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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瓣如舟待渡人

 

一艘船逐渐从河岸线浮出,孙舟业稳稳站在船顶,看着悒城码头的那片祥和。

香炉中的灰塌陷下去,少年安稳睡在床上,无论何种声音都不会把他吵醒,分明知道师兄爱用迷香,夜中两句聊开了心扉,还是轻易就信了他。

“你哥说,就算是绑也得把你带回去。”

他惦着手中的麻绳,前车之鉴下,为保不会重蹈覆辙,还是牢牢将画云的手脚又捆起来。

靠岸以后,先不急着带出人,孙舟业抬腿上岸,折扇背在身后,扇动发丝飘扬,凉风均匀拂过后脑。

就如此站了片刻,并未等到降嗔来,画云睡不了多久,醒来只会是麻烦,二人不能久留。

“都闪开都闪开!”人群中突然有人喊叫,原本平静停在码头中央的大船突然降下坡道,陆陆续续有人从里面跑出来,将坡道与陆地的接口处铺上木板垫平路段。

孙舟业是见过这艘商船的,没了万应寺的加持,花林城人口越来越少,论权势财力,无人比得过方家,听降嗔说过今日方老爷会来悒城,但一天一夜,比他们的小船快了近一倍,也是极限的速度。

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急切,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很快他就觉得,纷忙中隐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从船上下来的除了步履匆匆的方老爷以外,身后还跟着一具纯黑的棺材,由六个伙计小心抬着,进了稍大的马车,外罩不透光帷帐,却是惹眼的大红色,绣满太阳花纹,尤为独特。

能从百妖朝火图中得见,火是由这太阳纹样引燃的。

“赤阳谷都准备棺材了……”孙舟业的指尖扣下扇骨的一丝木刺,直直扎在甲缝中,不禁惹得他更加心火旺盛,“真是晦气。”

疼痛上升,收起折扇放在眼前,断口处露出较深的凹痕,无论从观赏性还是手感都不再适合作为礼物,只能将沾血的木刺掰断。

一时失了注意,扇子脱手而出,掉落在船帮边,高高弹起,滚落入水中,甚至都没有激起水花。

枉费多年所练画技,努力绘上的山水瀑布,双极楼的后山谁都见过的,可他仍旧想把它带给李无思看看,曾经那把扇子用得太久,也是该换新的。

单膝跪下把手深入水中,温暖到他直直地愣了一会,深绿色的河难测深浅,只能无奈地自嘲道:“这该如何是好呢,我连见到你时,能找的借口也被我弄坏了。”

波浪打来,打得小船完全靠了岸,他站起身,恍惚都想到了刻舟求剑的办法,又理不清思路。

“怎么?在后山天天玩水,出来了以后坐船两日还不够,想跳进河里再游个泳?”

来人不必回头都听得出是降嗔,他立刻掩藏过情绪,回身行礼,低头尊敬称:“舅舅。”

降嗔一眼便看见他每个指尖若隐若现的红印。

夜中朝青带他见过柴房的傀儡,原是曾经他活捉带给孙舟业的,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过,不可杀他,要引出背后之人,究竟是冲谁而来。

“我说的话根本不管用,这个舅舅可做不得。”降嗔摆了摆手,不接他这一礼,兀自踏上船身,准备去接画云。

孙舟业伸手拦住他,手指不受控制微微颤抖:“蠹虫能逼他开口,他招出有人要引起赤阳谷与双极楼的争斗……我担心无思处在高位易被牵连。”

“你就不怕赤阳谷找上你吗?”降嗔垂目,语气明显放软一些。

“找上我,也比他们去害无思好一些……”

如此回答,降嗔对其二人之事尤为不解,他虽怒气不减,但到底还是心软,论上他在辈分中是舅舅,论下他是双极楼的总护,无论是哪一层身份,都应该是向着孙舟业的。

降嗔转过身去,盯着那辆商船边愈走愈远的红色马车看,特意小声道:“只怕他们本就是冲着李无思来,你的好师父收了新徒弟,谁能想到是赤阳谷的少主,一来就缠上李无思,也不知是何居心。”

瞧见孙舟业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疑问颇多,自己又不一定能解释清楚,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我自会保他安全。”

