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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疑梦里逢故人

 

这一闹,哪还有人敢再说一个字,大多都半步一回头,急急忙忙又散去,生怕自己也做了那台上的烤肉。

柴火受潮,噼里啪啦发出有些大的爆破声,勾回几人的谈话。

宋听心眨了下眼,极不放心地撇一眼李无思,怕看错了他,回头牵住陈怜青的胳膊:“今日之事她没做错,若你想找麻烦,不如先和我争上几句。”

“我何时要找她麻烦?”李无思一时失语,上下打量过她,实是不记得师妹有这般朋友,视线绕过她,好声好气问道,“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我好派个马车去接你。”

陈怜青趴在姐姐的肩旁回道:“方家的船说开就开了,我急急忙忙收拾才赶上,哪来得及送信。”

“那方画云呢?”他边问着,边顺白纱往楼上看过去,两侧都绑得严严实实。

回想那日夜里,不过吃了一个鸡腿,莫名其妙就昏过去,她挑起眉尾,疑惑地反问他:“小云儿也来了?”

李无思叹了口气,无奈地问:“你们同乘一船,他有没有来你难道不知道?”

陈怜青的眼神有些许茫然,向他摇了摇头,没有说方府柴房里发生的事情。

“罢了。”这大中午忙活半圈,最后仍是一无所获,他像是有些认命地垂下头,捧着手里的宣纸扇面,脑中是空白的。

想扔,但又舍不得。

看着这扇面的自然不止一个人,这侧面就伸过来只手,横横握住他的胳膊,替他做了回主。

朝青拉过李无思,去摸他的肩膀,又潮又湿,便有些不悦在脸上,快速接过他手中所捧的不知何物,随手置于身旁的桌上,从怀中掏出小瓶来,甚至喂到他唇边,命令道:“张嘴。”

李无思注意力不在此处,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抬起下巴,即刻有些辛辣的药水就被灌进嘴里,从鼻腔到喉管都像有冷气在游走,根本来不及吐。

下一刻神识归位,立即抢过朝青还没来得及递上来的水,杯中两口温热清水冲散口腔的余味,但烧得发疼,分辨不出到底是热还是凉。

他苦着脸,以为这少主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加害于他,这瞬间想了许多,自己又是何时得罪他了……

“给我喝的什么?”

说着就要去擦嘴,朝青急忙拉住他的手,轻按着有些发软的结痂,咬紧牙关警告他:“再碰水,你的手就别想要了。”

李无思对他担忧的神情,尤为不解,又不好当着师妹的面问,于是凑上前去。

朝青将身体后仰,本想躲开他,却见他用手指勾住自己衣领,只好也侧过头听。

“少主就这么急着想让我死吗?”

因为挡着嘴,从他口中的热气全数吹到自己耳朵里,总是浑身不自在,朝青难猜其中含义,神色变幻着,身体发僵,许久没有直起来。

“药作驱寒,死不了人……”

热意在胃部蔓延,原本不适的地方暂且缓解,距离也暧昧不清,当着陈怜青的面,李无思把手抬起来搂住朝青的脖子,就像二人已然是相识已久,关系很不一般。

她下意识抬眼,偷偷看了一眼楼上那间厢房,心知里面那位,若是看见此等场面该作何感想。

“师兄……这位是……?”

李无思没有松开,而是捏着他的肩膀,象征性拍了拍:“这是咱的新师弟,方才我还跟他提起过你,岂料这么快就应验,不是一般有缘。”

朝青勉强地装作意外,然后转过头向陈怜青抱拳:“朝青失礼,见过师姐。”

先在楼上已有过一面之缘,她也就没了那份拘束,从舞台下来,正正经经地回礼,刚摆出笑脸,张开嘴想说上几句,却被李无思及时打断。

“这里就你我,不必多礼,既然都到这了,不如一同叙叙旧。”他伸手招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厮,指着楼上平静的垂帘,“就在怜青最喜欢的厢房落座吧,站在这聊天,着实有些累人。”

