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夏季的傍晚燥意不减半分。红彤彤的火烧云地占据半边天,整个宁县被笼在一片炽热粘腻的红霞中。
华彰把车门合上时还在想着来之前打的那通电话,包养一个有孩子的情人总是有不便之处的:你总得容忍他事事以孩子为先。
青年在电话里听出华彰声音里的不满和冷意,才带着些歉意和无奈地和华彰解释,这一周多孟凌在学校打架了,被处分在家里反省,到时间了又不知道为何闹着不要去学校,所以他真的是走不开。
破旧修理店今天似乎生意不错,将近饭点了,店里竟然还停着不知是待检修或是待车主过来取的车。华彰走近了,见一个小脑袋正低头在那张破旧的茶几上写作业,对面坐着一个大概和孟扬一个年纪年轻男人,估计就是待检车辆的车主。
见有人进店,那小少年头抬起来扫了一眼,因为手头的作业而闷声闷气的样子:“老板在做饭,店里暂时没人。”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也熟络地帮忙招徕生意:“您坐会儿,阿扬一会儿就回来了。”
年轻男人嘴里热络的称呼引起了华彰的注意。但更吸引他的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那张脸和孟扬许多相似,但更为稚气和青涩、少了那种野性,却显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一种沉静。
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华彰很难形容胸口涌上的感受,好在他面上向来是不动声色的。他嗯一声,在片刻停顿后仍然选择在那个叫孟凌的孩子身边坐了下来。
陌生的年轻男人感觉有些无聊,拿着桌上的烟盒出去抽烟,而孟凌只是又抬眼看了这个坐他身边的奇怪叔叔一眼,就继续埋头做作业了。
华彰不动声色地观察孩子对着作业本里的数学题在草稿上涂涂写写。
直到见到这个孩子,华彰才对孟扬有个孩子这件事有了实感。他忍不住在心里粗略算起来。早先他在宁县的饭局上,听到那些老大哥说在这样的小地方,少年生子并非轶事。但他本以为孟扬是没到25岁,这么一算大概孟扬还要比25大上几岁。
最好是还要大上几岁。
他眼底掩不住厌恶神色。孟扬那样会讨巧,果然是年少时就练成的本事。罢了,孟扬现在不过是他包养的一个玩物,一个玩物的过去和他有什么关系?
孟凌虽然刚才抬起头开口招呼时,一副被作业挟裹的不情愿模样,但华彰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他解起题来却认真却是思路清晰,很快就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片。
在孩子要把答案解出打算往作业本上誊抄时开口,鬼使神差地,华彰开了口:“这题还有更精简的解法,你想知道吗?”
“你会?”孟凌歪头看他,眼睛扑闪,会让华彰好奇孟扬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这也就只是一道普通的奥数题罢了,小时候华彰为了赶上姐姐所拥有的奖状数量,不知参加过多少培训班,拿过多少奖。他伸手拿过孩子手里的草稿本和笔,华彰在桌子上铺放开来,弯了点身子就开始解题:“你看,可以从这个地方开始算”
只是一道小小的数学题,华彰在孟凌眼中的形象瞬间就不一样了,他似乎对数理颇有兴趣,兴致来了,唰唰几下翻回之前的题,要华彰再看。华彰等着也是等着,便真就拿起本子开始给孟凌看作业本,一大一小两学霸竟聊得意外投机。
可这样就更奇怪了,既然孟凌对学习不反感,他为什么不愿去学校?
解到第三题的时候,孟扬回来了,出去抽烟的年轻人也跟着一同进来,勾着孟扬的肩膀,两人有说有笑。
华彰眉尾微微一挑。
孟扬还没注意到店里的新客人,大概是今天干活累了,看起来没那么精神。但和朋友说话还是有些放肆,带着些当地方言的粗话,笑得大方而纯粹,隐约还能看到未褪尽的少年感。
他猝不及防转头看见华彰,先是愣了愣,眼睛亮了,而后露出点懊恼的神情,怕是刚才和朋友笑骂的脏话被华彰听到了,就有点拘谨地开口叫人:“哥华先生,您来了。”
华彰对他临时改变称呼的做法不甚满意,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简单回道:“嗯,有事过来。”
孟扬自然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这会儿两周未见,想念的人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他惊喜到恨不得现在立刻贴上去,可当着朋友和孟凌的面,终究是不好这么做。
“嗯?还以为是客人,原来认识吗?”倒是那个年轻人态度比孟扬更积极,和刚才华彰走近店里时显然更热络了些,他走近了,伸手示意:“刚才不知道您也是孟扬朋友,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林争,是做物流生意的。”
孟扬显然对朋友的态度也有些意外,但华彰很清楚为什么。华彰身上最贵的东西就是腕上的手表,但这类奢侈品在普通人眼中其实并不显眼,但门外价值不菲的迈巴赫可就不一样了,它足够显眼到林争出门抽烟时看到,然后猜到华彰是个颇有来头的人。而林争毕竟是个生意人,广交门路总不会出错。
按照平时,华彰并不会理睬,但既然是孟扬朋友,总归是要爱屋及乌。他伸出手虚虚与对方握了一下:“华彰,万赫地产。”
在s市的地界没有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于是林争马上想起已经成为宁县谈资的那块正在施工的地,自然是兴趣更甚。他调侃孟扬道:“还是久没找你了阿扬,什么时候认识了这种人物啊!”