“麻烦舅舅。”他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表现,只看那双眼睛就能知道,是放下心来了。

走入屋内望见被五花大绑的画云,降嗔坏心思浮起,就俯下身冲着他的脸上轻轻拍了几下,画云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面前二人便觉不好,张开嘴准备喊叫。

“你们骗!……”

完整的话来不及出口,就被塞进来的白布堵得严严实实,压着舌根只剩下鼻腔呜咽。少年求救不能,开始疯狂挣扎起来,如同砧板的活鱼上下翻腾,降嗔按都按不住,何谈把他扛起来。

手刀劈到颈部,画云瞬时昏了过去,他没想到自己在制服画云的过程中还能吃瘪,咬着牙问:“这小东西比以前力气大多了,天天被关在柴房里,吃什么补的身体啊?”

孙舟业耸耸肩膀,依旧把手背在身后:“明明跟他哥一样有本事,但性子太软,怪不得人家欺负。”

“不是一家人难进一家门。”降嗔拉过少年的胳膊扛上肩膀,掂了掂重量,“别忘了他娘是个妖怪,那种性格会生在骨子里的。”他边嫌弃地说着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走出房门,他试着从船上一跃跳到河岸,感觉还算轻松,这样也不必在大街上到处露面,等过了一阵,民间流言便有可能会成了:前有双极楼后主连杀九人道貌岸然,后有双极楼总护绑架活人游街示威。

“哎,你跟我回去吗?”他冲着待在船上不会再向前一步的人喊着,如今看着长大的外甥也到了玉树临风的年纪,不能在后山荒废此生。

但对方只是闭上眼睛摇摇头,拨动指尖示意他无需多问,快些离开。

降嗔叹了口气,飞身又跳回甲板,伸手要拽他衣领,孙舟业后退一步,只抓了个空。

舅舅露出略有不悦的表情,暗骂一句臭小子:“你怀里那个迷香给我!”

孙舟业不解,但还是从怀里掏出个防水的布袋,降嗔一把拿过,没给他留。

“别用太多……”

不等他说完,降嗔就转身走了,留下絮絮叨叨地埋怨:“我才不管你呢,你就算死了我也不管你,我是你舅舅又不是你爹,外甥而已,我多的是外甥,还有人上赶着给我做外甥呢……”

后来的声音越来越小,孙舟业听不清楚,轻轻笑着注视他飞上各个房梁消失在远处。

降嗔最后也没有告诉孙舟业,自己同李无思讲了他的行踪,离预测只早了一时,若是都放在心上,肯定是能见一面的。

“小小年纪一个个喊生喊死,真不知道图什么。”

把画云往上拽了拽,他隐入无人的巷子里。

孙舟业的笑容逐渐僵硬,在落扇子的地方又待了会,回头看空船一眼,又看码头,在其中做了一个不顾后果的决定。

虽然已是几年没有来过如意扇坊,但掌柜的还是一眼就看见他,立刻以笑相应,脸上的肉堆在一起,很快就藏起眼睛:“孙公子也成稀客,小店许久都未如此蓬荜生辉了。”

他在柜前看了看架子上的扇面,可惜没有特别上眼的,于是开口问道:“可还有花梨的扇骨?”

“有有有!”掌柜的钻入柜子后,从抽屉中拿出几条长盒,一一在他面前打开,指着其中说道,“与您之前绘过的那把折扇,这料都是出自同一棵老树,说到也是巧,昨日李公子来过,将那把予我做些了清洁保养。”

听过这话,孙舟业心头涌上热意,立刻问:“那扇子现还在你店里吗?”

“李公子一大早就派人收回去了,应该宝贝得很,这么多年的扇子不离手也算保存甚佳,除了宣纸略微有些泛黄,不打紧的。”

他低下头,在几盒扇骨中随手拿了一把,打开搁在桌布上:“劳烦,这回换个绢面的吧。”

“还是您想的周到,仲夏还是绢的凉快些。“掌柜嘿嘿一笑,迅速收起没看上的,接过他递来的一锭银子准备要称。

“不必了,还要借你的砚墨和好笔一用,急着送人。”

“好嘞,那我领您楼上的书案坐坐,再沏杯茶。”

