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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月儿弯弯照九州,景行三更睡不着。

爸爸是妈妈……妈妈是爸爸……不对不对,爸爸还是爸爸,但是妈妈也是爸爸……

想着想着,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又哭又发脾气,搞得两个人饭都没吃几口就匆匆结账回了客栈。那时景行情绪还是很激动,觉得这一定是爸爸为了免于被他指控强奸犯、临时扯的离谱谎言,闹着要彦卿证明给他看。

彦卿被他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从证件包里翻他和景元的结婚证给景行看,又把行动玉兆丢给景行:“自己看看你妈妈长什么样,省得见面了都认不出。”

景行一张张看父亲玉兆相册里的照片,只看了几张,他就知道他爸爸没撒谎,一百多年前的老照片里,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站在一棵繁茂的树下合影,背后有点乱糟糟的,堆了不少纸箱,不知是要搬走还是刚搬来;矮的那个人是爸爸,与现在的模样没太大变化,只是显得快活许多,肩颈松弛、懒懒地倚着身旁的人,旁边个儿高的白发男子也笑嘻嘻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伸手搂着爸爸的肩膀。

……这个人长得好像我啊——不对,我长得好像这个人啊。

景行黉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心想趁着年轻放肆一把、小爷我想把这玩意儿染成白的!他花了五万信用点在理发店折腾了五个时辰,顶着一头白毛回家,那时镜中的他差不多就是照片中男子的模样,只是太轻浮了,身材也单薄,没那种成熟男人的范儿,倒是像个街溜子。

——当然,一向宽松教育的爸爸难得发了脾气,亲自把他连夜拎回理发店,又花了五万把他的毛染了回去,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景行想起往事,他全明白了:一定是我长得太像妈妈了!所以爸爸伤心了,才不给我染白毛。

看完照片,景行赶紧朝父亲道歉。

彦卿没好气道:“我生你时差点死在丹鼎司,你还好意思叫我强奸犯?等你妈妈回来了,让他教训你去。”

景行差点跪了,他怎么情绪一激动就管不住嘴呢。

还好彦卿没生很久的气,把他搂过来,对着照片、给儿子讲他父亲们的爱情故事。

景行听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心中疑问:“爸爸,你到底是怎么生我的?你有子宫吗?”顿了顿,他连忙找补道,“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问这个,是因为我好歹也是住院医,出于对科学的探索精神……我真的很好奇啊啊啊啊!”

“唔,”彦卿沉吟道,“我是间性人……我不知道你们标准岐黄用语是怎么说的,反正我下面和一般女人长得差不多,也有子宫和卵巢,不过因为基因——还是染色体?——的缘故,我的身体分泌雄激素更多,青春期时,我的外表就朝着男性发育了,没长胸部,也有喉结。”

景行在教科书上也学过有关间性者的有关知识,在妇科轮转时,偶尔也有病历上写着“女”的病人冷静地按住他的手,让他不用浪费钱开阴超检查了。

我天生没阴道的,医生,而且我也没有卵巢,所以我肚子痛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卵巢囊肿,你这水平……不然还是换你师父来看吧?病人一脸无聊地说。

景行那时真是窘得不行,他刚开始工作,脑子没转过来,还觉得男人有阴茎睾丸、女人有阴道子宫是天经地义。那之后他就常常自我反省:别想当然!先问过病人的生殖系统再开检查!

——但景行可从没想过,与他朝夕相处的父亲居然也是这其中之一,而且还冒着风险生下了他。因为间性者的身体异于常规,产科医生们往往会极力反对此类人群怀孕。

景行心中更加愧疚,轻轻抱了抱彦卿:“妈妈当年不让你要我,一定是因为担心你的身体。”

“嗯。”彦卿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

景行躺在床上,想起爸爸抱他时的感觉,又想起素未谋面的妈妈。先前他只是一腔热血,推着不太情愿的父亲向前走,稀里糊涂来到了罗浮,现在忽然真的天降了一个妈妈,他又有点紧张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景行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单亲家庭的苦,曜青本地小朋友很多都和他一样,只有爸爸或妈妈,父母双全的反而少见。

他的爸爸在琐事上有点不靠谱,但也独自将他拉扯到大。景行回想起童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天从私塾回家,远远就看见家里亮起的灯,以及餐桌上不重样的晚饭,他的爸爸总是准时开饭,一边问白日里先生教了什么,一边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如果他不挑食、把一大碗饭都吃完了,饭后还能多吃一小块甜点,夏天是冰粉、冬天是红糖糍粑。

景行长大后,进了六御系统工作,偶尔接触一些来问诊的云骑高官,才渐渐知道,对于他爸爸这样的人来说,能每天准时下班、还分出时间亲手给孩子做饭,是多么疯狂的一件事。儿时他总不理解,为什么他起夜时,爸爸不是在书房、就是根本不在家,好可怕!他要爸爸陪着睡!长大后,景行才想明白,彦卿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好让他的儿子无知无觉地过上一个正常小朋友的童年。

景行后来和父亲说过几次这事,都被彦卿轻轻揭过:“没事啦,我才两百岁出头,年轻时吃点苦算什么?况且,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过的,只是在有学有样罢了。”

景行那时只以为彦卿在怀念养父,却没想到,那也是在怀念爱人。

妈妈一定很爱爸爸……景行抱着枕头想,把他养成一个幸福的小孩,幸福的爸爸长大后,又把我养成一个幸福的小孩。

想着想着景行又有点错乱,他的妈妈不仅一夕之间突然变成了男人,还变成了他的……爷爷。

呃,景行甩了甩脑袋,决定不深究这个问题。彦卿似乎很担心他介意这件事,反复和他强调:你妈妈名义上是我的养父,但我真的从小就没把他当父亲看,所以他不是你的……呃,反正你见面后叫他“妈妈”就对了!可千万别搞错辈分!

