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开始的时候周广生与高承泽同行了一段时间,带着他幼小的妹妹一起,他们在岭北康养中心相遇,一起穿过那道脆弱的铁丝网,从此结伴而行,成了合伙的搭档,他们透过某块结着厚厚灰尘的旧玻璃看着世界,同时锲而不舍地在玻璃上敲出孔洞。这真是既疯狂又恐怖的组合,一直到后来周广生和周晓宁被周鸿霖找回周家为止。
从此,高承泽开始了他更加疯狂的杀人生涯,说不清是发泄还是享乐,他和周广生不一样的点在于认清了自己与世界的隔阂后会彻底解放自我,毕竟他不是周广生,他没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幼妹。
于是高承泽开着他的轿车在各地的公路上游荡。对于他将要下手的目标,他几乎没有什么标准。那个时候监控器并不普及。小到十岁,大到七十九岁,只要是孤身一人在公路上和高承泽相遇,几乎都难以幸免。高承泽最喜欢猎杀的目标是公路上汽车抛锚的单身女性,她们孤立无援,毫无反抗之力,而且几乎每天都能遇到。看到抛锚的车辆,高承泽会停下车,以帮忙的借口接近受害者,然后用刀子疯狂刺杀,然后拿走所有财物。杀人方法没有特定,犯案地点遍布全国各地,也有可能在国外,他自己都说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的生命结束在他手里,他行动最密集的时间段里被警方察觉了端倪,后来警方将他命名为‘屠夫’,许多人都对他闻风丧胆,而警察的围追堵截并没有将高承泽从疯狂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他甚至热衷于和警方玩这些你逃我追的游戏。
如果当年不是周广生出手想了法子让警方误以为屠夫已死,高承泽此刻不是在精神病院了此余生就是早早被枪毙只留一具尸体。
灯光和阴影映在手工雕刻的木质墙面上时看上去很美妙,原木高脚椅放在奢华的暗绿色真皮沙发旁,电烤壁炉模拟着火花爆裂声,从包厢可以看到楼下乐队吹奏着萨克斯。这间酒馆的本金是他抢银行的钱,再找一些人洗得干干净净能在太阳底下见光。
高承泽目光一直停留在电视屏幕里向屏幕前所有人保证的赵厅长身上,上个月,赵东晋升成了省公安厅厅长,背脊挺直如松的男人有着一副深刻硬朗的浓利眉眼,黑发黑瞳,鬓边掺着几丝银白,抿成直线的唇角压着漫长岁月洗练过后的刚烈与凌厉,任谁来一眼看过去都会分辨出这是个过分正直的男人。
高承泽点了根烟,他小时候伤害小动物毫无怜悯之心,那段时间他甚至很难想起为什么不怜悯生命。
他只记得那些爆破绚烂混合着枪响打碎培城夜晚的黑沉,混亮到炫目的黄光映射在每一个人脸旁,人们不会在意混凝土和木板在劣质的钢铁架构上虚悬,不会在意没有下水道,不会在意没有市容保洁,人们能活下去就已经很满足了,于是把一切废弃物往街上泼,所以甬道里垃圾成山,苍蝇纷飞,混合了污水、畜粪和色情杂志的扉页,散发出恶臭难闻的气息,躲避当地各个暴动组织的火拼是日常中的日常。
度过了那些日子,所以他其实很难理解现在的日子。
烟雾从眼前升起,在昏暗的灯光中缓慢氤氲,投影着层层叠叠的影子在手工雕刻的木制墙面。一圈圈的烟雾在空中沸腾。高承泽始终看着屏幕里男人的脸孔被烟雾一寸寸切割开。
被周广生救下来后他也从来没有停手过,只是更加隐蔽,全国各地每天有数不清的人失踪,其中增加一个两个模糊不清的真的很难去深究。
漆黑的夜鸦不知在丈量哪棵树的梢头。
“很舍不得?”周广生说。
“舍不得个屁。”
“时间快到了,咱们该出发了。”他将滑雪面具扔给高承泽,两人脸上都终于浮现一个笑容,恶意如出一辙。他们现在身上的玩意儿相当于一个小型军火库,周广生掂量了两下手里容弹量为100发的弹鼓式突击步枪后像想起了什么,将兜里放着的蝴蝶刀递给高承泽,“要是枪用完了,记得怎么办对吧?”
他们又重新找回了些当年的默契,高承泽乐呵了两声,“先攻眼,再插喉。”说完最干脆利落的杀人方式后,他把蝴蝶刀旋转了一圈最后重重插在桌上,“啊不是,我他妈用你教?”
