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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狂风暴雨不歇,闪电不住地劈开厚云,化成一条发光的龙,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震得人连心都在颤抖。

暴雨打在他的身上、脸上,他就快睁不开眼。狂风呼啸,他连忙稳住站在圆木桩上的身子。

木桩根部插入无垠深渊,那黑,仿佛要吞噬他。他一阵颤寒,抬头远望,眼前一片全是圆木桩,有大有小,有长有短

他步步为营,每一步都是用性命在打赌,在这里,没有太阳,唯一的光是不断自厚云里穿射而出的闪电。

尽头在哪里?

他感觉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吓!

解索衡猛然坐起,满身冷汗涔涔,心失速狂跳,呼息紊乱,背脊凉透。

又是恶梦!

抹去额际冷汗,他惊惧的神色尽褪,眼色锐利,眸底有恨。

环视陌生的寝房,有陌生的味道,忽闻远处鸡啼,接着,远近的鸡啼声此起彼落,声声扰人清梦。

掀开锦被,他低头穿鞋,突然想到懦弱无用的娘亲总是在讨好父亲,为了衬托父亲丝毫不能侵犯的威权,可以任由父亲在其他官员面前数落她的不是,甚至心甘情愿承受他情绪性的暴力。她那渺小的自尊,掷在地上是无声无息的,就连父亲对她亲生儿子残酷没人性的磨练,她都只会哭着叫他咬牙忍住,说什么父亲是为了他好。

哼!可笑。

结果,娘快死的那一刻,父亲为了到某个高官那里祝寿,连去看她最后一眼都没有。

只懂得巴住男人、死命讨好男人的女人,在他眼里,比一只蝼蚁还不如!

“堂哥!”粗鲁的叩门声,把门震得咿呀作响。“堂哥,起床了没?堂哥”外头的解宝文索性拉长了尾音,发挥淋漓尽致的吵人本领。

解索衡置若罔闻,拧吧毛巾,就着铜镜擦脸。

铜镜里的男子有一张刚毅而棱角分明的脸庞,粗浓的眉如剑飞扬,深邃狭长的黑眸,冷漠中带点愤世嫉俗,再搭上一脸有型而不紊乱的落腮胡,他不属于俊美型的男子,甚至可以说太过粗犷野蛮,特质分明的脸庞配上高大俊拔的身体,却出奇的异性缘特好。

思及那些花痴,狭长的黑眸一沉,嫌憎地皱了眉头。

“再不开门,我闯进去了!”解宝文声明完毕,一只大脚猛地踹门而人。

解索衡正好擦干双手,将毛巾挂上,转身拿起一袭淡蓝色的绸衫要穿。

“堂哥,你准备好了没?”解宝文口气急躁。

“好了。

“咦?你穿这样?”上下打量了堂哥一眼,他惊诧又不苟同地揽起眉心。

“有何不妥?”

解索衡往解宝文身上打量了一眼,见宝文一身闪亮厚重的盔甲,腰间系着上战场从不离身的霓焰宝刀,大致猜出了堂弟的心思。

“换掉、换掉!你可知道街上有多少人,等着目睹把辽狗打得落花流水的当朝大将军解索衡的英姿吗?你穿着便服,别人怎么认得出来?就算认出来了,瞧瞧这软绵绵的衣服,也展现不出你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丰采。换掉、换掉!我等你。”一坐上椅子,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地等着。

“宝文,你又大张旗鼓地宣告我们来了,是吗?”解索衡盯着堂弟。

解宝文起身,目光灿亮如星,拍着解索衡的宽肩道:“这一次把辽拘杀得屁滚尿流,还把对方主帅的人头摘下来当球踢,你居功厥伟耶!解索衡这个名字在一夕之间爆红,声势狠狠地压倒咱们的元帅,喷啧堂哥,你出运了!”说着,他用手肘顶了解索衡几下。

解宝文一番话,令解索衡整颗心涨满了胜利的快感,但仍提醒他道:

