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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脑震荡

 

晚间七点半,高级住院部的走廊上恍若凝胶似的静谧被打破。这一层楼算上护士和病人不超过五人,因而鲜有引人注目的动静,顶多传来一声混着浓痰般的咳嗽声,便能响彻走廊。

哒,哒,哒,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富有节奏感,如同小步舞曲渐近。与舞曲的主人擦身而过的护士都忍不住侧目。此外,还有一个更为轻巧而欢快的脚步声夹杂其中,伴着舞曲一道向走廊尽头的一处病房走去。

梁律华正松松垮垮地穿着护士给他的浅色病号服,斜靠在病床边的沙发上看书。病房的空间宽敞得不太像话,除了床以外,还设有一间宽敞的洗手间,私人淋浴间与明亮的洗手台堪比五星酒店。书桌、沙发等硬件一应俱全。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会员制会所更为合适。

虽然和朱易强调了很多次自己已经完全没事了可以出院工作,但朱易坚持让他在这里呆满两周,甚至更久。理由是不想让他在董事会面前暴毙而亡,那样非常丢人。梁律华只好赋闲在这一处不知该说是度假村还是监狱的隐居所,度过自己十几年以来最长的假期。

门被敲了两下。在看见来客之前,他便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不由得一个激灵,半瘫着的姿势转变为出席高层会议的架势。

他扣上了散开的第一颗扣子,还调整了并不存在的领带,然后才清了清嗓子说:“请进。”

美丽得有些晃眼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比起容貌的惊人,更抢眼的是那张脸上的盈盈笑颜。

“郑小姐……”梁律华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一样飞扑过来的东西正好砸在怀中。他头晕目眩地低头,看着怀里笑嘻嘻冒着光的大眼睛,还以为出了幻觉。

“律哥哥!”清亮的声音把他的神智唤回来,一双小手紧紧搂着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上来,铺天盖地的热情差点让梁律华趔趄着倒退几步。

“律华,实在抱歉突然来打搅。”郑菲菲放下手里的几袋子名牌补品,把长发撩在耳后浅笑,“听说你住院后,小光一直嚷嚷着要来看你,怎么拦都拦不住,还威胁着说不上学了。”

说完后温柔地训斥缠在梁律华身上的小男孩:“梁慕光,不准这么没礼貌,哥哥身体不好,你要小心对待他。”

“没关系,我知道小光不是故意的,”梁律华努力维持着重心,报以微笑,“难为郑小姐费心了,还带这么多东西过来。”他顺手摸了摸怀中毛茸茸的脑袋,修剪过的短发有些扎手。

梁慕光听了妈妈的话有点不高兴,撅着嘴拉梁律华在沙发上坐下,不说话,直瞅着梁律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看得梁律华身上发毛还没完。

梁律华拉拉慕光的小手:“小光,今天有好好在学校读书吗,怎么突然跑过来看哥哥了?”

梁慕光五官长得像妈妈,完美继承了一张俊俏的脸,因此一举一动都显得可爱。他晃晃小脑袋:“为了来看律哥哥,今天我在放学前就把所有作业做完啦!老师夸我做作业速度特别快!”说着说着就伸出手来努力够什么东西,梁律华本能地俯下身,梁慕光的手却伸向他的额头,径直碰了碰他额角的伤疤。

“梁慕光!”郑菲菲试图制止他的无礼行为,梁律华却无声地说“没事”。

被烟灰缸砸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疤痕,前几天刚拆线,形态却犹如细细的红色蜈蚣一般丑陋。

温热的小手带着好奇轻触着伤疤,却比想象中疼无数倍。明明这些天来都毫无感觉,被小光的手摸了摸,一切想要遗忘的场面统统被唤起,奇怪的感情在心中涌动。当着他人的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慕光的眼睛里流出怯意:“律哥哥,你的额头是怎么回事呀,这么大的伤疤,是不是很疼。”

梁律华挤出笑容:“不疼,是因为过马路的时候不当心,被车擦到了而已,没什么大事。”

梁慕光是父亲与郑小姐生下的孩子,前段时间刚上小学。虽然不与梁律华住在一起,但是意外的非常黏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梁慕光在学会叫爸爸之前率先学会了叫哥哥,在双语幼儿园的绘画课里画了四个人的全家福。他似乎是把梁律华与父母牵连起来的唯一纽带。

梁律华对这个孩子的感情自然也十分复杂。虽然尽量地与这个小自己二十几岁的弟弟保持距离,但是依旧没办法做到彻底切断交集,只要见了面这个孩子就会跟牛皮糖似的贴上来,怎么甩都甩不掉。

无法冷酷对待梁慕光的理由,或许与伤疤被触碰时的怪异感受是一样的。原因无一例外都导向了一个人。

“你爸身体不太好,所以今天就没过来。”美丽的女人挨着他坐下,用亲切的口吻同他说。梁律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担心一不留神就会被这两个漩涡吸进去,便装作专心致志地看着慕光在不远处翻着他的私人物品,囫囵摇摇头:“没关系。”

郑菲菲也将目光投在儿子身上,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捂着嘴轻笑:“这孩子不跟他爸爸亲,在我面前话也少,连从小看到大的保姆也养不熟。我以为是小光天生就内向,没想到在你面前活泼得很,要说吸引孩子是一种能力的话,在我身上可是稀缺的很。我可真是羡慕你。”

她的手指上戴着一个设计简洁却不失大气的钻石戒指,在阳光下一闪闪的,有些刺眼。

梁律华赶紧否认:“哪里的话,郑小姐能生出这么聪明懂事的孩子,我羡慕还来不及。”

郑菲菲的眼尾因笑意而上翘:“你羡慕的话就去自己生一个。”

换做是别人说这种话,梁律华只会丝毫不拖泥带水地与婚配这件事撇清关系,冷淡回绝对方,甚至还要羞辱对方一番。但这是父亲的女人,还有孩子在场,他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说出重话,只得尽可能委婉道:“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目前想专注于工作。”

郑菲菲大笑了两声:“你还不够专注于工作吗,上一个说出这种话的人最近已经屈服了。就是我那表哥,郑崇义,你知道的,工作狂,特老实一人。

梁律华知道郑崇义。他是郑仕雄的亲侄子,虽然离权力中心仅有一步之遥,但因其老实懦弱的性格,担任不了什么关键的岗位。目前是蓝旗会注资、郑仕集团旗下瑞里药业集团的总经理及代表人。之前两人在活动中打过照面,在郑崇义畏畏缩缩地与他问好时,梁律华眼尖地发现他衬衫的第四颗扣子扣错了。

郑菲菲就此人侃侃而谈:“大学时同学去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吓得差点尿裤子,最后假装说自己喝醉了要吐,慌忙跑了出来,你可不知道那场景有多可笑。还有我们一起去泰国那次,那时候他已经毕业很久了还找不到女朋友,几个男的拉他一起去妓院,他一见女人就吓坏了,找的人捣鼓了半小时都没见他硬起来……”

梁律华漫不经心地间或点头来附和她。

“就算是再怎么不中用不开窍,三十好几的人了,最近终于说定下来了,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你应该认识,我记得你们是朋友,”她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起来,指指点点半天终于得出了答案,“是殷董事的女儿,好像叫殷雪?我没记错的话。”

梁律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提了提嘴角的肌肉,却挤不出半点笑意:“她要结婚了?”

“对啊,最近刚定下来,你没听说?”说这话时,她意义不明地把手放在梁律华的膝盖上,像是安慰,像是试探。而梁律华呆愣地看着梁慕光扒在窗台上,努力把身子向外探,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小光,那里危险。”他起身把小男孩从窗前拉回来,自己说话的声音却十分遥远,好像透过窗纱的缝隙漏到了半空。

梁慕光的表情有些奇怪:“哥哥,你抓得我好疼。”梁律华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像钳子一般紧抓着慕光手腕。

郑菲菲带着孩子离开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心跳过快了,振动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空旷的房间。不,只是沉重地敲击他的鼓膜而已。

他站在窗前给殷雪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铃声播放了好几遍,正当他松了一口气觉得没有人会接时,电话却接通了。

殷雪好像是在参加活动,电话那端吵吵嚷嚷的,混杂着人声与音乐声,还不乏觥筹交错的叮铃桄榔声。

殷雪像是要把声音突出重围似的高声说着:“梁律华?什么事?”

他把手机扣在耳朵上,压低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你急吗?你不急的话我晚点跟你说,这里吵……”

他却再次开口:“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背景音依旧喧哗吵闹,对面的声音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过了许久,女人的声音不耐烦地回复:“有什么必要跟你说?你想要参加婚礼的话,我会第一个给你送请帖。”

梁律华无语凝噎,很想把手机扔出窗外,却坚持问下去:“为什么?”

