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眉怒钉愆人串
突如其来的大雨使得闻夕长街路人偏少,有辆马车徐徐而来,被叫停在琼露玉华台门口。
“小姐,您这样不太好吧。”赶车的小伙计朝车中埋怨,苦着一张脸,“方老爷说让我送您去双极楼。”
“我饿了不行吗?吃顿饭再回去也不迟。”
从帘中探出少女的半个身子来,趴在窗子外朝酒楼看,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欣喜。
几年前双极楼最是权矮势低的时候,她爹非要逼着她一同回花林,也不知道老头子昨日怎么突然就想明白了,竟会同意她跟方家的船回到悒城。
陈怜青立刻缩回到车中,扒开门向小伙计伸出手:“把伞给我!”
小伙计撑开鹅黄的油纸伞,抬起胳膊要扶她下车。
她轻轻哼了声,将腰带往上提,宽松的青靠更像是男款,上身却看起来异常鼓鼓囊囊,好似塞了东西,如若不然,也太是超出年纪的风韵。
小伙计看了一眼便有些误会,低下头不敢直视。
捕捉到这时,陈怜青有些不悦,轻轻用手抚着腹部,心中顿生一计,车下是个水坑,他又是白衣,沾住泥点子肯定极为难洗。
“你过来点。“她扶住门框,屈膝佯装下车,小伙计偏着头顺从地进了一步。
看准时机跳了下去,双脚踩入水中,可比她想的更深,高高溅起的脏水花都飞过头顶,同落雨一般洒的到处都是。
“哎呀!”陈怜青暗叫不好,看见除了小伙计以外,连前方那位路人都是半身脏水,不由得慌张起来。
可他头戴简陋帷帽挡住了视线,并未察觉,径直往前快步走去,湿漉漉的白纱上也有好几个淤泥点子,她赶紧抢过小伙计手中的伞,小跑过去拦住他。
“真是冒犯,下车之时我好像弄脏了您的衣服。”
那人莫名其妙被路边的女子拉住胳膊,正疑惑,细看之下陈怜青发现他的帷帽虽破烂,但衣服却是极为华贵的料子,更加愧疚。
“若是您要赔的话,我也绝无二话。”
天上再怎么风云莫测,也是比不上人间分毫,就这片刻之间,如此巧合,陈怜青遇见了孙舟业。
男人撩起白纱,起初只是觉得声音熟悉,但他此刻最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真是师妹。
“……师兄。”陈怜青愣住,孙舟业在她回家的前一年就被师尊派去后山,一直没再见过,现在却出现在这,于是赶忙问他,“你回来了?”
孙舟业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得转移话题,柔声道:“几年不见,师妹又漂亮许多。”
陈怜青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也没怎么漂亮,和原来一样的。”
没想到她重新抬起头,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师尊终于想通了?”
他摇摇头,用白纱围起二人,俯身故作神秘地回答:“我在后山待的太久,实在是有点闷,于是偷跑出来玩,现在正要赶回去,不然叫师尊发现可不得了。”
“原来还是这样。”陈怜青撇着嘴,并没有什么异议,其实从心底里大家本就觉得孙舟业不该去守后山的,只是明面上谁都不敢左右师尊的抉择。
“此事切莫告诉任何人。”他指了指码头的方向,准备同陈怜青告别,“那我便先走一步。”
雨不知为何越下越大,汇在伞边笔直地流淌下来,她伸长胳膊努力把二人都遮住,看他半身是水,就有些心疼:“师兄,你真是傻,雨这么大定是遇不到师尊的,不如同我进去吃顿饱饭,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孙舟业其实不是急于回去,而是怕真的遇见了李无思,会看见他脸上那副厌恶自己的表情。
胸口不免抽痛,指尖藏在手心中更加冰凉,他沉下一口气,正要果断拒绝,但陈怜青之执拗,硬生生拉着他就往琼露玉华台的石阶上走。
“师妹……”
陈怜青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走进酒楼中便大喊一声:“来人!我要二楼的雅间!”