二楼通透,午时的太阳很快就要到了头顶,竖着从支摘窗打下来平铺在书案,上过浆的绢面撑在特制的绷子中,微微泛着光泽。

冒着热气的茶,与绢面的颜色十分相近,是淡淡的金黄,孙舟业不免有些后悔,明明是避免扇面发黄,现如今却挑了个更黄的。

提笔在沿边舔去多余的黑墨,迟迟未下笔,倒也不是不敢,扇店里绢面多,画毁了换一副便是,只是突然一下不知道该画什么好。

花卉太俗,山水普通,以现在的境况又不能再如以前那般述情,他靠在椅背上想了许久,竟找不到自己可以摆在哪个位置。

于是他弯下腰在硕大的扇面之中,只绘了一片平躺的荷花瓣,于周围荡漾开去的细微水痕。

以花作舟,勉强算上是个暗喻。

简单落了色,墨干的也非常快,他拿起绷子下楼递给掌柜。

孙舟业的画工掌柜是知道的,可他在上面待了半时,扇面没有题诗也没有落款,就只画这些?

“如此就好,换好之后便留在店里吧,等李公子再来修扇就一同送给他。”他看了看店门外,路人愈发多起来,得快些离开才是,又回头吩咐了一句,“找个借口,千万莫说是我。”

“好好好,您放心,我一定交到李公子手里。”

还想再说些什么,李无思的毒只因他体内生寒,聚在手臂,不易扩散。太阳晒得太久,不知怎的身体暖起来,于是毒素也跟着到处跑,他莫名咳嗽不断,止都止不住。

掌柜担忧地看着他,他摆了摆手,又重重咳出几声,走到店门才终于缓过来。

没打招呼就随手拿了挂在如意扇坊门外的一个斗笠戴在头顶,对面的路边小店似乎是荒废了,盖在柜子上的白纱有些破烂,孙舟业走上前将它扯下抖了抖,固定在自己的斗笠上,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抽屉中。

他不能被人认出来,传入师尊的耳,或许也会和方负春那般,被永远逐出双极楼。

抬起脚刚跨出一步,天色就肉眼可见的开始发暗,石路现出大大小小的深色斑块,交叠起来很快湿了整片。

掀开白纱再看一眼,下雨了,就更没希望在这闻夕长街遇见李无思。

孙舟业没有犹豫就冲着码头的方向快步离去,那才是他的归宿,而不是擅自闯开的分岔路。

后脚来迟,李无思正一艘艘地观察那些船,几乎没有可以令人生疑的。

“你来这做什么?”朝青从他偷偷出了院子便一直跟着,站于身后像是在看管犯人,更是多事要问。

“昨夜不是都偷听了吗?”李无思不满他打断自己的判断,忘记看到哪艘船,于是回头狠狠睨他一眼,反问道:“这头顶艳阳高照,师弟带把伞又是做什么?”

朝青不看他,将手里的伞握紧:“晨时心血来潮起了一卦,从卦象上看,大概会下雨。”

“师弟既然那么会算,不如替我算算那艘船上的人,是不是我要找的。”他抬手指向河中越来越远的那艘小船,上面看不见一个人,只是想赌一把而已。

师弟沉默了一会,看似是出神在心中起卦,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

“水天需。”

开口说了三个字,李无思听不懂也不想听,只是自顾自脱鞋,开始挽起裤脚。

他怎么会想赌呢,从一开始就是想赢的人,无论卦象是什么,都不会相信。

提身要施轻功踏水,体内筋脉就隐隐作痛,有些呼吸困难,他艰难地抻了抻脖子,从鼻腔吐出浊气来。

这片刻他竟想的是,若船上真是孙舟业,要不要就直接跟他离去。

朝青看他急躁的模样,却不慌不忙开始解卦:“密云不雨,迟滞之象,如今晴空万里,云都还未到,那处必定不是你要找的人。”

“管他是不是,前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无思用脚尖试了试水,觉得有些冰凉,皱起眉头将衣摆扯上来塞入腰带,手上的纱布已经不是昨日降嗔给他缠的,而是交叠薄薄两层,虽然方便但不怎么顶用,磨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又疼又痒。

他仍嫌麻烦,随手松下来扔在地上,朝青没见过他的伤口,这一眼看明白,血渍发黑,毒素深入,忽然拽住他的胳膊。

“你不能去。”