景行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在他的认知里,妈妈就是妈妈,现在突然知道了妈妈养大了爸爸,不过是让爸爸的许多言行有了合理的解释:景行先前一直奇怪,爸爸身为孤儿,理应和他唯一的亲人、那位已故的养父感情甚佳;但景行几乎从没听过他爷爷的事情。而且每次回罗浮时,彦卿从来不提起他的养父,只是一味缅怀他逝去的爱人。

——原来就是一个人嘛。

景行睡前又问彦卿,他是不是该叫景元“爸爸”。彦卿盘腿坐在床上,表情纠结地思考了一会儿,反问他:“那你准备叫我什么?”

“也是‘爸爸’呀。”景行一脸无辜道。

彦卿思考了一会儿,表情更加扭曲了,景行不知他父亲在纠结什么,正欲开口问,彦卿却突然一拍掌:“好!就这么叫!”

话是这么说,景行早就叫顺口了,躺在床上思考人生这一会儿,已经又叫了景元十几次“妈妈”。

次日两人皆是晕晕乎乎地起床,用过早饭,一起去神策府蹲点。

百余年前,景元和彦卿搬出神策府后,这处洞天就几乎荒废了。继任的符玄不喜欢景元的装修风格,何况,这宅子有点太老了,七八百年的建筑,几乎和寿终正寝的仙舟人一样年高,符玄不乐意住老房子,在太卜司附近新辟了一处洞天,拖家带口地搬进去了。后来她的继位者便也住在那处,不再回来了。

洞口的生物识别锁屏幕还亮着,彦卿松了一口气,否则他还得联系工造司的人来给洞天充电。

彦卿扫过指纹虹膜,领着景行进洞天。

不出他所料,神策府的大门紧闭着,门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四角结了蛛网。

彦卿不想去碰那脏兮兮的大门,径直绕过去,沿着外墙朝北走,去看有哪扇侧门好破开。

景行停在原地,不住兴奋:“爸!这是你以前的家吗?这——么——大——?还这么传统?天啊这种门我只在纪录片上见过!”

彦卿转过身来,一脸无语地看着儿子:“……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过好几次,有一次你乱跑,手还卡进铺首衔着的环里差点出不来,你都忘了?”

景行:“……”

景行:“铺首是啥子喃?”

彦卿在曜青住久了,也会说几句当地话:“你这个娃儿……怎么瓜兮兮的嘛?就是门环的底座!你现在手上拿着的那个!”

“哦。”景行看了看椒图的大鼻子,试着转手上握着的门环。

彦卿忙阻止:“别玩了,全是灰,我带你去撬后门。”

“都回家了,走大门嘛~!”景行不肯挪窝。

“那你找个撞车过来吧,这门背后包着铁皮呢。你以为罗浮将军的家那么好进?”彦卿边说边继续往北走。

景行还不死心,推了推门,又拉了拉门,大门纹丝不动,灰尘簌簌落下。

他只得松开门环,跑着去追父亲。

数秒后,二人的身后喀嚓一声响,接着是什么东西崩裂的声音,咯吱咯吱的,混杂着重物撞击月长石地面的巨响。

彦卿立刻扯过景行胳膊,反射性将他护在身下。

空气中粉尘弥漫,混着朽木的臭气,彦卿在地上趴了两秒,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敌袭。

——神策府的大门被他儿子弄塌了。

景行跟着彦卿爬起身来,拍了拍胸前的灰,回头看了看几尺外的大门,欲哭无泪道:“……这个应该不用我们赔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彦卿也不清楚现在这建筑算在公家还是私人名下,含糊应付了几句,抽出剑来上前将大门残骸上枝出来的木茬砍了,边砍边心疼他的剑,心想下次出门一定带柄斧子。

他又推了推门后嵌的铁板,没了木头支撑,那几寸厚的铁板吱呀一声,向旁侧转开了。

父子俩进了大门。到得二门,彦卿拉了下门环,发现这门也松得很了,他让景行退后几步,用剑将门侧生锈的铰链劈成两半,将整扇门板卸了下来。

他抱着门板,视线被挡了个严实:“小行?千万别挡路啊,我把这门板搬去门外丢了。”

景行不敢乱动,只在彦卿走远后才探头探脑地往前院里头看。

青砖瓦,白色的马头墙,正房一间,东西附房各一间。屋檐与门楣上都雕了不少花草动物,景行在曜青很少见这样的宅子,更欣赏不来这些细枝末节,只看出回廊的柱子上似乎雕了不少飞燕,因为年久失修、无人保养,雕刻的表面因风蚀而有些斑驳。

彦卿边擦手上的灰,边从外头走进来,见儿子一脸鬼鬼祟祟,不禁好笑,但领着他进了前院,又扫了生物信息锁,进了中堂,才终于有地方坐下。

中堂是以前景元办公会客的地方,下属们有事禀报,也是在这处。彦卿一走进去就闻见一股霉味儿,他想开窗透气,窗户却都锈死了,打不开一点。里面家具上也都是厚厚一层灰尘,彦卿和景行皆打了几个喷嚏,彦卿以袖掩鼻,示意儿子往后院去,自己单手拖了两个太师椅,也跟了出去。

到得后院,终于能自由呼吸了。彦卿狠狠吸了几口气,中堂里的灰尘蜇得他眼泪水都下来了,他用袖子揩了揩脸,将椅子拖去后院的槐树下。景行要坐,彦卿示意不忙,又去西边杂院,那院子是专门辟给工人和伙夫的,廊下就有生水龙头,彦卿试着拧开龙头,水管里咕嘟嘟响了一阵,涌出一股黄绿色的细流。

彦卿放了一会儿水,又去杂屋里找了个桶,等涌出的水变澄澈了,他就着水洗了手和桶,又用桶接水,拎回后院,示意景行过来洗手。

洗完手后,彦卿将水均匀地泼洒在太师椅与地面上,又用衣袖擦了擦椅面,道:“坐吧。”

景行目瞪口呆道:“这椅子……怪贵的吧?真的能这么洗吗?”

