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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可怕那狼来咬我呢

 

寒山界外是茫茫苔原,此时已入秋,风雪煎人。

妖物猛兽虽然可怖,但毕竟稀罕,少现人世,更远远威胁不到关中安乐。

边防之要更在攘夷狄,那荒原之粗蛮部族往往南下掳掠牲畜粮食,引得边境之民不安。传说九月后,烛龙瞑而天晦,因而寒山外白昼渐短,至腊月几乎见不到天光。为安军安民,入冬前须再胜,北进逼退异族。

为此,秦恒和一众副将军师日夜谋划战略,顾不上那个被扔来军营里的小郡王。那日叫他观刑不过是为了震慑立威,多少还带了几分戏谑,想看那金贵的小王爷惊骇失措的模样。然,人头都滚到了李延卿面前,血溅在他衣袖上,这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古井无波。

秦恒自觉无趣,也不再管他,战事当前,他顾不上那点儿朝中的权谋算计。

就这样两月过去,两人相安无事。

是夜,营帐外流火行川,骚乱四起。

李延卿被惊醒,坐起身刚要点上烛火,却从帐外的嘈杂人声中勉强辨出“探子”、“夜袭”的字眼,心中一凛,既不敢再点灯,也没出声唤人。

往日里伺候他的那小厮这时也早不知逃到了哪儿去,他勉强扶着桌案起身,膝弯以下钻心的疼。

当初他从冰湖被救上来时,那双腿并无大碍,只是埋在冰层下太久皮肉淤紫,关节稍有损坏,用药将养着,即便不可恢复如常,起身行走往来却不成问题。

那日宫中拨来的太医为他诊治后,挥退了周身所有人。胡子斑白的老太医握着那少年苍白的手,悄声劝告他,那推他入水的侍从是有人授意,即便这次治好了,也难说不会有下次。

老太医曾受先帝恩惠,自然想要尽力保全小殿下,可他毕竟惜命,话不能点透。他只讳莫如深:“那人提防着您,日夜不安,您倒不如成全了他,也好保全自己。”

皇上希望他做个废人,那他只能做个废人。

于是那日太医诊断说小郡王双腿已坏死,再站不起身来。

毕竟是重创,这些年来他只当自己双腿已残,久而久之,也当真几步路都走不稳。

他只扶着椅背挪了几步,锈蚀的关节咯吱作响,额前手心已经满是冷汗,终于支撑不住颓然跪坐下来。

此刻帐外兵戈相接声,战马嘶鸣声不断,好在他所处之地不在外围,一时也不算危急。

他正忖度着当下的处境,有人自营帐外走进来,夜色下只有个颀长挺拔的剪影。

李延卿暗自警惕着,默不作声盯着那个身影,原本想屏息避免人发现,却见那人直直向自己一步步靠近,显然是早已察觉到自己,只能握紧枕边防身的匕首,哑声发问:“谁?”

来人身形顿了顿,营帐外隐约火光晃出他侧脸的轮廓,一闪而过的眉眼冷峻如霜。

他停在李延卿身前四五步远处,那是个身姿矫然的士兵,身负软甲轻剑,眉眼深邃相貌英朗,一头利落不过耳的短发,只背后留了两三根细辫子。晦暗的光线中,两人对视着,李延卿只觉得这人的眉眼有些熟悉,却又说不清自己在哪儿见过他。

“敌军夜袭,我是奉军长之命前来护卫殿下的,殿下可唤我……应恂。”

“扶我起身。”李延卿稍思索一番,朝他伸手。

左右不能比眼下境遇更糟,姑且信他。

“外面战况如何?”

“殿下不必担忧,潜入的探子尽数被押去了战俘营,其余的也多半逃了,将军已带人去追击。”

李延卿就寝时只穿一单薄寝衣,此刻着了夜半的凉意又遭了番嘈杂惊吓,唇无血色,皓白的手腕上筋络鲜明,幽幽地泛着青紫。

应恂扶李延卿到塌边坐好,从一旁取来黑狐裘为他披上。他生得高大,单膝跪下来才能为李延卿系好襟带,又伸手触到了眼前人苍白匀净的脚踝。

这双腿这些年来几乎从未落地行走,膝弯往下丝毫没有寻常男子那般的强健粗壮,而是玉白的筋骨,踝骨清棱棱的,几乎可一手握拢。

应恂只看着,也不知是心动还是心疼,连呼吸都轻缓起来。

李延卿只觉得小腿有温热的手心覆过来,眼前的青年正垂目为他穿上袜履,手上细致轻柔,动作倒比他平日里身旁的近仆显得还熟练几分。

李延卿被人伺候惯了,并不觉得不妥,只是这个陌生的卫兵许久也未起身,贴着他皮肤的手指竟缓慢抚摸,青年男子身上的蓬勃血气此刻再也掩饰不住,李延卿明眼地看到他胯下布料鼓囊起来,呼吸过的细弱热意流窜。