“这种话少说,被我爹听到,小心你副将之职不保。”

解宝文吐吐舌头。堂哥此话不假,他的伯父把元帅之位捧在手心呵护,有谁威胁到他,便要想尽办法铲除心腹之患,才能高枕无忧。

不过,解宝文仍是继续大放厥词:“副将?哼!我才不稀罕这小小辟职。我的雄心壮志就是先把你干掉,坐上大将军之位,再干掉你爹,也就是元帅,然后等着享尽人间荣华富贵。”说完,他仰头哈哈大笑,反正伯父又不在这里,他怕什么?

干掉他爹!?解索衡不屑地冷哼,他那个视元帅之位如命的爹,一辈子汲汲营营,为的不正是如今无人能撼的地位?哪会那么容易被解宝文干掉!

下了楼,入坐,时间尚早,客栈内人少,零零落落只坐了人。

跟小二吩咐了早膳,解宝文一边敲着筷子,一边嘀咕:“我们似乎起得太早了。”

人这么少,会有人在南雀街等着迎接他们吗?

当她还在犹疑时,脚步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且移动快速如飞,拨开、踢开、挤开掌声四起的百姓,她把性命豁出去,冲到那辆马车面前,在众人再度的抽气声中,张开手臂,眼神坚定,樱唇微笑,仿佛就算两匹白马的飞蹄重落在她身上,她也不怕似的。

“停车!”她大声喊停。

马夫们为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吓得四眼暴突,想起解索衡那杀气腾腾的警告,用尽全力拉紧缰绳,哪知两人默契太差,颠得马车几乎翻覆。

最后,马车及时停下,没有造成伤亡,但马夫们面面相觑,偷偷地瞥向马车。

老天!这般颠踯,里头的大将军铁定东倒西歪,那他们的命

向前往去,只见罪魁祸首猛缩香肩,以手蒙脸,片刻,张开手指,睁开一眼从指缝合瞧瞧马车翻覆了没有。

呼抚住胸口,夏桔梗笑咧了嘴。

幸亏马车没有翻过去,顶多颠得马车里的人晕头转向,将早上吃的食物全数呕出来。

“姑娘,你在做什么?”一名马夫怒斥,担心自己性命不保。

另一名马夫连忙掀开帘子,向解索衡报告:“将军,这次是有个不长眼的姑娘挡路,她毫无预警地窜出来,像个冒失鬼,我们已经及时停住,没有伤到人,但这全是咦?”“马夫大哥,借过一下。”娇嫩而甜美的嗓音自那马夫后头传来。

马夫茫然地回过头,一张甜美得不可方物的笑脸映人眼帘,他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狂跳,竟不由自主地听话让开。

“谢谢。”更灿烂的笑靥令马夫觉得就此丢了性命也值得,更遑论跟她计较方才她的挡路之罪了。

夏桔梗取代了马夫之位,不管众人多惊疑、不管抽气声多响亮,兀自探头入车内,然后,她见到了布满毛呃布满胡子,但看得出来脸色铁青的面孔,那一双好看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又莫名地攫获了她的呼吸。

外头喧哗的声音仿佛消声匿迹,马车内的一方小天地就似全世界,存在这世界上的仅有她,与眼前的落腮胡男人。

就算眼前的男人不是她的救命恩人,但他绝对和她的救命恩人脱离不了关系,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回过神,看男人铁青着一张脸,甜甜一笑,挤出小梨窝,友善地示好。

她的笑容向来很有用的,尤其是对男人,没想到,男人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眼底进出的杀意,教人颤栗胆寒。

解索衡以为他这副吓死人不偿命的尊容,会吓得她屁滚屎流,但她不但没有。还

“唔,这样弯腰跟你说话好累,我可以进去吧?”她很白目地说,樱唇咧得更甜、更灿烂,不请自进。

她坐到他身旁的位置,小手扬着风,美眸瞅着他难看的脸色,眼底泛起怜惜和同情。

“你脸色不太好耶!是不是刚才马车颠得太厉害,把你脑袋和胃袋颠得全移了位?好可怜!很难过吧?”她眨着水汪汪的美眸。突然想到什么,往衽袖里掏呀找的。

解索衡瞅着她那张无辜的脸。方才挡车的人是她,就算他真的脑袋、胃袋移位,也全是她害的吧!

