邈邈天雨静飞尘
忽闻窗外淅淅沥沥,有水不断敲打在木窗上的声音,鼻腔隐约飘入符水的气味。
他望子时落雨,那人能多留几刻,如此迟雨恼人,反困住自己。
脑中因迷香而浑浑噩噩,分不清真实。画云下意识去抚摸青玉,搭在腹部的手腕上却只有麻绳,残留着被捆住的真实痛感。他浑身一震,以为自己黄粱梦醒,突然睁开双眼,竟没看见柴房暗色的横梁。
周遭坏境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他偏过头,看见青玉摆好在离他的不远处,立刻扭动着充满不适的身体,双手握住佛珠,将额头抵在上面,才松开胸膛那口气。
心悸不断,令人无端惊慌,这是大娘唯一的遗物,自从楼回府那天从未离开过方负春的手,昨夜为何就突然给了自己?
解不开的困惑愈发多,藏蓝色的床帘洗得蒙白,斜斜挂在边上,床柱带着横楣板因为他的动作持续摇晃,上面雕刻的纹样似乎有些不同之处,从脑海中闪过短暂的片段,有些抓不住。
他用脚背勾住了床围,眯起眼睛细细相看,一双蛇头,造型各异,是镂空的蟠虺纹。
究竟在何处见过……
船上曾做的梦,梦里有人趴在他的肩头。思绪飘于云端之上时,望见了与这张床相同的纹样。
强行回忆之下,竟还记得有人呼吸炽热粘腻。也能真切闻到熟悉的味道,更显得虚假。面颊犹如扯谎时那般温热起来,只能安慰自己,此事万般荒唐,一切都是错梦罢。
画云即将至及冠,也当知道床眠时忆问醒时事
师兄似乎是有什么极为要紧之事,转身就没了踪影,画云低头盯着空药瓶看了好一阵子,等声响逐渐消失,才敢探出头去。
在三弯两绕后,距腾蛇神像已是另边方向,周遭极为陌生。杂草无人修剪,廊道的屋檐多数缺砖少瓦,就在途径时,不知何物从上面滚落,掉入山水池中,深绿死水荡开层层浮萍,深不见有鱼。
犹如荒地幽魂那般,少年悄无声息地从雨檐下走过。
又是洞门,画云脚步停下。淅淅沥沥的雨还不停,前路已无遮挡。见四下清冷,得以暂时靠在旁边休息片刻,不时胃有些绞痛,大概是饿了,又恍惚想起那一碗鸡汤面条。
画云茫然地揉着腹部,纵使方负春会与他“再叙”,可被逐出楼后,只怕是难归来,自己又下不了山……
微光透过薄薄一层黑云,短暂地撒了几滴太阳雨,让人觉得天欲晚晴。他叹了口气,缓缓走出来,发觉雨丝逐渐小了。
勾陈神像立在面前,不同于幼时跪拜的腾蛇神像,似乎大上许多。那是一尊石头所砌,高约十尺的四蹄动物。
狮头昂起,上有鹿角、虎眼,胡须像龙,身形似麋、后有牛尾,周身覆盖稍大鳞片,浑身毛发舒展,如有微风拂面,即便素灰为底色,也不乏华贵之姿。
雨后则有了些浣新,表面闪着细碎的反光。正抬头细瞧,头顶落了声惊雷,他愣愣地看去,觉得那声音好似是勾陈嘴里吼来的,吓得心也一抖。
也是有些对禁地的恐惧,画云踌躇间,心中盘算了一会,倘若自己也被逐出楼去,方家还能不能容得下他。
当初执意要跟着方负春回家,遭了万般反对,看得出那人想他留下,受双极楼的庇护。
画云颇有些扔碗骂娘的意思,想着若是如此平淡一生也算白活,不如去万应寺里出家做个和尚,或许能削了尘世烦恼。
“弟子此次贸然前来,只为寻个前路,如有冒犯,还请楼主见谅。”画云恭恭敬敬地抱着拳在高石前鞠了一躬。
他探头往那看去,勾陈楼与腾蛇楼建造形制几乎完全相同,底垫高台,其上六层,黄墙黑瓦,檐下风铎无声,仅晃着淌下水流。
并如流言所说沉寂百年,楼久未有人踏足修缮,圆柱漆面脱落,窗户多为破洞,却又有人拿了新窗纸补在里面,颜色不一,显得更加陈旧。
双极楼在外名声是响亮的很,可谁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勾陈楼是这副风吹就倒的模样,难不成划作禁地,是怕人看见了笑话?