陈怜青一听这话,可那房中还有孙舟业在等她,这二人相遇肯定会惹出祸事,到时被师尊知道可不得了。

“上楼就不必了吧……我看就在这就行,火还没灭呢。“她面色苍白,有些惊慌失措,竟将求助的眼神错递给朝青,继而后悔起来。

没料到师弟竟明白她的意思,于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师姐说的是,倘若是师姐才归来半日就失手烧了台子,恐怕师尊那边也不好交代。”

陈怜青偏过头看向宋听心,把嘴抿成一条线,拽着她衣服的手稍许有些用力。

谁料就算是如此蹩脚的借口,大师兄听后竟然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只是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听你们的。”

四人前后,被带到舞台侧方,一处干净的方桌边,各自怀着心思落座。

李无思用手撑住下巴,又看着那楼上,用食指抚住嘴唇,把视线移回朝青身上:“你们已经认识了?”

朝青不同于往日对李无思的强横,手轻轻搭在双膝,坐直身体慢慢说道:“在行拜师礼之前就曾经听师兄们说过有这样一位师姐,没想到能在此相遇。”

“双极楼无论发生何事,在悒城里常来的就只有这么一间喝酒堂子,能遇见倒也不稀奇。“他伸手拿起茶杯,徐徐吹着茶面,往嘴里送去。

宋听心总盯着他,执起手中的筷子,迅速压下他的杯口,打岔说道:“叫后厨煮碗吊姜梨汤来,服下败毒散半日内不能饮茶喝酒,都会消去药性的。”

茶水险些洒出来,顺着指尖往下滴,他不禁紧皱眉心,到底人家也是好意,看在怜青的面子上,还是不情愿地把杯底搁在桌面。

余光瞥见屋外闪过一丝黑影,下意识朝外看。

“哎呦!”

男人戴着帷帽看不见上半身,步履匆匆地往前走,正撞上从琼露玉华台出来的客人。

那客人似乎是被撞疼了,痛苦地喊上一句,就直接坐到地上。

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李无思盯着他们,总觉得有些许眼熟,又记不得在哪见过。他抬起腿转个身,背对陈怜青,朝向门外坐着,连头都没回,用手指轻轻摸索方桌边缘,再三思考之下问出了这个问题。

“和你同乘一船的,可有你二师兄啊?”

陈怜青闻言愣了一下,也清楚门外的男人就是孙舟业,霎时间吓得不敢说话,宋听心见她许久未曾回答,于是扯了扯她的胳膊。

“二师兄……他不是在后山嘛………”

李无思没有过多关注她说的话,耳根微动,终于想起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见过了。

是梦里。

只见孙舟业迅速扶起神子,将声音压到只有二人才听得见的程度:“抱歉,是我没注意。”

湿透的破烂白纱处隐约能透出楼中那桌人的状况,是李无思正在直直地看他。

神子抬头望了一眼二楼的支摘窗,细密的雨丝打得有些睁不开眼睛,摸着后脑勺埋怨道:“您再怎么急,也不能从窗户直接跳下来啊。”

尽管是多年未见,李无思仍旧记得那人的身形,他突然起身想朝门外走。

方才朝青故意下楼,就是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好留出神子离开的时间。他回头,朝青的手抓的很紧,倒是比旧伤疼:“我在门里把门外的债讨回来。师弟不必多虑,师兄身体好得很,活个一天两天不成问题。”

李无思说完就拉开他,然后迈开腿把步子移到门口,用脚踩在门槛上,抱住胳膊倚在门边看戏。

“算了,也没伤到我。”

有人过来看戏,神子反倒不演了,抹了抹身上的水痕,一不留神就叫面前的孙舟业得空,转身就要匆匆离去。

“慢着。”

当事双方都没有异议,来了个冒失的外人横插一脚。

他颔首就算是打了个招呼,只高几段台阶,却有种凌人之上的凛然气势,不敢违抗。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昨日夜里我做了个又臭又长,还很玄乎的梦,梦里似乎是见过你?”这话是对着神子说的,虽然眼前人看着更加年轻,但这副外貌也很难让人忘却。

神子嘿嘿一笑,随即摆着手,奉承道:“小人哪敢扰您清梦,您怕是贵人多忘事,给记错了吧。”