又是沉默许久,他静静听了长达十秒左右的喧哗声,夹杂着极轻的叹气声。殷雪的声音变得很低,语速又快又含糊:“我怀孕了。再不结婚就要显怀了。就这样吧。”

还没来得及追问任何,电话被挂断了。可单这一句话的力量不啻于地雷在脚下引爆,满腹的疑问又致使他被筑进水泥中动弹不得。

显怀是几个月?大概是三个月左右,三个月前,他们还在保持关系。他带套了吗?他努力搜索着一切印象,可混沌的思绪却让他想不起来任何准确的细节。

绝对不可能。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做这种胡乱的揣度,可天花板好像不受控地压下来,沉沉砸在脑袋上,太阳穴如同受到重击一般发疼。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被抽空了。他大口地喘气,手指抠进沙发里。脚无意识间踢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巨大的响动。

朱易打开门匆忙跑到梁律华身边,扶住他紧张地问:“哪里不舒服?”

梁律华死死掐着他的肩膀:“我头痛,快给我止痛药”

梁牧雨把药一盒盒放上货架,再拖着小推车回到仓库,叠起来以后摆放整齐。今天他不值夜班,收拾完毕再与后来的同事交班,就可以回家了。

他拿了一个纸杯,在自动饮水机里接了一杯冷水,从包里掏出一只塑料制的半透明药盒子。自从晓琪发现他包里总是满满当当地装着一盒子一盒子的药以后,就送了他这么一样东西。他向晓琪解释,这些都是维生素还有保健品。晓琪没回话,告诉他可以按量把药片装在这个小盒子里。

他忘了晓琪的专业就是这个,撒这种掩耳盗铃的谎有什么用呢?但是晓琪不追问,他就当作她读不懂药盒子上写的奥氮平、阿普挫仑、奥沙西泮还有盐酸丁云云都是些什么意思。他一开始觉得浪费药可惜,就像吃饭一样一天吃三十几粒药片。但是副作用也随之产生:他开始记忆力衰退,老板前一秒和他说的要去门口接送货的车,后一秒他就忘了。

不仅如此,一吃药他就犯困,万一在夜班前吃了药,一整晚他得靠抽自己耳光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和他一起值夜班的药师吴姐从外面回来看见他脸颊通红还大惊小怪地问他是不是感冒了。

晓琪偶尔、不,是经常来看他。他严重怀疑她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是不是有什么错误的理解。他其实完全没事,除了经常犯困和不怎么吃得下饭以外,一切都很正常。

值夜班的时候,晓琪总是给他送夜宵过来。红烧排骨,猪肉玉米饺子,还有炸酱面加上荷包蛋。每次晓琪一来,一起值班的同事就有福了。他们有时候会问他,方晓琪是不是你女朋友。这时候梁牧雨就会如临大敌一般连连否认,怎么可能,我哪配让晓琪姐当我女朋友。这么一说,他们就更加穷追不舍了,人家都天天给你送饭了,还不迟早是你女朋友?

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晓琪姐就像是我的亲姐姐一样。旁人听到这话都露出好戏谢幕般的遗憾表情,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包括老板在内,每当有人开始撮合他和方晓琪,他就真心觉得自己不配。一想到这点,就觉得食不下咽。

他委婉向方晓琪转达了这点,她却说,这些东西都是家里吃不完的,或者是食堂里顺便带过来的,叫他千万别放心上。

不仅如此,方晓琪还帮他照看母亲。明明她自己工作也很忙,却一有空就来看望林春雅。帮她洗衣服、煎药,还带她下楼晒太阳。

心情不好一定要告诉我。方晓琪总是往他碗里夹一筷子菜,然后装作不经意地说。

其实,他吃了几天的药以后就自作主张把药停了。他耐受力挺好的,大量的药一开始吃着有点恶心,但后面就好多了。最主要的是他不想再像个老头子似的成天忘事儿,也不想冒着发胖的风险治愈根本不存在的病。身体内隐秘的转变令他觉得恐惧,于是把成堆的药扔进马桶,全部冲掉后他觉得舒畅多了。

最重要的是,在药物之外,他已经摆脱了唯一一样会让他感到痛苦的事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再能够牵起他的情绪波动,没有任何东西再能够使他难过伤心快乐或是喜悦。他已经把那样东西,把那段记忆深藏在心底。至此,一切都很安全。

他在药店干满了一个月的活,过着平静到令他受宠若惊的生活。直到李志出现为止。

那天晚上九点半,他正在柜台后面,借着灰暗的灯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一本药理学入门读物。吴姐去隔壁水果店找人唠嗑了,只剩下他看门。

书页上突然笼罩上阴影。阴影主人粗声粗气地说:“有什么劲大的止痛药?”梁牧雨懵懂抬头,还没开口便已对上一张额上沁满汗珠的脸。

那人看见他显然也是一愣:“梁牧雨?”

梁牧雨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书哗哗地自动合上了。他本能站起身,眼神却不自觉移到了这人缠满绷带的右手上——不,那处已经不能称之为右手,而是光秃秃的手腕。他猛地向后靠在药柜上,玻璃柜被他撞得哐哐作响。

“哥,你,你的手”梁牧雨说得断断续续的,“怎么回事?”

“多亏了你的好哥哥,”李志抬了抬“手”,脸上先是嘲讽再是苦笑,渐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起来,我这样还算是幸免于难呢。”

梁牧雨显然被吓得不轻,脸都白了,声音也在发抖:“什么哥哥我不懂你说的”

男人着急冲他怒吼:“先给我药!他妈的,婆婆妈妈的,你不是在这工作吗?”

梁牧雨苍白着脸去外面找吴姐,拉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吴姐回来给李志开药。吴姐还没嘱咐注意事项,李志便猴急地吞下一把药。吴姐语重心长劝道:“年轻人,药可不能这么吃啊”

李志一抹额上的冷汗,狠瞪她一眼,嘴里命令:“梁牧雨,出来!”梁牧雨浑身一颤。

吴姐看着畏畏缩缩的梁牧雨,警惕道:“这人你认识?”

梁牧雨勉强笑着看李志气势汹汹的背影:“没事的,吴姐,是我一个表哥。”

他追出去,李志正在门口狠狠抽烟。他那只空荡荡的手腕藏在宽大的衣袖下,左手正拿着烟狠狠地吸着。

梁牧雨在他身后嗫嚅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你说,你说这是我哥干的吗?”

李志往地上啐了一口,好像是对着梁牧雨口中的“我哥”身上吐了一口痰似的。

梁牧雨看起来摇摇晃晃地要倒在地上了:“对不起,哥。他,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你觉得生气,我赔你好了。”

“赔?怎么赔?你砍掉一只手给我接上吗?还是你再卖一次屁股?可兄弟们都被梁律华那个畜生给阉了啊!”李志气得差点笑出声,用仅剩的一只手揪住梁牧雨的袖子,因为来往路人招致过多的眼光,马上就松开了。嘴里还在低声咒骂着:“妈的还真是斩草除根,小贱人,跟我去老大那里,有你好看的。”

梁牧雨快要被吓哭了。他战战兢兢地跟在李志屁股后面,一点都不敢反抗。个儿那么高一人,缩在矮他一头的肌肉男身边像个怂包似的。

又是那块闪着五颜六色光的led字块“金融咨询”,梁牧雨被李志一只手半是推搡半是踢打赶上了楼。楼道里的破灯一闪闪的,像是故意混淆人的视线。

他被揪着头发带到一间空旷的房间里。陆兴穿了一间飞行员夹克,显得肩膀宽阔倍儿有型。他嘴里哼着小曲儿,身边跟着几个小弟,正在打室内自制高尔夫。叉开腿,小臂摆动着挥出空杆,随后看到了门口的梁牧雨和李志。

“哟,稀客啊,”他哐当一声扔下杆子,兴冲冲过去,挤开李志,给一脸惊慌的梁牧雨大大的拥抱。

梁牧雨突然就不会说话了:“大哥,我,我”

“别你我了啊,老弟,这些天都藏哪儿过好日子呢?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陆兴亲亲热热地搂住梁牧雨的肩膀,搓搓他冰冷的脸颊,把他带到刚才打球的位置上。重新持起高尔夫球杆,摆好架势。李志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陆兴一个狠瞪逼退。

陆兴往梁牧雨被揪得像杂草丛似的脑袋上梳了几把,安抚道:“别怕,啊,在这儿谁都不敢惹你。”

梁牧雨一直佝偻着的脊背这才稍稍挺直了一些。他极小声地问:“对不起,老大,我哥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道歉。”

陆兴挑起一边的眉毛:“道歉?道什么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是个乖孩子,什么错都没有。”

梁牧雨感激涕零得想要跪下磕两个响头。他抹着眼睛问:“老大,前段时间我看见坤哥在路边被车撞了,他现在还好吗?”

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陡变。但提问者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对劲。陆兴并未马上回答,只见他高举起球杆,却久久没有挥出。

他盯着地上那颗梆硬的白色高尔夫球,看起来甚为不满。那白色就像从杯中溢出的牛乳,却添加了过多的凝胶与塑化剂,白得虚假,脆得不堪一击。他抬起嗓子中气十足高喊:“王姨!帮我拿颗新的球过来!”