李延卿面色一沉,冷声道:“放肆。”

应恂也骤然惊醒一般,松开了抚摸着人小腿的手,这次双膝落了地,老老实实地俯身叩首请罪,把那情动的丑态掩了下去。

“殿下恕罪。”

李延卿承袭了先皇后的美貌,目如秋泓,奕然如画,早在他还是个小少年时京中便传出了“玉王爷”的美称。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两年前外朝藩王来求亲,李延卿代皇帝接见异族王及随同的使臣,那个壮硕的异族王看向他的眼神灼热异常,嘴里操着他听不懂的外邦语,使臣听后左右为难,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向李延卿转述:“我们王说,不需要舍近求远,天朝最令人心动的美人就在眼前,还要求什么公主?”

隐峦地处偏远,部族中人粗蛮善战,不通教化,这年轻的王也难免骄横张狂。

李延卿六岁便从皇子成了郡王,他被先生教导的。

李延卿拨弄着沙盘上成列的战棋,默默想着,或许李岺遣自己来时,打的就是这一石二鸟的主意。于李岺而言,边陲常年为远臣所治,是一隐患,即便自己有幸不死,对秦恒也算有所掣肘。

现在的他,就像是权势争端场上一枚随沙逐流的棋子,往哪一边倾倒都终究不能如愿,不得善终。

“殿下。”

这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虑,李延卿抬眼,见应恂端了个小搪瓷碗进来,碗中冒着滚滚热意,依稀还飘来腻人的甜味儿。

“殿下这几日夜里咳得厉害,我煮了碗梨羹来。”

“哪儿来的梨?”

这荒原上几乎寸草不生,军士们食干粮野物,定期南下去往边陲城镇中时才有机会打牙祭。

“同伙的小兄弟回乡探亲带回来的。”

李延卿伸手要接,应恂却没递过来,只是矮下身子仍然自己端着奉上来:“殿下当心烫。”

碗底薄,他趁着汤水翻滚盛了过来,已经印得手心一片红,自己握剑持弓的手倒不碍事,却不愿伤了李延卿的手。

李延卿心下一动,还是就着他的手舀了一口来尝,梨子酸涩不适口,比不得皇宫中贡品,却是难得的一番心意,黄冰糖融得温暖黏糊。

青年精炼如铸铁般的身子半跪在李延卿膝前,安安静静地端着碗侍奉他喝这碗甜汤,神情沉着,毫无旁骛地只看着他的手,似乎他的世界里这就是全部了。

尽管数月前还是陌路人,被这样全心全意对待,再冷情多疑的人也难免动容。

李延卿不由地把汤匙凑到他唇边,温声道:“来。”

“主……殿下……”应恂一怔,仰首喝下了李延卿喂过来的这一勺,他经年孤身一人在荒原上跋涉,饮冰食雪,已经太多年没咽下过这么热的东西。

午后难得见了太阳,李延卿叫应恂推他去营地边走了走。

他察觉到营帐外驻守的士兵似乎少了许多,操练的阵队也不如往日里声势浩大,一时清冷不少,便问起应恂缘由。

“将军在营外发现了妖兽的踪迹,带了不少人马前去查探。”应恂蹲下身探了探李延卿手指的温度,摸到一手的冰凉,把那冷玉石般的僵硬骨节拢到自己手心里捂着。

“妖?”李延卿想起了什么,目光投向辽远的冰原和绵延至天际的寒山。

“嗯,听说,那是……一只狼妖。”

听到这话,李延卿这才低头和应恂对上视线。说到狼妖两字时,青年向来如寒潭般冷寂的那双眼里,此刻却灼灼的似有几分试探和期待。

他一头乌黑粗硬的短发,额前却生了几缕银白杂色,李延卿伸手抚弄,应恂身子一僵,仿佛猛然想逃离,最终还是闭上眼任由李延卿抚摸着他的额发,轻柔随意得像是逗弄豢养的爱宠。

此前种种疑窦和线索,在冷静下来后都向他昭示着真相,那几分熟悉感并不是错觉。况且,相处了这么些日子,眼前人不由自主露出的几分清冷凶性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强忍着不使自己本能地暴露出獠牙,温顺着任由他亲近。

李延卿忽然笑了,他又摸过青年已经红透了的耳廓。

“回去吧,我可怕那狼来咬我呢。”

昼短苦夜长,军营中更是了无生趣,李延卿往往对着烛影看上半宿的兵法才能熬过去,一抬眼就能看到守在营帐外那个模糊的影子。

这夜是寒山外难得的晴明,银月浩空。

那个青年正抱着把剑倚在旗杆一侧,不知是睡了还是在凝神望着远方。

起初他并不十分信任这个骤然来到自己身边的狼妖,但长久以来,这狼只是护卫自己左右,并无半分戕害之意,反而一再救自己脱离险境,那点余下的疑虑也尽数消去。

更何况,以这狼幽深莫测的实力来看,他若想要什么,何必处心积虑幻化做人来换取自己的信任,他若想发难,恐怕大半个军营都难以抵挡。为恶者论迹不论心,即便这狼有所图谋,也终究从未伤过他。