带着端详的眼神在陌生人身上徘徊多少有些不礼貌,他却习以为常,不觉有什么问题,半晌之后才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或许真是我记错了,那只是个小小鼠妖,不足挂齿,自然不能跟人比较。”

神子忽而感觉自己的下眼皮在微颤,雨又下大了,砸在屋檐的瓦片,汇在凹槽流成雨帘,他眯起眼睛,显得有些不太友善。

“多有得罪,不如我将此伞赠予你,快些归家吧。”李无思懒得引起争斗,于是站直身体,示意他可以拿走地上那把朝青的伞。

也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孙舟业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扬起白纱,藏在其下拱手,不想让他看见傀儡丝的痕迹。

梦中见蛾扑燃香,引火烧翅,非其一路,怎知不是想于命终为炉灰所埋。

在雨声下,也能听见大师兄长长叹了一口气,直到神子已经撑着伞离去,他看着那个码头的方向,开口问道:“怜青替你辛苦遮掩,你也不同她说一声就走吗?”

原来他早就知道,斗笠微微倾斜,心跳比雷声更加深重,最后还是没躲开最不想见到的人,屁大点的后山明明能藏好几年,偌大的悒城竟然抬头就碰到。

“跟我进来,认认新师弟……”李无思倦怠地转身,悠悠拉长了尾音,至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好在琼露玉华台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台上的死人也不会活过来说话。

孙舟业还是妥协了,其实趁着回头的功夫也是逃得掉的,最后踏进门槛,摘下斗笠拿在手中。

朝青仅是知道双极楼有个极为逆来顺受的二弟子,这抬头见过他的相貌,剑眉稍淡,唇方口正,朗而不傲,仅看面相并不该是那性格。

气色差得如同卧床多年的病人,看样子是久病缠身,没有及时调理。在自己眼里,就好比是一副活的药方子迎面走过来。

“今日之事止于雨停,只能是未曾见过,亦或是不知道。”李无思回到桌前不急着坐下,而是握住拳头,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抬起时意在指向朝青。

“倘若师尊回来,希望你们都莫要说漏了嘴,白讨苦吃。”

降嗔前一步入了楼,后一步雨就跟着下大了,他庆幸地拍拍胸脯,把昏迷的画云搁在床上,拍脸也不醒。

许久未开的木门发出刺耳声音,随着外推的动作,屋内扬在空中的浮灰被风卷了出去,带走余下的落寞,又重新合起。

从书院各自搬去私院,约莫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尚不知已是山雨欲来,风满双极楼。

画云摸上有些陌生的门框,是朦胧朝阳刚刚冒出头,在山顶斜挂,照着自己那间极小的院子。

迎面来的香风,烈得叫人难爱,连骨子里都被熏透了味道,即便是大多的常青植物,他都不识。

昨日才同人打了一架,画云用手揉着腕下的伤痛,思绪如天上的风筝飘得很远,说不准花香是否也染上衣物,出去又要招人嗤笑。

“醒了?”

这声音异常熟悉,他立刻朝那方向看去,原本轻晃的枝叶开始抖动,从暗中钻出个衣着鸦青色的人来,右手满是泥土,而左手正抱着刚填满泥土的花盆。

恐怕待了有一段时间。今年春风繁多,夏风更甚,吹过枝条叶丛,各类声音掺杂在一起都被当作常事,不加在意。

“昨日搬进这新院,夜里睡得习惯?”方负春都没抬头,只是自顾自走到院子的另一角,“若不然怎的连有人进来都不知。”

能感觉到门前那人的视线跟在自己身上移动,却没有张嘴回答,定是心有不甘,怨恨上了。

他放下花盆,搓去掌心的泥点,将宽大袖口挽起,直到卷过肩膀才勉强固定住,等弯下腰要搬东西时,又松开垂落,拖在地上,便就叹了口气。

“你从小也不听话,我硬要你搬来此处,是难为你。”

本没有太过在意,令方负春没想到的是,画云快步走到他身边,竟是伸手替他扯住了袖子,小声说道:“不难为……”