不知死活的女人!解索衡眼底的怒气转为凌厉的杀意,她彻底地惹怒了他,还挑战了他的耐心。

正欲伸手掐住她那纤细雪白的颈子,她却在此时抬头,美眸晶亮,粉腮嫣然,绛唇笑甜,稚声开口道:“我找到了。”

管她找到什么,他的手仍不留情的往她而去,冷不防地,她塞了一样东西在他手里,他怔了怔。

他疑惑地盯着手里的两片叶子,而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则趁机往他这边靠了过来。

“这是薄荷叶,只要揉一揉,清凉的香味散出,便可以舒缓你的头疼和胃翻搅。”说完,再度献上她甜美友善的笑容。

“什么鬼东西!我不”他不屑又不耐烦地欲将手中薄荷叶丢掉,她却及时拿了回去。

“仔细看了”她将叶片轻轻揉了揉,说道:“闻到了没有?这个很有用的,每次我若是胃不舒服啦、头疼啦,或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闻个两片,就会很舒服。有时候胃疼得太厉害,就吃它一片,比吃药还有用,这样就省下一笔看大夫的费用了,很赞吧!”她笑咪咪地炫耀。

他瞥见她纤白手指沾上了绿色汁液,浸入她雪白的肌肤,指纹变得立体鲜明,薄荷叶的清凉香气自她手指上蔓延,弥漫了马车每个角落。

沾了绿液的玉指拿着揉烂的薄荷叶凑到他鼻前。她雀跃的问:“香不香?脑袋清醒多了,是吗?胃也不翻不搅了吧?我就说嘛!对我有用,对他人一定也有用。”她又甜甜地笑了起来,小梨窝若隐若现“你的脸色似乎没有好转,不如吃掉吧!”

这回他终于正眼瞧她。她一身朴素又有补丁的淡绿色布裙,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哇!年纪那么轻,便学会勾引男人的把戏了!

他了解,天下女人一般,总是巴着荣华富贵不放,她铁定是看上他将军的身份,才来巴着他的吧!

“滚出去。”低沉的嗓音充满被惹毛的愤怒。

然而,有人犹不知大祸临头,一张嘴仍不停地说着:“你看起来脸色更差了!快,吃下去会神清气爽,什么毛病全都跑光啊”她瞪大眼睛惨叫一声,狠狠地被一只大脚丫子踹出马车,狼狈地滚到地上去。

看热闹的民众一阵哗然,却没有人发善心接住她,在她飞出之际,都立刻闪开,任由她娇弱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摔得四肢朝天。

“走!”解索衡怒气冲天地朝马夫下令,恶瞪摔在地上喊疼的夏桔梗一眼,便忿忿然掩上帘子。

马夫们几乎是用逃的速度驾着马车离开。

解索衡脸色阴鹫,倚靠着马车,他闭上双目休息,然而在鼻端不断搔痒着他的,竟是弥漫不去的薄荷香,以及她身上的香草味儿,还有她的笑容,像吃完鸡腿抹满嘴油似的,又黏又腻!

讨厌的女人!他眉心皱出一条立纹,心想等会儿一定要换辆马车,免得那讨厌的气味打扰他休息。

夏桔梗几乎把整个城镇给翻过来了,却找不到那人的踪影,她又回到南雀街,呆立在暮色笼罩的街道上,眼色恍惚。

今天早上,这个地方很热闹,那人也在这里,还与她共享了薄荷香,但现在他在哪儿?

突地,迎面来了一名小扮,她冲上前去,抓住人家肩膀就问:“你知道那个什么什么将军”糟糕!什么将军来着?