孟扬又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自然知道林争这是想要他引荐的意思,但他总有种不情愿,一是出于一种隐秘的心情,二是明白自己区区一个被包养的鸭子,这种事情他没有资格做。所以他只是尴尬笑了两声带过。
林争也没介意,自说自话把话圆了回去:“阿扬还是变了好多啊!我都有些不习惯。之前生意忙起来那阵子,让你来帮我,你也不来。这都快两年没见了,这要不是健叔要留我吃饭,怕是又打个招呼就走了!”
孟扬笑了笑拍他的肩。他听了终于想起什么,转头问华彰:“对了华先生,您吃过饭了吗?”
“…没有。”华彰对上他的眼。孟扬仍然在外人面前拘谨地用着对他的尊称,但眼睛里头小心掩藏着那种小别胜新婚的黏着感,被华彰看得清清楚楚,以至于连他冷静自持的表面下,肌肤都有些被灼烧。
他没说实话,他吃过了。其实华彰并不适应和生意场外不太熟的人一同用餐,但不知怎么的,今天再来,总莫名其妙再想见多一些他的家人。从那天晚上他知道孟扬曾经想过要学金融后产生好奇,就发现自己对孟扬知之甚少。
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为什么穷,为什么对外界的事物看起来没有丝毫野心,分明可以靠脸吃饭,为什么甘愿呆在一个小县城的破烂修理店里。
这些他都不知道。
孟扬点点头:“那我去跟叔说一声。”
而孟凌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走了。
不出意外地,在孟扬往屋子里走去后,林争便开始热情地和华彰攀谈。这个年轻人谈吐并不显得谄媚,无论是恭维或是自叙都分寸得当。而华彰本身也有想了解的事,便也没有刻意冷落。
交谈中华彰得知,林争和孟扬本来上的同一所高中,大孟扬一届,毕业后接手家里生意,这两年小有起色。
他们两人的共同话题目前只有孟扬,林争很清楚,于是没等华彰想好怎么问,他就自发谈了起来:“唉,说起来,虽然我是学长,但阿扬高中时候个子就已经比我高了。那会儿我被校外不良少年收保护费的时候,阿扬装成高三的校霸吓唬他们,我俩后来才熟起来。后来他家里出事,大学上不成了,我就告诉他以后兄弟赚钱一定带他。健叔给的工资低,我生意起来后,让他来给我拉货做司机,结果这倔驴竟然说不来。”
两个高中同学,一个年轻有为,一个却在修车店里蹉跎人生甚至要卖身以补贴生计。
按照林争的说法,他也有想帮身陷囹圄的孟扬一把,为什么孟扬却不同意呢?
正当华彰正打算接着往下问时,老板娘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开饭了!”
华彰这才知道孟扬叔叔,也就是这个阿健修理店的老板,他们一家就住在修车店的楼上。一层打通了两个门面做生意,只粗糙地刷了白漆,随着年月泛黄发旧,还有不少不知来由的污渍,像是被反复涂改的草稿纸。上了楼,虽说不至于金碧辉煌,但也看的出来与一层的粗劣装修有所差别,是一种简洁实用主义的精装,地面是水泥石子抛光,有一些简单的图案,耐脏。墙上的瓷砖甚至还多了些马蹄莲的简约花卉图案镶边。
漆成暗红色的木质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看起来色相极佳的菜肴,华彰吃过孟扬做的菜,一看便知是一脉相承。
老板娘招呼大家入座,孟扬给华彰拉开了自己和他的椅子,示意他先入座,自己却没坐下,转身出去了。
华彰久闻其名却从未见过面的老板孟永健,拉开已被油烟熏的油腻的厨房玻璃隔门,手上托着一盘小炒黄牛肉,和孟扬有着几分相似度的沧桑脸庞在看到座上两个新客人后笑得眯起眼来:“哎呀,今天热闹。阿扬带新朋友来了,早知道就再买点好菜!”
“您客气了。”华彰对小镇居民好客的热情有些应接不暇,报以礼节性的微笑。
而林争想来高中时候便经常来蹭饭,是熟客了,拔高了音调热情回应:“健叔,好久没来了,我可惦记您的手艺呢!”