他原本都要以为周广生回到周家就麻木了,野兽装羔羊,他曾经对此非常失望,此刻他看着周广生的眼睛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这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干一票大的,他也懒得去追问周广生发生了什么,对他而言有机会为非作歹真的是再好不过。
他将屏幕关闭后看着窗户外面灯红酒绿的人间,一片目眩神迷的光彩。真想将他们变成另一副光景啊。他想。
他们抢完一家银行就开车直奔赌城而去,倒也不是为了赌钱。还是为了抢劫。各大新闻频道都在播报着这起有史以来最大的劫案,枪战足足发生了20分钟,两个悍匪打死了20人,其中12人是警察,其他的就是无辜群众,他们抢完钱杀了人在特警赶来前就跑,是穷凶极恶的歹徒,鼓励群众举报。
车窗外已有发亮的迹象。太阳在城市的边缘露出了脸。车里放着unaatta,钢琴的声音在逃亡途中是春日前死在雪中的飞鸟,高承泽从车顶的窗户把钱全部往外撒,他磕嗨了,整个人都很兴奋,穿他身上的凯夫拉防弹衣上还残留几个深深浅浅的弹孔,警方错估了他们的火力,民用版的手枪完全不能跟他们手上性能军用版的比,他给好几辆警车分别留了七十多个弹孔并对六七十名警察猛烈扫射,一百多名警察被他们两个人压着打,简直成了警界的耻辱史。
最深切的欲望,最深层的乐趣,在于抗争的意愿。
周广生打着方向盘,嘴角上微小的弧度很漫不经心,拜性格所赐,他的眼神一直是冷冷的,视线习惯性地像利刃般却并不带着多余的意味,脸上的表情全是不耐烦,他把叫唤不停的手机扔了出去,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高承泽特别清楚周广生这种人,所以打心底里嘲笑了一番那个姓陆的。
周广生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敲击节奏,速度突然冲上一百八十迈的时候没人系安全带,肾上腺自然而然地加速分泌奇异的物质。血液里流淌的振奋在咚咚咚地敲打心脏。耳边是高承泽放肆大笑的声音,接过他递来的烟,在手里没抽。
高承泽将只剩短短一小节截的烟蒂摁灭在车窗上,标记了只会短暂存在的一个灰黑色斑
车窗外的风在向后狂奔倒退,他们都不约而同微微流露出愉悦的表情,朝着最深层次的黑暗沉下去,伴随着车载广播里通缉令的声音。金色的太阳把万道光芒斜照在地面上。
当他们踏上一片喧哗鼎沸的区域,规模不大,富丽堂皇的大厅却热闹得让人忘乎所以,狂欢和尖叫声吐露无数堕落气息,许多人在这里爽了一整个通宵。赌狗手中捏着五颜六色筹码都聚集在数字轮盘﹑老虎机﹑麻将﹑梭哈牌桌附近,呼喝声此起彼伏,美女荷官笑容满面,场景显得热闹非凡,水晶吊灯晶莹剔透,沉醉其中的人群却不知道他们已经透支所有,并且将在今天结束所有。
周广生踏进去的:“耶和华问撒旦说,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他……敬畏上帝,远离恶事。撒旦回答说,约伯敬畏上帝,岂是无故呢?……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说,凡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
光辉渡在他高承泽侧脸,覆盖了睫毛,跳跃在他漆黑的头发上,俯下身时眼睛凝视着赵东一错不错,那抹蓝色惊心动魄。
赵东回顾了自己经历的前半生,少时在部队生活,后来从党校毕业,遵从家里的安排结婚生子,再到因为工作而导致婚姻裂变离婚,前妻的埋怨深入人心,与跟随前妻去往美国的女儿之间情感愈发淡薄。
家庭一塌糊涂,仕途却一帆风顺,他不贪腐,也不渎职,他甚至还记得二十岁刚见习那一年,日子很苦,光线很暗,因为没适应就更显得苦。那时候,他因为不愿意依靠家里的势力,而选择从基层做起,那时候他还在光明桥那个小地方,而光明桥派出所所长还是罗大勇,算来那好像还是老罗头在前线待的最后一年了吧。
那个时候和当初在党校时想象中的警察不太一样,跑基层的日子鸡飞狗跳,不是去处理谁家的猫扇了别人家的狗几耳光,就是找尿不湿。
对于工作,赵东是想要做出成绩的,可是有的时候,正确的事并不会因为它正确而得到承认,不是有一腔公义就能做好事情,人自从有了群体就永远少不了争斗,所以当他掌握了权力就开始雷厉风行,他用自己的强硬作风大刀阔斧地对市局工作人员进行改革。
当高承泽发了疯把他关囚禁了起来的时候他甚至还不可置信,他只以为是高承泽年纪小,赵东不知道自己违背了什么,但也总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可当高承泽的真实身份暴露,赵东则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大意居然放任了一个恶魔在身边这么久。
这个世界上,失业的、破产的、老婆出轨的、反移民的,反同性恋的,白人至上的,都可以是杀人的理由,而曾经赵东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受到比这些更多的邪恶了,直到高承泽在他面前露出本来面目,赵东才明白,原来杀人的原因可以很简单。
简单到,只是因为想杀人而已。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利益,只是欲望驱使,想要杀人而已。那是最为纯粹、最为浓郁的恶念,也许世人可以称之为精神病,反社会……这些名词只是个定义,没有人能真正说出驱使他们杀人的诱因,即使是他们自己。
赵东的嘴唇颤抖一下,为掩饰般地咳嗽起来抬手遮住半张脸孔,锁链的声音触碰在一起框框作响。
看着他的反应,高承泽不为所动,尽管高承泽能看到他的叔叔手也在跟着颤抖。仅仅过了几秒的功夫,他的叔叔又恢复了以往雷打不动的模样。
高承泽非常容易被激怒,在赵东面前有时说话虽快速且声响亮,思维飘逸较有条理,有时言语迫促或语速增快并且难以打断,伴有玩笑、拟声词。
他发表充满敌意的言论时比平时更易诅咒发誓,或愤怒地发表长篇大论。
这个时候的赵东根本无法和他顺利进行交流。
高承泽又在给他注射麻痹神经的药物,赵东错觉自己是做了一个漫长又恐怖的梦,梦里是高承泽还在冷笑,神色卡在半是阴郁半是恼怒的波段之间,语气嘲讽又刻薄,攥紧了赵东的衣领,亲和的语气像在说情话,“叔叔,你就是喜欢这些可怜兮兮的东西是吗?”
“犯罪者会为自己找走极端的理由,合理化自己的犯罪行为。所以你们要证明:你们没错,是社会欠你们的,你们所有的报复都是正当的。”
赵东线条分明的脸孔面沉如水,两道剑眉上扬。
“你以为老子会给你们这些人找理由吗,老子一点都不给。”
最后赵东冲高承泽扯了个不冷不热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