他试图在其中寻曾经的辉煌,哪怕是落灰的雕栏玉砌,可惜都失了颜色,看不出一二异同。
愁绪万千无处排解,仿佛是咬了口冷掉的包子,不仅发现没有内馅,结果面皮还噎在喉咙中了。
落雨催他入内,画云摸摸自己的脑袋,师尊早晚都会知道他私入禁地,要赶要罚,也不在乎开了几个锁,破了几扇窗。
他一边张望四周,一边伸手推着所见的入口,还真让他寻到松动处。吹去窗框面上的浮灰,翻身跃入其中。绕了好一圈,发觉里面每间屋子不大,各处挂满蛛丝,架上的书籍卷轴都只有零星几本,散乱地摆放着。
忽闻高处有人说话,他怎的也是偷着来的,不敢贸然现身,弯腰隐去脚步慢慢走上去,躲在楼梯之下只露出视线。
至了三层,已无书架,两侧皆为屋子,外面乌云遮日,透不入光,直廊深处有个半阖的异色木门,许是从中而来。
画云窥其窗纸破损处,映入眼帘是桌案上的一个玉瓶,里面放了新鲜的绿叶。竟有束澄黄的夕阳打入,唯照在柳条之上。他身形一顿,有些讶异,试图凑近些看看。
似乎又听见鸽子的咕咕声,随即光被另个人影遮了片刻,传来一阵轻柔的哼唱,旋律极为耳熟,好似听过,也能接着,但记不得名字。
那声音微妙,有些轻微的沙哑,现身入了他的视线,见小个子,楼中唯有这么一人。
小柯一边手拿白布擦拭着鸽子的羽毛,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鸽子从他手中飞出,落在桌上,扑棱着翅膀抖去水滴,模样就似见过迦南的那只,是叫人训过的,十分乖巧。
“灰奴,这么大的雨要是淋透羽毛,病了可不好。”
小柯扑在案边逗弄着鸽子,可声音和方才又不一,画云只觉得是自己多想。
“神子叫你去做什么,也说与我听听?”
终究是孩子,对着一只动物不停说着话。又逗了会儿,鸽子便不再理睬他,只顾着梳理羽毛,蹦跳着离他远了一些,到了桌案边缘。
“他醒了吗?”
小柯并没有张嘴,只是摇头,这极为清晰的人语,难不成真是鸽子发出的?
可画云定睛,原来是还有一人在桌案后躺着,罩于阴影看不真切。
他朝后退了一步,离开了门口,缓缓揉着手中的佛珠,此时不知该将他们的私会撞破,还是将所见先行告与降嗔,于是在阶上踟躇许久。
在外小心翼翼,里面也只是窸窸窣窣几声,画云回到门前还想再听,但已经没了声音,他稀里糊涂,并未听懂。
所谓屏障,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防不住人也防不住妖。
他重新往里看去,不见妖物,只见方负春。
昏暗的月光铺满屋子,胸口好似压着一块石头,方负春在睡梦中表情有些痛苦,从虚无的黑暗中抽离,困意还没完全褪去,适合再睡个回笼觉。
迷糊间,强迫自己回忆起白日发生的事,如宿醉隐约忘了大半,只记得临睡前思虑再三,还是饮下了安眠药。
梦中全无,半清半醒,只感受到夜里灰蓝的光透过眼皮,随后一道虚影闪过,引他半睁双眼,望见身上卧着双荧绿的眼睛,正在暗中直直地盯着自己。
玄狸起身,慢悠悠从他身上越过,抬腿直蹦窗外,头也没回地隐入夜色。
许又是害了梦魇,方负春不知怎的,就认出这是当年企图伤害画云的那只玄色狸猫,从大师兄的院中脱逃后,再也未曾听说。
视线落在床围,是睡了多年的蟠虺纹,他心中一惊,强撑着清醒了些。
黑猫现,历来则说起尸,即便不知自己在这算不算是尸体。于通盘手下死去那一刻才是虚幻梦境,竟感觉不到半分痛苦,似乎人还活着,心脉神俱稳如常。若此时并非做梦,那便是与通盘毁约。
他支起身体,顿时感觉腰间收紧,有条腰带正将自己绑住,另一头伸在凌乱的被子中。
方负春看腿边的被子隆起,像是底下藏了一个人,于是探手进入摸索,摸到一只正攥紧的拳头,其中握着束己的那根腰带。
再往后几寸,他摸到了那串母亲所留的佛珠,被暖得有些发热。
那人离得稍远,感觉到方负春似乎在动,突然摇晃着坐起,身子前倾,随手掀开被子。
画云原是坐在床边守着,不一会便拉过被子,蜷躺在角落睡着了。失神的视线逐渐聚焦,抬头看过来,二人对上目光。
眼前画面说不出的熟悉,有诸多不知所措,或许是忆起梦中场景,面部片刻温热,好在趁着夜色不会叫人发现。
“哥,你醒了。我见你倒在勾陈楼,难道有妖作祟?”尽管画云先开口,如此问道,可心底还是愿意相信方负春会为了他而来。
方负春怔了片刻,以手拂面,深深叹了一口气,反问:“你去勾陈楼做什么?”
