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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闻道

 

“陛下,请用茶。”

成璧打眼一望,竹碗中茶汤赤金,芽色黑如鸦羽,在那汤中浮浮沉沉地打着旋儿,心下了然,“此乃普洱。可是前朝灵帝赞过的‘金瓜御贡’?”

“陛下此言差矣。金瓜御贡距今已百年有余,茶味早就陈了腐了,怎好用来招待天子?”吕平章将竹碗双手奉上,“此乃草民年少探访南岭八国时,在象牙嶂南麓的氐女国采得的大叶野山茶,竹箬里头摆了二十来年,正到了熟季。还请陛下慢用。”

成璧不精茶道,只懂得些皮毛,知道这普洱茶宜用滚水冲泡,待晾温后才适合入喉。

因不知这一回那吕雩又是借茶喻谁,故而仅是接了茶碗,不远不近地嗅了口清气,“吕师不凡,慧眼识珠,野味原是比御贡的要灵动些。想来荒野山涧处处有好茶,叫吕师流连忘返了。”

“哈哈哈……”吕平章抚掌大笑,“可不正是这个理儿?不过赏心悦目有之,流连忘返未必。好茶比比皆是,藏得再深总能寻见影踪,可好人一个也难得。如今坐在草民面前的,正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好人呐!”

成璧被她这俏皮话逗得抿嘴一乐,“朕是好人?吕平章,你好大胆子。”

“世所谓‘好’者,一女一子,德行俱佳。陛下以女儿身承男儿志,权势登峰造极,俯瞰天下须眉,可不当得一个好字?”

“后一句朕认了,可前一句,德行俱佳……朕不修德行,又如何论呢?”

此言一出,面前那妇人立时捏诀肃坐,虚空指点两下,后又撤了架势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陛下聪颖灵觉,如何没能瞧透自己?古来帝王凡德不配位者必有灾殃,我观君主额生双角,周身隐有玄玄紫气流转,乃天道护持之人。如若这样也算是不修德行,我们这等山野之人岂不是造尽冤孽了?”

一番奇谈怪论,竟直往那看相观气的玄虚路数奔去了。也不知这女人是不是还会些称骨算命的把戏?

成璧撇了撇嘴,却也不为纳罕。

这吕雩的生平从来都不是秘密。其人出身荥阳大族吕氏,乃是长房老太爷吕叡的嫡幼孙女儿,母亲又是平陵卢氏的贵女,宦门闺秀,贵不可言。这位吕家最珍重的姐儿本应荣宠一生,却无奈自胎里带了一样治不好的心病,三天两头小脸青紫,眼瞧着就养不活了。

吕家将她捧在手心里养到三岁,只一场风寒便再留不住。小家伙被主母搂在怀里,身子渐渐凉了,府内连丧仪都早早地准备停当,这时忽从门外转进一个蓬头鬼脸的老道士,指着孩童啜地一声断喝,还没等吕家人回过神来哄撵道士,那女娃便立时睁开了双眼!

这生平故事很有些志怪小说的意味,也不知背后添了多少笔墨润色。便依着这话往下叙说,且见那小女童骨碌一下滚到地上,眸中神光凝聚,笑吟吟的,真像是连病根都一力拔去了。府内众人皆大喜过望,因觉仙道神力通天,故凑上前来纳头便拜。

老太爷吕叡取了千两银子要与他做路费,却被他摆手婉拒。依仙道所言,这吕家小姐乃是上界真仙座下童子化命,天生的波折短命之相。如在富贵之乡,则寿不足十;如与高堂相伴,则实难及笄。若要化解命中劫难,需得了结俗世尘缘,将其送至化外道观出家修行。成年以前都需充作道童,以男儿身现世,取意道子灵童、阴阳调和之境,这才好为自身弥补心脉。

童子灵元羸弱,沾不得半点俗尘,吕家人众虽不舍,却无奈只得从了道士之言。

昭明帝启元六年,三岁的吕雩拜别生身父母,随仙道前往嵯峨灵山,于抱朴观中修身养性一十三载,直至十六岁成人方下山入世,自此在昭明一朝搅乱风雨,成就傲世女杰。这头一杰,便是险些连中三元。