彦卿:“要是真贵,一早被贼偷去了。”

景行这才放心坐了。

彦卿说:“明天来时记得带点瓶装水,今天忘了,这边的水可不能喝。”

后院没全铺石板地面,曾经种了不少花花草草,从大葱到二月兰,应有尽有。现下全都枯死了,就剩下这一棵大槐树,彦卿心里有点悲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槐树每年都落叶,一大部分都落在这黑泥地里,被土壤里的小动物分解,又成为滋养这树的养分。饶是如此,石板地上还是铺满了枯黄的死叶,盖得连地面原本的颜色都看不见了。

景行认出这是照片上那棵树:“爸爸,你和妈妈的那张合照就是在这里拍的,对不对?”

“是。”彦卿用脚踢了踢面前的枯叶,一阵刷拉作响,“我们搬走之前拍的,你妈妈退休了,我们就不住这里了。”

景行看了看彦卿,他的父亲陷入了回忆,表情平静又祥和。

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景行忍不住了,又开口问彦卿:“爸爸,我们就这么坐着干等着?不用做点什么?”

彦卿前一夜有点没睡好,梦里全是景元,他半夜被冻醒好几次,以为景元的鬼魂穿墙来找他了,结果都不是,是别人家的失路鬼乱窜到客栈顶楼来了。他有点失望,但鬼们开口问他姓字名谁时,他还是小声告诉他们要去地衡司公廨,那里的执事们能帮他们。

鬼们都很礼貌,看了看另一张床熟睡的景行,主动降低了音量,同样小声地向他道了谢,嗖一声穿墙飞走了。

此刻,阳春明媚的日光透过槐树叶照在他头顶,彦卿直被照得昏昏欲睡,他手肘搁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头一点一点的,离梦乡只差一步。

听见儿子的问话,他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嗯,就坐着等,不然呢?你会通灵吗?”

景行摇摇头。

“招魂呢?”

景行还是摇摇头。

“你开天眼了?”

“当然没有!”

“那不就得了。”彦卿又伸了个懒腰,仰头看了看天色,“你妈妈方向感很好的,过不了几天就晃悠过来了吧。”

“……可是,我好无聊啊。”景行讪讪道。

彦卿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匣子,外表是漆木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雕刻着分形花纹。

景行眼睛一亮,期待地看着父亲。

彦卿将小匣子像拆地图一样打开打开再打开,拆出一张飞行棋盘来。

景行:“……”

景行:“好吧。”

彦卿以袖掩鼻,又去北堂里拖了张桌子出来,也是用水泼洗,将折叠飞行棋盘放在上头,和儿子一人各选两种颜色,左右开弓地玩起飞行棋来。

彦卿边骰色子边问:“小行,你来罗浮后撞见过鬼了吗?”

景行忙点头:“早上上大号时闯进来一只,吓得我屎都拉断了。”

彦卿:“……”

景行继续道:“那时候天快亮了,鬼魂模模糊糊的,讲话声音也模模糊糊的,我估计他的脑子也是模模糊糊的,我和他说了好几遍这里是茅房,他才离开。”

“那就好,你见过鬼就行,省得你妈来时你都不知道。”彦卿非常满意。

“诶!你怎么就已经到终点了!”景行目光挪回棋盘,赫然发现敌方大本营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红点,“不过爸爸,我看鬼长得都差不多啊?万一咱们认不出来妈妈怎么办?”

“我玩这种游戏运气一向不错,嘿嘿。”彦卿得意道,“你就见过那一只鬼吧?越到白天鬼就长得越不明显,只有寒气;到晚上就挺清晰的了,我昨晚见了好几只鬼,身高、性别、五官轮廓,都看得明明白白的。”

景行不说话,按棋盘上骰色子的按钮,双六,他的绿色迷你星槎折了两个来回,最终停留在终点前一格。

他皱起眉头,脸色不太好看。

彦卿以为他是快输棋了不高兴,忙道:“还有翻盘机会,我这还有三艘星槎没飞到呢。”

“……不是,”景行眉头紧锁,“爸爸,这不对啊,既然白天里见不着鬼,我们在这里等什么?”

彦卿:“……”

他心里一沉,同时有种诡异感从脊背不由自主地窜上后脑。但他还是强作镇定,按了棋盘上的暂停键,从包里掏出昨日在太卜司占算的建议纸条来:

每日辰时至午时,去神策府旧址找;每日申时,去罗浮云骑校场找。日落后,不宜出行。

两人对着“日落后,不宜出行”这行字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几秒,彦卿率先开口道:“这个……可能是穷观阵不太准。”

“那我们怎么办?晚上也在这里等吗?可这样……白天还要等吗?”景行连珠炮一样问。

彦卿当机立断:“你在这儿等着,防止你妈妈自己突然跑过来,我再去太卜司一趟。”

彦卿刚走开去两步,又折回来,去杂院伙房里找了根烧火棍来,塞进儿子手里:“要是有人图谋不轨,你就用这个打他,我教过你的防身之术,你还记得?”

景行点点头。

“很好。”彦卿顿了顿,又说:“要是有鬼图谋不轨……呃,反正你就快跑到人多的地方,阳气重的话,鬼应该做不了什么。”

景行又点点头。

彦卿一路跑到太卜司,青雀还是孤零零地坐在广场上。

见彦卿今天又来了,她显得比昨天还惊喜一些:“彦卿?怎么又是你?”

彦卿气都没喘顺,摆手示意青雀让他先缓缓。匀了匀呼吸,他说:“昨天给出的建议,我有一点不明白。”

“你说。”

彦卿将纸摊开抹平,放在青雀面前,问:“穷观阵让我们晚上就别出门找了,可鬼不都是晚上才好找?我要怎么办?”

青雀看了看穷观阵给的建议,也愣住了,片刻后,她说:“可能是系统出故障了,我再帮你免费算一次吧。”

彦卿忙道:“多谢。”

依据先前存储在服务器上的信息,青雀又起了一卦,边等结果,她边问:“你儿子……你哪里来这么大一个儿子?”