本来就中了毒,若是伤口被脏水感染,保不准还没找到真凶,今天夜里就真提前死了。

大概是力气有些大,李无思怒目圆睁,压迫感使朝青身形一顿,明显感受到其中的那股杀意,但执意不肯松手。

“朝青,今日此事关我终身,若你还是敢拦我,别怪我不顾情义。”

他几乎没有叫过朝青大名,总是装作相熟的模样,一味唤他师弟,就算是对方明面上从未把他当做师兄。

朝青的手从他胳膊滑下,落到手腕,指尖下的脉搏时而紊乱时而虚悬,语气更加坚定不移,丝毫不受威胁:“就信我一次,别去。”

那艘小船愈小,很快就要看不清了,李无思紧紧盯着,在暗中使力挣脱,打算在他放松的一瞬间就追出去。

“有小鼓的声音。”话音刚落,他眼睁睁看着船舱走出一位妇人,正在摇晃怀中襁褓里的婴孩。

朝青这才松开他失力垂下去的手,他蹲下去用指尖按揉酸痛双眼,气到无处发泄,闷声说道:“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带着赤阳谷把名存实亡的双极楼收了。”

李无思重新站起来,视线有片刻模糊,使劲眨了眨眼睛,搭住朝青的肩膀。

“我不是为双极楼而来。”朝青肩膀不动,任他靠着,“也更不会错杀一个无辜人。”

“此事因我而起,如何算得上是无辜,恐怕少主也是话服心不服。”李无思使劲捶了他的胸膛,触感极为结实,着实是一位不错的少主,真是谁都比他更适合坐在主子的位置。

“你……”他越看越觉得朝青的侧脸极为眼熟,只是想不起像谁,于是转身凑上去将他额头边的碎发撩上去,捧着脸捧起来又瞧了个仔细,“长得好像你一位未曾谋面的师姐……”

说是巧合,也实属太巧,二人名字皆有个“青”字,眉骨又隐约相像,他不禁打趣:“可惜她跟家里人回了花林,不让定要让你们认识认识,保准成就一段佳缘。”

朝青不能否认,这恶人笑起来确是风情许多,揉过的眼睛又微微泛红,看向自己的时候并不含恨,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能想到是源自对方心里由内而外真实的欣赏。

他移开视线,用伞柄拨开这双有些越界的手,蹙眉骂道:“李无思,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自以为是。”

“师弟说的对,我谨遵教诲。”

作为仇人之间,的确有些过分亲密,但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能几句话就讲明,朝青一改往常忍让,也只是因为昨夜凌青于口中夸上整夜的李无思如何舍命救他,心里略微有所改观罢了。

朝青视线突然越过他,落在远处那艘大船上,从中进出的竟有几副熟悉面孔,距离太远不好确认。

他准备追去一看,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把手中的伞按在李无思的身上:“很快就要落雨了,这把伞你要拿好,切记掌心的伤口务必不能碰水,否则我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这位少主太过阴晴不定,李无思接住雨伞,未从他的最后那句话中反应过来,怎么昨日还要下毒杀他,今日却改口成救。

“我命竟如蝼蚁……”他不可置信地感叹了一句,将散开的雨伞夹在臂弯里,坐在地上把鞋穿好。

降嗔说最晚午时,难道是他来得晚了已经错过?

这一思一想又是许久过去,阳光热烈地照在头顶,由波浪荡漾粼粼波光,他眯起眼睛也很难看清码头之下的众船,感觉只有无尽的刺痛。

从河面升腾起白雾,才发现是泌出的润眼泪水,汇集在睫毛边,顺着颧骨滑下,码头见多了如此泪洒分别之人,也不多他一个,何况他只是眼睛不舒服而已。

“分明梦里都在求了,命中怎还是无缘?”