吕小天师初出茅庐,女扮男装,化名吕鱼,又自号平章居士,由乡试一路闯进殿试,在那紫宸殿上指点江山,意气恢弘,政见、文采无一不精,群臣哗然。昭明帝深爱其才,又恐吕小郎君年少气盛,故有意压了她的名次,将其点做榜眼以示勉励。

少年榜眼原本前途无限,却因她未露门第,得罪了贵人,被‘发配’至国子监做了博士。这官位不大不小,听起来倒也光鲜,实则只是个修书的笔吏,没多大油水可捞。可吕雩偏偏是个嘴最损的,国子监内满地书生,人人善辩,她也敢大袖一挥,骂遍天下无敌手,竟以一己之力在此处闯出了偌大名头。

那时的先帝还是太子,正领了公职在国子监编纂史册。虽与她一般年纪,在她面前时却总好似晚辈后生。吕师未发话,太子爷连嘴也不敢张。

凡事总有波折,在吕雩这头,便是男装的事儿终究败露。

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众臣惊怒不已,纷纷上书昭明帝要撤了吕雩的官职与榜眼,再由当年考生依次递补。大胤男儿最重脸面,岂可让一小女子忝据上位?

昭明帝亦沉吟多日。

再后来,却降下一道圣旨,天子亲自拍案赦了吕雩死罪。官职虽然不再,却给了她自立女户的权限,这意味着吕雩日后即便成婚,也是招赘入府,有了孩儿也得随母亲姓吕。

这道圣旨可算是开天辟地第一声,自此吕雩便真如游鱼入海,自在逍遥,在那京师烟花风流地寻了方便。男旦歌其词,女伶咏其志,不知结下多少情缘知己。

市井传言,曾几何时,还有位瘦马因争风吃醋而为她跳了护城河呢!

吕雩的前半生,盖世风华有之,盖世风流亦有之。至于缘何与吕氏本家断交,又缘何做了这警世书院的山长,乃是后话,暂不提及。

“吕平章,朕才真是瞧不透你……”

鬼神之说在女帝这头俨然上不得台面。见她摇头,吕雩反倒舒展了眉眼,“陛下看不透草民,是陛下无需看透。局中人千千万,若各个都要看透他,不免劳心费神,惊怖忧思。草民如今一无靠山,二无实权,是此局内一枚俗手,陛下大可放心施用。而陛下看不透自己,却是大智慧之所在。古语有云:‘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穷极一世修德尽善,为世俗声名,为他人成圣,执迷求索,好似舍本而逐末,有悖至道。其实众生生而自在,天然混沌,至清至浊。一时寻不见本心乃是常事。惟内适于己,外化于物,此之谓内圣而外王。”

“内圣外王……是这么理解的么?”

成璧握着竹碗,想要辩驳,却又无从谈起。在临楼王府的那两年她是读了不少兵书,在厚黑一道上也算天赋异禀,可肚子里其实没有几两墨水,更遑论实打实地论道讲经了。

这内圣外王一说,其实是儒家经典,可吕雩偏从老庄之道上予以注解,原本好好的事功之学,硬叫她诠释成了无为而治。岂不古怪?

“草民有草民的理解,陛下有陛下的理解,其实本无所谓高下。说回先前的,陛下是‘好人’,这世间还有其他各色好人,可‘好人’未必都当得好皇帝。”

“呵,”又是这大逆不道的话。成璧挑眉看她,“此话何解?”