彦卿心想也没什么好隐瞒青雀的,便如实告知了。

青雀倒是一脸“我早知道”的表情,笑道:“我就说符玄怎么有段时间隔三岔五往曜青寄奶粉,后来还寄过几次童装,我还疑心她在外头有私生子,原来是给你的啊。”

符玄是为数不多知道彦卿离开罗浮个中缘由的人,当初彦卿顺利调去曜青云骑、乃至秘密生子,都少不了符玄在其中帮忙打点。景行刚出生时,彦卿没空来罗浮亲自道谢,等到孩子稍大些,他有了自由时间,符玄却又退位、前往遥远的虚陵仙舟,教导彼方的年轻卜者去了。

“替我多谢她。”彦卿道,“她几时回罗浮?我可十几年没见过她了。”

青雀顿时喜笑颜开:“端午时回来。”

彦卿数了数日子,心想若是在罗浮多停留一段时日,还能再见符玄一面。

桌面上的打印机抖抖抖,又吐出一张纸来,还是否卦,还是同样的建议:“每日辰时至午时,去神策府旧址找;每日申时,去罗浮云骑校场找。日落后,不宜出行。”

青雀一眼扫见结果,额上汗都下来了,彦卿要去拿走那两张纸,她按住他的手不让动,连忙道:“……这、这一定是我学艺不精!我今晚——不,现在就打电话问符玄去!”

彦卿将手轻轻抽出来,又轻轻拉住了青雀的胳膊,摇头道:“没事,我相信你,你是个很好的卜者。”他闭了闭眼睛,继续道,“这结果我先收着了。既然两次都是这样,我就姑且信它一信。”

“可是……”青雀焦急道,词穷起来,“可是……我、我这么些天算了这么多人,就没有让人在白日里去找的,这肯定哪里不对!”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是道德天尊说的,若我守不住了,到时再来找符玄为我算吧。”

用过午,彦卿又领着景行去校场。

云骑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但彦卿本就是罗浮云骑出身,又是联盟剑魁,算不得什么“闲杂人等”。他还没到驻所,隔着百米就有骁卫上前迎接,彦卿盯着来人看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教过你?”

那骁卫喜出望外,忙道教过教过,又将自己的入伍期数报给彦卿,彦卿想起来了,这是个挺聪明的姑娘,有天分,可惜就是个子矮了些,不过他夺得罗浮剑首名号时比她还矮,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彦卿夸了她几句,小姑娘更高兴了,走路都能颠三颠。彦卿又问:“你上司派你来接我?”

小姑娘点了点头,却报了个彦卿没想到的名字:他在曜青的上司,丹歌卫指挥使。

“你是曜青人?”彦卿疑惑道。

“是!”

“素裳你认识不?”彦卿问,“李素裳。”

“素裳姐姐哇,落教得很,对我们曜青来的兵蛋蛋特别好!指挥使,我和你讲哈……”

小姑娘也不怕生,对着彦卿开了话匣子,彦卿听得好笑,推了推跟在身后的儿子的后背,示意你们曜青年轻人聊。景行扭捏片刻,终于还是和彦卿并排,却离那姑娘还是八丈远。

也不知道这小子随了谁,彦卿想,好像就没见过他对哪个同龄姑娘有兴趣——也许是喜欢小子?但忸怩成这样,看样子还是在意姑娘家多些。

彦卿记得他这般大时,离睡到景元就差一步,可恶的老狐狸,吊着不给他肉吃,却又整天对他搂搂抱抱的,嘴儿都亲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就偏偏不和他做到最后,说是要等到他成年。后来彦卿还拿这事调侃过景元,说你睡我时,按短生种的标准我是成年了,但按长生种的标准来说,我还是个宝宝呢!你个睡未成年的老不修!

但他们的性生活一向很和谐,彦卿年轻有热情,景元成熟有技巧。彦卿知道景元在他之前有过不少人,心中难免吃味,但想来整个联盟也找不到几百岁的老处男,这事不能细究。后来在一起太久了,彦卿终究也是放下了,只在景元去见几个老朋友时,寸步不离地紧跟着。

那时,景元将躲在树上偷窥的他抱下来,拉着他的手,对着老友认认真真道:你们都见过的,彦卿,现在是我夫人,性子比较顽皮,见笑了。

镜流师祖气得抄起剑就要砍徒弟,而一旁的刃叔叔吓得绷带都散了。

……直到后来景元快走时,他不愿意让彦卿怀孕,两个人才渐渐有了分歧。彦卿想起他最绝望的时候,是趁景元睡着了,用嘴帮他打出来,又将那些东西往自己身体里抹。

现在想起来可真够傻的,他直接带着景元的东西,去丹鼎司做试管婴儿不就好了么?

彦卿,这才递给景元,“详细的数据都在这里头,我就不照本宣科了,你一向对这类数字没兴趣。”

一旁的彦卿闻言,差点想拉着景元跳起来欢呼,但碍于外人在场,他只能从禅椅扶手间伸手去碰景元的手臂。

白露看了看彦卿和景元在空中拉着的手,小幅度摇了摇头,但没说什么。

彦卿问:“若我所知无误,可是能用这证明去地衡司申领证件?”

十王司阴间按兵不动,仙舟各部却得想法子安顿出逃的鬼魂与还阳者。就在昨日,罗浮出台针对还阳者的新规定,凡有丹鼎司开具之岐黄证明者,皆可至各地衡司公廨重新登记注册为自然人,此后每三个月需至丹鼎司授权医馆或药房,由符合资格的专人检查身体指标,并上报至地衡司。

至于魔阴仍在发作者,则只能暂时羁押于地衡司公廨或拘束于丹鼎司医馆病房内,待十王司动乱停歇,再次启程前往下一世。

“我的印章就是证明。”白露点点头,“至于报告内容,你们回家慢慢看,有不清楚的地方……彦卿,你还有我行动玉兆号码不?”

彦卿翻出玉兆,在通讯录里查找丹鼎司白露,将屏幕转向白露侧:“还是这个号码?”