一个细长干瘦的躯体走进来了。如果不是因为那只冒着光的眼睛的话,梁牧雨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一个活人。是的,那只,她只有一只眼。右眼所在的部位只是眼皮遮蔽着的空洞而已,干枯而凹陷。那具干瘦的躯体捧着一颗裹了红布的球走到陆兴面前,恭恭敬敬放置在他原本摆高尔夫球的位置。

当那块布被揭开,除了陆兴和王姨意外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有人捂住了嘴,有人不露痕迹地扭过脸不愿看。但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当梁牧雨定睛看清那颗球时,他的喉头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响动——那颗高尔夫球的真身是一只半腐的人头。

他用尽全力压制呕吐欲时,陆兴正不紧不慢用球杆丈量着这颗过于崎岖过于巨大的“高尔夫球”。胃囊还在翻涌,抬头却悚然迎上陆兴微笑的凝视:“怎么,见到你坤哥了,不高兴吗?”

梁牧雨的心底在尖叫,在嘶吼着想要扯开胸膛崩裂开来,他的影子代替他在晃荡的灯光下扭曲着挣扎着,旁若无人地发出求救声。但他通过影子看见自己笑了。他挤压着笑肌,报以陆兴一个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高兴。”

陆兴满意地点点头,同时用球杆敲敲人头,发出咚咚的闷响。他用下巴示意前方:“作为久别重逢的见面礼,我再告诉你一个更高兴的事。”

梁牧雨的脸已经笑僵了。他带着机械的恐惧笑容望向陆兴手指的方向,但那里除了独眼的王姨以外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他不解地看回陆兴,陆兴却大张开双臂:“surprise!”

梁牧雨不解地愣住了。陆兴看着他迟钝的模样发出粗哑的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弯下腰来,捂肚子指着独眼女人说:“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这一下就不认识了吗?这可是从小照顾你的保姆,王姨啊!王姨!王淑梅!”

“王姨。”茫然的年轻人口中干涩地重复这个称呼,“王姨”

“小雨,你不记得我了吗?”王姨刻意地笑,走得近了点。比起她枯树皮一般的外表,那柔软的声音几乎完全无法与其产生关联。

梁牧雨听到这声音,猛然瞪大眼:“王姨?”

他想起来了,这是那个从小会夸他漂亮得跟小女孩似的保姆。那时他非常讨厌这个称呼,却尚且未产生反驳的意志。只记得在某一天,大概是父母离婚前的前一年,这个长相模糊的保姆突然消失了。

王姨瞅着他,发出干巴巴的笑声:“长大了,还是那么漂亮。”说着上前想去碰他的手,却被他退后一步躲掉了。

梁牧雨心跳如鼓擂,断断续续地道歉:“抱歉,抱歉,那时候我还太小了。”出于礼节他没有再后退,王姨趁机一把捞过他的手,细细抚摸着。他忍不住看向她那只干瘪紧闭的右眼,无法克制地想象着这处无底洞的全貌,是否会是如同无解的回忆一般神秘的洞穴?

老女人的抚摸好像万千只爬虫在他手上搔抓,令他起了满背鸡皮疙瘩,却无法甩开。

这一幕感人重逢的制造者陆兴此时已经厌倦了高尔夫,坐在沙发上喝起了茶。他拿起面前青花瓷制的茶盏,一边揭盖一边唠家常似的为梁牧雨介绍:“你当时年龄还小,没有印象,但是王姨的脖子还有眼睛你都看见了吧。”

他咕嘟喝了一口茶,梁牧雨也看清了王姨的脖子。那里有骇人的一道疤痕,像是被斧头劈开一样,抑或是埋伏了一只巨型的蚯蚓,将她的脖颈至上而下一分为二。

没等到梁牧雨发问,陆兴便慢条斯理地解释:“是梁律华干的哦,眼睛和脖子都是。”

陆兴动作优雅地搁下茶盏:“梁律华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我没比他大多少,不过那时候他也得叫我哥。”

“估计你肯定没印象了。那时候我舅带着我去你们家做客,你才那么小一点,跟个洋娃娃似的,可爱得很。”他伸手比划了一个洋娃娃的大小,将双手摊在梁牧雨面前,好像正在将幼时的他展示给本人参观。

“梁律华倒是一点没变过,不到十岁就整天板着个脸,客人怎么哄怎么逗都没反应,还给人甩脸。”陆兴用指关节有节奏地叩着茶几,“你们老爹叫他给我问好,叫哥,他瞪我一眼。倒是你比他懂礼貌,抢先着管我叫哥、管我舅叫叔叔了。嘿,你叫完他又不高兴了,猛瞪我,拽着你回房间去了,生怕被我们偷了似的。你妈讨厌我,他也讨厌我,这么小就学会看碟下菜,果然是前途无量啊。”

梁牧雨惨白的嘴唇翕动几下:“我不记得了。”

王姨扯着梁牧雨的手也呵呵直笑,独眼流露出慈爱的目光:“这俩孩子都好,生得都好,但不同的人养出来就完全不一样,小雨年龄小不懂事,被人欺负也不晓得。”

手心被汗沁湿一片,他动作僵硬地把手抽出来,往后退了两步,却无法逃出独眼的视域。他壮起胆子反驳:“我没被欺负。”

陆兴喝茶也喝够了,从沙发前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低下头举起手,好像托了个什么古希腊雕塑似的,蓄足了力,声音洪亮地念:“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

声音回荡在墙壁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露齿一笑:“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吕不韦在吕氏春秋里说的。小雨啊,你们生在一个家,却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你可以维护你哥哥,但在这之前,你得明白谁才是真心为你的人,对不对?”

他踱至王姨身边,拿手抬起她的下巴,好像她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玻璃窗内的塑料人体模特,可以随意操纵。那道丑陋的疤痕再次暴露在众人眼前。

陆兴指着这条暗红色的蜿蜒线条给战栗着的年轻人介绍:“王姨从梁律华出生起就开始照顾他,日日夜夜呕心沥血,拿一份微博的工资,也不求什么回报,但最后换来了什么?”他的手指那样用力地戳着王姨脖子前的空气,让人担心那道伤疤随时会被戳破,鲜血会从动脉里再次喷涌而出。

“他在一个晚上溜进王姨的房间,拿厨房里的水果刀,也就是平常给你们切水果的那把刀割断了他的颈动脉,之后还不罢手,甚至捅瞎了她的一只眼睛。”像是在做一场激情澎湃的演说一般,陆兴的声音昂扬而颤抖,看起来要被自己感动哭了,“如果不是救治及时,王姨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梁牧雨感到无形的血液溅了满脸,那血液的质感粘稠而腥臭,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

或许是皱巴巴的皮肤抑制了面部表情的生动性,王姨脸上依旧挂着讨好的笑容,像是聋了一样,对自己的遭遇毫无感触。陆兴满脸悲愤地松开女人,走到呆若木鸡的梁牧雨面前,沉痛宣告:“孩子,梁律华是杀人犯,从十岁就开始杀人了。”

为表安慰,陆兴把手搭上他的肩,向下压了压。没使多少劲,却差点让梁牧雨腿脚一软跪在地上。

他听着这个男人事无巨细地给他讲述,梁康平为了压下此事如何不择手段,花了大价钱要求王淑梅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在他们离婚时,梁律华又是如何为了自保而抛弃了他,选择了荣华富贵的生活,扔他一人在困苦的境遇中

你记得的吧,你肯定记得,家里死了人,天下大乱,那人手上沾血的样子,那人就是个屠夫,只为自己的野兽,而你,单纯又无知,就这样被弃置在他身边,没人管你。这么多年了,你甘心吗?你甘心继续被他们欺负,被你那个伪善的哥哥打压吗

野兽吗,他是只为自己的野兽吗?只为自己的野兽是什么模样?哥哥是野兽而并非人类,那么当他看着动物园里锢于八角笼中的困兽时,会生出怎样的感慨?野兽扭打在一起,纠缠为一体,看着被压制的那一头意义不明的眼神,目光交汇摩擦出电光的时刻里,他在想什么,而自己是否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在想什么?

他只有四岁,那时他只有四岁,记忆都无法成形,概念尚未作用在未发育完全的意识里。

梁牧雨捂住脸,哆嗦着辩驳:“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根本没发生过这种事,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什么也没看见”

陆兴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安抚他:“好孩子,我知道你什么也没看见,这不是你的错。”

梁牧雨稍稍移开手指,却与那颗畸形的高尔夫球对上视线。他跌坐在地上,想逃却动弹不得。

陆兴在他身旁蹲下,搂着他的肩,一手抓起半是骷髅的人头,强行放在二人共同的视野范围内,语重心长,絮絮教导:“你以为这个不幸的孩子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这孩子又聪明又能干,要怪就怪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刘坤死的冤枉啊,这种药不能流通的啊,他偏偏就搞丢了我们好不容易拿到手的样品。要是老老实实回来认错就算了,可他还不肯承认,管自己逃跑了。逃了几个月没找着,最后只有这颗头来见我了。”

他把手中的头扔出去,比起生前,这颗球不怎么有弹性也不怎么灵活,在地上弹了一下就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咕噜咕噜滚远了。

“都怪我,是我的错,是我”

可搭在身上的手却将他绕得更紧:“不,不,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要怪梁律华,怪他把那批美国的新药偷运进来!除了他还有谁能开放这一条渠道?他身居高位却滥用权力去害人,不仅害亲弟弟,连普通人都不放过。你还记得蒋璇吗,很难忘记吧,她也是因为这种药死的。你这些天来投奔的男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犯罪集团头目!”