李无思用袖子擦了擦脸,闭眼皆是幻色,有红有绿有黄有蓝,惹得睁眼也带着残影。

分明此刻少有的平静,但仍旧有孤船不断撞击沿岸,他循着声音看去,走到了最边,这艘船也是小中之大,并非船舱而是房舱,仅是靠岸没有栓绳,就像是要在此停歇片刻,支摘窗半开,里面也没有人。

正欲离开,低头瞥见河中飘着东西,眼前的五颜六色格外衬托那一抹白,形如扇面。

他弯腰探身仔细看,果真是一副扇面,最普通不过的黑墨山水,这晃了眼竟和幻色残影重叠起来,让人一眼便认出是双极楼的后山。

很快便忘了朝青的忠告,下意识要去捞,孤船撞向岸边险些夹了他的手,只得绕去另一侧,深入水中快速斜挑雨伞,完整的扇面便搭在伞上。

他突然想到自己昨日让自己的扇子沾上脂粉气味,送去扇坊清洁,沿途顺路也是要取回的。

捏住伞柄放在地上,慢慢拨开脆弱的宣纸又看了一眼,虽墨痕稍许晕开,可每提每画都只觉得像孙舟业的手笔,应该是整把扇子都掉了进去,沁透了宣纸,导致失胶散开,扇骨沉入河底,宣纸漂浮起来。

天欲阴而雨先滴,甚至阳光都还未曾撤回去,一点点从河面快速消失,完全暗了下来,蜻蜓低飞,冰凉的水滴溅到脸上。

与雨争了一时,他动作迅速,用腰侧短刀割下一截稍硬的织物衣摆,用布料盖住宣纸,再缓缓转动雨伞,将宣纸完整移到上面,顾不得伤口碰到渗透的河水,李无思只是换手在胸前擦了擦,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就打起伞冲着扇坊而去。

既然朝青的雨卦已经应验,那他后来说的迟滞之象就结束了,更要抓紧时机。

来人风尘仆仆,单手不好收伞,就扔在店门外的台阶旁,快步走进扇坊。

“掌柜的,快替我看看,这幅扇面还来得及修吗?”他一路护着来的,半个身子都湿了雨水,底下的布料吸取宣纸中的水分,现在看起来干燥许多。

可抬头店内空空,来的客人见没有伙计,也就不踏进门来。

“不做生意了?”他冲着二楼大声喊了句,也未获理睬,看样子是真的没人。

李无思一手捧着扇面,只怕现在是修不得了,若是真能修就还得再选一个扇骨。

他边想着,目光落在里面的柜台,那把扇骨似乎就是花梨,旁边的绷子中绢面像个未完图,只绘了一片栩栩如生的花瓣,却先行上了颜色,略看一眼足以勾起好奇。

正在他细看时,空中突然惊起雷声,将他的神识唤回来。

在屋檐下坐着躲雨的老者,从进来就盯了他好一阵,不禁好心提醒道:“掌柜说他院里晒了许多书扇,如今下雨,得赶紧回去收拾,这一时半会也来不了,你要么晚些再来问吧。”

险些忘了重要的事情,李无思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修扇面,随即走到门外蹲下来问那老者:“老伯,您可曾见过一位比我稍高,看着有些书卷气的公子来过这吗?”

老者仔细回想几番,自己是冒着雨走了会才于这躲避的,之前有没有此等人他并不清楚。

敷衍的回答让李无思仍不死心,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塞到他手中,继续问:“那人应该不会轻易露面,与众不同,麻烦您再仔细想想?”

“我说书卖艺几十年,脑子可好得很,什么人什么事我都能记住。”老者靠在木门上将钱揣入怀中,先自夸了一把,又说,“我来的时候有个人已经离去很远,他带着帷帽看不见脸,只感觉大概很有钱,像是你说的。”

他指了指孙舟业离去的方向,李无思顺着看过去,只有空荡荡的大街,连人的影子也没有。

“多谢您。”

总是有希望的,向老伯行了礼,他捡起雨伞,又捧着扇面朝前去了。

那边似乎,是琼露玉华台。

突如其来的大雨使得闻夕长街路人偏少,有辆马车徐徐而来,被叫停在琼露玉华台门口。

“小姐,您这样不太好吧。”赶车的小伙计朝车中埋怨,苦着一张脸,“方老爷说让我送您去双极楼。”

“我饿了不行吗?吃顿饭再回去也不迟。”

从帘中探出少女的半个身子来,趴在窗子外朝酒楼看,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欣喜。

几年前双极楼最是权矮势低的时候,她爹非要逼着她一同回花林,也不知道老头子昨日怎么突然就想明白了,竟会同意她跟方家的船回到悒城。

陈怜青立刻缩回到车中,扒开门向小伙计伸出手:“把伞给我!”