“是,都用了几百年了。”白露说,“有问题的话,你和景元直接发讯息给我就成。”

白露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再次出神地望着空中一点,似乎在思索什么。

彦卿压抑着兴奋,低头喝热茶,这贡给持明一族之首的茶叶真是不一般,汤水透亮,香气馥郁,虽然彦卿平常不爱附庸风雅,都忍不住想要再讨一杯。

他用眼睛看了看一旁的景元,景元手里还握着茶杯,没喝几口,杯子里茶水满得很,他另一手撑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彦卿左看右看,只觉得这二人在打什么他没弄明白的哑谜,他看了看白露,白露低着头批病历,一手敲键盘,另一手从抽屉里偷偷摸猪肉脯吃,他又扭头再次看景元,景元一脸无辜地回望他。

彦卿被景元看得脸热,转视线到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最终景元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悠悠喝完了热茶,又和白露叙旧片刻,这便一手夹着报告,另一手拉着彦卿走了。

出了丹鼎司的大门,上了租来的星槎,彦卿这才问:“您刚刚在白露那儿可是有话要问?”

景元微微一笑,随手将报告丢去后座:“是,本想问问她,男人哺乳后的乳房能否恢复如初,但想来想去,一是涉及隐私,太太的身体毕竟不是我的身体,二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没什么不适应,何必折腾这一遭,便作罢了。”

彦卿耳朵发红,小声辩驳道:“问这个做甚?您不是挺喜欢的吗?!”

景元坦然道:“是很喜欢。”

彦卿回想起这几日和景元在房里的荒唐行径,顿时一张俊脸红到脖子根。

端午那日,彦卿绕路去东市买了为自己扩张的假阳具。仿息壤原理的自适应假阴茎破开了他紧闭的穴洞,在他的体内缓缓膨胀,直到他适应这粗大异物为止。景元性致勃勃地观看他自我玩弄,之后一边抚摸他的小腹为他放松,一边拔了那死物、换为自己的硬热活物进去。

彦卿躺着又是适应了好一会儿,景元这才慢慢动起来,之后越动越快、反复摩擦彦卿体内脆弱之处。彦卿那时却迟迟进入不了状态,兴许是景元太久没这样进来了,他仰望着客栈天花板的琉璃灯,五彩的滤片照出一个缤纷的光影,影影绰绰映在窗楹上。外头天已经全黑了,初夏亥时的天空是深蓝色,屋里却亮堂堂的,他们渴求彼此的身体,更想将每一处都瞧得清楚。

景元便是在那时将手伸向彦卿的胸部的。

灵巧的手指与湿软的舌头分别绕上两侧的乳头时,彦卿微微吃了一惊。

景元趴在他的胸口舔得很卖力,表情与动作都不像是勉强讨好。

彦卿在生育前那处便就被景元开发得敏感,只要爱人的手指轻轻掠过,他便会尖叫出声,生育后或许是受了孕激素的影响,更是连自己碰一碰都受不住。景元这样毫不留情地又舔又捏又揉,自然搞得他身体震颤连连,很快便高过去一次,景元见此举能取悦他,更是上下开弓,嘴上吮吸他的乳头,另一手则沾了润滑油打着圈逗弄他勃起的阴茎头。彦卿哭着去了两次,床单被他喷出的液体弄得透湿,琉璃灯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光影支离破碎。

之后数日景元便在客栈静养,魔阴不需担心,脑震荡却仍余患未消。他忽然开始每日准时头疼起来,早饭后疼一刻钟,午饭后再疼一刻钟,到了晚上就更不得了了,要疼上足足半个时辰。彦卿起初被吓了一跳,又是跑去附近的药房买止痛药,又是遣儿子去东市,到广云袖旗下的子品牌广云家居买特制枕,直到后来景元说不妨事,从彦卿的大腿上一路往上躺到了胸口,他这才渐渐觉出不对来:老家伙借病耍流氓呢!

彦卿起先有些抗拒。这微微隆起的胸部虽不显眼,也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多少是个违背他意愿、后天长出来的东西。生育后的头几年,彦卿总盼着胸前的这对玩意儿能自己缩回去,但后来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剩下的选择无非放任它去、或是手术去除。彦卿思来想去,最后决定随它去了,只是偶尔照镜子或是洗澡时凝视自己的胴体,仍有些微妙的违和感。

如果他还有兴趣找别人,他觉得自己应当会选择去做手术——他失败的约会们历历在目,没有一个男人喜欢他这副身体。

但他只爱景元一个人;而他曾经以为,针对此事,景元不可能再给出任何答案了。

景元回来后的第一夜,他宽衣解带时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鼓足了勇气耍脾气,景元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对待他乳房的态度却又十分平淡:景元甚至没碰一碰他的胸部!

彦卿把这看作是一种礼貌的反感——如此他也不会责怪景元,人的性癖如同天命一般难违,他不能苛求一个含了快两百年平胸的老男人有朝一日天翻地覆。

不料景元再次给出了答案,这让彦卿难堪又欣喜,爱人对他身体的渴求像是一种肯定,他将他微微隆起的乳房主动地送入景元口中,这个千岁的老男人像一个没被满足的婴孩一般常常叼着他的乳头,但又像一个男人——像他的丈夫一般情色地揉弄他柔软的胸部。他和景元都反复确认彼此的意愿,这个全新的身体变化让他们长达两百年的恋爱关系有些陌生,景元动作片刻后便要停下来问他喜不喜欢,彦卿拼命点头,他知道景元不是为了自满,而是担心他被这种着迷的爱情表达吓到;而他也时不时询问景元的感受,他怕景元只是为了满足他,而假装对他的胸部提起性致。

还好他们都足够坦诚,长年的信赖关系让他们没有对彼此撒谎的必要,更让他们擅长读懂对方的表情。当彦卿因乳头被吸得破皮而微微蹙眉时,景元主动停下了对他胸部的骚扰,并帮他剪了两块膏药贴上。

见过白露的次日,景元去地衡司申领身份证。上午去的公廨,下午就有策士上门有请将军府雅座。

“该说冲虚消息灵通呢,还是该说他有耐心呢?”景元对着镜子换衣服,隔着一盏屏风问彦卿。

他没有军服,彦卿的制服他穿不上,便换了一身绯色袴褶,绣有狮虎暗纹,清洁利落,不像个谋士,倒像个将要上阵杀敌的将领。

“您怀疑他早知道您重返罗浮?”彦卿也忙着换衣服,好几十天没穿正装,有些不习惯。

景元穿好了衣服,过来帮彦卿装护臂:“你以为白露为什么会有空见我?”

