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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京的夜

 

北京的夜

2017年12月31号星期日

16点。暮怀君托着脸,从图书馆的窗外望下去。

一层薄雾笼罩在天际,城市泛着冷漠的灰蓝色。天空没有云,却也说不上干净,就像蒙了塑料薄膜,闷闷的。

-老师,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暮怀君从口袋里摸出钱夹,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他把外套穿上,风一样地离开了教室。

“喂,您好,对。”校门口,暮怀君招手,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他面前。

“高铁站。走最快的路。”

他摘下手套,查看信息。

17点15,北京南。商务座。

出票成功。

三个小时之后,暮怀君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北京。

-老师,一起吃晚饭吧。

他坐在出租车上,望着迷离的夜色,给路遣发消息。心是空洞的,却因为期待而膨胀着。从此,他的世界,每一秒都属于路遣。

-你在哪里?

-新中关。

暮怀君一直很聪明。

路遣无奈地揉了揉脑袋,发出伤脑筋的叹息。

“怎么了,亲爱的?”

“没事,宝贝,你慢慢吃。”路遣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

“待会儿陪我去逛逛衣服。”

“好。”

朔风萧瑟,窗外枯枝发出低沉的冷噎,路遣在玻璃里看着自己和女人的身影,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他悄悄仰起头,往外面张望:

暮怀君,该不会站在树下等他吧?

21点30分,路遣把女人送到路边。

红色的小嘴嘟起来:“人家想和你过夜啦!”

他们半个月没见面了,说好要一起跨年的。

“抱歉,亲爱的,单位有急事,我今天得赶回去。”他给女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一个大大的吻,“下次到我家,我亲自给你做饭。”

“行了,你也快去高铁站吧。”

“好,到学校给我说一声,别熬夜写论文,宝贝。”

“嗯,知道。再见,明年见,亲爱的。”

临别一吻。

出租车驶离,路遣随即掏出手机给暮怀君打电话:“你在哪?我来找你。”

21点58分,路遣推开咖啡厅的门。

“暮怀君!”

正发呆的暮怀君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故作沉稳:“老师。”实际却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路遣无奈地说:“走吧。”

暮怀君一看见路遣,之前所有的疑虑与担忧都消失了,他笑起来:“老师吃饭没有,我还没吃饭呢!”

“我吃过了。”

“老师带我去吃点什么吧?”

“这个点只有路边摊了,行不行?”

“行、行!”路遣跳起来,“带我去吃你学校附近的!”

路遣指了指反方向:“那边近一点。”

“不要,我要吃你以前吃过的,学校门口的。”

路遣拿出手机打车:“我带你去另外一条小吃街,那边东西多。学校门口的都关门了。”

“那我要坐地铁。”暮怀君拉着路遣的袖子:“坐嘛,坐嘛,你看地铁站就在那里。”

路遣无奈,真是摊上了个小祖宗。

暮怀君跟在路遣后面,有底气许多。

“老师,你的地铁卡是怎么办的?”

“我也不清楚,以前学校办的。”

“哦…好厉害哦,北京的地铁卡,毕业了还不会过期。”

路遣笑起来:“这是充值的,可以一直用。”

“你的号码归属地也是北京。”

“嗯,没有换过来。”

“天子脚下,最高学府,很骄傲吧?”

“对呀。”路遣笑了笑。

暮怀君悄悄说,“我刚才本来想坐地铁的,就跟着那些标志,买票,进站,跟着标志,走啊走,刷卡,进站,结果进不了站,才发现自己出站了。奇怪,我就去问引导员,他用头往某个方向点了点,都不看我一眼。我哪里知道怎么走,就又跟着五颜六色的箭头走一通,导航信号也不好,我重新买了票,还是没进站,就揣着它出来了。”

路遣笑:“我刚开始的时候,也不会坐地铁。多坐几回就习惯了。你现在会了吗?”

“应该会了,下次我来带你。”

暮怀君的脸有点红,他以为路遣要嘲笑他一番的。于是放心地往下问:“公交车呢,是不是也要办卡?”

“对,最好办一个。”

“一个人两块钱?”

“我记得卡本身是十块钱,然后得先充值个二十块吧。这里是根据里程计费的,上车和下车都要刷卡。”

暮怀君缩在一角,捂住嘴巴嘻嘻笑,笑自己提的蠢问题和路遣一本正经的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路遣也被旁边的小傻子感染了,他笑着问:

“你怎么这么开心啊?”

“见到你很开心啊,老师,我怕自己跑错地方,也怕你不来见我!”

“要是我不在北京呢?”

“你之前提起过,我就赌了一把。嘿嘿。”

“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我怕你躲我。”

“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我还躲得了你呀?”

“我就像老师的变态跟踪狂。”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想见你,老师,”暮怀君眯起笑弯的眼,歪头看路遣,“我想见你。”

他们坐地铁到通州,这个点,已经不会再遇见任何熟人。

暮怀君舀起热腾腾的汤,放在嘴边吹。

“12点了。”路遣淡淡地说。

“新年快乐,老师。”

暮怀君,看着路遣,他读不懂,也不想去解读。他唯一能确信的是,在路遣身边,就能变得很放松。

“新年快乐,怀君。”

路遣,看着暮怀君,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任何理由,也无力深究。暮怀君单纯得像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小王子,无忧无虑地张望这美丽的人世间,偶尔闪露出的羞涩与胆怯,让人忍不住保护、捉弄。

馄饨的热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氤氲了两人的视线。

“怀君,你今天住哪里?”