小伙计撑开鹅黄的油纸伞,抬起胳膊要扶她下车。

她轻轻哼了声,将腰带往上提,宽松的青靠更像是男款,上身却看起来异常鼓鼓囊囊,好似塞了东西,如若不然,也太是超出年纪的风韵。

小伙计看了一眼便有些误会,低下头不敢直视。

捕捉到这时,陈怜青有些不悦,轻轻用手抚着腹部,心中顿生一计,车下是个水坑,他又是白衣,沾住泥点子肯定极为难洗。

“你过来点。“她扶住门框,屈膝佯装下车,小伙计偏着头顺从地进了一步。

看准时机跳了下去,双脚踩入水中,可比她想的更深,高高溅起的脏水花都飞过头顶,同落雨一般洒的到处都是。

“哎呀!”陈怜青暗叫不好,看见除了小伙计以外,连前方那位路人都是半身脏水,不由得慌张起来。

可他头戴简陋帷帽挡住了视线,并未察觉,径直往前快步走去,湿漉漉的白纱上也有好几个淤泥点子,她赶紧抢过小伙计手中的伞,小跑过去拦住他。

“真是冒犯,下车之时我好像弄脏了您的衣服。”

那人莫名其妙被路边的女子拉住胳膊,正疑惑,细看之下陈怜青发现他的帷帽虽破烂,但衣服却是极为华贵的料子,更加愧疚。

“若是您要赔的话,我也绝无二话。”

天上再怎么风云莫测,也是比不上人间分毫,就这片刻之间,如此巧合,陈怜青遇见了孙舟业。

男人撩起白纱,起初只是觉得声音熟悉,但他此刻最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真是师妹。

“……师兄。”陈怜青愣住,孙舟业在她回家的前一年就被师尊派去后山,一直没再见过,现在却出现在这,于是赶忙问他,“你回来了?”

孙舟业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得转移话题,柔声道:“几年不见,师妹又漂亮许多。”

陈怜青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也没怎么漂亮,和原来一样的。”

没想到她重新抬起头,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师尊终于想通了?”

他摇摇头,用白纱围起二人,俯身故作神秘地回答:“我在后山待的太久,实在是有点闷,于是偷跑出来玩,现在正要赶回去,不然叫师尊发现可不得了。”

“原来还是这样。”陈怜青撇着嘴,并没有什么异议,其实从心底里大家本就觉得孙舟业不该去守后山的,只是明面上谁都不敢左右师尊的抉择。

“此事切莫告诉任何人。”他指了指码头的方向,准备同陈怜青告别,“那我便先走一步。”

雨不知为何越下越大,汇在伞边笔直地流淌下来,她伸长胳膊努力把二人都遮住,看他半身是水,就有些心疼:“师兄,你真是傻,雨这么大定是遇不到师尊的,不如同我进去吃顿饱饭,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孙舟业其实不是急于回去,而是怕真的遇见了李无思,会看见他脸上那副厌恶自己的表情。

胸口不免抽痛,指尖藏在手心中更加冰凉,他沉下一口气,正要果断拒绝,但陈怜青之执拗,硬生生拉着他就往琼露玉华台的石阶上走。

“师妹……”

陈怜青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走进酒楼中便大喊一声:“来人!我要二楼的雅间!”

肩搭抹布的小厮们见二人衣着打扮皆是富贵,互相看了一眼就纷纷聚上前开始引荐。

早有所心选,遂很快顺利在楼上落了座,前能看见酒楼之中巨大的圆形舞台,后有将闻夕长街一览无余的连窗,陈怜青极其喜爱如此配置,便觉非常满意。

“师兄放心吧,我们在屋里,师尊就是长了十双眼睛也找不到你。”她伸手把连窗关上半个,蹙起鼻尖狠狠道,“老天爷也是坏得很,我们俩这刚进来,雨倒是小了许多呢。”

孙舟业摘下头上的斗笠,竖着立在门边,然后接过小厮递来的干净手绢,随意擦去衣服上斑驳的水痕。

陈怜青紧紧咬着嘴唇,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走到他身边跺着脚,模糊不清地嘟囔:“都怪我,若不是我兴起跳车,师兄的衣服也不会湿了。”

