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高承泽从小对骨头发出的声音“异常兴奋”,并开始全神贯注于动物骨头。
童年的高承泽喜欢捕捉小动物,比如鸽子、老鼠甚至猫狗,然后把它们折磨致死。他对养母的殴打习以为常,因此也不觉得自己对小动物的折磨有多么残忍,甚至还能从中得到满足并且乐此不疲。当他那张雪白的稚嫩面孔对着那些徒劳地挣扎着的小动物时,谁也不知道不知他是否会想到将来某一天要用同样的手段折磨人。
他走在培城拥挤混乱的路上,看到一个残废躺在破烂的绿毯子下面打呼噜,残废缺了一条腿,另一条则满是疮疤——它还没断掉真是个奇迹。他跨过了他和一滩棕色不明液体。他不能毁了他的靴子,尤其是今年他已经给它们打过补丁了。他走到街道尽头,可以左转也可以右转,左转到一条堆满更多破败房屋的街道,或是右转到另一条一模一样的路。尽管肆意延伸,所有的街区看起来、闻起来都是一样,连小山一样的垃圾堆都相似至极。
高承泽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长得很漂亮了,那片静谧汪洋里的灰蓝色是他眼睛的颜色,那一年他被养母卖给了当地的一家名叫岭北康养中心的医院,否则就让他接她的班一起当婊子,她的好几个客人都对这个渐渐长开的男孩虎视眈眈,有一次那个贱人还把他弄晕了准备把他送上男人的床,幸好他根本没有彻底晕过去,他直接跑了。
在医院的日子成了他日后滥用药品的直接原因——说是医院,其实那只是对外宣称而已,负责人收罗了年龄不一、性别不一、种族不一却都长相好看的未成年们,在这片区域,任何人消失都不足为奇。
岭北康养中心里每天都有孩子在消失,查寝的护士长点名时总会过滤消失的人。他就是在这里遇见了周广生。寝室外面的院子门口栓了一只凶恶的大黄狗,孩子们都很害怕那只狗,狗仿佛知道似的,所以经常狰狞地龇着一口尖牙冲他们吼叫,从那张大嘴里滴落的口水像凝胶一般恶心。
他在一天夜里亲手斩首了那只狗,然后将尸体钉在树上,又用一根棍子将头骨刺穿在院子后面的林地里,他想他会永远记住这种感觉。作为“恶作剧”,他后来邀请了比他大一岁的周广生观看展示,声称自己偶然发现了这些遗体。这个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自如地发挥他撒谎的天赋。周广生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和恐惧,反而一脸兴致勃勃,高承泽认为自己找到了同类。于是,那些恶念蛰伏在世界的阴影里,根系扎进永不见天日的暗夜。
在那之后他就联手周广生杀了护士长,从康养中心跑出来:“耶和华问撒旦说,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他……敬畏上帝,远离恶事。撒旦回答说,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呢?……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说,凡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
光辉渡在他高承泽侧脸,覆盖了睫毛,跳跃在他漆黑的头发上,俯下身时眼睛凝视着赵东一错不错,那抹蓝色惊心动魄。
赵东回顾了自己经历的前半生,少时在部队生活,后来从党校毕业,遵从家里的安排结婚生子,再到因为工作而导致婚姻裂变离婚,前妻的埋怨深入人心,与跟随前妻去往美国的女儿之间情感愈发淡薄。
家庭一塌糊涂,仕途却一帆风顺,他不贪腐,也不渎职,他甚至还记得二十岁刚见习那一年,日子很苦,光线很暗,因为没适应就更显得苦。那时候,他因为不愿意依靠家里的势力,而选择从基层做起,那时候他还在光明桥那个小地方,而光明桥派出所所长还是罗大勇,算来那好像还是老罗头在前线待的最后一年了吧。
那个时候和当初在党校时想象中的警察不太一样,跑基层的日子鸡飞狗跳,不是去处理谁家的猫扇了别人家的狗几耳光,就是找尿不湿。