“我不知道。”

“已经没有回程的动车了。”

“老师呢?”

“我住酒店。”

暮怀君想了想:“我…先打个电话。”

两分钟后,暮怀君告诉路遣:“老师,待会儿司机来接我,我去咖啡店坐会儿等他来。”

“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他说我爸爸正好在这附近办事,可以接我去他们的酒店。”

“那我就不在这里陪你了。注意安全。”

什么压抑着,什么宠溺着,什么隐藏着,什么控制着。

他们只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晚安,老师。”

“晚安。”

风从何处来路遣篇

路遣在他出生的那座城市,念完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然而,当路遣日后回忆起这座城市时,并没有一丝半缕的乡愁。那些回忆,仿佛玻璃装饰瓶里的世界,板正的过于板正、怪诞的过于怪诞,以至于淹没了少年时代该有的青涩与鲁莽。

“小遣这个学期考得很好,语文数学双百分,其他科目都是a。”

“不错呀,儿子,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自行车!”

“好,爸爸给你买。”

“妈妈也奖励你一个礼物,想要什么?”

“那…一套名人传?”

“好,周末妈妈带你去选。逛完书店,再去吃你喜欢的披萨好吗?”

“谢谢妈妈!对了,妈妈,三年级就要开英语课了,我想去补习英语,李牧子都拿到新概念的教材了。”

“嗯,英语很重要,要早做准备。比起提前学课文,不如去有外教的补习班,多练练口语。将来,你得出国呢。”

“出不出国,要看小遣自己的打算。”

路遣放下碗筷,擦擦嘴:“暑假作业,数学老师布置了附加题,点名了五位必须做的同学,有我一个。”

“真了不起,说明老师很重视小遣。”

“我们小遣文科理科都拿手。”

“我没有向成厉害,他还去学心算和奥数呢,附加题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父亲欣慰地点点头,他的孩子不骄傲而且有危机意识,比同龄人稳重许多。

二年级结束,路遣获得了堪称完美的期末成绩,于是心安理得地度过了整个暑假。

早晨,他坐在阳台上练字,等太阳明晃晃时,邻居的小孩就来敲门找他玩。他们在楼下的空地,歪歪扭扭地学骑自行车,等到太阳热烘烘时,奶奶就下楼叫他们回家吃午饭了。有时路遣去邻居家,有时邻居来他家,大人们都很喜欢有礼貌的小路遣。

小孩子们坐在一起写作业。

“路遣,你真厉害,都用钢笔了。”

“你看他,不会写错字的。”

“你的钢笔字写得真好看,你去书法班了?”

“我爸爸一直要求我写字帖,每天写3页。”路遣笑了笑:“下学期大家都能用了。”

用钢笔写作业,是要班主任特别批准的。只有成绩优异,写字漂亮的人才有这项特权。能握住一支富有光泽的深色笔杆,用的亮闪闪的金属笔尖吸起墨汁,在洁白的纸张上写出带有笔锋的文字,对于低年级的小学生来说,没有比这更值得羡慕的事了。

路遣刚升二年级时,就被特批使用钢笔了。他的课桌上,有令人羡慕的玻璃墨水瓶。一瓶蓝色的,一瓶黑色的。还有成熟稳重的钢笔,被整齐地放置在铁皮文具盒里。其他同学桌子上散落着脏兮兮的橡皮灰,而路遣的桌子,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路遣有令所有小学生惊叹的特技——不涂改文字。他的作业本,从来不会出现由涂改造成的破洞,所以时常被老师当作范本称赞。

路遣,是整洁、认真、规范的代称。

“今天写错了几个字?”

“三个。”

“那打三下。”竹片抽手心。

路遣的父亲向来赏罚分明。男孩子,从小就要扶志气,惯不得。

在父母的教育下,路遣养成了极度自律的生活作息习惯。每天七点起床,十点半睡觉;上午学习、写作业,下午出门玩耍、运动,晚上又回来学习、读课外书,完成父母给他多安排的课业。路遣对电视与游戏丝毫不感兴趣,他从心底对这类东西感到不安与排斥,正像父母时不时给他灌输的那样:谁谁家的小孩,因沉迷电脑游戏而堕落。

堕落,多么可怕的词汇呀。

小升初的入学测试,路遣的成绩不太理想,没有通过意向学校的笔试。

没过几天,父母带着他与几位不熟悉的大人们吃了一顿饭。有叔叔问他,你有什么特长、你英语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再过几天,路遣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录取名单上,并且被分在了尖子班。

路遣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埋头书海,加倍努力。

初中的课业比小学多,竞争也更大,路遣的名字再也没出现在过展示栏上。班上每个月按照排名分座位,中间的好位置都被成绩好的占去,他就只能选后排的位置。

初一结束,基本稳定的排名位次逐渐把班上30个人分为几个团体:备受瞩目的精英团,名列前茅并且都是班委,他们聚集在教室中心,占据风从何处来暮怀君篇

暮怀君,没有区别地域的概念。小学,他换了四个地方,五所学校,什么也记不清;初中,爸爸把他送去香港读国际学校,他性格内向,又不喜欢讲英语,嚷着回了家,天天躲在书房看书;高中,他说自己要留在国内学中文,爸爸就把他安排去了一所自由开明的私立,请来台湾的老先生给他单独补习古文。

每一座城市,都在同样的舷窗外排列,也从同样的车窗前流走。没有哪里是去不了的,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小小的暮怀君,最珍重的就是爸爸,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爸爸。

小朋友们坐在沙滩上,一边堆城堡,一边说着话。

“天泰,你姐姐今天穿的碎花衣服像蝴蝶,真好看。”

梳着麻花辫的西西点头:“我也觉得好看。”

“是君君堂哥设计的哦,沉熙哥喜欢天泰的姐姐吧?”

