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我年轻见识浅。”叶扶琉谦虚地提议,“但整天坐在屋里不见生人,不说话,听起来倒像是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坐监牢似的。坐监坐久了,人失了精神活气,听起来不像是好事。”
“贵家不介意的话,我过去把碗拿了,顺道在屋门口和魏郎君打个招呼就走?魏郎君愿意寒暄几句是最好的,不愿寒暄的话,也算是身边出了点新鲜事,不至于活成一潭死水。”
轻描淡写几句话,正正戳中魏大心里最深的忧虑。
他咬牙应下,“叶小娘子是住得近的邻居,当面打个招呼应是无碍的。”
叶扶琉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糯米小白牙,“走。”
——
魏郎君歇在书房。沿着廊子走过去不算远。
叶扶琉落后半步,魏大先过去敲门。
那么魁梧一个汉子,敲门动作小心翼翼,怕极了惊扰里面的模样,先轻敲两声,顿了顿,再敲一声。
“郎君,仆过来拿碗。刚才盛汤饼的白瓷碗留在屋里了,是隔壁叶小娘子家送来的。”
魏大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
屋里现出半明半暗的轮廓。东边的雕花直棂窗开了半扇,窗外种了细竹,竹叶影影绰绰,有人坐在窗边的阴影里。
叶扶琉站在门边踮起脚,视线越过魏大的肩头,乌溜溜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往里瞅。
屋里的人侧身坐着,视线盯着地,那是个低头沉思的姿态。听到门板声响,肩头微动,身子侧过来。
叶扶琉这两天从院墙下抬头往上看,见木楼上的魏郎君长了一副手长脚长的高挑个头,本以为魏家主仆两个都是北方常见的魁梧汉子。
今日近看才发现,这位身材修长的魏郎君,相貌却生得清贵文气,不似她想象中的模样。
人安静坐在暗处,窗外竹影摇曳,点点碎光照进屋里,显出病中消瘦的轮廓,苍白的唇。
或许是太久没出门的缘故,魏郎君搭在膝头的手也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色泽。他今天穿的又是身暗色的襕袍,两厢映衬,暗色衣裳越发衬得手背肤色白到几乎透明。
叶扶琉眼尖,一眼看清了屋里的人,突然就不觉得外头的院子冷清了。
好家伙,人长得比院子还要冷清啊。
魏郎君一眼便瞧见了魏大身后探脑袋打量的叶扶琉,视线漠然转了一圈,没说什么,目光又转回去,继续盯着地。
魏大被主人盯了一眼,仿佛做错什么大事似地,连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慌忙回身送客。 “叶小娘子,郎君不想说话,我送你出去。”
叶扶琉不肯走。
她眼尖,刚才瞧见地上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什么活物在地上跑动?黑乎乎的。”
她身后的素秋也瞧见了,吃惊地低呼,“娘子……是不是黑鼠?”
魏大骤然一惊,连忙健步冲进屋去。 “哪儿有黑鼠?”
“喏,那边。”叶扶琉这回看清楚了,抬手往屋里地上一指,“好大一只。就在你家郎君刚刚盯着的那块地。”
硕大的黑鼠吱吱叫着,叼着饼子满地乱窜,慌不择路地踩过魏郎君的脚边,一溜烟钻去角落里不见了。
屋里响起魏大慌乱的询问声。“南边的鼠类生得硕大,可咬着郎君了?”
“屋内既然有了鼠患,只怕不止这一只。请郎君移步屋外,仆要寻找鼠窝,尽快灭掉才好。”
连问了几句,魏郎君始终未应声,目光偏了一下,看向硕鼠消失的方向。
“它在屋里不少日子了。”
魏郎君的嗓音平缓冷冽,应该是很久没有开口说长句了,语速很慢。
“鼠窝在东北边角。一只母鼠带三只小鼠,每天早晚出来觅食两次。它在窝里吃它的,我在窗边坐我的。两不干涉,何必逐它。”
魏大惊得哽住了,“可是郎君,好好的屋子里——”
才说了半截的劝说语句被打断,魏郎君平缓却不容置喙道,“见笑了,请回罢。”显然是对叶扶琉说的送客辞。视线从黑鼠消失的角落处收回,又静静地望着青砖地上摇曳的细碎光影。
魏大忍着泪应了声“是”,捧起桌上的白瓷碗,强作镇定地走出门外,招呼叶扶琉出去。
“叶小娘子的碗在这处,请随我出门去。”
叶扶琉接过白瓷碗,打开罩碗的碧纱笼,往里瞅了瞅。
盛得满满一碗汤饼,面饼没动几口,鲜汤倒是用了不少。她心里有了个底,嘴里没说什么,带着素秋直接出了魏家。
魏大再次和她提起“魏家出高价,请叶家厨娘每天烹煮一碗汤饼”的请求。
叶扶琉拒绝了出钱雇请的提议,想了想,以“邻居帮忙”的名义应诺下来。
回到叶家门里,院门一关,清清静静,素秋开始悄声嘀咕。“眼睁睁瞧着黑鼠从脚边过去,魏郎君居然脚尖都不动,简直不像个活人。我刚才瞧着,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家郎君这病果然不轻。”叶扶琉也感慨着,“眼见为实,这回我真信了。”
之前是她想多了。
能和屋里的一窝黑鼠和平共处,说出“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两不干涉”这种狠话的人,身上肯定有点那个大病,不可能跟她是同行。
人家每天坐在高处晒太阳,应该是真的晒太阳,并非有意窥探她这边的动静。
之前她暗地疑心的——借病做幌子,躲在家中,暗地做些不能见人的勾当云云,是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