肩搭抹布的小厮们见二人衣着打扮皆是富贵,互相看了一眼就纷纷聚上前开始引荐。
早有所心选,遂很快顺利在楼上落了座,前能看见酒楼之中巨大的圆形舞台,后有将闻夕长街一览无余的连窗,陈怜青极其喜爱如此配置,便觉非常满意。
“师兄放心吧,我们在屋里,师尊就是长了十双眼睛也找不到你。”她伸手把连窗关上半个,蹙起鼻尖狠狠道,“老天爷也是坏得很,我们俩这刚进来,雨倒是小了许多呢。”
孙舟业摘下头上的斗笠,竖着立在门边,然后接过小厮递来的干净手绢,随意擦去衣服上斑驳的水痕。
陈怜青紧紧咬着嘴唇,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走到他身边跺着脚,模糊不清地嘟囔:“都怪我,若不是我兴起跳车,师兄的衣服也不会湿了。”
“你从小便是最淘的。”他轻轻笑着,随口提起以前的事情来,“记得很早之时,你在去书院的路上洒了许多水,寒冬结冰以后会摔跤,可以装病偷懒,没想到真叫我们全都摔进旁边的谭里,惹了好一阵风寒。”
“这事儿师兄怎么还记得,我不是罚过跪了嘛……”
折叠好手绢,摆在身边的桌上:“我难道会不知道,罚跪就是做做样子,你是楼里唯一的女弟子,这些师兄师弟,自然是应该宠着你才对。”
论年纪,在双极楼众弟子中,当属孙舟业的年纪最大,尽管只是相差几岁,这个二师兄却更像个大家长,带着他们慢慢长大。
那时可真好啊。
还没来得及再伤感,陈怜青就感觉自己腰间紧了一些,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来。
她立刻出声盖住:“师兄,我去问问菜,你在这稍坐。”
孙舟业没有多问,她快速带上门,边跳着下楼梯边伸手拍拍缠在自己身上的青蛇。
“饿了吗?我去后厨给你买烧鸡吃。”
此蛇不是别人,正是方府生辰宴吃她未遂的那条蛇妖。
待她在家里醒来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见它蜷缩在自己怀中一动不动,看模样大概是受了很重的伤,让人不忍心丢弃,于是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打算将它带回去给师尊看看。
青蛇十分灵性,能听懂她的话,将头缓缓从袖口探出来,缓缓吐了几下信子。
陈怜青伸出手指勾了勾它的下巴,又见它快速缩了回去,觉得可爱极了。
琼露玉华台雨天的生意总是不大好,平日里连后院都是满座,今日零零散散唯有几桌人,露天的台子陆陆续续往下滴着水,外头的雨竟然这么快就停了。
一人带着一蛇去寻后厨,酒楼后面七弯八绕甚是复杂,越往后面越是无人的地方,便觉得何处有些不对,后厨怎么会在如此远的地方呢?
在不远处听见一阵吵闹,以为后厨就在那边,陈怜青没有犹豫就走了进去,定睛一看那大房子中并没有什么炊具碗筷,只有胡乱堆砌的柴火和稻草。
正中央有三个彪形大汉脚踏板凳互相敬酒,满面横肉,身上都是油水留下的肮脏印迹,左边站着的几个伙计,正是最初引荐她上楼的。
“就在二楼,无意伤了你……”李无思抚上额头,瞧见他确实心定了定,但不想服软,只能口上阴阳,希望快些把他赶走。
宋江桥睁开一只眼睛,把眉头挑到天上去,懒懒说道:“就你偷学这点三脚猫的功法,恐怕连为师的头发丝都碰不着。”
“怎么碰不着,你不是得用手才能把我门锁上的符箓撕了吗?”