天泰吐舌头:“谁会喜欢那个丑八怪啦,肯定是她先厚着脸皮找君君堂哥的。”

南茜不理天泰,继续说:“好羡慕哦。君君,你今天穿的也是哥哥设计的衣服吗?”

“不,这是爸爸买的,”暮怀君认真刨沙子,“哥哥不设计小孩的衣服。”

“那你长大就可以穿啦。君君,你以后要继承爸爸的公司吧?”

暮怀君望着碧蓝的大海:“我不知道…”

“肯定是你啦,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小孩。”

西西轻声说:“万一叔叔再找一个呢……?”

天泰严肃起来:“对,就像我爸爸一样,到时候他就不只爱你一个人了。”

小朋友们都点头,他们是站在天泰那边的。毕竟,穿着高跟鞋、涂着红嘴唇、带着闪耀钻石、如妖精一般的成年女性对于稚嫩的他们来说,处处充满危险。

暮怀君问南茜:“你要继承你爸爸的公司吗?”

女孩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应该要吧,妈妈这么说的。不过我也可以自己开公司,不要他的。”

天泰插嘴:“你爸爸肯定不会要你开公司的,你数学只考了95分!”

西西反驳:“怎么能用分数评价人呢!你英语说得有南茜好吗?”这个女孩不考试,她念私塾。

“我会说西班牙语!”天泰是混血。

“君君,你去哪?”

暮怀君拍了拍屁股上的沙:“看孔雀。”

“哪里有孔雀?”

“那边,关在笼子里的。”

天泰夸张地比划:“那边还有五百岁的海龟!”

“真的?我也去!”女孩们都站起来。

暮怀君越走越慢,逐渐落在他们后面,心想:“海龟怎么可能活五百岁…”然后又回味起天泰刚才说过的话:“爸爸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小孩,肯定就不要我了……”

四个小孩离开后,不远处的佣人走过去,把塑料铲都收起来,另一位则抱着外套,跟着孩子们去了植物园。

直到吃完晚饭,暮怀君的心情仍旧很低落。大人们去按摩,小孩们又被放去海滩边玩。

天泰先注意到暮怀君的心不在焉,于是以买烟花为由,带着暮怀君远离了两位女孩。

在细软的沙滩上散散步,暮怀君大概就会开口了。天泰总结的那些女人的伎俩,终于能够传授给别人了。

从这头走到那头,暮怀君一言不发。

天泰语重心长地叹口气:“哎……”

听到这声叹息,暮怀君忽然呜咽起来。

天泰凑近看,才发现暮怀君早就泪流满面了。他准备的腹稿全部被暮怀君的眼泪撕碎,手忙脚乱:“喂喂、你别哭啊……”

冷静、冷静,男子汉,是要怎么做来着?

天泰把小外套脱下,战战兢兢地搭在暮怀君颤抖的肩上,然后伸出手摸摸暮怀君柔软的头发。

暮怀君哭得很伤心,连天上的星星都忍不住为他垂泪。

天泰拉起暮怀君的手:“走啦。”

暮怀君,你真是太脆弱了,现在,我就带你认清男人的嘴脸。

天泰拉着暮怀君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廊。看到大人,他和暮怀君就分别假装自然地贴过去,扮成他们的小孩,直到混进昏天黑地、乌烟瘴气的酒吧内部。

“去找你爸爸。”天泰指挥。

“怎、怎么找?”

“和刚才差不多,假装成走丢的小孩,直接推开包房。”

“我不敢…”

“你还想不想要你爸爸?”

“我爸爸又不一定在这里。”暮怀君嘟嘴。

“他肯定在!”

“在又怎么样?”

“你傻啊暮怀君,他现在说不定就在和哪个女人亲热呢。你想让那种女人当你妈妈啊?”

大厅里横七竖八鸡飞狗跳的灯光来回扫射,舞池里的人唱的唱、喊的喊,妖冶的女人在台上摆动着白花花的胸部,钱从四面八方撒过来。

暮怀君蹲在一棵装饰树下:“我想吐……”

天泰见势不妙,抓起暮怀君的手:“撤退!”

回去的路上,两个小孩精疲力竭。

“今天的行动,失败。”

暮怀君笑了笑:“但是很好玩。”

天泰叉着腰,横到暮怀君前面:“我可是认真带你去找你爸爸的!”

“我知道啦,谢谢你,天泰。”

“今天是秘密行动哦。”

“嗯!”暮怀君笑起来,没有一点哭过的悲哀在脸上。

“几点了?”

“不知道,好像很晚了,我们跑着回去吧。”

“嗯!”天泰拉起暮怀君的手,跑起来。

回到酒店,几位家长都聚在大堂。

暮院林最先站起来:“怀君!”

“爸爸。”

暮院林扑过去抱住他儿子,额上的汗水浸湿了暮怀君的衣服。

“对不起,爸爸。”

暮院林埋着头:“回来就好。”

另一边,天泰的两个女佣喜极而泣:“吓死我们了,天泰小祖宗!”

天泰跺跺脚:“你们好烦。”

西西爸爸点了一根烟,给警察说明情况。

西西妈妈和南茜妈妈缓和气氛:“好、好,回来就好。时间也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暮怀君环顾一圈,唯独没看见天泰的父母和姐姐。

“你要不要来我们房间睡?”