语气听着有些埋怨的意思,眼前自左到右最多十步,本就不大的院子里还塞满肆意生长的绿植,狭窄走道旁直直倒了大片花枝,截处平整。

应是夜练施展不开身子,遂一气之下乱挥了几轮。

“昨,我是去看了看师尊指给你的院子,就在山脚下,深在竹林,不见人影,尤其偏僻。”

“放着我来收拾吧。”画云自语,全然不听方负春在说什么,只是主动接过他捡起的枝头,没有插进花盆,而是举着指了指门外,继续说,“我想把这些花都挪到外面,好把地方腾宽些。”

方负春闻言,收回手臂搭在自己膝盖,随意摆弄着碎石:“你想搬过去,我不拦着。”

画云不解,他分明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是在考验?还得解释道:“师尊要我每日勤于练功,免得破坏了好风景。”

从余光中看见那张脸突然转了过来,强压下紧张,脖颈涌上一股热意,更不敢抬头。

“瞒不了我,我知道你是嫌这小。”方负春话音未落便站起来,把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若你决定要搬,我便去找总护拨几个下手给你。”

他自然是先入为主的认为,画云与人相争,就是因为作为楼主亲传弟子,分到的院子却太捡漏,在外面抹不开面子。

二人各说各的,扰不到对方,也没有交集。

“你从未告诉过我,这院里……”

画云想问,又后悔开口,不敢说出实情,只能用手指向花草,装作随意的模样:“院子里可曾死……“

死过人。

话到边却咬了舌,没有说完,他闭起嘴巴低下头,将眉头紧锁。

“什么……”

话未问完,被人打断,来者不是善茬,开口就有叫人来气的本事。

“明明脸上长了张嘴,既说不好,又吃不饱。”

大门的闩先前被方负春摘了,幸好救星及时赶到,推开便进,也不算白来。

李无思跨过门槛,手背在身后,走近那二人,打量一会继续道:“怪不得你长不高。”

他年长两岁,自然比画云不止高出一个头,也总爱拿这事调侃。

显然被眼前的院子惊了片刻,他不禁开口问:“这都是原主那大夫种的?”

“怎会,好些年没人住了。”方负春的视线离开,在周遭坏境内过了半圈,“倒是照料得极好,许是楼中有喜花之人……闲。”

大师兄付之一笑,唇角微微提起,把手放在画云的头顶轻拍:“小子,闻你二师兄说,昨日还受伤了吗?”

画云蹲在地上独自怄气,听话的意思,就是有些人明知道这院里死过人,还要他搬来住,于是怎的叫他都不肯起来。

“你受伤了?”

楼里甚少有人敢议论,传到他耳朵里也只是模糊的争斗,少年气盛吵个架也罢,未曾想如此严重。

方负春脸色变了一变,立刻弯下腰,想去拽画云的胳膊,结果他闪闪躲躲,把头埋进臂弯中,心虚地偏向另一处,为了这点磕碰就对兄长开口抱怨,像个告状的孩童那般,才是真丢了面子。

李无思看得明白,使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色,按住方负春的手:“那我应是看错了,他好得很……你也不必守着,跟我走吧,师尊正寻你呢。”

好像是专说给画云听,他虽不抬头,但耳朵还在,不能明面把他支开。

方负春又重重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犟脾气,无论是态度还是话语都放软下来,他也无奈,钻不进画云的肚子里做条虫。

最终还是蹲了下来,收回自己试探的手,也不望强求,只是轻声问道:“总得告诉我,到底哪伤了?”

画云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看人,被方负春逮了个正着,于是用指节蹭着鼻子,沾了灰,若无其事道:“胳膊碰一下罢……是这地方太小,我强行练功才伤的,不是打架。”

嘟嘟囔囔的借口拙劣,他竟不能反驳,更无理训斥,只是叹了口气,举起拇指轻轻擦在弟弟的鼻尖,垂目说道:“既然如此,你往后练功就到我院里去。”

“真的?”