梁牧雨觉得自己并非身处室内,他被扔到了一座坟场。坟场里杳无人烟,只有无数的墓碑森然排列着,不断有鬼哭狼嚎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可他私下寻找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无尽的暗夜,空气里满是尘埃,不,也许是飘扬着的骨灰,无风无月却铺天盖地,迷了他的眼与耳,蒙了他的心。他已经忘却知觉,不记得什么是恐惧,不害怕只身坐在坟场间,因为尚且有一颗存有人形的头骨陪伴他。那头骨静静待在不远处,一言不发与他对望。

那人头开口对他发出质疑:为什么害我?

那声音如洪钟,在耳道内拥挤得一塌糊涂,让他暂时成了聋人,变了哑巴,听不得一点声音,说不出半句话语。他丢失了身份,丢失了生存的资格,他是生长在乱葬岗的孤儿。

心底唯一的想法打了半天转,终于从口中跑出来:“我想回去了。”

陆兴同情地看着他,往他口袋里塞了一样东西:“回去吧,好孩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可怜的孩子。”面颊上被抹了一把,他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湿了。有源源不断的液体流出来,从凝视自己的女人的目光里,从那颗人头空空如也的眼窝中。那不是眼泪,是自私的种子,是愧意的化身。

梁牧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他显然走不出直线,像是陀螺一样磕磕绊绊地摸索向前,很快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走廊灰暗的灯光中,那人穿着西装戴着眼镜。而自己曾对他无下限的恶语相向。

“你怎么在这里?你还好吗”朱易看着狼狈不堪的梁牧雨大吃一惊,没来得及问罪,想要抓住他问清楚现状的缘由,面前满眼通红的年轻人却像泥鳅一般从他身边溜走了。

这一晚,梁律华差遣朱易去陆兴那里问清楚蒋璇的事情。

秘书忙活的当儿,他松了一口气从车里下来,靠着门夹了根烟。随意察看着周围往来的行人,基本上都是些打扮不入流吆五喝六的小混混还有面色颓唐的中年人。不难看出这一整条街都是中神会的。林里立的店铺也大多有着俗艳的招牌,眼神暧昧的男女揽客者在随处游走。每间门面都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但却肤浅得多,也好懂得多——烂地方出不了太多好货色。偶有人对他投来或畏惧或敬仰的眼光,统统被他无视。只有正对着五颜六色“金融咨询”的那家钉子户杂货店里氛围不同,有个穿着军大衣的大爷带着眼镜借着灯,正一派宁静祥和地眯眼读着报纸。

正打算背着朱易去偷摸买个打火机,一根烟还没在嘴里叼稳,渐进的急促脚步声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一边把烟盒揣回衣兜,一边抬头不耐烦地瞅。那块闪着五颜六色光的led字块“金融咨询”下边跌跌撞撞走出一个人,几乎是从楼道里摔出来。烟从梁律华的嘴里直直跌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那人也看见了他,但面部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脚步不停地打算离去。

“牧雨!”梁律华跑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却撞上苍白带着泪痕的脸。

无力的眼看清来人时,眼中的委屈尽数消亡,转变为恐惧,他踉跄着推开梁律华,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梁律华的手悬在空中。梁牧雨出现在这种地方固然让他愤怒,但那种陌生的眼神却更令他失去理智。意识到已经落下一大截距离,迅速转身上了汽车驾驶座,扭动发动机,一踩油门唤醒车辆,却不小心擦到了一辆违停的电动车,滴嘟滴嘟不堪其扰的噪音大作,像是不识时务地唱起一支喑哑难听的哀乐。

他驱车赶上匆忙逃跑的牧雨,摇下车窗喊他的名字。可声音埋没在车水马龙的杂音里,而梁牧雨像是受惊的兔子,不顾来往的行人,一个劲儿地往前逃窜,也不知是在逃什么。

他逃啊逃,梁律华不厌其烦地追啊追,开快了还得降速,后边的车火急火燎喇叭按得震天响。他却一点不理,一意孤行地以龟速前行。只不过街上车多人也多,看后视镜的当儿就把弟弟跟丢了。

梁律华探出窗外,像是三百六十度监视器一样搜寻半天,发现梁牧雨的背影正忙不迭地转过一个十字路口。眼瞅着他快要消失,他只好闭上眼一个油门追上去,再一个急转弯,周围有人尖叫起来——他撞飞了一个人。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离斑马线三四米的地方,把自己追逐的目标撞飞了。

明明车速不算快,明明只是碰了一下而已,明明红灯时不能过马路梁律华脑中嗡嗡作响,拉了好几次门把手才成功打开车门,像是丧子的老人似的,颤巍巍地走向被自己撞出好几米的梁牧雨。被撞得头晕目眩的梁牧雨手脚并用地坐起身,被一个衣着精致却面如土色的男人用怀抱裹挟住了。

“你跑什么!闯什么红灯!我好久没开车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梁律华欲哭无泪地训斥。责备了半天才发现梁牧雨半边脸被柏油马路擦破了,脸颊上满是血,远处的彩色led灯不断变着色,照在他身上。赤橙黄绿蓝靛紫,赤橙黄绿蓝靛紫,不断变换的廉价灯光下,一副可怜相尽显无遗。

他眼神过了好久才聚焦,却满是茫然环顾四周,好像完全不理解当下的状况。

梁律华傻眼了。完了,这下不会给撞傻了吧。

他跪下来,心急如焚地捧住梁牧雨的脸,连声喊着:“牧雨,我是哥哥。”

盯着男人看了半天,眼瞅着他六神无主急得大冬天满头是汗的模样,梁牧雨竟然嘿嘿笑了:“哥。”

梁律华咬紧牙关,满头大汗地脱掉了溅上了白色不明液体的西装外套,又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拭去脸颊上的泡沫星子。深吸了好几口气,硬着头皮走回了浴室。

他从来没有给狗洗过澡的经验,这种脏得要命的麻烦事,别说提了,他活上八辈子也绝对不会做一次。他不是不清楚大型犬洗澡是怎样的惨状,性格温顺的还好,碰上稍微不听话或是骄横一些的,心里一不乐意就像滚筒洗衣机似的甩毛,把水溅的到处都是。更

进行挑战之前,他在车上委婉地向朱易提了一句:“你给狗洗过澡吗?”

补充了一句限定范围:“大型犬。不听话的那种。”

朱易一手握方向盘,一边面露难色地推了推眼镜:“您要给狗洗澡?”一看后视镜,还以为花了眼——梁律华怀里斜靠着一只不安分大型犬,不,是弟弟,正一刻不停地往他怀里拱,便顿悟其言外之意,客气道:“如果有不方便的地方,我可以协助。”

梁律华高傲地拒绝了他的帮忙,自以为是地徒手上阵,下场自然狼狈不堪。

事情的缘由要追究到几小时之前。朱易黑着脸帮梁律华把那个不中用的弟弟送到了医院,即便他的本意是这种畜生留着等死就好了,变傻了也不失为一件喜事。可梁律华方寸大乱地告诉他自己可能把亲弟弟撞傻了时,他还是忍着不满照做了。

更糟糕的是,梁牧雨的口袋里还掉出了一小包自封袋,里面装着几枚绿色药片。朱易和梁律华一看到这包药片脸色陡变。朱易如临大敌表明这再次验证了这人恐怕是个毒虫,万万不能留,梁律华却沉吟不语,表示要问清楚事情缘由。可从这个呆滞的人嘴里显然问不出半句话。

到医院做了检查,所幸,除了身体部分擦伤之外没有任何内伤,血液里也没有检测出毒品。至于反应迟钝等异常精神状态,暂时没有检测出脑损伤一类的病因,可能是由于重大的精神打击造成的,医生含糊地建议回家观察一段时间,好好休息合理饮食。留院观察一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出院了。

梁牧雨右脸被贴上了纱布,眼神的呆滞在外人看来成了懵懂天真。他傻乎乎地坐在科室外的长椅上等梁律华,同时接受来往病患以及病患家属的观看。朱易站在对面监视他,动用私刑对他怒目而视,而梁牧雨报以纯真的注视,给怨气满腹的秘书搞得更为窝火,凑到他耳边小声威胁:“你要不就是嗑药多了,要不就是戒断反应,不然就是装的,你这疯子。”

大概是识别到了某个令人不快的称谓,梁牧雨嘴角往下跌,伸手以直白的方式推了朱易一把。过于稚拙的情绪表达方式让毫无防备的朱易接连倒退了两步。这一幕还恰巧被梁律华看了个正着,明知是谁先动的手,却轻描淡写地护在梁牧雨身前:“你让着点他,还是个孩子。”

朱易肺都要气炸了。孩子?哪门子的孩子?会对哥哥出手的孩子还是有病的孩子?