这一句倒是说准了,宋江桥完全睁开双眼,竖直的瞳孔微缩,原自己的妖气短暂失控,真是因为他徒弟的符箓。
“过来寻你有些私事,结果你在附近都施了法术,为师便以为你们几个又在偷学禁楼功法,怕你们走火入魔,才闯进来的。”
师尊本意原是好心,只是没撞到时机上,险些吓出李无思一身冷汗。
“不然有哪儿的偷会待在原处等主人回来抓……”他小声嘟囔,自以为身边人不知晓。
“你说什么?”宋江桥走近,俯下腰,对着大徒弟眯起眼睛,伸手夹住他的耳朵,“别以为为师没听见。”
耳尖又没吃力,就任凭虚捏着,许久之前停在师尊肩上的绿叶滑落下来,他移开视线,侧着脸答道:“听错啦,我分明在问师尊你亲自来寻我是为何事?”
宋江桥揪起耳廓,问他:“你今年不打算出城看你另个师父了?”
李无思原本的表情赫然凝固,渐渐冷下来,即刻推开师尊,心中有了愧意,就显到脸上。
他年年偷下山,还以为师尊是不知道的。
其实每逢法照鸽哨送来信笺,当中都会寒暄着提起几句,之类“无思参透哪句经文”,“无思喜吃什么素斋”,“无思乐而忘返”,云云,仿佛他才是李无思真正的师父。
尽管宋江桥阅后不常回信,也从未停止,长久养成的习惯直至近日,迟迟没等到那只有些肥胖的信鸽落在窗边。
“舟业冠礼刚成,我哪都走不开。”李无思伸出三指,主动向天明誓,认真说道,“待有空我定去。”
“无妨——近日水路确实有个渔集,还要过些时日才通外。这番提醒你,是若你过后要去,也能有个说法,别漏嘴了。”
“还是师尊想得最周到。”徒弟先是面无表情的阿谀,随后忍不住接上一句,“可惜总是想到,人又不跟着到……”
他以为说完这话,师尊肯定要打他,就用余光瞟上几眼,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把脖子缩起来,等待头上迎一击暴栗。
许久,宋江桥轻轻摇头,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有些哑涩。
“竹篮打水,虫蚁搬佛。”
他念了一句听不懂的句子,又用听得懂的话继续解释:
“为师太没用,是该取笑。”
待师尊离开,李无思突然回头,再也感受不到什么妖物,更当确认,他关在柴房里的东西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逃走了。
至于这突如其来的巧合,或许还有待商榷。
“负春。”
树下的洞大抵是妖物挖坑,慌不择路才撞上树根。他蹲下想叫方负春也来此一看,却在枯叶旁瞥见银光迅速闪过。
定睛是一根动物的须毛,半截埋在土里,他用手掐住末端拾了起来,根色黑而尖色银,不长不短。
“方负春?”
一连喊了两遍人名,门外的人还是没听到,左右瞧不见人影,也没有回答,只能兀自把线索收起。
若是真遇见急事,恐怕那假友是靠不住的。他边咬牙切齿地想着,边起身扶住树桩,向洞内踢入堆砌的松散泥土,再把地面踏平,用鞋尖碾了碾,带着个人恩怨。
受潮的柴火霉味中掺杂残余的陌生妖气,隔着木板间的缝隙传出来,李无思闻得不太习惯,恍惚头晕,忍不住用袖口抵住鼻子,从腰间摸出个圆环,上面叮当挂着两片钥,分不清哪个才是配对,有些艰难地用另一只手在锁孔试着。
门外响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想必是方负春从哪又冒出来了。
他弯腰盯着横锁没有抬头,有些不耐烦地闷声说道:“别瞎跑,速来帮我瞧瞧这为何打不开?”
一双手越上来按住了锁身,张开拇指穿过他的指缝抵住钥匙,再用力一按。
“这不是开了吗?”孙舟业也弯腰,二人并头,转过去互相对视片刻。
顷刻愣住了,极不习惯身边亲近人束冠的模样,如屏障隔开二人,短暂地划分为不同的世界,昨日还与你交好的同侪,突然羽翼已成。
李无思眼睛不由得上下看,孙舟业的眉色稍淡,不配深色的束发额巾,反倒是素色才潇洒些。
师尊又固执又守旧,山下见过各些模样的金银玉冠,居然拿了个这样普通的乌纱小冠。
但左右又想到自己往后也至了及冠之年,就算是师尊要给他买,他也定是不应的,于是丢笑,冷哼了一声。
师兄变幻脸色却不说话,只是靠近过来,拉着自己的额巾,又拽肩头垂下的冠带,不看后面甚样的绳结,越扯越紧,孙舟业面露难色,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得他生气了?