这一称赞把老板乐得眼角皱纹都深了不少,高高兴兴地转身又回了厨房炒菜端菜去了。
身边传来响动,华彰回头,见孟扬回来,已经在他身边坐下,原来刚才是去叫孟凌了。少年也坐在他,和刚才做作业时那种沉浸的快乐截然相反身边,但已换上一副与年龄极为不符、叫人忍俊不禁的苦大仇深模样。
“阿凌,叫人。”孟扬语气微厉。
孟凌还是配合的,不情不愿低声道:“哥哥好。”
大概是孟凌懂事得早,嘴总多甜几分,竟然把和他爸一个年纪的华彰也一并称作哥哥。那张明显还在闹别扭却还顾及着礼节的稚嫩俊脸让华彰眉眼的紧绷感也松弛了不少,一开始看见跟孟扬一个模子刻出的孩子时,那种胸口的复杂的感受也跟着散了许多:“该叫叔叔。”
“哥哥长得不老。”孟凌又飞速瞥了他一眼,然后低头拿筷子戳碗里的饭,继续别扭小声回应。
孟老板带着临时加的两个新菜回了桌上,这才开始吃饭。小镇里没有那么多家教礼仪的制约,一切都很热闹而生动:一众人其乐融融地夹着菜话家常,小孩子吃饭不乖巧被训斥,好酒的老板摆出敞口玻璃杯斟上廉价白色方型塑壶里的米酒,才喝下肚没两杯就开始面色泛红。好客的老板和他的新客人之间的共同话题显然只有孟扬和车,聊个没完。
华彰偶尔抬头,便能撞上孟扬的视线,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胶着些华彰心照不宣的暧昧,华彰每每总不露痕迹地挪开视线。
一餐饭吃下来,华彰得知孟扬父母过世的时候孟扬还没成年,周遭亲戚没有一个人帮忙,作为叔叔的老板便好心帮过世的哥哥养孩子至今,还帮忙还了无法偿还的房债,还让孟安有家住有工作做有工资拿,言语间多有夸耀自己慷慨的意思。
于是华彰心下了然,原来孟扬哪怕工资低也没放弃修理店的工作,大抵是人情所绊。
毕竟他要是一走,健叔就得花更多的工资来招也许甚至不那么合适的人,而且不稳定。
可知人情这种东西,困境时是陷入沼泽的人救命的绳索,困境过后有时又会成为沼泽本身。
华彰没怎么说话地听着,难免为孟扬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感到胸口有些滞涩,但他不打算去戳穿什么,既然孟扬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情人。
但是老板自酿的米酒意外的还不错。一开始被老板热情劝酒的华彰心里还有点抗拒这种廉价的东西,孟扬大概看出来了,本打算护着不让华彰喝,但他叔反而被他这态度激到了,劝酒劝的更厉害,干脆勒止孟扬自己喝,要他一会儿送客人回去。华彰推辞不过,也想不到这酒是真香醇,几杯下肚之后,倒是有些没尽兴的意思。
“我吃饱了。”小孟凌没理会大人们热热闹闹的劝酒,默默吃完饭,谁也不看地突然打个招呼,起身就要走。
“吃完了继续去做作业,不许去找那几个混混玩了,听到没?”孟扬倏地拉住他,语气颇为严厉道。
这下饭桌上大人们都视线都聚集到了孟凌身上。
“什么混混,他们是我朋友——”孟凌挣扎着。
“带你逃学叫你一块儿不念书的朋友?!”孟扬脸黑的像关公,就是不松手。
见挣不开,孟凌更愤怒了:“你知道什么!谁跟你说是他们让我不念书了?!”
“那不然你怎么这些天都不愿意去学校?”
“我!我”孟凌涨红了脸,却说不出个缘由,倒是气焰下去了些:“我就是不要去。”
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地较劲,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老板上了点酒劲,语重心长地劝:“阿凌,十二岁了,怎么还那么不懂事啊。阿扬也是,你放开他,这么用力干什么,胳膊都抓红了。”
孟扬闻言才意识到自己用劲太大了,松开手。
小孟凌早就被攥疼了,胳膊红了一块,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道:“我哪里不懂事了?我懂得很!”
说罢怕又被叫住,逃也似的趁机跑开了。
“这孩子!”好心说话却被顶撞的健叔不由得脸色有些难堪。
“叛逆期嘛,别跟孩子计较唉,阿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就说不上学。那么聪明的孩子,又不是学不懂。突然跑出去也没说要去哪…晚上不安全,阿扬你要不还是去看看吧。”老板娘露出有些担忧的神情。
“他不会乱跑的。”孟扬语气很不好,但也没有起身。
其他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一时间先前其乐融融地氛围被这个小插曲打散了。孟扬沉默地吃着饭,懂人情世故的林争倒是打着哈哈试图转移话题,可就是没有人提起要去追上孩子尝试解决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