“你从小便是最淘的。”他轻轻笑着,随口提起以前的事情来,“记得很早之时,你在去书院的路上洒了许多水,寒冬结冰以后会摔跤,可以装病偷懒,没想到真叫我们全都摔进旁边的谭里,惹了好一阵风寒。”

“这事儿师兄怎么还记得,我不是罚过跪了嘛……”

折叠好手绢,摆在身边的桌上:“我难道会不知道,罚跪就是做做样子,你是楼里唯一的女弟子,这些师兄师弟,自然是应该宠着你才对。”

论年纪,在双极楼众弟子中,当属孙舟业的年纪最大,尽管只是相差几岁,这个二师兄却更像个大家长,带着他们慢慢长大。

那时可真好啊。

还没来得及再伤感,陈怜青就感觉自己腰间紧了一些,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来。

她立刻出声盖住:“师兄,我去问问菜,你在这稍坐。”

孙舟业没有多问,她快速带上门,边跳着下楼梯边伸手拍拍缠在自己身上的青蛇。

“饿了吗?我去后厨给你买烧鸡吃。”

此蛇不是别人,正是方府生辰宴吃她未遂的那条蛇妖。

待她在家里醒来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见它蜷缩在自己怀中一动不动,看模样大概是受了很重的伤,让人不忍心丢弃,于是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打算将它带回去给师尊看看。

青蛇十分灵性,能听懂她的话,将头缓缓从袖口探出来,缓缓吐了几下信子。

陈怜青伸出手指勾了勾它的下巴,又见它快速缩了回去,觉得可爱极了。

琼露玉华台雨天的生意总是不大好,平日里连后院都是满座,今日零零散散唯有几桌人,露天的台子陆陆续续往下滴着水,外头的雨竟然这么快就停了。

一人带着一蛇去寻后厨,酒楼后面七弯八绕甚是复杂,越往后面越是无人的地方,便觉得何处有些不对,后厨怎么会在如此远的地方呢?

在不远处听见一阵吵闹,以为后厨就在那边,陈怜青没有犹豫就走了进去,定睛一看那大房子中并没有什么炊具碗筷,只有胡乱堆砌的柴火和稻草。

正中央有三个彪形大汉脚踏板凳互相敬酒,满面横肉,身上都是油水留下的肮脏印迹,左边站着的几个伙计,正是最初引荐她上楼的。

“就在二楼,无意伤了你……”李无思抚上额头,瞧见他确实心定了定,但不想服软,只能口上阴阳,希望快些把他赶走。

宋江桥睁开一只眼睛,把眉头挑到天上去,懒懒说道:“就你偷学这点三脚猫的功法,恐怕连为师的头发丝都碰不着。”

“怎么碰不着,你不是得用手才能把我门锁上的符箓撕了吗?”

这一句倒是说准了,宋江桥完全睁开双眼,竖直的瞳孔微缩,原自己的妖气短暂失控,真是因为他徒弟的符箓。

“过来寻你有些私事,结果你在附近都施了法术,为师便以为你们几个又在偷学禁楼功法,怕你们走火入魔,才闯进来的。”

师尊本意原是好心,只是没撞到时机上,险些吓出李无思一身冷汗。

“不然有哪儿的偷会待在原处等主人回来抓……”他小声嘟囔,自以为身边人不知晓。

“你说什么?”宋江桥走近,俯下腰,对着大徒弟眯起眼睛,伸手夹住他的耳朵,“别以为为师没听见。”

耳尖又没吃力,就任凭虚捏着,许久之前停在师尊肩上的绿叶滑落下来,他移开视线,侧着脸答道:“听错啦,我分明在问师尊你亲自来寻我是为何事?”

宋江桥揪起耳廓,问他:“你今年不打算出城看你另个师父了?”