看着梁律华嘘寒问暖地带着宝贝弟弟离开,他恍惚间好像看到梁牧雨嘴角弯了一下。是错觉吧,他告诉自己。

从医院里出来后梁牧雨的行为逻辑已经彻底不合常理,不,是从医院里出来后才发现,他被车撞了以后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梁律华不愿意把他交给医生照顾,也不愿在这种情况下把他送回家。自作主张看了他的手机,上面有无数个未接来电。来自药店的同事还有那个医院里的小护士。翻了半天越看越不舒服,干脆把他的手机关机。自家显然是没法回去,里面充斥着太多糟糕的回忆,便让朱易把他们送到集团旗下最近的酒店。

带着牧雨来到顶层常住的一间总统套房,看着浑身脏兮兮的弟弟,梁律华忍无可忍地让他洗澡。

浴室是透明的,关进去半天都不见什么动静,他倒像蒸桑拿似的一屁股坐在浴缸上开始走神。

就不该空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梁律华忍气吞声地走进浴室,指挥他把衣服脱掉。虽然一脸不悦,但梁牧雨也确实听从指令脱了,但他扯了几下身上的衬衫便乏了,半个身子靠在浴室墙壁上开始打盹。梁律华只好耐着性子让他面向自己,一颗颗解开他的扣子。

对,抽出左手,然后抽出右手。就像给小孩子脱衣服一样。

用全身力气支撑着随时随地都想躺下来睡觉的一大个人可不是易事。脱到一半梁牧雨整个人缠住了他,下巴搭在他肩上,全部的重量都压上去。说来惭愧,梁律华不喜欢健身,虽然看起来很瘦,实际上没有多少肌肉。由于缺乏锻炼,等到完成这一道繁琐的工序时,他像跑了一圈一千米似的喘了半天。

往浴缸里注满水,用手试了试水温,还没说可以进去,梁牧雨就性急地一脚踩进去,给他半边都溅湿了。他忍住没有发作,看着他兴奋地往外泼水,用不那么严厉的口吻命令:“停下。”

梁牧雨停下来,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一直看一直看,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梁律华被看得浑身不舒服,恨不得戴个帽子把脸遮起来。

他的眼睛很亮,像一口探不见底的深井,唯有清浅波光渠渠闪动。正是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单单映出一个自己,才显得格外亮,格外纯净,格外令人心虚。就算半边脸蒙上纱布,漏出细碎的擦伤,也藏不住瘦削清秀的五官,在灯光充足的浴室里格外清晰。

仅凭这点他便可以肆意妄为去做很多事,然后被原谅。

看厌了,回头继续把水往外泼,只不过动静小了些。看着汩汩流进下水道的溪流,梁律华无声叹了口气,

梁牧雨冷不防来了一句:“你存心想撞我,我知道的。”

梁律华心中一惊,不着痕迹地抬眼观察。见他依旧专注于用手指玩浴缸里的水,便若无其事地把洗发水揉了两下往他头发上抹,回答道:“我没有。”

“骗人。”

“没骗人。”

梁牧雨不满地晃动脑袋:“骗人,骗人。”头发掉下来粘在额头上,梁律华往他头上轻敲了一下:“能不能闭会儿嘴?老是乱动泡沫会流进眼睛里。”

这一下不重,梁牧雨却流露出伤心的表情,耷拉下脑袋:“你果然恨我。”

梁律华用拇指抹掉他眉毛上的泡沫,干脆地说:“我不恨你。”

“真的吗?”他哗啦从水里挺起身,水从浴缸边缘溢出来,泼得满地都是。

梁律华往后闪了闪,看着满地的水叹了口气,用脚扯过一块毛巾垫着:“你是我弟弟,我恨不了你。”

他一下就高兴了,毫无边界感地拿脑袋蹭他:“哥。”

“还把我当哥呢?”他躲开,毫不客气推远涂满了泡沫的脑袋,避免受到二次伤害。可梁牧雨变本加厉地将双手探出水中去想抱他。梁律华拼命往后躲,差点脚底一滑摔断尾椎骨,两害相权之下只能被湿漉漉的手环住脖子,艰难地承受着这一份肢体相处。温水从梁牧雨手臂上滴下来,沿着他的颈椎往下滑,流过背脊时已变得冰凉。

他压制着怒火:“松手。”那双手依然不知好歹地搂着他。

他抬手去掰,想要蛮力取下这串顽固的枷锁。可无论怎么使劲都毫无成效,还因为用力过猛直直跪在地上,磕出不小的闷响。梁牧雨这才悻悻地缩回手。

终于摆脱双手的牵制,他阴沉着脸站起身,却被拉住手猛得一扯,整个人失去平衡,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跌坐在浴缸里,下半身浸泡在水中,一时反应不过来。

梁牧雨的恶作剧得逞,看着哥哥完全中计的样子止不住笑起来。可梁律华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他呆呆地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被水泡湿而黏在腿上的裤子,还有紧贴在腰上的衬衣,许久都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梁牧雨笑着笑着,渐渐笑不出来了。他无措地看着新注入的一道细流,开了闸的咸水涌入浴缸里,失控地往下流淌。再一看,那来自源于梁律华的眼睛。

梁律华扭头怔怔望向梁牧雨,抬手抹了一把脸,流露出尴尬的表情,喃喃自语着“怎么回事”,一边试图站起来,脚上却像是有千斤坠似的扯着他往下沉,重新跌坐下来。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以落败的姿态沉进水里。

梁牧雨小心翼翼地向朝他伸出手,却遭到了意料之外的剧烈反抗。

“别碰我!”梁律华冲着他大吼。梁牧雨显然被吓到了,一时间忘了把手收回去,就这样惊愕的盯着浑身发抖的哥哥看,看得愣神。

意识到自己的过激举止以后,梁律华的眉眼在一瞬间坍圮下来。他开始道歉,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他一边向梁牧雨说对不起,一边控制不住地掉泪:“对不起,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喜欢衣服被弄湿而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吼你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控制住情绪。对不起,我不想撞到你的,但是我真的很久没开车了,我已经不会开车了”

梁牧雨困惑地看着他抽抽噎噎地道歉,越过二人之间的水域,重新抱住了他。梁律华用力推开他,却看着他的脸再次溃堤。

“我讨厌别人碰我,我讨厌你。”他泣不成声,“为什么要打我,我只是想为你好而已,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非要照顾别人的感受不可,我又不是故意犯错。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抛弃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为什么连你也要为难我啊。”

他哭得像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捂着脸,肩膀颤抖着,已经顾不上被弄湿这件事了,一半的手肘都埋在水里。抽泣声与水面相撞,整个浴室都回荡着他委屈的涟涟哀泣。直到被未着半缕的弟弟拥入怀中为止。他哭泣的节奏被打乱,被他逐渐圈紧的怀抱哽住,扭动挣扎的身体掀起小小的浪花,最终没有成功推开他。

梁牧雨把脑袋枕在他肩上,面对面拥抱着他。二人双腿交叠,双臂相贯,他静静地等他哭完。

浴缸里的水彻底凉透以后,梁牧雨抱着他直接从浴缸里站起来,稳稳地迈出脚步,把他抱出浴室。二人的身份置换了,梁律华成了需要被照顾的那个,要是他亲眼看见这一幕,绝对会大叫着否认自己不庄重的举止。他挂在梁牧雨身上,被裹上一层厚实的浴巾,却还是冻得牙齿发颤,埋在他肩头精疲力尽地哆嗦着。

把他擦干,帮他换上睡衣,盖上被子,在他身边躺下,仍听见他口中在迷迷糊糊地说着讨厌。

梁牧雨慢慢靠近他,脸凑近肩颈上方柔软的部位,狠狠咬了一口。梁律华抖了抖,却没有反抗。

他舔了舔咬出血痕的牙印,悄声说:“没关系,我也讨厌你。”

梁律华的人生在对着弟弟硬起来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他被保姆王淑梅牵着,注视着尚且裹在襁褓里的梁牧雨从产室里被抱出来,如同神明感召,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弟弟只要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足够了,弟弟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实现了全部的价值。

他的存在同时也点亮了梁律华的人生。他充满好奇地感知着这一个小生命冲他笑,张大嘴哭,被他笨拙地抱在怀里,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他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使得自己污秽不堪的灵魂都为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伸手捏住自己的手指,绵软如云朵的触感令自己要落下泪来。

弟弟是天使,弟弟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美好的事物。他爱弟弟,最幸运的是弟弟也爱自己。他第一次学会说话,叫他哥哥,第一次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冲着他走过来,扑通摔在地上,第一件事却是忙着抬头看他,衣服上脸上满是泥巴还傻乎乎地对他笑。