“不过来晚了可没饭吃,饿着肚子也得练。”

他虽话意威胁,但画云听得出好坏,即刻答应下来,生怕对方反悔,伸出小指要与他约定。

方负春已经站起来,指尖差一些还未触碰,李无思只觉得幼稚,从面前直接穿过去,拉住他就走,只留画云半空中的手。

“走吧走吧。”

兄弟无仇,一句两句兴许就算是哄好了,李无思都出了院门,偶然回头,瞧见画云跌坐到地上,撅着嘴冲他做了个鬼脸,表情凶狠。

宋江桥收徒这事落在方家,是方负春先提起的。

方老爷觉得儿年纪尚小,原先不同意,后经了何事才放人,已经无人记得,遂来的稍晚,兄弟二人与师兄不论年纪,只论辈分得排到六七。

“方画云还真是长不大,若你再宠下去,只恐怕往后惹事……”

大师兄与六师兄走过廊道,嘴也没闲着,不少被人听了去,有楼中客,也有异师同门。

他们纷纷言私语道,这二人从七师兄那刚出来,定是为了昨日之事,不知是怎么个罚法,想必大家是看不上这个热闹的。

好巧到了岔路,正准备分道扬镳,李无思前跨一步挡住了师弟:“慢着,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方负春抿起嘴,抬着眉尾表情无辜:“师尊不是在寻我吗,稍后我再来找你。”

“都是借口罢了,怎么这都听不明白?”他猜不准对方是不是装傻,于是有些不耐烦地和盘托出,“你想从画云嘴里套出话,还不如去问院里的花!况且这不是有我在?先到我那去一趟,有事同你说。”

不由分说地被拉去了大师兄的院子,路途也不算太远,只是弯绕的廊道太多,多到方负春看出这是有人特意施的迷惑之法。

余光处草丛闪过一道瘦小的黑影,他正要注意,再抬头却到了后院门口,无奈将之抛在脑后。

很快远处梁上有猫叫,尖锐刺耳,令人胆战心惊。

门环的锁已经被人打开了?李无思呆愣片刻,分明记得自己是亲手挂的,还在上面贴了封印的符箓。

恐怕一般的妖物不能进入,除非是楼中……

“你在屋外稍作隐蔽,待我进去探探。”

他暗觉不好,将方负春挡在身后,推门直入己院深处。

乍看柴房木门封缄完好,支摘窗都由木板钉死,生着绿锈的锁头还保持原先的模样,未见异常却让人感觉不太对劲,他皱着眉左右踱步,发觉墙角那棵老树下有些异色的泥土,于是走过去寻到下方隐藏着一个新挖的洞,直通柴房内部。

糟了。

李无思转身想去门外召来方负春,正抬起腿,身后传来一人的声音。

“无思回来了吗?”

从前院传来,他调过头,视线穿越自己的屋子,隐约望到那处人影绰绰。

是师尊在那唤他。

宋江桥立在院中的树下站桩,原本横直的大腿提气完全抬起,然后单脚滑出半步交叉而立,又随沉气动作慢慢转身,收掌至腰间,恢复到原本的低度,气息平稳毫无波澜。

“叫为师好等。”他悠闲扎着马步,对擅自解开门锁之事闭口不谈。

“师尊……你将妖气收收,若我方才在屋外做文章,无意伤了你……”李无思抚上额头,瞧见他确实心定了定,但不想服软,只能口上阴阳,希望快些把他赶走。

宋江桥睁开一只眼睛,把眉头挑到天上去,懒懒说道:“就你偷学这点三脚猫的功法,恐怕连为师的头发丝都碰不着。”

“怎么碰不着,你不是得用手才能把我门锁上的符箓撕了吗?”

这一句倒是说准了,宋江桥完全睁开双眼,竖直的瞳孔微缩,原自己的妖气短暂失控,真是因为他徒弟的符箓。

“过来寻你有些私事,结果你在附近都施了法术,为师便以为你们几个又在偷学禁楼功法,怕你们走火入魔,才闯进来的。”

师尊本意原是好心,只是没撞到时机上,险些吓出李无思一身冷汗。

“不然有哪儿的偷会待在原处等主人回来抓……”他小声嘟囔,自以为身边人不知晓。

“你说什么?”宋江桥走近,俯下腰,对着大徒弟眯起眼睛,伸手夹住他的耳朵,“别以为为师没听见。”

耳尖又没吃力,就任凭虚捏着,许久之前停在师尊肩上的绿叶滑落下来,他移开视线,侧着脸答道:“听错啦,我分明在问师尊你亲自来寻我是为何事?”