他没戴过冠,自然不知道怎么解。见如何都不随心意,连带子也拽不下。由此李无思自认手笨,小心翼翼替他复原回去。
微微动下眉毛就换了副神情,让人一时很难猜出他的心思。
“师尊老土,不懂什么是好。等哪日我下趟山,给你另寻个合适的名贵冠来,不戴他这个。”
原是如此,孙舟业的脸浮起笑意,摸了摸额巾:“冠礼上已经麻烦了师兄,如今该好好休息才是,不必特意为我奔忙。”
李无思倚靠墙边,胳膊撑住窗框,疲惫地用头抵在支摘窗上,心中有怨:“忙事未尽,也不差多一件。老蛇又予我发配了下山许多任务……你不如陪我同去街上逛逛,也算得空放松了。”
孙舟业还没来得及答应下来,屋外半开的门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撞倒几块石头,有锁“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引二人均回头看去。
先入内是一团红黑之物,轻盈地越过门槛,几步就停住不再前进,见两生人,才缓缓转身向外走,屡回头望向院内,绿睛浑圆极为有神,警惕地转着。
“这小狸猫在你法阵中迷路了,正四处乱跑,可惜我也难解,岂料半天还是在一路折返来去。”
人未到声先来,而后才是迟慢的方负春。
他侧身进来,抬腿跨过地上的锁,直接向玄狸伸出双手,把它举起来搂入怀中。
“二师兄在此,那方才院里的妖气是……?”
李无思抱住胳膊,兀自气愤,想他片刻前还一心护着这师弟,师弟却弃他而去逐猫玩乐,面色现出不悦:“幸好来晚了,不然我可要在师尊耳边煽风,罚你抄百遍我阵法之解。”
孙舟业看李无思脸色不好,便立刻解围,说了句讨好的话:“师兄的能力本就在大家之上,我只是碰巧走对了路……”
“你少替他说话!”
师兄撞了他的胳膊,正色打断,孙舟业眼神飘忽一会,闭着嘴不敢再说,每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七处岔路,真只是碰巧走对了路?
方负春环着玄狸走近来,可怪在还未靠近柴房,它却浑身都抖动起来,双耳下压,紧贴两侧皮毛。
李无思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想不起自己阵法中何时多出一只没见过的野兽,仰起身体说道:“画云伤了那妖,后来被我伏下,关在柴房,没想到它还能趁着师尊解开封印,钻洞逃出去。”
玄狸的模样明显是被什么东西吓坏,挣扎几下,从人手里挣脱开来,落在地上。
大师兄伸手要去抓,可惜赶不上它的速度,抬手间小兽已高高跳上围墙,警惕地伏在青瓦间,消失在屋檐之后。
他拧起眉头,伸手一指那个方向,欲言又止,后认栽地垂下手臂,话语接着之前:“就这么被你放跑了?”