“解将军吗?”小扮着实被她吓了一跳,但仔细一瞧,见她是个甜甜的小美人儿。原本的怒气尽散。

“对,就是解将军,你知道他们今晚住在哪里吗?”

好美的姑娘!连声音都这么悦耳。小扮蓦然脸红,回答:“姑娘,你问对人了,我是客云来的店小二,解将军就是住在客云来。”

“哇!太好了,带我去,快带我去客云来。”美眸烁亮,心情大好,夏桔梗拉着小扮就随便找个方向拖着走。

“姑娘,等等、等等”

“还等什么?再等都天黑了。”

天色在明暗交接之际,南雀街的街道上只剩寥寥数人,徐风吹动红红的灯笼,灯笼的光点忽明忽灭。

“哎呀!先别急着拉我,听我说,解将军下午就离开了,我听他们说要去月别山庄。”小扮急急忙忙地一口气说完。

“啥?走了哪那月别山庄往哪儿去呀?”她着急地抓着小扮,急得团团转。

小扮被她抓得晕头转向,稳了稳心神,为她指点方向,顺便好心交代她露宿山林的可怕,欲说服她在客云来住下。”谢谢、谢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小扮说得多可怕,她都必须追上落腮胡的脚步。转身跑了几步又突然踅回,夏桔梗讨好地笑问:“小扮,解将军他们有喜欢的酒菜或点心吗?”

无端端出现在他面前,又有求于他,合该懂点礼数,笼络一下他的心。

小扮想了想“有了!酒,两位将军爱煞了酒!”

“酒?”

她看起来来似乎有点困扰,因为她不胜酒力,不能与他共饮。真可惜

薄雾抱林,月色朦胧,夜凉风静,草丛问飞萤点点,如星子遗落人间。

夏桔梗一心三思想寻落腮胡,即使林间偶尔有夜枭啼叫,狼豺遥吼,她都将它当作家当歌谣来听。

皇天不负苦心人,没多久,她见到不远处有红红的火光在烧。她弯眸一笑,仿佛听见柴堆烧得啪吱作响,赶紧调整包着酒的布包,加快脚步。

柴堆旁,原本低头伸手烤火的男人远远就听见了脚步声,还有陶瓶互击的声音。来人越来越近,他垂眸,手覆于身旁的无悔刀上,掌心酝酿真气。

火光映在暗蓝色稠衫上,夏桔梗心中大叫找到了,小跑步变大跑步,嘴上嚷着:“落腮”

突然,一束冷光飞来,飘散的青丝被削了几缕,自她眼前飘下,亮烁烁的刀锋刚好抵在她纤白的雪颈前一咪咪处。她不敢咽口水,怕一动,那刀就划出血口子。

冷眸瞅着她发白的脸,浓眉轻蹙。又是她!?

夏桔梗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往左边移一步,刀锋随她往左移;往右移一步,刀锋再往右移,她再往后跳个两步,测量距离嗯,安全了!

“落腮胡,别来无恙,咱们白天才见过面,怎么才一转眼,你就用刀来打招呼?太刺激了!对你我心脏不好,收起来哏!”这个落腮胡看起来,真是阴阳怪气的!

刀锋仍指着她,徐风吹动,落叶轻飞,落在锋利的刀口上,一分为二。

“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露齿而笑,忽闻远处狼号,笑容凝结,一阵颤栗。方才一心想寻他,不知道害怕,现在可不同了,她怕了。“有狼耶!”

他终于抬头看她,见她抱着一包东西,眼色惊悸,他冷笑,收了刀。

她吁了口气,残酷的嗓音道:“你不知道有比狼更可怕的东西吗?”

“在哪里?”她惊惶四望,连忙往他对面坐下,搁下包袱,毫不客气地烤火,笑道:“不怕,你是练家子,管他是狼是豹,你会俐落处理干净的!”