天泰摇摇头:“不用。”自己上楼去了。

房间里。

“暮怀君,你跟张天泰去哪里了?”

暮怀君吓得发抖,爸爸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叫他全名。

“就、就在附近散步……”他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父亲那张恐怖的脸。

“说实话。”

“……”

“不说,就这样到天亮。”暮院林点燃一根烟:“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暮怀君含着眼泪发抖,他冷得要命。

“我、我们约定好的。对不起,爸爸,我错了,下次不会乱跑了……”

暮院林不说话。

空调的冷风直对着暮怀君吹,他浑身都冻出了鸡皮疙瘩。

“站好!”

暮怀君咬着嘴。

“我再问你一遍,暮怀君,你跟张天泰去哪里了?”

他在心里权衡利弊,很快屈服于父亲的威严:“酒吧……”

“去酒吧干什么?”

“我好奇,我让他带我去的……”

“说实话。”

“呜,他带我去的……”

“去做什么?”

“……他说他爸爸在里面,玩女人,带我去,找。”这句话,暮怀君讲述得很冷静。他的脸色素白,嘴唇乌紫,内心的某处,他这么相信。

暮院林冷笑,解开领带扔到地上。

“过来。”

剩下的事,暮怀君不记得了。又或许,他记得太过清楚,以至于清楚得遗忘。

天泰暮色下的低语

2018年1月

“老师,今天去吃你之前说的那家店吧。”

“好。”路遣抬头看向暮怀君,笑了笑:“你在这里啊。”

暮怀君穿着深蓝色的大衣,坐在对面建筑物的窗台上,像一只嵌在标本里的精灵。

“小心点。”路遣见暮怀君要往下跳,走过去,举起双手要接他。

暮怀君漆黑的双眸里,倒影出他的湖蓝色大衣。幽蓝的眼眸闪了闪,随后黯淡下来。

路遣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地上:“下来,我接着你。”

暮怀君抿抿嘴:“你得接住啊。”

路遣点头。

暮怀君俯下身,伸出双手,有些害怕的样子。

路遣走近,笑着张开双手:“来。”

暮怀君闭眼,像一只小鸟,轻盈地扑下去。

路遣稳稳地抱住了他,暮怀君软在路遣怀里,畅快地笑起来:“哈哈哈……”

“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一跳就上去了!”

“下来就不敢了?”

“嗯。”暮怀君边喘边笑,亮晶晶的眼眸,漾着静谧的水光。

两人从办公楼背后的小道离开,从东南门出校,身影与夕阳一同沉入大地的阴影中。

他们似乎已习惯于在暮色下会面,在昏黄的光影里相视而笑,朝无人知晓的地方前进。

“老师,你的家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买了房子,但是老家不在这里。”

“那老师在来这里念大学之前,都是在老家吗?”

“嗯。”

“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想家?”

“还好,没有很眷恋。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换过好多城市,好多房子。你的故乡是什么样的城市?”

“在海边,风很大。”路遣笑了笑,他一时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事物可说。

“我小时后有一段时间,也住在海边呢。我们,在海边玩沙、打排球,那里有很多白色的洋房…有酒店、绿孔雀、五百岁的海龟会和我击掌,闪烁的灯光让我摔倒,很冷很冷的空调吹得我全身都是鸡皮疙瘩,玻璃的落地窗湿乎乎…”暮怀君越说越混乱,他的脸红起来,惶恐而忧惧。“老师……怎么还没有到啊!”

路遣看一眼暮怀君:“就快到了。”

“快点走到亮的地方去!”暮怀君抓住路遣的手,“跑起来吧!”

他们跑出小路,来到校门口的大马路上。

路遣指着远处的红绿灯:“直走,前面右转。”

暮怀君站在路灯下,盯着路遣看。

“老师!”

“嗯,我在。”

暮怀君疲惫地笑了笑,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

“慢慢走过去吧。”路遣说。

“嗯。”

市区的老巷子里,藏着一家日式餐厅。

路遣给暮怀君倒茶:“走累了吧。”

“老师,你小时候过得有趣吗。”暮怀君靠在墙角的位置,懒懒地看着路遣。那盏小小的暖黄灯光,把他衬得很怀旧,很苍白。

路遣喝了一口水,低头看杯里微微浮动的茶叶:“白天上课,晚上写作业,周末出去玩,和普通小孩一样。”

“你成绩很好吧?”

“还可以,但不是最好的。”

“你爸爸妈妈是不是很严格?”

“他们工作很忙,但很关心我。”

暮怀君点点头:“有没有好朋友?”

“有啊,那时候邻里之间经常窜门。我记得我对面那家人要搬走时,他家小孩给了我好多零食。我那时伤心得哭了。有盒威化饼干,我吃了一块,就再也舍不得吃,后来受潮了,只能扔掉。”

“你们平时会玩什么游戏?”

“弹珠、卡片之类的。学校门口有干脆面嘛,我们会搜集里面的英雄卡。那时候还喜欢看漫画,谁要是带来一本,都是在全班传阅的。”

暮怀君笑着:“真有趣…我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好像哪里都是一样的。”

菜上齐了。

“老师,我没记错的话,你平常在家是分餐制吧。”

“嗯。”

“我们用公筷。”

“好的。”

路遣把赠送的布丁推到暮怀君面前:“这个你吃吧。”

暮怀君客气道:“老师,你先尝一点。”

“你吃剩下的,我再吃。”

暮怀君抬起头,略微惊讶地看向路遣。而路遣的双眸,平静如潭水,不透出一点情愫。

“那我全部吃掉咯。”

“你吃吧。”

暮怀君低下头,那盏小小的布丁,好似金色的满月。勺子舀下去,缺了一口,变成上弦月。嗯,甜甜的。

“老师,喜不喜欢吃甜食?”