宋江桥揪起耳廓,问他:“你今年不打算出城看你另个师父了?”

李无思原本的表情赫然凝固,渐渐冷下来,即刻推开师尊,心中有了愧意,就显到脸上。

他年年偷下山,还以为师尊是不知道的。

其实每逢法照鸽哨送来信笺,当中都会寒暄着提起几句,之类“无思参透哪句经文”,“无思喜吃什么素斋”,“无思乐而忘返”,云云,仿佛他才是李无思真正的师父。

尽管宋江桥阅后不常回信,也从未停止,长久养成的习惯直至近日,迟迟没等到那只有些肥胖的信鸽落在窗边。

“舟业冠礼刚成,我哪都走不开。”李无思伸出三指,主动向天明誓,认真说道,“待有空我定去。”

“无妨——近日水路确实有个渔集,还要过些时日才通外。这番提醒你,是若你过后要去,也能有个说法,别漏嘴了。”

“还是师尊想得最周到。”徒弟先是面无表情的阿谀,随后忍不住接上一句,“可惜总是想到,人又不跟着到……”

他以为说完这话,师尊肯定要打他,就用余光瞟上几眼,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把脖子缩起来,等待头上迎一击暴栗。

许久,宋江桥轻轻摇头,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有些哑涩。

“竹篮打水,虫蚁搬佛。”

他念了一句听不懂的句子,又用听得懂的话继续解释:

“为师太没用,是该取笑。”

待师尊离开,李无思突然回头,再也感受不到什么妖物,更当确认,他关在柴房里的东西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逃走了。

至于这突如其来的巧合,或许还有待商榷。

“负春。”

树下的洞大抵是妖物挖坑,慌不择路才撞上树根。他蹲下想叫方负春也来此一看,却在枯叶旁瞥见银光迅速闪过。

定睛是一根动物的须毛,半截埋在土里,他用手掐住末端拾了起来,根色黑而尖色银,不长不短。

“方负春?”

一连喊了两遍人名,门外的人还是没听到,左右瞧不见人影,也没有回答,只能兀自把线索收起。

若是真遇见急事,恐怕那假友是靠不住的。他边咬牙切齿地想着,边起身扶住树桩,向洞内踢入堆砌的松散泥土,再把地面踏平,用鞋尖碾了碾,带着个人恩怨。

受潮的柴火霉味中掺杂残余的陌生妖气,隔着木板间的缝隙传出来,李无思闻得不太习惯,恍惚头晕,忍不住用袖口抵住鼻子,从腰间摸出个圆环,上面叮当挂着两片钥,分不清哪个才是配对,有些艰难地用另一只手在锁孔试着。

门外响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想必是方负春从哪又冒出来了。

他弯腰盯着横锁没有抬头,有些不耐烦地闷声说道:“别瞎跑,速来帮我瞧瞧这为何打不开?”

一双手越上来按住了锁身,张开拇指穿过他的指缝抵住钥匙,再用力一按。

“这不是开了吗?”孙舟业也弯腰,二人并头,转过去互相对视片刻。

顷刻愣住了,极不习惯身边亲近人束冠的模样,如屏障隔开二人,短暂地划分为不同的世界,昨日还与你交好的同侪,突然羽翼已成。

李无思眼睛不由得上下看,孙舟业的眉色稍淡,不配深色的束发额巾,反倒是素色才潇洒些。

师尊又固执又守旧,山下见过各些模样的金银玉冠,居然拿了个这样普通的乌纱小冠。

但左右又想到自己往后也至了及冠之年,就算是师尊要给他买,他也定是不应的,于是丢笑,冷哼了一声。

师兄变幻脸色却不说话,只是靠近过来,拉着自己的额巾,又拽肩头垂下的冠带,不看后面甚样的绳结,越扯越紧,孙舟业面露难色,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得他生气了?