彦卿脸色微变:“我也疑心过,但您和她毕竟是老友,我还以为……至少她是为了旧情。”

“是我多疑罢了,否则冲虚何必再见我一次呢?”景元耸肩,又蹲下来为彦卿穿军靴,“我随口说的,别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彦卿一脚踩在地上,另一脚踩在景元胸口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隔着衣物踩景元的胸肌:“我说怎么这几日客栈附近都有人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冲虚的人?”他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坏了。”

景元为彦卿穿好了一只腿的护腿,去捉自己胸前的另一只脚:“别告诉我你把冲虚的密探给做掉了。”

彦卿被景元单手拎着脚踝,不安地动了动脚趾:“我没那么笨!只是我以为那是十王司判官的同伙,把他们打晕后随便丢去天舶司门口码头的货船上去了,现在可能……已经飞出去好几十个星系了吧。”

景元笑着点头:“做得不错。希望冲虚给他这些耳目多些抚恤,顺便报销旅费了。”

他边说边给彦卿另一只脚也穿好了鞋。彦卿坐着系披膊半天系不好,于是又起身张开手臂,让景元帮忙。

景元边系系绳边问:“这十几年是谁帮你穿的军服?”

彦卿垂眸看景元修长的手指,道:“有不少部下愿意帮我。”

景元语塞一秒,以食中二指将平结推紧,为彦卿扯平披膊下的衣物,才缓缓道:“那挺好的。”

“噗。”彦卿从下往上看景元的表情,“您真信啦?我逗您玩的——自然是被我一一回绝了。向来都是我为您披战袍、您为我擐铠甲,哪有让外人来做的道理。”

景元脸色这才好些。

彦卿又要戴头盔,被景元拦下:“又不是上阵杀敌,别穿这么正式。”

彦卿眨眨眼道:“伴君如伴虎,防不胜防呐。”

景元轻轻摇了摇头,彦卿也不坚持,趴在景元胸口与他缓缓接了个吻,轻声道:“您好美,又好帅。”

“你也不差。”

景元捏着彦卿的脸,低头又亲了亲他。两人许久未见彼此着正装的模样,都有些心猿意马,耳鬓厮磨了许久,直到房外冲虚的策士再次敲门,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向外走时,景元又小声道:“这几天还没喂饱你?”

彦卿走路姿势有点别扭,难堪道:“您好意思说我!”

景元边走也边整理下袴,策士注意到他的动作,问:“可是大小不合适?冲虚将军念您将将返回罗浮,特意为您备了几套衣裳在府上。”

彦卿登时尴尬得不行,仿若一只沸腾的水壶,烫得头顶冒烟、快要悲鸣。

景元却道:“无妨,彦卿为我备了四季衣物,将军费心了。”

路过景行的房间时,彦卿这才想起:事发突然,他和景元都忘记和儿子交代一声去向。

真是不应该……虽说景行也是个大小孩了,但彦卿总感觉景元回来后,他有了老公忘了儿子,对景行有些疏于照顾了。尤其是这几天,他和景元天天在房里鬼混,只在早晚餐时才和儿子说上几句话,景行倒也心知肚明他俩在房里做什么,也不在自己房里待着,一有空便跑去云骑军营外找先前接待过母子二人的曜青小姑娘说话。一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各个都在初夏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彦卿一动念,景元便知他在想什么,问:“此次会面可是机密?”

策士点头又摇头道:“内容是,会面本身不是。”

彦卿便隔着房门朝里喊,告知景行他和景元的去向,景行也不开门,隔着房门喊回来,无非是好的好的知道了,彦卿这才放心地和景元离开。

一行人出了客栈便上了将军专派星槎,一路不歇,直奔冲虚府邸而去。

冲虚是个好铺张的,洞天里主宅旁东侧留了近十亩地种果树,所幸宅门不朝着东头开,否则见将军一面还要走上个几里路,这将军府怕是要门可罗雀、部下们只盼君王不早朝了。

彦卿跟在景元身后进正门。符玄退位后,彦卿尚不曾觐见现任罗浮将军,更没料到冲虚又将她辟出的洞天搞得这般天翻地覆的——符玄是个务实的人,在位时将不少卜算仪器与阵法搬来了将军府,整座洞天被装潢得像一个进阶版的微缩太卜司。

彦卿忍不住探头探脑,打量十亩良田。

冲虚的策士果然很有眼见力,见状急忙道:“待诸事尘埃落定,指挥使大人自可以于园中与将军大人把酒言欢。”

彦卿收回目光,隐约觉得这策士话中有话,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甩了甩脑袋,跟上景元的步伐。

景元走在彦卿前方,小声道:“我还不知道曜青家里什么样,但想来是没有院落的,否则你也不必像个小孩儿一样东张西望。”

彦卿回答道:“有倒是有,一爿小院,荒废着没种东西罢了。”

“和冲虚讨桃树回去?春天时会很漂亮。”

“我倒觉得桂树也不错,仲秋时十里飘香,坐在树下吃螃蟹、赏月,正好桂花也能做饼。”

“都好,你说了算。”

策士一路跟一路听,见着二人仿佛把冲虚的府邸当自己家一般讨论,不禁嘴角抽搐。

三人行至前厅,冲虚正坐其中,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符玄,捧着一杯冰茶慢悠悠地啜饮,整个厅堂都飘着一股腻人的糖浆香气,想来这二人先前已经商讨了许久。

