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少商觉得自己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巨大沉重的石磨, 随着立轴和磨盘旋转, 上下磨齿咔啦咔啦的咬合碾动,犹如巨兽口中的森森利齿嚼碎了她的骨骼;又觉得似乎置身火炭坑内,被串了籤子反復炙烤她的筋肉皮肤。就这样, 好像在无边的地狱中翻滚挣扎许久, 久到仿佛没有尽头, 她才将将醒了过来。
外面依旧漆黑一片, 是还在同一夜, 还是她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然后又入夜了?
在迟钝的视觉感知中, 她看见阿苎哭着叫婢女们来给自己裹伤更衣, 喂水送药;然后听觉渐渐恢復,她又听见外面的激烈争吵,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许许多多的声音,提灯与火把的亮光斑驳晃动,其中还夹杂着金戈交击之声。
少商忽的瑟缩了一下, 她害怕这个声音。
昨夜的一幕幕犹如走马灯闪过脑海, 奔马,金戟, 山坡上的月光, 数百将士雷鸣般的呼喊声, 风掠起他身上深红如血的锦袍,暗金色的狴犴绣纹仿佛活了起来——他迎着寒风一往无前,矫健而决绝,再未回头。
手指上有毛绒绒的触感, 她低头一看,正是他裹在自己身上的裘皮大氅,宽大厚重密实,一半铺在榻上,一半落在地板上。
阿苎见状,立刻要将那件大氅拖起来抱走,却不妨女孩的手指犹如铁丝嵌进去般牢牢抓着皮裘,她又不敢硬拽,因为女孩的手指伤痕累累,十根中倒有八根缠着纱布。
外面响起萧夫人高亢的尖叫:「……三殿下请自重,您虽出身贵重,但里面是小女内寝,你怎么可以闯进去!」随后是程老爹浑厚的吼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三皇子应该是带了全副武装府兵过来,却没有相应的旨意,是以程始夫妇才会抗拒至今。
两边又争执了几句,三皇子似是急了,随着一阵激烈的金戈撞击之声,沉重的皮革靴踏上门廊,精緻的隔扇木门被巨大的力气猛烈撞开——寒夜的冷风肆无忌惮的灌进来,呼啦啦的衝散居室内的药味和血腥气。
三皇子一身利落的武将装束,满面风尘,髮丝凌乱,金冠歪斜,笔直的长靴上满是泥泞,似乎赶了许多路——他此时站在内寝当中,正恨恨的瞪着坐在榻边的垂发少女,左右簇拥着的四名侍卫俱是刀剑出鞘,一身凶悍之气。
屋里的婢女们都被吓的四散惊逃,或躲到屏风后面,或缩在屋角,阿苎撑着发颤的身体挡在榻前。满屋里,只有少商一动不动的坐在榻边,莲房和桑菓蜷在她脚下。
「……他死了么?」少商仰头看他,同时听见自己嘶哑干涩的声音。
三皇子上前一步,双目怒火铮铮:「你还有脸问!亏他待你一片痴心,你竟毫无情义的去告他,你这个凉薄自私的贱人!」
少商微微侧头:「那座山坡我以前去踏过青,下面的山崖并不高,而且崖壁上生了许多歪脖子松树。上回小月山那样光秃秃的崖壁,他都能带着我安然无恙的着地,这次……」她缓缓的摇头,「也难说,他受了伤,身手未必如往常利落。」
三皇子气的胸口翻涌,恨不能一把掐死了这狡猾薄情的女孩。
少商再次抬起头,语气疲惫:「三殿下今日闯进程府,想来不光是为着责駡我。殿下不如先捡要紧的说……他还活着么?」
三皇子深吸一口气:「还活着。陈安国叫虎贲军悬绳下去查看过,他如今落在崖底一个狭窄的洞穴里,无法动弹。」
少商听出话中的意思,问道:「为什么不把他拉上来,好好医治呢。」
三皇子无法忍耐的怒吼出声:「因为洞穴崎岖,滚进去容易出来难,而且他伤势沉重,不能直接缚绳拉扯,必须派下大批人手将洞穴凿开,才能慢慢抬上来!可是他昨夜犯下滔天大罪,弑父,弄兵,矫诏……差点惊的东西两座屯有重兵的大营都乱了!如今朝野震动,今日一早十八位重臣联名弹劾,要治他死罪!」
少商怔怔的看着三皇子:「是以,他现在还在崖底,没人敢抬他上来,对吗?」
三皇子怒不可遏,上前数步捉住女孩的上臂,一把提了起来,痛駡道:「都是你这贱人!若非你告发,他怎会落得这个下场!」
少商面色苍白,她的手臂被捏的剧痛,但语气如常:「那三殿下希望他有什么下场。亡命天涯,隐姓埋名?还是事成之后,饮剑自刎?」
三皇子一噎。