其他人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李无思稍后终于拿开锁头,背着手把木柴门直接踢开。
堆满杂物的地面只剩层层叠叠的几件凌乱衣物,而物主原地消失。
“还记得勾陈楼中的《百妖朝火图》?其一详解。“他顿了顿,从墙角捆柴抽出一根细木,拨开布料,由其里层挑出肉色,光泽暗淡不似衣物。
“狸,兽也。居山中林间,善掘坟,食腐肉,剥尸皮,套以假人形。”孙舟业在旁,熟练地诵出一个大概。
“若我没猜错,你之前在药院中也捡到了人皮,便以为是大夫已死。”李无思点着头,把细棍扔在地上,挥了挥掌心,“药园害它丢了皮囊,你又把它皮囊葬了,它此次就是回来寻仇,寻错了画云,更没打过他。”
方负春捏紧拳头,恍然明白,再后悔已经来不及:“它定是去寻画云了,我抓它回来。”
他转身要走,李无思斜着脖子,倒不是看不起他,只是眯着眼睛拉住他衣领,伸手又招上孙舟业的胳膊,朝屋子的方向一同走去。
“且安心吧,它连我阵法都解不开……知道你一心想解画云,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在那,我已叫降嗔去守着了。”
可在那三人论着由来,遗忘被门撞倒的石堆阵眼,玄狸早已离开。
方画云的耳朵有些发烫,他独自埋好断枝,仔细抠净甲缝里的泥土,抬头望着外面,有人路过,但脚步不是那人。
“好不容易单独见这片刻,你耍什么性子?”他停在水缸旁低下头,对着水面倒影骂了一句。
把袖口的护臂系绳解开,揭去布块,露出底下三道爪印,破皮及肉,自行上过药,痂中仍遗留有化不开的黄色药粉。
幸亏躲闪及时,若不然挑断手筋,也未必不可能。
忆起昨日后怕,其人不善,且招招阴狠,好似避开要害部位,叫人难猜来意。后妖露出破绽败了几回,现出真相,才口称是这院子曾害他修为,要院主拿命来偿。
画云歪着脑袋,表情困惑,他是听说过此院死过一位大夫,难不成是那大夫的仇家上门来找错了人?
一入回忆,难注意到身后,黑影现在屋檐上来回走动。
满院的药用花草,于人来说是芳香满鼻,神清气爽。于兽来说,却是疾首蹙额,疲乏不堪。
损了修为,如今不能再复人形,使不出功力,冲上去恐又要输给个毛头小子。玄狸焦急不安,又想报仇,又生怕有人追上来,倘若识破了它的真身,只怕性命难保。
“原来在这呢。”
突然有人出声,近在咫尺,为时已晚,那人伸手就揪住了玄狸的后颈,稳稳拎到半空。
犹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玄狸自以为耳听八方,能通晓各处风吹草动,却唯独没听到这人的任何动静,武功之高强一叶知秋。
画云闻声迟迟抬了头,见一侍卫在他梁上半蹲着,手中还提着只正在摇头摆尾的猫。
“谁?”他速速退至院中,随手缠好护臂,警惕地盯着来人。
“二少爷不必惊慌。”
降嗔初开口,展起手臂避开玄狸飞舞的爪子,起身从房梁滑下,稳稳落到画云面前,自报家门曰:“卑职乃楼中总护,名降嗔。”
“总护?”画云一时怔愣,转为疑惑,“来我这做什么……抓猫?”
他猛然想起,难道是方负春叫他来搬院子的?
“大少爷交代卑职,要帮你搬去竹林新院,过了一夜险些忘了,来此便是为了先问一句,可要派些人来?”他特意避开了关于玄狸的话题,转头环视院子,对满地植物颇有些兴趣。
原来还没到那人想让他搬走的地步,画云暗自舒了一口气,如今从嘴里问不出实话,便很难做出抉择,他手指绕卷着发尾,迟疑地问道:“总护应该听闻这院里,在我进来之前可否死过人吧。”
“不曾听过。”降嗔的回答异常干脆,有些出乎意料,他抿着嘴摇摇头,“楼中人多嘴杂,多是不可信的,恐怕是传错谣言,可惜了这么好的院子,二少爷觉得呢?”
话毕,他忽然察觉手中的妖物不再挣扎,于是把它放在臂弯中颠了一颠,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反应,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若无事,卑职先行告退,要搬与否,等决定好随时再来寻卑职便是。”
降嗔的手一直遮住玄狸的脸,画云只觉得奇怪但索性没有深究,直到他走出不远,听见身后的少年小跑上来,于是顿住脚步,把猫又抱紧,有些僵硬地转身,低头看着踟蹰的画云。
“二少爷还有事?”