他没戴过冠,自然不知道怎么解。见如何都不随心意,连带子也拽不下。由此李无思自认手笨,小心翼翼替他复原回去。

微微动下眉毛就换了副神情,让人一时很难猜出他的心思。

“师尊老土,不懂什么是好。等哪日我下趟山,给你另寻个合适的名贵冠来,不戴他这个。”

原是如此,孙舟业的脸浮起笑意,摸了摸额巾:“冠礼上已经麻烦了师兄,如今该好好休息才是,不必特意为我奔忙。”

李无思倚靠墙边,胳膊撑住窗框,疲惫地用头抵在支摘窗上,心中有怨:“忙事未尽,也不差多一件。老蛇又予我发配了下山许多任务……你不如陪我同去街上逛逛,也算得空放松了。”

孙舟业还没来得及答应下来,屋外半开的门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撞倒几块石头,有锁“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引二人均回头看去。

先入内是一团红黑之物,轻盈地越过门槛,几步就停住不再前进,见两生人,才缓缓转身向外走,屡回头望向院内,绿睛浑圆极为有神,警惕地转着。

“这小狸猫在你法阵中迷路了,正四处乱跑,可惜我也难解,岂料半天还是在一路折返来去。”

人未到声先来,而后才是迟慢的方负春。

他侧身进来,抬腿跨过地上的锁,直接向玄狸伸出双手,把它举起来搂入怀中。

“二师兄在此,那方才院里的妖气是……?”

李无思抱住胳膊,兀自气愤,想他片刻前还一心护着这师弟,师弟却弃他而去逐猫玩乐,面色现出不悦:“幸好来晚了,不然我可要在师尊耳边煽风,罚你抄百遍我阵法之解。”

孙舟业看李无思脸色不好,便立刻解围,说了句讨好的话:“师兄的能力本就在大家之上,我只是碰巧走对了路……”

“你少替他说话!”

师兄撞了他的胳膊,正色打断,孙舟业眼神飘忽一会,闭着嘴不敢再说,每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七处岔路,真只是碰巧走对了路?

方负春环着玄狸走近来,可怪在还未靠近柴房,它却浑身都抖动起来,双耳下压,紧贴两侧皮毛。

李无思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想不起自己阵法中何时多出一只没见过的野兽,仰起身体说道:“画云伤了那妖,后来被我伏下,关在柴房,没想到它还能趁着师尊解开封印,钻洞逃出去。”

玄狸的模样明显是被什么东西吓坏,挣扎几下,从人手里挣脱开来,落在地上。

大师兄伸手要去抓,可惜赶不上它的速度,抬手间小兽已高高跳上围墙,警惕地伏在青瓦间,消失在屋檐之后。

他拧起眉头,伸手一指那个方向,欲言又止,后认栽地垂下手臂,话语接着之前:“就这么被你放跑了?”

其他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李无思稍后终于拿开锁头,背着手把木柴门直接踢开。

堆满杂物的地面只剩层层叠叠的几件凌乱衣物,而物主原地消失。

“还记得勾陈楼中的《百妖朝火图》?其一详解。“他顿了顿,从墙角捆柴抽出一根细木,拨开布料,由其里层挑出肉色,光泽暗淡不似衣物。

“狸,兽也。居山中林间,善掘坟,食腐肉,剥尸皮,套以假人形。”孙舟业在旁,熟练地诵出一个大概。

“若我没猜错,你之前在药院中也捡到了人皮,便以为是大夫已死。”李无思点着头,把细棍扔在地上,挥了挥掌心,“药园害它丢了皮囊,你又把它皮囊葬了,它此次就是回来寻仇,寻错了画云,更没打过他。”

方负春捏紧拳头,恍然明白,再后悔已经来不及:“它定是去寻画云了,我抓它回来。”

他转身要走,李无思斜着脖子,倒不是看不起他,只是眯着眼睛拉住他衣领,伸手又招上孙舟业的胳膊,朝屋子的方向一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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