“我此生最荣耀的事便是能娶你,而最遗憾的也是不能保护好你。我si后,请你一定要为了我们的儿nv珍重自己,中g0ng殿偏ai于你尤甚,她一定能答应让你回汉yan,你切勿为了赌气而久留于此。”成年后,他极少对她不用敬语,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次。
丈夫si后头七,新生的nv婴也随之而去,人母抱着她小小的身t笑中带泪:“世间nv子不幸者众多,你现在去找父亲也好,省的来日像我一样苦痛。”
两月后,敬惠公主祝发为尼,yu与青灯古佛相伴,度此残生。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弘珠低声念着《心经》,不觉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今日是勇儿来庙内探望的日子,她心甚雀跃,他是这清苦孤寂的两年中,唯一b佛祖还要光明的存在。
她固然可以还俗,但只有自nve式的苦行,才可略微抵消无尽的恨。
刚开始的那阵,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si去的至亲,一个个游魂般在天地间飘荡。
她崩溃得想大喊大叫,甚至想跳下悬崖一si了之,但是有一gu什么力量拉住了她。
是对勇儿的ai吗?非也,若子nv注定苟活于世,她宁愿杀了他们再自杀。
是不甘吗?大约是,是对背信者的憎恶与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懑。
她平生最恨背信者,而这背信者既是李瑈,也是为ai放弃刺杀的李弘珠。
她问罪无门,既无法原谅他,也无法原谅自己,杀不了他也不甘自杀,因此便在失眠、悔恨和等待中度日。
“您尘缘未了,注定还是要离开这里的。”寺院住持对她说。
越二年,敬惠公主被令还俗,并恢复其宗室身份。
头发还未长长,内需司就建造了新的宅第,今上又赐还驸马的地产财产,还额外赐了许多物品和五十口奴婢,下令给她一品禄的待遇以度余生。
暮春之际,弘珠重返汉yan。
回京第一件事,自然是进g0ng谢恩。
久未入大内,王g0ng还是记忆中的王g0ng,她却不再是那个高傲自负的公主了。
“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王后拉着她的手,满眼泪花地慨叹。
“这次是两个大臣先上奏,对主上说郑悰参与谋逆时,你在汉yan,根本对此一无所知,怎么能因此怪罪你呢?我又趁机劝他,说不能让先王的nv儿明珠蒙尘,留在那样的穷乡僻壤过一辈子。这不,总算是又看到你了,否则我的良心怎么会安哪。。。”尹氏热泪盈眶,她才被群臣上尊号“慈圣”,可见其公众形象之美好。
弘珠知她实是好意,但无法感念她的恩德。
癸酉之际,她亲自为丈夫披甲上阵,送他走上这条血腥的道路。
首yan称王仅两年,十九岁的懿敬世子李暲就暴毙,坊间流传有不少说法,称他杀人太多遭了报应。
慈圣王妃想必也听过传言,而她对自己的怜悯和补偿,难道就没有赎罪的意味吗?
“敬惠姐姐,你真美!”趁着中g0ng殿没注意,年少的新世子对她说。
“邸下。”公主微笑,表示谢意。
李晄为今上第二子,也是仅剩的嫡子,虽只有十四岁,但乃父之风已显。
“我的两个姐姐虽然也是公主,但b起你来简直如尘土一般。不如,将来你嫁给我做朝鲜的王后吧!”少年天马行空地说道。
“邸下。”弘珠觉得好笑,只以称呼表示微微的谴责。
“我是说真的,我从见过你这样美的nv子,且已厌倦了那些功臣的nv儿。我是朝鲜将来的王,我应该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
“世子!”王后听到后一句,不禁回过头质询。
还未及细问,众人就被今上派来的内官打断,说是主上殿下要见新返京的公主。
该来的总算来了,弘珠已做好准备,打算用冰冷的心,去压住沸腾的恨。
她携子入一偏殿,而今上就坐在那御座上,身着绣五爪金龙的龙袍,俨然一副君临天下之姿。
她缓缓跪下,行稽首之礼,年幼的勇儿也学她,用稚neng的声音叫殿下。
“你只有这一个孩子吗?他叫什么,今年多大了?”王开口问道。
“是,这是臣的儿子。他叫勇儿,今年七岁。还有过一个nv儿,已经夭折了。”公主平静答道,听不出半分怨怼之气。