“我不搬院子,只想搬搬花草,能给我几个人吗?”
“当然能给,不过恐怕是不好搬。花草有根,但生一处,若你非要独行其是把它搬走,待后枯死,岂不是负了植者多年苦心?”降嗔忧形于色,极其惋惜,提醒道,“屋里应该还遗有一些医书,二少爷有空不妨看看,说不定能寻到有用之处,免得后悔。”
画云似乎觉得他说的有理,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回想搬进药院似乎还真没注意过屋里有些什么,更何况方负春同意二人一同练功,先将想法搁置下来,往后似乎还能以花草多见他。
降嗔如释重负,望见他回身去了药院,有些后悔说了不该说的,也速速提起脚步离开,要将怀中的烫手山芋扔了。
忽闻窗外淅淅沥沥,有水不断敲打在木窗上的声音,鼻腔隐约飘入符水的气味。
他望子时落雨,那人能多留几刻,如此迟雨恼人,反困住自己。
脑中因迷香而浑浑噩噩,分不清真实。画云下意识去抚摸青玉,搭在腹部的手腕上却只有麻绳,残留着被捆住的真实痛感。他浑身一震,以为自己黄粱梦醒,突然睁开双眼,竟没看见柴房暗色的横梁。
周遭坏境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他偏过头,看见青玉摆好在离他的不远处,立刻扭动着充满不适的身体,双手握住佛珠,将额头抵在上面,才松开胸膛那口气。
心悸不断,令人无端惊慌,这是大娘唯一的遗物,自从楼回府那天从未离开过方负春的手,昨夜为何就突然给了自己?
解不开的困惑愈发多,藏蓝色的床帘洗得蒙白,斜斜挂在边上,床柱带着横楣板因为他的动作持续摇晃,上面雕刻的纹样似乎有些不同之处,从脑海中闪过短暂的片段,有些抓不住。
他用脚背勾住了床围,眯起眼睛细细相看,一双蛇头,造型各异,是镂空的蟠虺纹。
究竟在何处见过……
船上曾做的梦,梦里有人趴在他的肩头。思绪飘于云端之上时,望见了与这张床相同的纹样。
强行回忆之下,竟还记得有人呼吸炽热粘腻。也能真切闻到熟悉的味道,更显得虚假。面颊犹如扯谎时那般温热起来,只能安慰自己,此事万般荒唐,一切都是错梦罢。
画云即将至及冠,也当知道床眠时忆问醒时事
师兄似乎是有什么极为要紧之事,转身就没了踪影,画云低头盯着空药瓶看了好一阵子,等声响逐渐消失,才敢探出头去。
在三弯两绕后,距腾蛇神像已是另边方向,周遭极为陌生。杂草无人修剪,廊道的屋檐多数缺砖少瓦,就在途径时,不知何物从上面滚落,掉入山水池中,深绿死水荡开层层浮萍,深不见有鱼。
犹如荒地幽魂那般,少年悄无声息地从雨檐下走过。
又是洞门,画云脚步停下。淅淅沥沥的雨还不停,前路已无遮挡。见四下清冷,得以暂时靠在旁边休息片刻,不时胃有些绞痛,大概是饿了,又恍惚想起那一碗鸡汤面条。
画云茫然地揉着腹部,纵使方负春会与他“再叙”,可被逐出楼后,只怕是难归来,自己又下不了山……
微光透过薄薄一层黑云,短暂地撒了几滴太阳雨,让人觉得天欲晚晴。他叹了口气,缓缓走出来,发觉雨丝逐渐小了。
勾陈神像立在面前,不同于幼时跪拜的腾蛇神像,似乎大上许多。那是一尊石头所砌,高约十尺的四蹄动物。
狮头昂起,上有鹿角、虎眼,胡须像龙,身形似麋、后有牛尾,周身覆盖稍大鳞片,浑身毛发舒展,如有微风拂面,即便素灰为底色,也不乏华贵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