对于工作,赵东是想要做出成绩的,可是有的时候,正确的事并不会因为它正确而得到承认,不是有一腔公义就能做好事情,人自从有了群体就永远少不了争斗,所以当他掌握了权力就开始雷厉风行,他用自己的强硬作风大刀阔斧地对市局工作人员进行改革。
当高承泽发了疯把他关囚禁了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还不可置信,他只以为是高承泽年纪小,赵东不知道自己违背了什么,但也总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可当高承泽的真实身份暴露,赵东则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大意居然放任了一个恶魔在身边这么久。
这个世界上,失业的、破产的、老婆出轨的、反移民的,反同性恋的,白人至上的,都可以是杀人的理由,而曾经赵东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比这些更多的邪恶了,直到高承泽在他面前露出本来面目,赵东才明白,原来杀人的原因可以很简单。
简单到,只是因为想杀人而已。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利益,只是欲望驱使,想要杀人而已。那是最为纯粹、最为浓郁的恶念,也许世人可以称之为精神病,反社会……这些名词只是个定义,没有人能真正说出驱使他们杀人的诱因,即使是他们自己。
赵东的嘴唇颤抖一下,为掩饰般地咳嗽起来抬手遮住半张脸孔,锁链的声音触碰在一起框框作响。
看着他的反应,高承泽不为所动,尽管高承泽能看到他的叔叔手也在跟着颤抖。仅仅过了几秒的功夫,他的叔叔又恢复了以往雷打不动的模样。
高承泽非常容易被激怒,在赵东面前有时说话虽快速且声响亮,思维飘逸较有条理,有时言语迫促或语速增快并且难以打断,伴有玩笑、拟声词。
他发表充满敌意的言论时比平时更易诅咒发誓,或愤怒地发表长篇大论。
这个时候的赵东根本无法和他顺利进行交流。
高承泽又在给他注射麻痹神经的药物,赵东错觉自己是做了一个漫长又恐怖的梦,梦里是高承泽还在冷笑,神色卡在半是阴郁半是恼怒的波段之间,语气嘲讽又刻薄,攥紧了赵东的衣领,亲和的语气像在说情话,“叔叔,你就是喜欢这些可怜兮兮的东西是吗?”
“犯罪者会为自己找走极端的理由,合理化自己的犯罪行为。所以你们要证明:你们没错,是社会欠你们的,你们所有的报复都是正当的。”
赵东线条分明的脸孔面沉如水,两道剑眉上扬。
“你以为老子会给你们这些人找理由吗,老子一点都不给。”
最后赵东冲高承泽扯了个不冷不热的笑。
一切都像无法回头的那个湿漉漉的冬天,对于赵东而言,遇到高承泽这种恶人当然就是纯粹倒了天大的血霉,因为他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三观,永远无法理解高承泽这样的违背社会的疯子。
除非在反抗我的时候,他的嘴舌才会灵活,正常人不是该反着来吗?高承泽同样不理解。
他忍耐住这种汹涌莫名的情绪波动,并且他相信这只是短暂的现象,迟早会消失安静。他的生命从烂泥里走出来后就不曾改变,以后也不会被改变。
“嗯,我就是喜欢杀人,这很普通,就像很多人喜欢出去散步喜欢养宠物一样,我们只是嗜好不同。如果我有这种需求的时候,我就上街去随便找个人……”
赵东惊醒后睁开眼。阳光反射着玻璃窗,一层透过一层。
高承泽那张俊美的脸孔趴在床头,东方皮西方骨,灵魂却难以栖息,他用他那双经历了恶的教养的灰蓝色眼睛看向赵东,喜怒不明,灰蓝色像西伯利亚的一整块天空都禁锢在他那永远像下午般宁静的眸子里,而虚掩的平静里又隐瞒着时刻奔向极端与作恶的冲动,无处安放,最终他说,“叔叔。”
因为药物的缘故,赵东在意识模糊之际,看到高承泽趴仍旧在他床头边上,像个家境富裕的贵公子,看上去真的很难联想到这是一个杀人犯,哪怕是赵东也无法否认这个孩子的模样像是得了上帝的眷顾,他们贴地很近,近地有些令赵东毛骨悚然,但一面又觉得自己多想。高承泽有的时候在叫他,有的时候模糊的唇齿之间在叫阿尼亚。
他一遍一遍地念。
赵东只能一遍一遍地听。
但时间是麻药,不是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