这时梁律华的心中就会被一种狂热的情绪填满,他发疯般想着,如果没有了弟弟他一定会死,他一分一秒都活不下去,他呼吸的理由是弟弟的呼吸,他活着的意义也全部是因为是弟弟。他对那些想方设法接近自己的女孩丝毫不感兴趣,他只想无时无刻不看着弟弟,生怕错过他每一寸生长的痕迹,每一次睫毛的颤动。

跟着父母出去参加宴会时,他透过酒店巨大的落地窗看见弟弟和其他孩子在草坪上玩耍。被一个高年级的大孩子抢走飞机玩具,他得意大笑,弟弟坐在地上大哭。时年八岁的梁律华看着弟弟若无其事地擦干眼泪继续挤进孩子堆里,便单独约那个大孩子过来,神神秘秘地说要给他看一样好东西。他犹豫着不愿意,梁律华便告诉他他会送他一辆更大的飞机。

梁律华把那个坏孩子叫到无人的竹林里,骑在他身上拿模型飞机很狠捅进他嘴里捣鼓着,直到口里盛满鲜血,并告诉他,要是敢说出去下次就把一整架模型飞机塞进他的屁眼里。

弟弟开始上幼儿园,早出晚归。他觉得落寞,常常提前从学校溜出来看弟弟。有一天他放学的时候看着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挨个和孩子们说再见,把他们交还回家长手中。轮到与牧雨说再见时,女老师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这一幕被梁律华尽收眼底,随着身后的蓝黄色小书包一起一伏,弟弟朝自己跑过来,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抬头重新帮他梳理了柔软的头发,尽可能抹去那个女人的手留下的印记。

后来,这个女老师在下班时从地下通道两楼高的阶梯上失足滚了下去,休假了一个月,原因不明地辞职了。据说是收到了很多威吓信,带着血的老鼠还有猫的残肢,给她逼出了神经衰弱。

梁律华在深夜潜入梁牧雨的房间,在黑暗中看着他熟睡的脸。弟弟的脸庞光洁可爱,他的呼吸都为之颤抖,沉默地惊呼着造物主的功绩,赞美天父赐予他如此美好的事物。他夜夜重复着隐秘而张扬的窥视,只因白天作为兄长的凝视尚不能满足,他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贪婪地注视着他,用满怀着各式爱意的情绪一丝不苟地用目光浸润他,那眼神胜过月光的媚色、深夜的神秘。

直到王姨站在门口问:“你在做什么?”

他愕然回头,先是看见那个闯入的女人嫌恶的脸,再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自己撑起帐篷的腿间。

王淑梅三十多岁,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所有人都叫她王姨。

梁律华例行咽下王淑梅递给他的白色药片以后,问她:“弟弟是怎么来的?”

王姨微微笑:“一个男人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就会生下孩子。”

“怎么进入?”

她脱掉他的裤子,指着他发育未完全的部位,告诉他,这是一把扳手。可以拧开女人身体里无穷力量的阀门。

王淑梅从他记事起就开始照顾他了。她喂他吃饭,给他穿衣,带他去公园,后来又接送他上学,和他做爱。从梁律华懂事开始就开始长期服用一种镇定剂——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王淑梅告诉他这是能让人变乖的药。吃了这种药爸爸妈妈就会爱他,不然就会讨厌他。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爸爸妈妈。

他们之间有太多秘密了。很多年以后梁律华才意识到这些根本不是秘密,不过一切都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药戒不掉,秘密的保质期也失效了。

你愿意帮我拧开身体里的阀门吗?王淑梅这样问他。

他当然不愿意。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跪在地上乞求她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双目通红好似要喷出血来。如果让弟弟发现自己并不纯粹的爱,除了一死了之别无他法。

孩子,只要你听话,王姨就帮你保守秘密。王淑梅温柔地说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带他穿过幽深的走廊进了保姆卧房,手从他的脑袋上滑向了脖颈,摸向腰,然后不经意地滑向他的裤子。

你是个肮脏的孩子,我负责抹除你身上的污秽。

王淑梅标榜自己是他的幻想,他的启蒙。她帮他处理那罪恶的征兆,夸他很坚强,不哭也不叫。他知道自己确实如此。她骑着他像骑着一只服刑的雏马,把血涂在他身上,书下诅咒的图腾。

你又恶心又下贱,没有人会爱你,只有我,只有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我不嫌弃你。我是唯一爱你的人。王淑梅伏在他身上,贴在他耳边呢喃细语。

梁律华半点不敢声张,酷刑结束后,他去浴室疯狂用冷水冲洗自己,洗掉几层皮都不够。

他开始想象一只黄色的大象。

那个女人骑在他身上耸动时,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想象着有一只大象居住在头顶,来回走着,沉重的脚步引得他身体里的神经都一跳一跳的,每一脚都好像踩在他的脑袋上。每当身体上的某些部分被触碰,被粘腻令人作呕的液体所玷污,嘴唇,脖子,胸口,小腹,他都想象是大象的鼻子滑稽地在他身上滑来滑去。

这是一只顽皮的大象,也是一只残暴的大象。只要大象的心情不好,他就会把整个身子压在天顶上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呼吸。同时下身受到强烈的刺激,窒息的痛苦与快感总是同时来临。结束时他总像被抽筋剥皮,痛打一顿一般,浑身绵软无力,一心只想求死。

终于有一天,大象背叛了他。大象将天顶踏破,坠落的同时成片如雪崩似的墙皮掉下来,它压死身上的女人也将自己跺成一滩烂泥,随即傻乎乎地站在面前看着自己,得救了却已经毫无气息变成肉酱的自己。

梁律华忍不住笑起来,接着他的视线越过透明的大象,透过门缝与一双多余的眼睛对上了——那双无邪的眼瞳,正好奇地看向自己。

牧雨半夜睡不着来找哥哥,一手扶着门,一手含在嘴里,站在门口,懵懂地看着哥哥被保姆压在身下。

“哥哥?”他小心翼翼地叫,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梁律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坐起身,面对着不明所以的梁牧雨,脸颊上的肌肉止不住地抽搐。他猛的推开王淑梅,奔出房间,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嚎啕大哭,好像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一样。

被看见了,全部被弟弟看见了。唯一的希望也粉碎殆尽。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块擦厕所的抹布,像是藏污纳垢的拖把,他本应该去死的,他抽泣着翻出父亲的剃须刀,捏着锋利的刀片往脖子上准备划下去。

一个矮小的身影推开了门,越过紧攥着的小刀,扑进瑟瑟发抖的梁律华怀里,抱住他的腰,倦声抱怨:“哥哥你在干嘛,我害怕,陪我睡觉。”

小刀啪嗒掉落在地,梁律华止住了哭泣。

他应该推开弟弟的,但那个柔软得像一只棉花娃娃似的孩子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执拗着缠住他,闭上眼睛。

他抱着牧雨回到房间,看着弟弟习惯性地捏住自己的耳朵,安心地呼呼大睡。他一整晚都无法合眼,心里生出的猜测让他从头凉到脚:要是王淑梅有一天对梁牧雨下手的话该怎么办?想象着那个女人向自己可爱的弟弟伸出毒手的情形,梁律华把怀里柔软温热的娃娃搂得更近了一点。

人生有很多种选择。这句话不完全对。人有无数种选择,但是大部分人最终总会走向既定的一条。

梁律华放弃了选择,为了排除弟弟被伤害的可能性,他往王淑梅身上捅了七刀,还觉得不够。当他想捅第八刀时,被林春雅尖叫着拖走扔到了门外。

重重摔在地上,满身满脸的血模糊了视线,看着被扎成筛子浸泡在血泊中的王淑梅,他依然瞥见了一抹她的笑容。即将在无数个夜晚都盘旋在他噩梦中的笑容。

魔女惨笑着,捂着鲜血淋漓的眼睛,嗓音凄厉沙哑地诅咒他:“我是唯一爱你的人!除了我,没有人会爱你!”