李无思原本的表情赫然凝固,渐渐冷下来,即刻推开师尊,心中有了愧意,就显到脸上。

他年年偷下山,还以为师尊是不知道的。

其实每逢法照鸽哨送来信笺,当中都会寒暄着提起几句,之类“无思参透哪句经文”,“无思喜吃什么素斋”,“无思乐而忘返”,云云,仿佛他才是李无思真正的师父。

尽管宋江桥阅后不常回信,也从未停止,长久养成的习惯直至近日,迟迟没等到那只有些肥胖的信鸽落在窗边。

“舟业冠礼刚成,我哪都走不开。”李无思伸出三指,主动向天明誓,认真说道,“待有空我定去。”

“无妨——近日水路确实有个渔集,还要过些时日才通外。这番提醒你,是若你过后要去,也能有个说法,别漏嘴了。”

“还是师尊想得最周到。”徒弟先是面无表情的阿谀,随后忍不住接上一句,“可惜总是想到,人又不跟着到……”

他以为说完这话,师尊肯定要打他,就用余光瞟上几眼,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把脖子缩起来,等待头上迎一击暴栗。

许久,宋江桥轻轻摇头,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有些哑涩。

“竹篮打水,虫蚁搬佛。”

他念了一句听不懂的句子,又用听得懂的话继续解释:

“为师太没用,是该取笑。”

待师尊离开,李无思突然回头,再也感受不到什么妖物,更当确认,他关在柴房里的东西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逃走了。

至于这突如其来的巧合,或许还有待商榷。

“负春。”

树下的洞大抵是妖物挖坑,慌不择路才撞上树根。他蹲下想叫方负春也来此一看,却在枯叶旁瞥见银光迅速闪过。

定睛是一根动物的须毛,半截埋在土里,他用手掐住末端拾了起来,根色黑而尖色银,不长不短。

“方负春?”

一连喊了两遍人名,门外的人还是没听到,左右瞧不见人影,也没有回答,只能兀自把线索收起。

若是真遇见急事,恐怕那假友是靠不住的。他边咬牙切齿地想着,边起身扶住树桩,向洞内踢入堆砌的松散泥土,再把地面踏平,用鞋尖碾了碾,带着个人恩怨。

受潮的柴火霉味中掺杂残余的陌生妖气,隔着木板间的缝隙传出来,李无思闻得不太习惯,恍惚头晕,忍不住用袖口抵住鼻子,从腰间摸出个圆环,上面叮当挂着两片钥,分不清哪个才是配对,有些艰难地用另一只手在锁孔试着。

门外响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想必是方负春从哪又冒出来了。

他弯腰盯着横锁没有抬头,有些不耐烦地闷声说道:“别瞎跑,速来帮我瞧瞧这为何打不开?”

一双手越上来按住了锁身,张开拇指穿过他的指缝抵住钥匙,再用力一按。

“这不是开了吗?”孙舟业也弯腰,二人并头,转过去互相对视片刻。

顷刻愣住了,极不习惯身边亲近人束冠的模样,如屏障隔开二人,短暂地划分为不同的世界,昨日还与你交好的同侪,突然羽翼已成。

李无思眼睛不由得上下看,孙舟业的眉色稍淡,不配深色的束发额巾,反倒是素色才潇洒些。

师尊又固执又守旧,山下见过各些模样的金银玉冠,居然拿了个这样普通的乌纱小冠。

但左右又想到自己往后也至了及冠之年,就算是师尊要给他买,他也定是不应的,于是丢笑,冷哼了一声。

师兄变幻脸色却不说话,只是靠近过来,拉着自己的额巾,又拽肩头垂下的冠带,不看后面甚样的绳结,越扯越紧,孙舟业面露难色,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得他生气了?

他没戴过冠,自然不知道怎么解。见如何都不随心意,连带子也拽不下。由此李无思自认手笨,小心翼翼替他复原回去。

微微动下眉毛就换了副神情,让人一时很难猜出他的心思。

“师尊老土,不懂什么是好。等哪日我下趟山,给你另寻个合适的名贵冠来,不戴他这个。”

原是如此,孙舟业的脸浮起笑意,摸了摸额巾:“冠礼上已经麻烦了师兄,如今该好好休息才是,不必特意为我奔忙。”

李无思倚靠墙边,胳膊撑住窗框,疲惫地用头抵在支摘窗上,心中有怨:“忙事未尽,也不差多一件。老蛇又予我发配了下山许多任务……你不如陪我同去街上逛逛,也算得空放松了。”

孙舟业还没来得及答应下来,屋外半开的门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撞倒几块石头,有锁“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引二人均回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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