景元对着符玄略一点头,又朝着冲虚行礼,彦卿站在景元左后方,同样朝那二人抬手行礼。

冲虚是个高而瘦削的年轻人,出生在联盟最为炽热的洞天之一,那里是全仙舟蜜柑与甜瓜的产地,随着舰船航行,与所在星系太阳渐行渐远,洞天会自动调整自身的倾角,以保证长时段的日照。而冲虚便出生在那间看护瓜田的小屋里,他长大后,父母不愿让他继续这艰苦的事业,让他去军中,他便去了。

他第一次受到拔擢,是因为辨出假意和谈的一支丰饶民残党送来的贡品暗藏玄机,他不顾小队长阻挠,单手劈开那足有半人高的巨型西瓜,其中密密麻麻涌出了无数蝇虫,原来敌人端的是腐败云骑军粮草这一招;再之后一次升迁,则是因为他率小队出奇制胜、一举歼灭了那送蛆虫的残党,血液混着尚在培育中的幼虫浆喷了他一靴子。

——总之,这是一个见过血与土的男人。

他开门见山道:“景元,好久不见,我打算派你代替罗浮六御出使冥府。”

“乐意至极,不如说,我今日赴约,正是为了此事。”景元边说边坐在符玄右手边仅有的空位上,彦卿只得坐在符玄左手边。

景元接着道:“既然我应下,你也不必再隐瞒任何细节,这些天我和彦卿四处打听、旁敲侧击,还叮嘱在地衡司的前部下多留意,因此已多少能猜出内情,但始终如同雾里看花。”

冲虚点头:“这是自然,只是有来有往,你是在座唯一走过一趟鬼门关的人,知道什么,全说出来吧。”

一旁有侍卫为景元和彦卿上茶,景元接了茶水:“我虽然身堕魔阴,又往返两界,但始终是仙舟人,因此我所知一切,自然没有任何可隐瞒的。”

这话说完,冲虚与符玄都期待地看着景元,景元却不继续了,却说:“只是,我尚且不知十王司开出的谈判条件,也不知仙舟——或曰罗浮——想取得的局面,我又该如何出使呢?”

冲虚尴尬一笑,拍了下脑门:“和符玄前辈讨论了一上午,忙糊涂了。”他解释道,“十王司自然想收押所有魂魄与还阳者。不瞒你说,动乱刚开始那会儿,我本来也这么打算——阴间就是阴间,阳间就是阳间,二者泾渭分明,怎么能随意混合?更何况,长期在地府里头待着的魂魄,生前肯定作恶多端,要在十八层地狱里改头换面,这些家伙跑回罗浮来,难道不正是为了作乱人间?

“但十王始终不采取任何措施,这倒霉催的接引舢舨又非得在罗浮开鬼门,没办法,只能把这些鬼魂尽量送回家去。算来这已经是……”

符玄插嘴道:“距离第一批亡魂归故乡,已经一个月有余。”

“是。”冲虚继续道,“让我们地衡司的同事吃了不少苦头,光是加班费、我上个月就批出一千多万。”

“但好在多数亡魂都没有害人的意图。”符玄接过话头,“根据仙舟民间信仰所述,十八层地狱中关押的,不仅仅是阳间普遍认为的大恶之人——伤人放火的、奸淫盗杀的;还关了道德上有瑕疵之人:撒谎成性的、搬弄是非的、背弃帝弓信仰的……不一而足,甚至爱在黉学和夫子顶嘴的,因为没能尊师重道,也得下地狱。

“而根据地衡司的鬼魂名录来看,民间信仰所述确为真,此次出逃的亡魂里,只有二成不到是生前为恶之人,而十有五六都是因生前道德有害、而被阎王押入地狱的鬼,剩下两成左右是云骑同袍……”

景元微微挑眉。

符玄说:“阎王老爷可不管你生前杀的是敌非友,只要有过杀生行径,通通下地狱改造。”

景元与彦卿不禁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冲虚,冲虚已听符玄说过此事,此刻只是无奈摇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真算起来,本座为云骑献计良多,身后一样跑不掉。”符玄不顾三位男士哀叹的心情,将话题扯回来继续解释,“何况,就算鬼魂们有害人的企图,也没有实际伤人的能力。毕竟魂魄没有实体,又只能在夜间行动。虽然确有几只不安分的,总爱在长乐天的牌馆外头故意冻伤牌友,好在地衡司早有准备,在公廨备置了百万勒克斯的强光灯,这灯效果虽比不上十王们用的分魂手段,但也足够暂时分离三魂、让那些惹是生非的鬼消停一阵子。”

彦卿终于忍不住问:“听这话的意思……现在将军不想送亡魂离开了?”

冲虚皱眉道:“也不能这样说,毕竟十王司不隶属六司,又油盐不进,如果可以,我不想忤逆阎王。但另一方面,呼啦啦跑出来十万条鬼,我也得考虑活人的心情。

“要是仙舟人都怕鬼,那倒是好说了——问题在于仙舟人太长寿,死了几百年的鬼都能找到生前的亲朋好友,除非同室操戈之辈,这些鬼魂的家人们都是很欢迎它们回家的,现在连什么‘鬼魂亲属互助小组’都如雨后春笋……我若是一意孤行,只听阴间卿相的指令,而不听阳间布衣的心声,我这洞天门外十亩良田,第二天就该坐满了抗议的人群。”

景元赞同道:“是,希望就像闷烧的火种,点燃它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失误,一个快速的摩擦;要熄灭它,却费劲多了。”

他越过符玄看了看彦卿。

彦卿意识到景元想怂恿冲虚,便开口道:“在座的都是熟人,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和景元分别不足廿年,尚且……尚且……”彦卿卡壳了,双颊泛红,他说,“我和他一想到还要再次分别,便心如刀割,只恨时间残忍。想来那些百年未见的爱侣,哪怕人鬼殊途、再难同床共枕,也同样不愿再分开了。”

“行了行了,真以为谁都像你俩一样鹣鲽情深?”符玄酸道,“地衡司可收到不少鬼魂纠缠生前伴侣的报告,执事们正焦头烂额呢,问题还是在子女不愿再次送走父母的鬼魂、幼妹幼弟不愿与百年未见的大哥大姊分开,更别说那些因战争而曾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办呢。”

“对,”冲虚点头,“说到底,鬼的意愿不是问题,人的意愿才是问题——除非当事活人特别要求,这鬼是不好送走的。不过嘛,我更贪心些,如果地府能只收走那些生前犯了罪的鬼,那才叫妙呢,是不是?”