“想我朝皇祖昭明,十八落草为寇,二十拥兵自立,二十四岁即攻入京都,开宗立业,兴复科举,大胤太平之治自此而始。他是个好皇帝,也算得……半个好人,却从不是什么好丈夫、好父亲。与之相较,先帝则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好人了,也可称得上是大半个好丈夫与好父亲,却当不得草民赞一句好皇帝。不知……陛下所求,为两者何?”吕雩道。

这话简直不敬到了极点。连祖龙也敢肆意评判,等闲之人十个脑袋也早被砍了。可成璧却知晓,即便昭明帝赵寅诚死而复生,在他老人家面前吕平章也敢一字不改地说出口。

她从来便是个恃才放旷的性子,岂止是离经叛道,早年间多少惊世骇俗的事儿都被她做了个干净。若非如此,以她启元二十一年科举榜眼的身份,如何能屈居书院做个草民?

成璧听了吕雩口中对先帝的评述,心内便是一梗,“不分青红皂白就杀妻弃女,也配称作好丈夫、好父亲?若不是他失德被天道惩罚,怎会一生无子,临到死了才让朕捡漏登基?”

吕雩闻言眉心微蹙,摇首道:“据草民所知,早在六年以前,先帝就已属意您为太女。”

“无稽之谈,朕从未在先帝嘴里听过这话。”

吕雩并不多加解释,只轻声问:“陛下仍记恨着先帝?”

成璧“哈”地一声笑,眸中掩不住地涌上苍凉,“朕的母妃当年已是八个月的身孕,却被他赐了鸩酒,一尸二命,血溅三尺,惨状犹在眼前。掖庭三载,朕卑躬屈膝为人奴仆,日日夜夜不得安寝。叫朕如何能不恨他?”

因恨得深,又无法施以报复,故而成了一块死结,那恨就更不死不休。曾经十五年视若神明的孺慕,到而今早已全数化作怨愤,绝非言语所能传达。

去年花朝节时先帝已然病重,可也只是精神不济难理政事,离撒手人寰还远着。待到成璧在临楼王与周将军协力襄助之下找到证据为贵妃平反后,不出一月,先帝便已病得起不来身。想是多年的愧疚与追念终究压垮了他残朽的躯体。

最后那段时日,先帝不顾满朝反对强立赵成璧为太女。而她虽常被召入内殿伴驾,也时常听得先帝翻来覆去地念叨些悔愧之语,却从未给予过半句回应。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女,从道德法理上都不允许成璧作出弑君弑父的举动,她也似乎实在无话可说,最终只余横眉冷对。

如今先帝已过世半年有余,礼部为先帝请谥号的折子也被她压了好几个月。因她实在觉得那‘昭仁’二字讽刺无比。若不是要顾忌着前朝的观感,她倒还真想过在丧仪上使些绊子呢。

吕雩闻言先是一默,尔后眼露追忆,“当年慧娴贵妃一案牵扯甚多,内情也极复杂。莫说碧霞宫内天翻地覆,就连太医院都揪了两个医官出来杀头。可若非查着了什么确凿的证据,依先帝的性情,绝不致要恨到处死枕边人的。陛下登基之前已然亲自为贵妃平反,想是当年那贼子算计甚深,连先帝也被蒙在鼓里。”

成璧讽笑,“大抵历朝历代的君王多是无辜圣子,总有奸妃奸臣不知好歹要蒙蔽圣聪。那皇帝本意总是好的。只要为人子女就天然地矮了一层,君父错得再深,自己却连恨也恨不得。”

吕雩轻叹道:“被蒙蔽者所犯之过已有上苍惩戒,陛下囿于过往,滋生心魔便不好了。”

女帝漠然不语。

“茶已凉了,还请陛下先润润喉。”

赵成璧喉头滚动,眼珠儿平平斜视片刻,这才依言含了口茶水。

这普洱泡的酽,除却茶叶本身的醇厚外,还夹杂了许多旁的风味。

譬如茶碗本身的清冽竹香,譬如烘焙时用以熏蒸的松枝香,又譬如象牙嶂南氐女国,那片茫茫无际的葡萄藤海,新果结了白霜,馥郁甘美。入口时似葡萄皮,微微的涩,待咽下后才化作丝绸,涤荡心海。

“好茶难得,好人更难得。世所谓好者,不过都是些‘假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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