路遣笑了笑:“喜欢。”

暮怀君似乎听到了意想不到的满意答复,眼睛一闪,打开了话匣子:“我也喜欢甜食!小山家的抹茶巴菲很好吃,oo的树莓舒芙蕾搭配香草冰淇淋也很棒,李先生家的蜂蜜蛋糕虽然在网上很有人气,但最好吃的其实是其貌不扬的海盐面包……”

“小山家的抹茶,最早是开在南路小区的居民楼里。”

“对对!我之前去的时候,已经搬走了,我辗转了两个地方,才在商场找到新店的。”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下次去尝一尝。”

“他家还有季节限定的草莓蛋糕哦,下次一起去吧!”

“好啊。”

暮怀君之前的疲惫与忧郁终于一扫而尽,他很快吃完了布丁,开始吃寿司。

“老师喜不喜欢鹅肝?”

“嗯,鹅肝在口腔里化开的感觉,还不错。”

“我这辈子没吃过比鹅肝更难吃的东西!那刺身呢?”

“也吃。我不挑食的。”

“我总担心里面有寄生虫。还有,凡是带腥味的食物我都拒绝。”

“像是羊肉之类的?”

“嗯…主要还是看烹饪技术。没有怪味的话,我可以尝一点。”

“这个寿司呢?”路遣指了指上面的生鱼片。

暮怀君表情复杂地摇摇头。

“你把海苔吃掉吧,我吃剩下的。”路遣刚才就发现了,暮怀君在悄悄分离寿司上的海苔。

“可以吗?”

“嗯。”

暮怀君很不优雅地把寿司拆散,夹走海苔,送进自己嘴里。

路遣无奈地笑了笑,把暮怀君弄散的米粒与生鱼片吃下。

暮怀君小动物一样的双眼,微微闪烁,浮出满足的光影。他靠在位置上,眯着眼:“我吃饱了。”

“就吃这么点,是不好吃吗?这虾要不要?”

暮怀君看了看乌冬面上漂亮的虾,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路遣拿起公筷,把三只虾都夹给暮怀君。

“老师也吃。”

“你都吃掉吧。”

暮怀君还是还了一只虾回去。

“这家店……”说了一半,暮怀君又不说了。

“不合你口味吧。”

“唔,还好。”

“那就是不太行了。”路遣笑笑。

“这些食材,都是全国统一的配置。”暮怀君吃得出来好坏。

“的确是,只有虾还勉强。这家店好像换老板了。以前是日本人,客人也几乎是日本人。我们这些学日语的,常常跑来这里吃饭,和老板练口语。那马路对面,就是个培训班。”

“哦,我知道,我也去楼上听过课。不过我现在遇见的老师,和你那时候的肯定不一样了吧。”

“我们外教是老头子,教完我们就回国了。他家是在北海道开温泉旅馆的……”

暮怀君看着昏暗灯光下的路遣,觉得他,离自己很远。路遣,长得端正而严肃,气质与那些老教授相似,温和中带着难以接近的疏离感。但当他说起话来时,就会笑,眼神里、语气里,举手投足,都透出股少年气。

暮怀君被路遣浑然一体的气质深深吸引。那份来自年长男人的温柔与稳重,让暮怀君充满安全感。好像温柔的暮色,轻轻包裹着他,带他进入甜美的梦乡。

“老师。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

“是么。”

暮怀君笑了笑:“嗯。下学期,可以继续找你吗?”

“可以啊。”

“那时候,总会有什么不一样了吧。”暮怀君的眼里,有些惆怅与无奈。

路遣目光沉沉,没有波澜。

心跳是宇宙的爱语

2018年1月寒假

“爸爸。”暮怀君的脸红扑扑的。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在酒店门前站着,手里拿了一支红玫瑰。

“欢迎回来,怀君。”

暮怀君接过花,扑进男人怀里:“谢谢爸爸!”

“暮总,那我就先把怀君的行李放回家,待会儿再把车开过来。”

“不用,你今天也辛苦,就直接回去吧。”

“好,谢谢暮总,我先回了。”司机把车钥匙给暮院林。

暮怀君很有礼貌地挥挥手:“李叔叔再见。”

“再见、再见。”司机的眼神是躲闪的。

酒店门口成排的小喷泉,在灯光下咕噜噜冒着,与水池里的倒影相互呼应。棕榈树映着皎白的月光,绿油油的细草在晚风里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走吧,先进去吃点东西。”

“我好困啊,只想睡觉…”暮怀君把玫瑰花贴在鼻子下,企图提神醒脑。

“是谁说想吃海鲜烩饭的?”

“那我就吃一口。”暮怀君笑笑。

由于航班延误,暮怀君到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餐厅只有暮院林定的包房还亮着灯。

“爸爸,我们坐外面吧!”暮怀君推开玻璃门,选了一个看得见远处的好位置。“我要坐这里!”

服务生有些为难:“这位先生…这个时间…”

另一位穿白色制服的服务生走过来,使了个眼神。

“好的,我们马上给您安排。”

“这是烛台?可以点蜡烛吗?我想吃烛光晚餐!”暮怀君看到楼上的风景,一点也不困了。

“怀君,人家都下班了,就专门等我们呢。”

“没事的,先生,我们马上安排。”

暮怀君得意地笑了笑,坐去沙发上:“爸爸,你也坐。”

“这个学期怎么样啊?”