景元摇头道:“这我不能保证——说是谈判,但我们的筹码太少。”

符玄说:“这也是冲虚想让你和我一起去的原因,至少气势上不能输嘛。”

“说到这个,”景元说,“我早想问,你在虚陵教书育人十载,多少该比我们了解十王司。”

“说不上了解,但有一点倒是虚陵街头巷尾的共识:十王司老早就有人手不足的问题。”符玄道,“听说第三次丰饶战争前还尚且勉强运转得过来,后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压力太大,离职了一批冥差,许多舢舨就此荒废——”

“——等等,之前就一直在说‘舢舨’,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彦卿举手发问。

景元看了看符玄,符玄示意他说,景元便道:“彦卿,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我离开家后的经历?我在码头搭了一艘船后,就这么走到冥府第一殿的。——我想,那艘船便是负责接引的舢舨。”

符玄点头:“正是如此。在虚陵,生者虽不能直接接触冥界,却常常见到这些无人驾驶的舢舨从虚陵各码头出发,如果说虚陵仙舟是母舰,那么这些舢舨便是迅捷的子舰,负责接引于其他仙舟或域外逝去的魂魄返回冥府。说来,我这次赶不及回罗浮,也是托相熟的判官、搭了一回舢舨的便船。”

“那么冥府还是在虚陵某处咯?”彦卿又问。

“也不能这么说。”符玄摇头,“虽然同样下辖十王司,幽囚狱是在虚陵,可冥府却不在虚陵,因为冥府已经不属于活人的空间了;这些舢舨也和押送活人重犯的星槎不同,虚陵人常见它们于虚陵码头出发,却不曾见过它们返回虚陵。”

彦卿听得有些悚然,他还想提问,冲虚和符玄却要景元分享第一殿内情况,彦卿只得闷闷住嘴,心想回家问景元便是。

景元便将这讲述了好几遍的经历复述给在场的两位新听众,当他说到李指挥以命换命时,在场人士无不唏嘘。而再之后的流浪经历、怎么与彦卿重逢,景元便一句话带过了。

符玄惊讶道:“阎王三角恋?!此话当真?”

冲虚更是激动:“我操,这帮家伙净想着坑老子!祂们当初可不是这样解释玩忽职守的原因的!”

“怎么说?”彦卿问。

“说地府设备年久失修,通往各地狱的浮梯和鬼门全坏了,所以第一殿阎王被关在地狱里上不来,而鬼能穿墙,所以全逃出去了。”冲虚说。

符玄难得很没风度地翻了个白眼:“我就说这解释根本说不通!阳间的墙关不住鬼是自然,地府里难道还能关不住鬼?”

景元却笑起来,双手隔空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又有点安抚之意在其中:“阎王玩忽职守,又妄图欺上瞒下——谈判筹码这不就有了?问题只在于……我们没证据。”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自然是听老李说的。”景元无奈道,“而这又是老李在殿里躺了一周,道听途说来的。”

“这……”符玄沉吟片刻,“若此事为真,十王自然理亏,哪怕没有任何证据,本座自可以天花乱坠,攻破祂们的心理防线。但若此事只是捕风捉影,咱们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鬼门,都是个问题。”

“确实,诽谤鬼王私生活,也是搬弄是非之一种,魔阴后不知要下哪层地狱。”景元道,语调平常,仿佛在讲一个冷笑话,惹得符玄不禁扭头怒目而视。

就在符玄要发作时,彦卿忽然道:“不,我们有证据——你们最近没去不夜侯门口听说书?”

“哪有这个闲工夫?!”

“哪有这个闲工夫?!”

符玄与冲虚异口同声道。

景元想起彦卿所指何事:“西衍在冥府里目睹了不少阎王爱恨情仇,他回家后,他女儿听他说了这些,全给编进评书里去了,算她那摊子每日有一千人歇脚听话本,一个多月过去,全仙舟现在也算有几万知情人了。”

“你的意思是……让仙舟人作证?”符玄反应很快。

“就找西衍如何?反正他本就是从冥府里逃出来的。”景元说,“当然,若他不乐意,咱们还能全罗浮征询目击证鬼,我估计同他一起出逃的鬼魂里,还有不少也对冥府内部的混乱管理有所耳闻。

“何况,就算最终没有鬼愿意回去,也可以让地衡司一一录好了证词、把录音带去地府里去放给阎王们听嘛。再退一步说,我姑且也算是亲历者兼……冥府混乱管理受害者,总能参上一本的。”

冲虚长出一口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甚好甚好,有你这话,我终于能安心了。西衍这事我会差人去办,你和符前辈专心计划谈判细节就成。”

符玄赞成道:“可行。本座今日仍有要事与冲虚将军商议,景元,我明日与你再议。”

话已至此,很明显是个赶人的意思,冲虚正要以目示意侍卫送客,景元却不离席,打断了冲虚的动作:“我还有一事想问。”

冲虚点头:“说。”

“鬼魂是一回事,如我这般还阳者又该如何处置?”

“死人都送不走,何况活人?”冲虚看了景元两秒,道,“我让你去谈判,意思还不明白吗?自然是要你活着回来给我一个交代。”

符玄一言不发。

“冲虚将军就不怕我被阎王扣下回不来了?”景元再次发问。

“对……”冲虚叹气道,“所以符玄前辈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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