李延卿掀过一页书,心里思虑繁多,不自觉又抬头望了眼那个身影。

他原不是会苛待下人的主子,即便是对着秦恒派来的那几个眼线也向来温厚。极北之境不似寻常地,冬年夜半即便是再英武雄壮的汉子没有烈酒篝火也撑不过去,军中守夜的兵卫往往两三成行围火而坐,互相警戒才能安然过夜。

应恂却往往是衣着单薄,独独候在他帐外吹上一夜的风雪。

即便已经猜到他是只狼,终究是有所不忍,李延卿索性唤他进来,叫他此后守在帐内便可。

应恂点头应是,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只不过,李延卿却从那双曜黑的眼瞳中隐约看出了一抹欣然。

想到敌袭那夜这狼禁不住情动的模样,李延卿不免怀疑,他是不是……被这狼的苦肉计骗了?

罢了,李延卿无奈摇头,就当是奖励他了。

木盆中热水袅袅,药草香微苦,应恂把手探进去试了试温凉,才端到了李延卿跟前去,跪下为他脱下鞋袜,把那瘦削苍白的双足浸入药汤里。

他为他按揉着经络穴道,手上的动作细致耐心,直到水慢慢凉下去才停下,重新为李延卿擦拭干净挽下衣摆。

李延卿只觉得暖意流淌,似乎双膝之下僵死的肢体真活络了几分。这些年他暗地里请过不少游医来看过,他们都道这腿伤是彼时施救不及落下的沉疴,无力回天。

久而久之,李延卿对此也不再抱有想望。

应恂称自己祖父是村中有名的铃医,留下的方子治好过不少肢体跌损伤痛,恳请为他医治。

虽然能瞧出那个不存在的“祖父”是个借口,李延卿倒也没推拒。

左右不过一试。

应恂再回来时,听到李延卿唤他。

“阿恂,你过来。”

他应声过去,见李延卿指了指自己卧榻一侧,叫他坐下。

“不敢。”应恂仍是规规矩矩站着。

李延卿也并不强求,只看着这青年深刻的鼻梁眉眼,缓缓道:“阿恂,你并非我府上奴仆,也早尽了护卫之责,原不必待我如此忠忱。此番是你于我有恩。

“我虽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清闲郡王,倒也积蓄颇丰,朝中亦能说得上几句话。

“加官进爵,良田美人,凡人之所欲,无外如此。阿恂,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许给你的,都可以同我说。”

听闻这话的应恂却面色一变,想也不想地锵然跪下:“殿下!”

只这样叫了一声,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抬眼看着李延卿,这人仍是那般平静如水的模样,既没有催促他,也丝毫没有动容。他在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或者就此离开。相处了这样久的时日,他怎么能不明白李延卿的脾气,看似是温和如煦的模样,却容不得自己手下人的丝毫隐瞒和忤逆。

这样沉默许久,应恂才膝行至李延卿身前,垂首哑声道:

“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时,有一人救我性命,只不过故人已逝,无以回报。那天在刑场上见到殿下,音容笑貌恍如故人在世,我才……”

他又沉了沉声,这才同李延卿对视:“我只想侍奉您左右,绝无二心。”

半晌,他听到李延卿一声轻轻的叹息。

“罢了。”

发凉的手心抚在他发顶,然后抚摸到他脸侧,一枚玉扳指戴在拇指上,衬得瓷白的指节如玉质般冰凉坚硬。

应恂试探性地握住李延卿的手,见对方不拒绝,这才又得寸进尺地把面颊埋在他手心里,嗅闻着这熟悉的气息,却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反应,呼吸急促,如同循着血腥气的兽类一般贪婪地探出舌尖舔舐着李延卿腕上的青筋。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压抑不住骨子里的兽性,幽暗中的兽瞳泛着荧绿色,锐利逼人,仿佛下一瞬就能扑上去咬住人的喉咙撕下块肉来。

李延卿看着他逐渐泛红的眼眶,听着他过于沉重的呼吸,感受着眼前这个青年越发暴露出非人的模样,也并不收回手,只淡淡斥了句:“不成体统。”

李延卿的声音是轻薄如弦的,丝帛裹着的玉佩那般的清润,这一声把应恂从情热中唤醒,终于把呼吸低缓下来,那逐渐现出的凶戾模样也骤然消散,瞳色一清又是那个沉稳冷寂的模样。

他握着李延卿的手腕,鼻梁顺着那青色脉络往上,一点点磨蹭着,可还没等他彻底沉溺在这点柔情里,就被骤然抽了一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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