“还行,今年下雪,特别冷。雪化了会结冰,凝固在路边,水晶一样,很好看。”

“读了些什么书?”

暮怀君想了想:“基本都是专业书,诗啊词啊之类的。闲书也看了些,汪曾祺、郁达夫、胡适、周作人、谷崎润一郎…哦对了,老师还叫我们写诗,我写了一个星期,对丈平仄简直想破了脑袋。我自己觉得写得很好,但分数并不高。后来发给章老师看,他夸我呢,说明我写得也不差。”

暮院林点点头:“不错,有收获。”他握住暮怀君的手,问:“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

“好得很!我一直住宿舍,很少去租的房子里。”暮怀君看向远处:“我早就不像中学那样了。”

“好、好,爸爸知道你很独立。那这个假期,要不要给你一支团队带带?财务让黄阿姨教你,业务让孟哥哥教你。你就试试,当个小暮总?”

暮怀君笑着撒娇:“我不要!我要和爸爸去新西兰。”

暮院林宠溺地摸摸儿子的头:“你这不和原来一样嘛。”他看着暮怀君,眼里藏着数不尽的爱语。

沉沉天幕点缀着漫天星辰,花园里的小河静静流淌。

晚风带走白日的喧哗,夜色抹去世俗的规则。

轻轻贴上他的嘴唇,熟悉的味道在身体里蔓延开。抱着彼此倾听心跳,好像来自宇宙的呢喃。

还有什么渴求?我只愿你平安健康,开心快乐。我愿把所有爱的形式给予你一人,作你坚强的后盾,也作你无可取代的依靠。想牢牢把你圈在怀里,也想让你自由飞翔。怕你成长,也怕你远离。

暮怀君看着暮院林,父亲那深沉的忧愁与爱怜,让他心痛,也让他沉醉。

“爸爸,我爱你…”暮怀君,不敢直视父亲的眼,于是闭着眼,感受带着甜蜜红酒味的温热呼吸。好像自我暗示的咒语,好像谦卑恐惧的忏悔,暮怀君的睫毛轻颤着,希望褴褛的心脏不要再被风吹出悲鸣。

暮院林在暮怀君额上落下一吻,他的宝贝从未说“爱”。唯有初中时,暮怀君从香港跑回来,躲在卧室里,撕心裂肺地哭着质问过他一次:“我是你的谁?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也爱你,宝贝,我永远爱你。”

暮怀君倚在父亲怀里,因为那个湖蓝色的身影,怀疑起自己的忠诚。他不能背叛这位给予他一切物质与情爱的男人。

“乖,先吃饭。”

暮怀君,眼里似乎模糊着泪光。

“那爸爸喂你。”

“我自己吃啦…”

“好,自己吃。”

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怀君,你初中去这所学校。”

暮院林随意的语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暮怀君拿起桌上的简章,翻了几页。他不想仔细读英文,只挑了些图片看:外国人、钢琴、马术、攀岩、英式制服……

“爸爸给你安排好了,你去的时候,会有叔叔阿姨来接你,他们会带你办理入学手续、安排住宿。”

暮怀君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好像和以往一样,坐几个小时飞机,住进一个四四方方的房子。

“爸爸呢?”

“爸爸要工作呀,怀君你也得学着独立起来了。”

“我一个人?不,我想和爸爸一起…”

暮怀君很害怕,他的世界,离不开爸爸。若是抽离那个庇护他的男人,世界的喧哗与恶意将如同洪水一样淹没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明明昨晚不是这样说的。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惹爸爸生气,被赶出家门了呢。

对了,他想起来了。最近有一位美丽的阿姨,经常出现在饭桌上。她涂着鲜艳如血的口红,带着璀璨闪耀的钻石,声音好像婉转的黄鹂。这就是天泰经常说的,名为“女人”的东西。她们通常打扮得光鲜亮丽,出没于权势男人的周围,吸取金钱与爱情,甚至生下罪孽的后代,便于长久地吸取金钱与爱情。

暮院林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随后起身:“怀君,爸爸有事先去公司,你下午是不是去学画画,李叔叔到时候来接你。”

“爸爸今天回家吗?”

暮院林笑了笑。

暮怀君下意识抓住衣角:“我等你。”

“你昨天没休息好吧,今天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暮怀君摇摇头:“我等爸爸。”随后,讨好似的,认真地亲了亲男人的左脸与右脸。

男人离开以后,偌大的屋子显得十分安静。

暮怀君回到房间,打开一个新的笔记本。他拿起铅笔,开始回忆,开始书写:

“天泰说,女人很坏。

我问他:你爱你妈妈吗?

他说:不知道。

我问:那你爱你爸爸吗?

他说:真肉麻,我讨厌那个老头。

天泰的爸爸很老,妈妈很年轻,是西班牙人,我只见过一次。

他问我:那你爱你妈妈吗?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妈妈。

天泰问:你爸爸妈妈是不是离婚了?

应该是吧,可我从没听说过关于妈妈的任何事。我问过,可爸爸表现得不太高兴,我就不敢问了。我还问过爷爷,他只是摇摇头,叫我去问爸爸。我还问过沉熙哥,他说我妈妈在国外。

天泰问:你妈妈会不会去世了,他们不想让你伤心,才这么说呢?

我也这样想过。可我没在家里见过病例、片子之类的。

天泰问:你想不想见你妈妈?