他语气郁然,画云本想说些关心之语,但仅仅是坐在床上,不发一言。纵使有诸多问题也按耐住,手中不经意松开了腰带,略显不安地捏着手腕的佛珠,等那人的训斥。
“勾陈楼中有屏障阵法之眼,可随时进出,无论是人还是妖。”他往前了些许,低头拿起腰带来,终于想起其中之物,继续沉声说:“云儿,有我前车之鉴,那时留下的字条并非是要引你去勾陈楼,我意不在此……”
画云头一次听他说起勾陈楼中的事,有些疑惑之处似乎都能迎刃而解。
方负春糊涂许久,恍然明白,通盘不仅未杀他,还特地将他带回了双极楼,送到画云手中。
悄无声息的恐惧蔓延开来。那是一种被神佛戏耍的恐惧,是不知何时,定会在画云面前重演的恐惧。
方负春倏地抓紧画云的手腕,扯回对方思绪:“往后你切莫再去勾陈楼,可好?”
过分的亲近难明缘故,又十分恳求,画云反而更多不自在,身体僵硬,喉头微动:“嗯。”
在靠近画云时,心潮不断涌动,兴许是想起昨夜的梦境,分不清是真是假。
盯着看了许久,暗中自然越靠越近,画云双颊隐隐发烫,愈往后退,后背抵在床边,瑟缩着双肩。
方负春贴在耳边唤他的大名,一字一句最为清晰,使之浑身一震。
“方画云。”
哥哥手指冰凉,令人不适,画云逐渐发力扯回双臂,待他收手,褪下的佛珠自然而然进了方负春的手中。
他仿佛找到破口,推脱道:“这串佛珠是……”
忽然方负春用手握住他的脖颈,有些难抑的苦楚:“若我离去,且往后再难寻,你可会念我半分?”
画云顷刻间直直愣住,几乎没想到他真会这样问。
方负春带着有些释怀的轻笑,半晌认命似的将佛珠戴上手臂:“往常我不许你留宿,可我如今已不在门中,你睡在这吧,我去寻个侧房。”说罢便想起身。
送回的佛珠扰急画云的思绪,唯一的念想也被收去,赌得满盘皆输,他不禁伸手拉住方负春的腰带。
月色中那双眼,是难以自抑的潮湿,如同梦中欲前的温情。方负春一时看定了去,任他缓缓向前,坐到自己双腿之上。
画云垂目,学着梦中的模样,双手环住方负春的腰,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轻声说道:
“哥,这般晚了,何能不走,你教教我可好?”
这句话,叫他怔了许久,如何都不能相信。
他高看了通盘一次,原来只是空花水月,念想幻化。梦境又现,凡有所相皆虚妄。
画云悄悄地将脸贴过去,热量烫着方负春的耳朵,他心中忍不住想要如此过界,惧怕得有些微微颤抖。
“我想同你再待片刻。”到嘴边的声音细若游丝,祈求着,“不要抛下我。”
方负春不经意将目光移入房间深处,架上空空如也,他留下的花瓶中满是记了无数个噩梦的结香花枝。
“你我仅是血缘相亲,有朝一日,都会再遇他人,终要分离。”
此话意有所指,画云低下头,干涸的嘴唇并未生长好,破口处留有暗色的血痂。
他直起身子,二人都停下动作,挨得近了,四目相视,在暗中泛着淡淡的月光,较梦中清晰太多。
画云摇头,方负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权衡自己是该继续哄骗他,还是该诉于真情,哪怕是能在梦中得到些许回应。
是这顷刻间的游移,使得画云很快相信自己的判断。屋内极静,听得衣物摩擦,他异常放纵却又小心翼翼牵住哥哥的手,置于自己脸上。
方负春不明缘由,但此刻梦魇重现,还是任凭他握着,低声问:“你做什么?”
画云在静中开口,一字一句道:“昨夜我梦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