对住她笑弯的美眸,他突然冷笑“我比狼更可怕,我杀过无数的人。”

“嗄?”杀过人?她眨了眨美眸,蓦地爆出大笑。

“你笑什么?”解索衡更不解地瞪住她。

“我懂我懂,哪个跟在将军底下的人不杀人的?听说战场上肚破肠流是家常便饭,血流成河更是司空见惯,你是维护皇朝子民的大英雄,干嘛拿自己跟狼呀豹呀比来比去?

黑线布满额际,青筋凸起。谁拿自己与狼和豹那些畜生来比?

眸色转深,眼前女子笑容依旧,轻风拂动她的发梢。她以为他是将军底下的小卒子?他像吗?

“奇怪!解索衡大将军?”夏桔梗边说,边将白色布包打开,陶器发出厚实响声。她以为在南雀街时,骑着骏马领在前头的解宝文才是大将军。

解索衡睥睨着她取出陶器装盛的酒,酒香不够浓烈,他一闻就知道那是劣等品,嫌恶地撇嘴。

“大将军不在啊?害我买了这么多瓶喂!你要全喝干哦!”她坐直身子,很热络地将一瓶酒掷给他,他未接,酒落,击中地上的石头,碎了,洒了一地湿。

她猛抽口气,心揪在一起,瞪住他道:“落腮胡,为什么不接?这些酒是我用尽全部的银子买来的,很珍贵耶!”心疼呀!她闭眼哀悼。

“我不喝来路不明的酒。”他瞪了她一眼。忍忍忍,对方不过是个娇弱的女子。

“哦!我懂,你要我介绍自己嘛!”她清了清喉咙,用甜美的声音软软地说:“我叫夏桔梗,家就住在南雀街往北去——

善将者,其刚不可折,其柔不可卷,故以弱制强,以柔制刚。纯柔纯弱,其势必削;纯刚纯强,其势必亡;不柔不刚,合道之常。

黑眸一凛,何者谓不柔不刚?他够刚强、够冷静,甚至为纪律分明亦能六亲不认;然而柔弱,则易于沦为妇人之仁,在纪律严明的军中,是最大的忌讳,如何能以柔制刚?卧龙先生说是合道之常,该怎么才能做到?

偷窥的二八佳人夏桔梗,总是挪不到好位置,直到男子步出飞阁,她“呀”了一声,忙掩住小嘴,美眸闪烁着五彩光芒。

原来她还蛮想念落腮胡的,嘻嘻借着叶缝偷窥已无法满足,她需要看得更清楚,索性舍弃树的遮蔽,笨手笨脚地移到光明正大偷窥处。突然,她惊喜大叫,手舞足蹈,往下一瞧,咦?墙呢?往旁一瞧,墙在旁边呢!

“哇——”她狠狠地跌下,在地上滚了三圈半才停止,呈大字型趴在软软的草皮上,巧鼻动了动,有泥土和草香耶!

解索衡收起墨宝,收入衣襟内,双手环胸,微愠,冷眼看着趴在他地盘上的偷儿,还是个姑娘家!

夏桔梗狼狈地爬起来,盘腿坐着,俏脸黑了一半。她动了动手腕,捏捏腿,摸摸胸口、摸摸肚皮,嗯,没少一块肉,庆幸,是好兆头。

仰起螓首,正好对上那一双好看的眸子,她甜甜一笑,再觑了一眼他的左手肘。卷起袖管的左手,肌理分明,充满力量,靠近肘关节处,一排醒目的牙印疤痕,深刻地烙印,她的心震动,脸颊嫣红,血脉翻腾十年寻觅,可让她寻到朝思暮想之人了!

解索衡脸一黑,火焰在眼底燃烧。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正抓住他的左臂,抚摸他那丑陋的耻辱。是的,耻辱!