其实,我不想。如果妈妈突然出现,那睡在爸爸旁边的就不是我了。爸爸有了妈妈,就不需要我了。我会被抛弃,被人贩子卖到农村,过着猪狗一样的生活。所以我不敢乱跑,不敢惹爸爸生气。我只能让爸爸爱我,爱我一个人。

天泰问:什么叫猪狗一样的生活?

就是被关在黑漆漆的地牢里,被绑成奇形怪状的姿势,被打得很痛。书上说,三天不喝水或是七天不吃饭,人就会死掉。但是猪狗一样的生活,人是没办法绝食自尽的。他们会给你灌水和食物,保证你还活着。因为,弄死人,是要坐牢的,他们就采取这样折中的办法。你根本逃不走。因为你没有手机,没有熟人。爸爸说,逃走的人,最后都被砍了手脚,等被警察发现时,都成了牲畜,不能叫人了。

天泰很生气:谁敢这样对我!

只要听话,就会有人愿意保护你。更何况,爸爸爱我,我也爱爸爸。

天泰问:你确定你爸爸会永远爱你吗?

我摇头。天泰,你也不能保证你的爸爸妈妈永远爱你,对吧?

天泰点头:所以,你谁也不相信吗?

我还是相信,相信爸爸爱我。

天泰问:为什么?

我只是笑,并没有回答他。

我是不是爸爸亲生的孩子?我是不是爸爸唯一的孩子?我妈妈是谁,在哪里,死了还是活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不明白,我越想越害怕。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会不会去找别的女人,会不会去照顾别的孩子?要是他们都比我好,爸爸是不是就可以抛弃我了?我爱爸爸,我只有爸爸一个人。

如果可以向神明许愿,那我一生只有一个愿望:希望爸爸永远爱我。如果再给我一个愿望,那就是:在爸爸不爱我之前,我能够好好死掉。”

暮怀君颤抖着,合上笔记本。这样的笔迹,怎敢让父亲发现。于是他拿出橡皮,把字都擦干净,然后把纸撕碎,扔进马桶冲走。

九月的香港,还十分闷热。

缓缓上升的电梯里,负责接待他的女人指着窗外:“这是维多利亚港,很漂亮吧。”

暮怀君刚刚还在户外闷得喘不过气,现在进入室内,又被空调冻出一身鸡皮疙瘩。他掏出手机,随意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暮院林:爸爸,我到酒店了。

“那你早点休息。再过几天,宿舍就安排好了。”

“好,谢谢。”

晚上,他与父亲通了电话。

房间的天顶很高,从细长的玻璃窗外,可以看到被霓虹照出五颜六色的积云。

暮怀君把被子盖好:“爸爸,我困了。”

“晚安,宝贝。”

“等我睡着再挂电话,爸爸。”

“好,睡吧,乖。”

暮怀君搂过另一个枕头,双腿夹住它,蜷起身子,抱个满怀。

他很累,很快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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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怀君刚开学,就要崩溃了。

教室是六边形的桌子,同学与同学之间不得不环在一起坐,五个人一组。老师最喜欢发材料下来,让小组讨论,点名发言。外教的课参照ppt能听懂大概,剩下的要自己去记去学。

一节课上完就要换到另外的教室,拿着花里胡哨的英文课表到处找,再次和不同的人拼到一个桌上,开始新一轮的尴尬交流。

课后要自己组队完成作业,做无聊的iigatio,下个月上台演讲。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飞扬跋扈,grouork的内容彼此都无法理解,要么是被傲慢的小组长改得面目全非,要么是各说各的。最后,老师总是拍拍手,prettygood。

仅仅是过了两个月的时间,暮怀君的英语水平就在这样的训练里突飞猛进地提高。他想说普通话啊,可他不能。“你大陆的?”暮怀君害怕听到这样的话,恐惧自己被这片本就陌生的土地抛弃。

暮怀君,怀念起汉字的横竖撇捺。于是钻进图书馆,站在中国古典文学的书架下,呼吸古老而温厚的味道。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一笔一划,恭恭敬敬地把那些繁体字抄在本子上。

那些复杂的笔画,让暮怀君生出一种安全感和归属感。

相思,相思,相思。

这就是相思吧。

思念故土,思念故人。

他把抄下来的诗带回,站在树下,对着明月,轻声用普通话念出来: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暮怀君的名字,不正是从这句诗脱化出来的吗?

怀君,怀念的是谁呢?

或许是他的母亲吧?是父亲的妻啊。

暮怀君想到这里,悲从中来,竟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的替身罢了。

父亲给他的爱,有一半是惦念远走的母亲吧。

心好像被无情地撕裂了,泛起难以抑制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像小针一样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四肢发麻,疼痛抽搐。

暮怀君,仿佛大千世界里的蜉蝣,在灯光与人群中逐流。

水晶一般的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人群里流淌着他听不懂的粤语,黑曜石与黄金的手表在他们袖口冷漠而高傲地焕发出光彩,钻石与白金的戒指在她们手上折射出摄人而排斥的恐吓。

大街上,仿佛一切都倾斜颠倒,文字在扭曲,左右在拉扯。人们全部靠左站,车门出现在不顺手的那边,左侧超车总让暮怀君下意识地恐惧车祸。白发苍苍的老司机说着英语,fastenyoursafebelt,一切都是那么失常。扶手电梯的速度很快,好像慢了就要摔倒,即使如此还是有人跑楼梯,上到路口,一眼看见20%off的招牌。又颠倒了!