「从我知道凌益要在城外别院里做寿,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弑杀生父,私调军队,昨夜的事情是无法善了的,纵然他得偿所愿,结局又会如何呢。」
少商迎着三皇子的目光,背部的伤处开始作痛。
「要嘛逃走,要嘛留下。」她缓缓道,「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去哪儿呢?难道叛入蜀中,还是到漠北投靠狄人?抑或是在山野市井之中隐姓埋名,日日期盼陛下百年之后,殿下成就了大事,他好再出来?」
女孩的目光苍凉而透彻,三皇子竟无法对视。
「殿下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他不会愿意的——在躲藏和隐瞒中苟且偷生。他宁肯死了,也不会愿意的。」
三皇子鬆开手掌,将女孩放回榻边,走开两步。
「那么就是留下。要嘛束手就擒,要嘛一死了之。」少商抚着被捏痛的手臂,「他不会当着我的面自戕的。」
三皇子倏然回过头,讥讽道:「你倒是料事如神,什么都知道!」
少商抬头回视:「我知道,因为他舍不得我受惊吓。」
三皇子忿忿的扭头不语。
「既然要被下狱论罪,那么有些事他做的越少越好。」
少商有些气竭,不免喘起气来,「我特意叫了虎贲军的陈将军去通报陛下,心想他与我们素来交好,总会留三分情面。谁知……那位青甲将军是谁?」
「那人与陈安国齐名,三年前以为父皇会将羽林交给他,谁知父皇给了子晟!这你不用管了,日后我会收拾他!」三皇子怒而捏拳,又回头瞪视少女,「你别说的头头是道,若是他死了,就都是你害的!」
少商低声道:「若他死了,我抵命就是。殿下能满意么?」
三皇子不说话,继续瞪她。
少商道:「其实说都是我害的,并不确然。三殿下今夜这样心急如焚,怕是也有歉疚之意吧——其实我有三句话昨夜就想问殿下了。」
三皇子双手负背,神情冰冷:「哪三句话。」
「第一,冬柏陵园的池水冷么。第二,雁回塔的风景好么。第三,你们这么多年,装的累不累?」
三皇子脸色一变:「你都知道了?」
少商扶着阿苎的手,像一名七老八十的老妪般艰难站起:「这些话不妨路上说——其实三殿下不来,我也是要进宫的。现在请先容妾身更衣梳洗,殿下不如也在舍下收拾一下,过会儿面圣,衣着不整未免不敬……」
三皇子盯了她半晌,一字一句道:「你若能好好替他辩驳,孤便什么也不与你计较了!你若敢有半分狡诈推脱行径,孤将来必取你性命!」
……
寒冷空旷的深夜街道上,一行军甲卫士静默无声的骑行,青石板上发出钝钝的蹄踏声,被簇拥在当中的一辆马车周围空出一圈,只余一人骑马跟在旁边——少商裹着绒绒的皮裘,敞着车窗与外面的三皇子说话。
「他曾随口说过,太子从冰冷彻骨的水中救起他,至此心存感激。我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涂高山有一半都有温泉,哪怕隆冬时分池水依旧温暖。再说陛下驻跸之处,难道会特意挑没有温泉的地方么?那么他那句话从何而来。」
「反倒是殿下风寒高烧那年的初春,冬柏陵园的池水依旧浮冰难化吧。子晟大人今年二十一岁,五六岁时和霍夫人一道失散,在外面逃亡两年,回来后没几个月霍夫人就疯癫成病,他被陛下接入宫中——刚好是十三年前,他八岁上下的事。殿下,其实救他的是您吧?」
三皇子沉默许久,低声道:「你说的没错。那年子晟刚进宫,孤僻不合群,也不知怎的跑到无人的水池边,不慎滑了下去,还好他紧紧抓住了岸边几根枯草。我是自小的孤僻不合群,正在那里躲清静,发觉此时,便过去将他拉了上去。」
「所以殿下半个身子的衣裳都湿了,回去就风寒高烧。」少商点点头,「从那时起你们就暗中来往,如此说来,殿下年幼时就有宏图大志了?」
三皇子阴阴的横了少商一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后与母妃井水不犯河水,两边的皇子公主也谈不上亲近,而子晟又养在长秋宫,我与他不愿招人侧目,便没有声张这事。」
「那太子从水中救人是假的咯?」少商皱起眉头。
三皇子道:「当时子晟刚学会凫水不久,看涂高山池水温暖,就在水中练习屏气,谁知太子以为他溺水了,不由分说将他『救』上来。父皇知道后很高兴,臣民间也传为佳话,纷纷夸太子看似文弱,实则有胆气。子晟倒不好辩驳了,便将错就错。」
少商暗暗叹息。许多误会,只是看起来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