“走开!”他怒火狂燃地拨开她花痴的脸,推开她柔弱的身体,将袖子翻下,遮住他的耻辱。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想起她无厘头的缠功,他这铁铮铮的汉子也感到一阵恶寒。

“落腮胡,再让我看一下嘛!”夏桔梗说着跑上前,像哈巴狗一样笑着,欲卷上他的袖子看清楚,不意却被狠狠地推开,差点跌倒,她无辜地望着他铁青的脸。

“你来干什么?”他深皱浓眉,刻意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的问话,令她精神一振,挺起胸,抬起自认美丽但此刻却脏兮兮的脸蛋,她像下了重大决定似地,深吸口气,用力大声地说:

“我来嫁给你!”说完,她高兴得哈哈大笑。找到了!找到了!等一会儿带他去见他的岳父岳母,哈哈哈解索衡一脸狰狞。只要遇见她,他的脾气就莫名比平日火爆十倍,已经数不清鱼,背过身去。

然而八爪章鱼又缠过来,丰嫩的胸脯贴着他的背,一脸笑嘻嘻的。

“不,你需要啦!所以我要生好多好多孩子来爱你呀!呵呵”她好幸福地用粉嫩脸颊磨蹭他的背。

解索衡僵住了,莫名地,为她的话而感动。

“相公,”她闭上娇眸,轻轻呼唤“你不爱我没关系,但不要拒绝我爱你疼你、不要拒绝孩子,好不好?因为我好爱好爱孩子呀!”

烛火明灭,言犹在耳,当初那个信誓旦旦要生很多孩子爱他的女人,此刻却在鬼门关徘徊。

那时,她就知道她是他为争一口气,勉强娶进门来的妻子吧!

明知道他出于恶意娶她,更不打算善待她,她却甘之如饴,甚至乐在其中,为什么?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虚弱的声音震撼了他的心,他完完全全可以体会她的情意有多深多真。

执起她冰冷的小手,贴上他的脸颊,目光突然变冷,无情说:“桔梗,我不需要孩子来爱我,我只需要你一人就够了。所以,只要能把你医好,就算失去这个孩子,就算要我永远没有子嗣,我也在所不惜。”

“醒来吧!我的笨娘子。”他低声呼唤,眼眶微热。

翌日一早,葛飞领着一批随从,大摇大摆地坐在大厅之上,等着解索衡出来领旨降罪。

解索衡没出现,倒是解铅城出来了。看了一眼圣旨,他神情凝肃。

该来的总会来,只是,皇上会判多重呢?

“解元帅,你的儿子这回真是彻底惹怒龙颜了呀!我看解将军的人头”

葛飞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语气。

“葛将军!”解铅城打断葛飞的话,神情严肃道:“皇上深知我和索衡对皇朝忠心耿耿,多年来更是为皇上立下不少汗马功劳,皇上虽然震怒,但我相信念在索衡初犯,会从轻发落。”解铅城只有一个儿子,百年后还得靠儿子送终呢!

葛飞闻言,蓦地大笑,对着圣旨拱手道:“圣旨在此,一切已成定案,还不快快叫解索衡出来领旨!”

解铅城朝下人使了一个眼色,下人匆匆告退,到了夏桔梗休息的寝室。

寝室内,大夫面色肃然,再一次向解索衡确认。

“将军真的要老夫这么做?”大夫不敢相信。

“你聋了是吗?”解索衡失去耐性,厌烦地瞪了一眼大夫。

“这可是将军的亲骨血啊!”“我只要保住桔梗,懂吗?而且我也替你省了麻烦,免得要顾及孩子,担误了用药的良机。”

大夫眼见说服不了他,深叹口气,无奈应允了。

“少爷!”下人匆忙人内,紧张地说:“葛飞将军领了圣旨过来,要少爷上大厅领旨。”

解索衡冷笑,他太明白葛飞那头老狐狸在打什么算盘,必定是想趁此良机狠狠踢他一脚吧!

“你没瞧见我受了重伤吗?”