暮怀君如饥似渴地读着古文,在英式独栋宿舍下,背对喷泉与蔷薇: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直到黑暗也微笑起来

暮怀君总归是个十分坚强的孩子,他宁愿因为忍耐而迷失自我,也不愿展现出世俗所谓的脆弱。他还来不及细细分辨那些如藤蔓一样、日夜纠缠他的思绪,还来不及剥离那些过剩的意识,就沉沉睡过去了。

梦里,他变得比羽毛还轻盈,在湛蓝的天空下飘荡。

“我吃不下。”

暮怀君对食物失去了欲望。

新学期伊始,他还能吃些意面、烩饭。可他低下头,看见粘稠的芝士、柔软的海参后,觉得十分难受,就不能再下咽了。他便闭着眼睛吃,而又觉得食物像石块一样,硌得嗓子生疼,都堵在心口消化不下去。早晨与下午可以吃些,中午那顿是不必了的,况且餐厅混杂着不同国籍的人,他不愿意去。后来,早餐也不必了,一块饼干足够。他不常运动,一天下来也不感到饥饿,晚餐一个面包就能果腹。再后来,午餐开始咽不进去了,青菜会卡在喉咙里,米饭会哽在食道里,他便只吃粥与果冻。

体育课饮食

2018年3月新学期

这一年,暮怀君念大学二年级,下半学期。

寒假过后,暮怀君还不至于忘记:这座灰头土脸的城市,有个叫路遣的人。

暮怀君用拇指摩挲着手机屏幕,心跳快起来。暮院林送给他的手表在袖口散发出幽蓝的光泽,暮怀君看一眼时间:五点四十四。

他仰在座椅上,好像昨夜的喘息还在他的颈窝:路遣也会叫我舔吗。

暮怀君为自己出格的想象而颤栗。

“小君,好久不见!吃饭没有?”王麟嵩在宿舍外招手。

暮怀君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点点头:“嗯。”

屋里散发出拥挤物品堆砌出的味道,白炽灯把陈旧的书桌铁床照得如乡村纪录片一样凄惨。

暮怀君一身喧哗的装束,在这过分平凡的世界里安静下来。

“我还有点事,出去一下。大概…今天不住宿舍。”暮怀君犹豫两秒,还是把行李箱拖走了。

外面冷风吹得他瑟瑟发抖。树仍旧光秃秃的,这里的冬天实在漫长。去年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冷的天气,路边有亮晶晶的冰块。

不知为什么,回到这座城市,暮怀君又想念起路遣来。他走到路遣所在的办公楼楼下,想起路遣的样子,竟笑起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就好了。

暮怀君的心事有点甜美,他把这份期待掩饰得很好,在暮院林那里没有一点破绽。

藏到开学,可以又靠近路遣了。

暮院林打电话过来。

暮怀君被那突如其来的震动声吓得跳起来,他莫名整理好衣领,站得笔直。

“怀君,到学校没有?”

“到了,爸爸。我今天住酒店。明天再去报到。”

“到了就好。你的房子住进去之前记得开窗通通风,请保洁打扫一下。你开学事情多,要不要爸爸叫助理给你找?”

“唔…”暮怀君犹豫了几秒,“我自己会。”

“怀君真棒。今天早点休息。”

暮怀君笑起来:“嗯,爸爸晚安。”

“晚安,宝贝。”

暮怀君抬起头看夜空,灰蒙蒙的,没有星星:啊,爸爸爱着我呢。

“老师,能再见到你,好开心。”暮怀君歪头笑,他幸福地看着路遣,尤其注意到路遣的黑色围巾。挂在他的脖子上,那么合适。

路遣摘下围巾,笑了笑。

暮怀君选了一家高层怀石料理,从窗外,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其实我有想过选别家料理店的,我怕老师来这里会嫌浪费时间。但是,我想了想,还是这里好,我想看夜景。没关系吧,老师?我们能一起待到几点钟?”

“没关系,你喜欢就好了。”路遣看着窗外,觉得一切都有些失常。为什么又坐在暮怀君对面了呢?他本该是要忘记这个人的。

“夜景,还是得坐在窗边,两个人看才有意义。你看,日落的天空,多么漂亮。和一点点亮起的灯火,总让人觉得惬意又忧愁。”

暮怀君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白皙纤细,一身无忧无虑的纯粹与天然。

“老师,你寒假做了什么?”

“嗯…”路遣想了想,首先浮现出妻的身影与声音,然后再是电脑白色的屏幕,黑色的文字。

“做饭,写文章。”

暮怀君惊讶:“老师会做饭吗?”

“嗯,还是自己会做饭好。在国外,吃不习惯,都是自己做。”路遣转头看窗外:“怀君,你不会做饭吧?”

“嗯…不太会。”暮怀君浅浅笑着,路遣叫了他的名字呀,仅仅是这样,暮怀君就从心里生出一股柔软的暖意。“我啊,寒假在新西兰,太阳很大,一切颜色都很鲜艳。坐在公园画画,旁边也有一个人在画,他说我画得好,还请我喝了一杯咖啡。”

“你自己吗?”

“跟我爸爸。唔,我们假期一般都会去海边。”

“你喜欢海?”

“不,我怕水,但我爸爸喜欢,他总说晒太阳对身体好。也行吧,那里的星空很美。我不喜欢这里,太冷了,总是阴天。我去年走的时候是冬天,今年来的时候还是冬天。老师,你不怕冷的吗?”

路遣棕色的大衣,有些陈旧了,他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袖口:“或许是在屋里待的时间长了,我总是预判不了外面的温度。今天上午还出了太阳,就想着入春了。我也冷的呀。”

暮怀君呵呵笑出声:“明明有天气预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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