那天晚上只死掉了一个人,那就是梁律华。向着王淑梅的整整七刀,刀刀见血,刀刀未伤着要害,对准自己七刀,却刀刀刺向自己的心脏。这七刀永远悬在他头上。悬在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里

他不曾想过,刀子落下去的那一刻,王淑梅这个人再也无法与他分离,而最爱的弟弟则要从他身边被夺去。

如果有人能在那时候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怪物就好了。可他获得唯一的惩罚只有母亲警惕的眼神和父亲赞许的目光。父亲带走了他,并郑重地用无视的行为告诉他,他们是同类。怪物是不会有亲情的,同样也不会有人性,也不会爱他。

分离的那一天,他看着浑然不觉要与他分开的梁牧雨,心如死灰地想着,他该怎么办呀。梁牧雨的身影完全消失时,他甩开父亲的手跪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他在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思念折磨疯了。爱是什么?是奢侈的东西,以特定的人为前提。他失去了药物不能生存,而爱是可以戒掉的毒品。

这之后他再也无法在脱离药物的情况下正常勃起了。没有了弟弟,日子也算能过,只不过唯一获得的人性也失去了。他总是大把吞着药,闭上眼睛,把梁牧雨抹出脑海。

那张无邪的脸,曾经是他的一切。要是他也不再爱他,要是他也抛弃了他他只好再次摸索出一粒药片,生生吞下去。

梁律华的嗓子干涩得发疼,眼睛也很肿。昨晚崩溃丢丑的记忆更是令他头痛欲裂。他把脸埋进枕头,胡乱一摸右手边的床铺,果然已经凉了。

心沉沉地往下坠,他胡乱往床头柜上捞出外套,从口袋里翻出药片,胡乱往嘴里塞。演到一半,干涩的口腔难以分泌唾液,药片卡在喉咙里。

半掩的窗帘间透出的光缝,没那么明亮,显得颓唐而温和。

拖着身体下床,蹬着拖鞋昏昏沉沉走出卧室,想找水把药片送下去。本以为弟弟已经走了,可小冰箱前蹲着一个人,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过来。他正一手举着矿泉水瓶往嘴里灌,身上只穿了一条宽松的黑色平角裤,肌肉比想象中更为饱满紧致。

即便身上浮着的淤青尽显无疑,他无任何防备之心地递出水瓶,示意梁律华拿着。梁律华蹲在他身旁,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舌下的药片浮上来,顺着喉咙滑入食道。喝完才想起来,他没有和任何人同饮过一只杯口。

药的味道不同于往日,奇异的感觉在血液里燃烧起来。他推开矿泉水瓶,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他绷紧神经,强制自己保持清醒,抹掉嘴角漏出来的水,却被梁牧雨顺势牵过手,抓住手腕,伸出舌尖。

他哆嗦了一下,没有抵抗。

梁牧雨的舌头滑过梁律华手背被打湿的部分。他好像一块充满水的海绵,尝试拭干手上的水,却进一步将他濡湿。

从手背慢慢移至指间关节再到手指,他微张嘴含住他的手指,用牙轻咬住指尖,指腹,指关节。第一阶,第二阶,重来,如同冻雪啃噬春天。他的口腔残留着矿泉水冰凉的温度,触及皮肤时让人头皮发麻,身体发烫,仿佛要在他的品尝下逐渐融化。

梁律华抬眼迎上他凝眸望穿自己的眼,遽然抽出手指,面颊变得绯红,妄图用扑克脸掩饰心慌意乱。梁牧雨重新将他的无处安放的手扯过来,环在自己腰上。他的腰很窄,但紧绷着,丝毫不柔软,仅是触碰而已,梁律华却觉得自己的手要被割伤。

他逼近他的脸庞,用手遮住他红肿的眼,一秒,两秒,三秒,拿开时,他的眼睛顺从地紧闭起来,像是虚掩的门扉,很快将再次开启。梁牧雨用唇轻触哥哥曾被泪水濡湿的眼睛,上唇吻他的眼睑,下唇消去他往日的泪。他反反覆覆亲吻他的左眼,然后又吻右眼。

他的两只眼睛都是那么完整,那么漂亮。眼睑之下的眼球是那样脆弱,薄如蝉翼的遮蔽形同虚设,但他愿意袒露在他面前。他隔着眼睑轻啃他,力道不足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却仿佛要剜出那脆弱的球体。不曾破坏他,却想要咬碎他,出于呼应似的目的,他重演想象中的那一幕,想象这这颗脆弱的如同葡萄似的可怜东西,被刺破,玻璃体汩汩流出来,不,那是葡萄的汁水,尝起来想必是甜的,可他舔着这双眼睛,味道却是苦的,是咸的。

梁牧雨一路下行到了脖颈,摸索着寻到昨夜暗地里做下的标记,舔了几下,叠在伤口上再次咬下。牙几乎嵌进肉里,他的嗓音如濒死鸟鸣,颤抖不成声,哽咽难止。

停止了啃咬后,梁牧雨抚慰似的开始舔舐伤口,吸吮之间,牙缝里无可避免地尝到一丝血腥味。梁律华只是趴在弟弟的肩头喘息连连,紧抓着他的背脊不放手。

把伤口边缘吸得红肿以后,梁牧雨终于放过咬痕,压向梁律华的脸。气息越来越近,梁律华以为自己要被亲了,颤抖着紧闭眼睛,可被含住的却是耳朵。他震悚地睁眼,眼前是弟弟半裸的背脊。他好像这才从睡梦中醒来,按着他的肩膀尝试推开他,但是耳朵被用力叼住,好像轻轻一扯就会被撕破似的。

是因为没有被亲而感到委屈吗?抑或是终于意识到这种行为的异常?梁律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是被无差别的体温迷惑了,他只是突然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乏味游戏,如同隔靴搔痒,让他兴致恹恹。他们不是情人,也不是任何意义上的伴侣,甚至无法成为完整的家人。维系着他们的只有一点血缘与一点自欺欺人的亲密。

在迎上深井似的目光后一脚跌进去,被一根手指轻轻一点便向后倒在地毯上。酒店的地毯厚实而柔软,暗红的丝绒像是积年的干涸血液,他被埋进沾满细菌与病毒的织物间,却觉得自己在消解、融化,逐渐变成它们的一部分。他身上沾满了他人的体液,他与公用物品一样肮脏。

肩颈处的伤口在隐隐作痛,细密而猛烈,像凌晨四五点的潮汐,一阵阵冲击着他,让他几乎要高潮。他顺从地倒在血染的墓穴里,一言不发看着瘦骨嶙峋的手爬上自己的腰腹,似曾相识的指尖撩开松散的睡衣,一点点拂过发烫的肋骨、胸膛、锁骨,进而轻戳喉管,掐住自己的脖子。呼吸的通道被阻隔,氧气难以进入,脑中开始缺氧,可因窒息而发出的呻吟反倒像是鼓励,让那双手越掐越紧。

头脑充血的同时,他感到下半身也兴奋了起来。本能踢蹬着腿,却被两条长腿紧紧压住,也完全覆住他坚硬起来的部分。笼罩在身上的那人胯间无意识地隔着裤子摩挲他,致使他狂热地迎上去顶着对方,祈祷能够被更用力地蹂躏。

动脉失控狂跳,太阳穴鼓胀着满溢着要爆裂开来,他的理智漂浮在空中化作幽灵,嘲讽地观看他瞳孔涣散,眼角滑出泪水,失神地呻吟,主动将手叠在缠绕于脖颈的那双手上,不断地往下压。手掌化为锁链,手指好似钝器,系得再紧一些,压得再紧一些,再紧一些,直到停止呼吸为止

梁牧雨松手以后,梁律华喘着气,像濒死的鸟伸出翅膀,压下他的脖子,微微张开唇,示意他吻自己。但弟弟看向自己的却是疑惑的眼神,好像他做出了什么有悖常理的荒唐举止。

“为什么停下来?为什么?”他坐起身睁大眼质问他。可牧雨毫无反应,反倒投来疑惑的神情。在这种神情间他一点点消融,一点点变成灰烬飘散……

“朱易!朱易!”梁牧雨跌跌撞撞跑到朱易跟前,抓住他的衣角带着哭腔大叫:“我哥他很不对劲,我出去一会儿他突然就变这样了。”

朱易来不及把缠在身上的梁牧雨撇开,快步赶到房内,差点腿脚一软跌坐在地。就算处理过再多此类情况他也难以接受。

本能地狠瞪梁牧雨一眼,意思是待会儿再找他算账。他冲到梁律华身前轻拍他的脸颊:“律华?律华?”可梁律华目光涣散,像失去了骨骼一般瘫在床上,胸口一起一伏,间歇性地抽搐着。

他捡起地上的西装外套,胡乱去翻口袋却一无所获。直到颤抖着手从地上捡起一小包眼熟的药片,里面的绿色药品似乎闪着不怀好意的莹莹光芒。

朱易的声音哆嗦起来:“他吃了这个?”

梁牧雨眼角挂着泪,茫然看着朱易手里的药片。

朱易逼问:“吃了几片?”

梁牧雨愣住了。他伸手想去摸不省人事的梁律华,却被打开手。

“你到底为什么要让他拿到这种药?他不是你哥吗?”朱易极力保持平静,却遏制不住怒火的四溢,“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现,都只会让他变得不正常。”

朱易从床上架起梁律华就要往外走,回头冷冷看梁牧雨一眼:“你这是有多恨他啊”

梁牧雨突然疯了,他冲上前推开朱易,把梁律华夺回来,抱着神志不清的他缩到墙角,瑟瑟发抖地把他的头按在怀中,用身体把他藏起来,眼睛里闪着动物看着猎人的光,畏缩又警惕。

“你出去!”他声嘶力竭地冲着朱易大喊,“别碰他!滚出去!”