“奴才瞧见了,但”

“宣读圣旨是吧?那就叫葛飞亲自到这里来宣读,还不去!”他睁眸斥喝。

“是。”下人已经满身大汗,忙退出,到大厅上。

葛飞等得不耐烦。又听到解索衡自大到这种地步,怒斥拍桌“这是什么态度?竟对圣上如此无礼!”

下人全身抖瑟,在葛飞的怒喝之中,飞奔到寝室里,再度传达葛飞的不满。

解索衡起身,咳了一声,邪佞笑道:“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告诉葛飞,因为我有办法在不伤皇上的一兵一卒之下,剿平虎洛寨,他要是识相,就立刻滚过来舔我的鞋子,说不定我会给他一些好处。”

下人下巴快掉到地上去。抖着问:“一一字不一不漏?”

“怎么?还要我再说一遍吗?”他的目光足以在瞬间杀死十头牛。

“不必。”下人一溜烟跑了。好辛苦呀!

下人有了被砍头的最坏打算,一字不漏地转述。

葛飞震怒,觉得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好!好个解索衡!”

葛飞瞪了一眼沉默的解铅城,带着圣旨随着下人来到寝室内。

“解将军,你真是狂妄到目中无人。”葛飞咬牙道。

无所谓,圣旨一宣读,宣读,这个讨厌鬼便能自动消失,什么怨都先忍下来。

“我就是这种人。”解索衡冷笑地瞥了一眼圣旨。

“你很快就没资格当这种人了。”

葛飞忿忿地将圣旨拿过来,打开,正要宣读,解案衡一手抄了圣旨。

“你干什么?”葛飞怒喝。

“不必读了,皇上还不就是气我没认真练兵,误了围剿虎洛寨一事。”

“你有自知之明最好。”

解索衡突然眯起眼睛,凑近葛飞的脸,讥讽道:“你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不少气好话吧?”

葛飞为他那森寒的目光感到胆颤。

“除掉我,你以为皇上便会重用你吗?别傻了,老头子。”解索衡不顾葛飞铁青的脸色,狂妄大笑,伤口因笑震痛,他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冷道:“回去告诉圣上,我解索衡已经不费一兵一座,将虎洛寨在两个时辰内铲平了。”

“什么?”葛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虎洛寨已剿,这道圣旨也毫无意义,送客了。”解索衡下了逐客令。

“不可能!单凭你一人之力怎么可能”葛飞惊讶不已。

“你做不到就说别人不可能,太小看他人了。若皇上不信,可叫人去查,你可以滚了,在十天半个月内,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滚!”

葛飞狼狈地落荒而逃。

葛飞离去后,强持镇定的解索衡终于呕出一口鲜血,几乎不支倒地,幸好大夫及时扶住他。

“我迟早会被葛飞这奸臣气死。”

“将军保重。”大夫道。

“扶我到床边。”

“将军,你该休息了。”

“扶我到床边,听见没?你是不是也想气死我?”解索衡怒道。

“你不要命了吗?”解铅城步入寝室,对儿子异常的行径万分不解。

“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笨女人,你竟然笨到单刀赴会。”

前因后果,下人向他说明了。

“哼!你不会懂的。”

解索衡甩开大夫的手,迳自扶着墙走到床畔,温柔地凝视床上的娇妻。

“把少爷请回房里休息。”解铅城吩咐,跟在身后的两名侍卫领命,上前架住解索衡。

“爹,你干什么?”解索衡奋力挣脱,无奈他负伤太重,无力抵抗。

解索衡怒睁俊眸,死瞪着,但黑暗仍渐渐笼罩住他,在完全昏睡之前,他听见爹的话。

“你立了大功,皇上很快会召你人宫领赏,你好好养伤吧!”解铅城道。

过了三日,解索衡大伤初愈,才不再遭人点穴,可以下床走动。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回寝房看桔梗。美欣告诉他,这三日桔梗的毒清除得差不多了,断断续续醒来过,但又睡去。

“你们都退下。”解索衡吩咐,一干服侍的人全自动退出去。

他捧起案上的药汁,扶起夏桔梗,一匙一匙耐心的喂她喝下。

“咳咳咳”喝完最后一口,夏桔梗轻咳了起来。

“桔梗!”他忙将药碗放下,回到她身边,贪婪地凝视她苍白如雪的脸。“桔梗?”