“勇儿,抬起头来,给寡人看看。”他说寡人二字极自然,大概是早已习惯这个自称。
“殿下!”男孩不懂g0ng中规矩,又因吃了好些糖而兴奋,g脆站起来打量起王。
勇儿眉清目秀,与外祖父面貌肖似,眉毛更是遗传了李氏,是英武而浓密的剑眉。
李瑈也注意到这一点,注视了这孩子许久,终于恻然道:“文宗子孙,为汝一人耳。”
声音里,颇有怅惘悲伤之意。
他将勇儿招去,置于膝头,顷刻便唏嘘流涕起来。
记录的两个史官面面相觑,没想到一向冷血果决的王,竟突然如此无法自控地失态。
弘珠见状,低头无声地讽笑。
在杀了弘暐后哀叹父王后嗣的凋零,犹如狼在吃掉了羊后为其si而哀泣,何其虚伪、何其残忍、何其可笑。。。
笑着笑着,眼角涌出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流到下巴,将优雅的妆容弄得一片狼藉。
该笑的是她,该哭的也是她,是她一直深陷牢笼而不自知,试图以智免弘暐等于大戮,妄想李瑈会因与她的情谊而手软,更以为她做的选择能够于事有补。
从一开始,他的路就已被上天定下,他ai她与否,根本只是细枝末节而已。
只是,她所ai之人、想要守护之人,通通都因他而失去了。
“这孩子,就叫眉寿吧。”弘珠突然被今上的话惊醒。
“希望他能长命百岁,不要像先王那样早走。”
“殿下,别光顾着高兴,要先向主上谢恩啊。”一旁的宦者善意提醒。
“圣恩——浩荡!”回过神来的她按规矩跪下。
“眉寿啊,从此以后,你就侍奉在乽山君身边吧。”王00他的头,温柔说道。
乽山君李娎为先世子次子,是主上最喜欢的孙辈,此举无疑是极大的提携和恩赏。
若为眉寿前程记,与一个得宠王孙一起长大,必然是显贵荣华的可靠保障。
然而公主也晓得,儿子去了乽山君邸,也就成了一名人质,以防她为叔、弟、夫报仇,做出什么危害李瑈的举动。
他果然是做事不留隐患,但此举未免也有些高看她了,如今早已失势的敬惠公主,又能于政治上做出任何事来吗?。。。
失去了眉寿,弘珠的生活一下空虚起来,一日突然念旧,与丹儿去了儿时常去的一家汤饭店,却意外听到有人在议论故人。
“匪懈堂生x浮诞,好古贪胜,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被收拾。”一个两班模样的人0着胡须道。
匪懈堂乃安平大君之号,她听到不禁抬头。
“哎咿咕,当时他听说我很有名,还专门请我去赴宴呢。我去了后赓和了好多诗,匪懈堂对我可是很敬重呢,而且还亲自送我出门,约定后日再会。然而我夫人却说:‘王子之道,当闭门麾客,谨慎无他,岂有聚人作朋之理?其败可待,汝勿与交。’那之后他再三召我去,我都回绝了,然后没多久,这倒霉家伙就败si了,我们一门上下都很佩服夫人的藻见哪~”另一人半是感慨半是炫耀道。
听其言语间多有嘲讽意,公主不禁大怒,拍案斥责道:“先王初即位,主少国疑,匪懈堂独忠于王室,癸酉之际以身殉社稷。其忠烈昭昭,天地可鉴,虽智术短浅,不能有为,但岂尔等望风贰臣可轻薄哉?!”
对方见她nv流之辈,并不以为然,但此事涉及谋逆宗亲,不适于公开场合多说,于是骂了几句“真是个没有见识、不知尊卑的泼妇”后,都悻悻而去。
“殿下,您大声讲这样的话,会不会惹来麻烦啊?”丹儿忧心忡忡。
“那位不会因为我讲的话而杀si眉寿的,我儿如今是乽山君侍从,又有慈圣王妃撑腰,我无需为其担心。至于我自己的si活,这样狗一般靠人怜悯为生,着实也没什么意思。。。”
谁知当夜王便微行至弘珠宅邸。
“敬惠啊,说老实话,你一定很恨寡人吧?”
“您既然知道答案,又何必来问我呢?”她撇过头去,冷冷答道。
“你恨寡人是自然。但是。。。”见她一脸的不屑,他没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在这样的深夜,寡人又何尝不恨自己。”李瑈自嘲道。
“殿下请回吧,我们虽为叔侄,然男nv大防不可不忌。”她还沉浸自己的ai憎里,没看到眼前的危险。
踌躇片刻,今上起身,压住毫无准备的公主,粗砺的大掌固定住她的纤手。
“我那日见你,就已经难以把持,你今日又说了那样一番话,叫我怎么能不来。。。”粗重而不连贯的呼x1,已将b0发的q1ngyu淋漓展现。
“公子,他会朝鲜话,讲的很好呢,汉文也jg通,你们先聊我去拿纸笔来。”
商人跟来人说了几句,那陌生人便走进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