那情景太像是绑匪手握人质,朱易皱着眉消失在房间后,梁牧雨紧搂着梁律华哭得浑身发抖,脸上一塌糊涂:“哥,哥,你别吓我,我错了。”

“别吵了,还没断气。”梁律华的声音幽幽响起,气若游丝。

“冷,头好疼。”他喃喃自语着蜷缩起身体,声音像破损的收音机一样断断续续。

“药不是我的,是别人给我,我说我不吸毒,你怎么就不信我,”梁牧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为什么要碰这种东西啊,”

他闭眼皱起眉,抬手去摸他的脸:“别说话了,快吻我。”

梁牧雨哭哭啼啼像个傻子,拿他的衣服擦眼泪:“不行,不行,你是我哥。”

梁律华气得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昏过去。他现在变他哥了?烟灰缸往脑门上拍屌往嘴里塞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这点呢?他恼羞成怒,一把掐住他那不安分的下巴就想往嘴边堵上去,梁牧雨哭得更大声了,一边挣扎一边求救:“哥,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这样。”

都霸王硬上弓劫掠过一村妇女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良家少男?梁律华挤住他两边的脸颊,忍着一阵阵心悸和发寒,命令他:“不准哭。”

梁牧雨哆哆嗦嗦地收起哭声,泪眼朦胧地看着梁律华。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闭上眼往自己嘴唇覆了上来。

等到分开时,梁牧雨依旧睁着眼,吸了吸鼻子叫道:“哥。”

“嗯?”

“感觉好奇怪。”

“奇怪什么?”

他用手背擦眼睛,把眼角揉得通红:“这是我第一次和人接吻。”

梁律华下意识地说:“骗人。”

梁牧雨扁扁嘴,发出一声抽噎:“我不是不想和你接吻,是因为我没有和人接过吻,我怕你嫌弃我。”

梁律华沉默了很久很久,抬手捂住了眼睛,慢慢地把头抵在弟弟肩上。

“哥?”

梁律华把脸埋起来,只漏出半只通红的耳朵。梁牧雨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看他:“哥,我刚才太紧张了,能再亲一次吗?”

梁律华觉得这混蛋弟弟真是嚣张到毫无底线,但纵容这一切的是自己。他本想说不行,药物的作用却让他头脑身体都在发烫,根本无法思考。虽然手脚冰凉,可体内却躁动不安得像是春天求偶的鸟,按捺不住地吱吱叫唤着,耻辱的感觉让他既绝望又亢奋。

梁牧雨根本没有打算问他的意见,越凑越近越凑越近,呼吸扑在他的脸颊和鼻子上,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进去,让人根本无法思考。

他果然是不会接吻,像小鸟一样,只敢一下下轻啄他的嘴唇。他稚拙的亲吻让梁律华如遭火焚,脸上的纱布也不断蹭着他的脸颊,更是让他心痒难耐。

梁律华忍不住抱过他的头,揉乱他的头发,想把舌头伸进去,舌尖才触及嘴唇,梁牧雨就大惊小怪地推开了他。

他那双惯犯的眼睛受委屈似的看他,被欺负似的饱含泪花。他天生拥有一双女性的眸子,白眼珠矜贵自持,黑眼珠放荡湿濡,投来的清澈目光让他既窝火又心颤,既想扇他一耳光羞辱他又想压住他让他哭。

梁律华有一瞬间产生了想要强暴他的念头,旋即罪恶地意识到自己与强奸犯是一样的,他作为他的哥哥竟然也会在某一瞬间与那些低劣的淫虫共情。

在阻拦自己之前,他被药物作用驱使着把他压在地上。既然他不会接吻,那就由自己来教。梁律华头脑发热地舔湿弟弟干燥颤抖的唇,慢慢撬开他的嘴,把舌头送进去。口腔的热度很快传导交融为一体,可对方并不顺从,没有任他操控,而是反过来主动缠绕他,舔舐他。

梁律华皱起眉,渐渐招架不住对方的攻势,很快便被翻身压在下面。梁牧雨睁开眼睛吻他,而他依然闭着眼睛。

梁牧雨的舌头在梁律华的口中翻搅着,眼睛却看着他如何蹙眉,闭眼,吞咽,沉醉。沉迷在自己的吻里面。他强行结束了这个吻,被推开的梁律华脸颊发红,口边还留着一丝唾液带来的湿漉漉的痕迹,表情仍有些困惑,好像没有满足,舌尖抵在下唇,微张着口,仍在渴望他的吻。

梁律华手里掐紧他:“为什么停了。”

他嗫嚅着向他确认:“不难受吗,真的不需要休息吗?”

梁律华眼神变得迷蒙,用再一次的吻代替了回答。他的吻湿漉漉的,一点都不像他,像小猫喝水,一点点勾着他的唇齿,一点点浸湿他,迫使他回吻自己。

平素不苟言笑的哥哥变得如此意乱情迷,身体率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的腿间硬到硌人,为了不暴露这一点只能尽量收胯,一边局促地应对过分热情的哥哥。梁律华却完全不得要领,伸手精准握住梁牧雨的胯间,热切地凑上去问:“要我给你吹吗?你不是很想把这东西塞进我嘴里惩罚我吗?”

梁牧雨哪禁得住这样一摸,差点叫出声,红着脸直把他往后推:“不行,不行,你现在不清醒”

奈何梁律华也根本没打算问他意见,把脸埋在他两腿之间,用脸轻蹭内裤下勃起的部分,深深叹着气:“长得真好。”

梁牧雨双手捂住脸,几乎想挖个坑埋进去。可蒙着眼也无济于事,他感到梁律华隔着内裤含住自己。过大的冲击几乎要让头顶着起火来。

他抓着他的脑袋想要推开他,可这一行为反倒被理解为鼓舞,梁律华享受着被紧紧揪住的感觉,一边抬眼看着梁牧雨,一边被他的阴茎塞了满口。他双手扶着他紧绷的腰,无意识来回抚摸着,让梁牧雨战栗不已。

梁律华把内裤舔得几乎全湿,这才用牙扯下一半裤腰,早已等候多时的阴茎弹到他脸上,他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搭在面颊上滚烫黏腻的重物,不断涌出的前射液把他的面门粘得一塌糊涂。可他却用拇指捻掉眼角的粘液,用嘴吮吸干净。然后重新用手握住那根炽热的肉棒,一边撸动着一边塞进嘴里,好像那是一根有甜味的棒棒糖似的,嘴里被填得鼓鼓囊囊的。

但梁牧雨很快知道个中滋味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令人期待,因为梁律华从他的腿间起身后就再次亲了他,还故意挑了口中的精液送到他嘴里。自己射出来的东西味道一点都不好,梁牧雨剧烈咳嗽起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哥哥擦干净脸。

他一边亲梁牧雨,一边不安分地再次将手移到了弟弟的下半身,掠过半软的阴茎,不小心似的摸到了他的后穴,用指尖在周围打了个转。还未深入半分,梁牧雨就像触了电似的弹起来,发狂地把梁律华推开,上气不接下气地发着抖,仿佛从沙滩扔进雪地,浑身止不住哆嗦着,口中神经质地重复着“不要”。

梁律华撞到了头,眩晕了半天,手脚并用地爬回梁牧雨面前,不顾他的颤抖重新伏在他身上,揉着他的头发,用稳重的口吻安慰道:“好,好,我不会碰你后边的,你插我就行。”

梁牧雨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撇过脸去。梁律华却起身心不在焉地抓起梁牧雨半软的东西想往后门里塞,他差点尖叫起来:“不行,不行,起码要戴套,不然会肚子痛。”

“又不会怀孕,”梁律华说,“你不是恨我吗,那就让我怀孕好了。”

梁牧雨战战兢兢地答:“男人怎么可能怀孕。”

梁律华跟没听见似的反手摸他的阴茎,一边舔他的下巴:“快点,射进来,想怎么弄脏我都行。”

“再怎么说,你怀上我的孩子,那不就是乱伦了吗。”

梁律华眼睛皱起来,笑得恐怖:“你强奸我不算乱伦,我骑上来就算了?”

他笑个不停,差点把梁牧雨吓哭:“哥,不行,太窄了,进不去。”

“之前不是好好进去了么?”

梁牧雨哽住,自知理亏,默默无言许久才小声坚持:“你会受伤的。”

“无所谓。”梁律华把梁牧雨射在肚子上的精液抹在洞口,强行拉过梁牧雨的手指,命令:“伸进去。”

梁牧雨被迫摸上哥哥潮湿温热的后穴,像是把手伸进了热带雨林,他鼻子一酸开始哭哭啼啼地求饶:“哥你下来吧,我不要,我害怕。”

梁律华哪管他演得跟个死了老公的童养媳似的,把着他的手指就伸进穴口。异物长驱直入让他皱起了眉,腰也不自觉地绷直了,紧夹住他的手指。

梁牧雨被吓得不轻,脸色煞白着被卡住不敢再动了,闪躲着眼神想逃离。但是脖子被他哥哥空余的一只手紧紧缠住,还伸出舌头舔了几下他的眼睛,哄劝的语气萦绕在耳畔不断催逼着:”快点,快点插进来。我好热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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