柳眉轻蹙,水眸微睁,一清醒过来,第一个感觉就是痛。

“我死了吗?”她恍惚的问,视线还有些模糊。

她一睁开眼睛就说什么死不死,解索衡又气又怒的吼:“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说什么死不死!”

听到熟悉的吼叫声,桔梗转过脸来,解索衡的脸庞映人眼帘,她惊喜得不敢相信,伸出颤抖的小手摸着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还粗鲁地揉了揉他的大胡子。

断了线的珍珠泪倏地掉下来,她喃喃自语着:“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我明明痛得快死掉了,甚至还看到仙女耶!怎么”

解索衡松了口气,微笑地任她蹂躏他的落腮胡。

“这个落腮胡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阎王爷可怜我,给我作了一个好梦?”她还在喃喃自语,突然生了一念,梳了梳一大撮胡子,握在手里,狠狠的一扯——

“啊!”解索衡痛到快流出眼泪,猛揉着被扯下一撮胡子的地方。

“很痛吗?”夏桔梗努力的观察他的脸色,看来是很痛的样子。

“夏桔梗!你干什么?”他顾不得她是病人。喷口水大吼。“你会痛,真的会痛?耶!啊”她太激动太兴奋,动到了伤口,但还是好开心。

“你真是”解索衡瞧着她手里那把为数不少的胡子,心痛着。

“哎呀!秃了耶!”她拍了拍手上的胡子,怜惜地摸摸他的下巴,被他气呼呼地甩开手。“相公”凝睇相公生气的脸,她又忍不住狂落泪。

“我的胡子跟你有仇啊?”他怒吼,突然见她落泪,脸色全变,担心慌乱地问:“是不是伤口痛了?”

夏桔梗摇摇头,咬着下唇,泪眸瞅着他不放。

“看什么?”他被她深情的目光瞧得有些窘。

“我作了好长、好可怕的梦啊!”她可爱地吸吸鼻子,抹去眼泪。

“一定是梦到阎王审问你,发现在你的功过簿里头全部只有一个字,笨,是吧?”他取笑她,温柔地取来湿毛巾帮她擦脸。

“不,我梦见自己到了一个四季如春的桃花源,那里好多好多亲切和蔼的仙女,她们在百花中跳舞唱歌,围绕着我笑,还说要带我去看菩萨耶!”

她激动地说。

“敢情你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

“嗯,而且只要我想要吃什么、喝什么,东西就会一下子蹦出来。”她夸张地做了一个手势,突然懊恼地说:“但那里好严格哦!我明明想着焖兔肉,东西是跑出来了,但仙女立刻跑来告诉我这里不能吃肉,那我就想不能吃肉,就吃鱼啊!怎知道又被禁止,害我在想的时候,还要删除这个、删除那个,累死人了。”

解索衡听完忍不住大笑,他这回真确定她去了那儿了,只是

“那是个好地方,你怎么说是可怕的地方呢?”

她突然害怕的揪着他的衣服,紧紧地将头埋入他怀里。

“好可怕、好可怕,因为我想了一大堆丰盛的食物,要仙女姊姊叫你来一块吃,但她们说你不在那里,也无法叫你去,我一听,就哇哇大哭了,因为没有你,那堆食物一点也不好吃了。我真怕那些仙女姊姊把我留在那里,不让我回家找你,那不是很可怕、很可怕吗?”她一脸好担心的样子。拼老命紧紧抱住解索衡的身体。

解索衡怔怔地沉默了片刻。她可知道她放弃了什么?凡间男女有多少人想上西方极乐世界,想永远摆脱轮回和受地狱之苦,然这小傻瓜竟说那是可怕的地方,因为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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