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发终至颈
荀氏此回宦游,随从甚简。只有戛玉带了两名侍婢,多士有事时,役使官舍内配备的官奴。
戛玉早年的婢子梅苹已出嫁,夫君却是荀氏在广州的邻居之子沈琉球。沈氏世代经营香草生意,家道小康。沈郎到雒邑经商时,应多士之力邀,在荀宅栖止,因此结识了梅苹。三年前,两人已完婚,育有一子,生在柳绵飘时,遂名曰“柳生郎”。
多士夫妇到西京、益州,他们一家也带着生意相随,一则是情厚难舍,二也图个方便。
早晨,梅苹带着一岁半的柳生郎在官舍门前柳树下玩耍。
柳条遮翳的青石板道上,忽地蹄音大作,冲过几匹烈马。骑士均胡服,因戴了幂缡,可知是nv子。
梅苹仓皇抱子滚地躲开,险些被践踏。柳生郎的头撞到石头上,划了道小口子,连血带泪流了一脸。
戛玉在院中听到柳生郎炸响的哭声,出来看,问阍老:“驰马者为谁?”
阍老叹答:“是尹别驾的ai妾袁娘,平生最喜驰马s箭。如今田中庄稼将熟,野猪雉j多,这是去打猎了也。”
戛玉诧异,“此时去打猎,不怕践踏庄稼?”
阍老无奈地笑,“她怕什么,百姓才怕。”
戛玉唤过一名卫士,命他乘马追回袁娘。卫士去了许久,方才独自归来,把一枚金约指呈与戛玉,“袁娘请仆转达歉意,这是她给梅娘母子的赔礼。她此回出猎收获颇丰,回头另有野物相酬。”
晚间果然送来一头野猪崽、四只雉j。本人却未登门。
多士从衙署归来,看到廊下陈列着这几样血腥的禽兽之尸,讶询戛玉。
戛玉说与经过,末了道:“你那下属之妾,对我如此不敬,他本人对你,大概也不是很恭顺吧?”
多士笑了下,“尹氏自前商以来,即为益州豪族,根深叶茂,自然骄狂。对我们这样的过境之客,能维持表面的尊重已属不易。”
戛玉却一哼,“哦,他们是拿准了我们在益州待不长,所以摆起了地头蛇的架子。然而,我们既是过境之客,不会在此地久待,便无须瞻顾郡望、经营人际,就搬出王法来,治他们一个罪,有何不可?ai郎岂不闻‘五日京兆’?马上就是秋决了,我们的时间还不止五日。”
说到这里,也笑起来,“昔魏武马践了庄稼,割发抵罪。既然是益州大族,我们便尊敬些,b照公侯治他们的罪。袁娘田猎毁稼,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便是一次割一层头发,也早就割到脖子了。当然了,尹公治家无术,是首罪,更该si。ai郎,此一回杀人合理合法,且快意,不可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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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玉:某河西小红,你看到未?我真的会杀人,还成双捉对地杀。
琰娘:……
多士心知此举狷狂,可是恰逢尹氏自己作si,便教戛玉开心一个,又有何不可?他自己可不是普通见血晕的文官,当年任新丰令时,颇宰过几个长安恶少,杀人并不手软。
一面调查取证、编纂文书,一面已绑了尹别驾与妾,直接在田垄旁开刀。杀大人物,要在速决,夜长梦多。围观者除了耕田的丁壮、饷田的妇姑,还有惊奔的野猪、乱飞的雉j、漫天的乌鸦。
戛玉在高岗上搭凉棚,看热闹,心中高兴,一口饮尽半盃蒲桃酒,还命梅苹给袁娘也送了一盃。
醉昏昏后不知si,少些痛苦。
此后接连几日,梅苹抱怨做噩梦,又说柳生郎也吓到了,带着去看给小儿压惊的巫婆。“娘子也真是的,着他们赔个礼、道个歉也就是了,哪里就到杀人的地步了。”
尹氏大怒,联合益州别个大族,向皇廷上书,告多士擅权n杀。尹别驾纵容妾氏践踏田稼,罪行虽属实,但多士说杀便杀,不待秋决,也确属专擅。于是,到益州七个月后,荀郎再贬易州司马。
这一回,戛玉也夫谪妇降,由郡夫人而郡君,俸禄不到之前的五分之一。
她虽心疼,不改嘴y的习惯,“我的俸禄或许还可回来,他们的脑袋却是长不回来了。”
未启程前,雒邑传来凶信:她八十二岁的老父、太尉蘧胜病逝于伊洛之原上的鹿野别墅。
出雒时,戛玉心中多少明白,阿耶年高t弱,这番生离恐是si别,今生再难相见了。及至闻讣告,真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当然,太尉离世也带给她现实的问题。
首先,作为致休宰相,太尉每五日入朝一次。天子跟前依然说得上话,当然会尽力维护贬谪在外的nv婿。
其次,致休宰相领的是全俸,资用颇饶。多年以来,太尉名义上只承担nv儿一半的开支,实则是戛玉的钱库。
“唉,无父何怙!”她叹了一声,问多士:“我是不是很没良心?阿耶殁了,只想着自己,连滴眼泪都不掉?”
多士回想起自己丧父时的情形,虽过去了这些年,也不禁恻然,搂紧她,如拍抚婴儿,“泣涕,原本就是自哀,悼念自己的损失。你不哭,说明你长大了,知道眼泪无济于事。”
戛玉再叹,“我情愿不长大。”
从益州到易州,真个是千里奔波了。且多是陆路。行程未半,人困马乏。幸而梅苹夫妇义气,再度相从迁徙。有她为伴,戛玉少哭一些。
初闻讣告时,戛玉只是惊惶,并不怎么伤感。反倒是后来,车毂陷入泥坑,大雨中困于路上,想起阿耶,顿时眼泪止不住;投宿驿站时,要给品阶高过多士的大官之眷让出好屋室,想起阿耶,又忍不住泪涟涟;一时不能适应收入下降,挥霍过度,导致宦囊羞涩,要向沈郎借贷,想起阿耶,想着我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哭得泪g肠断……
荀郎沉默多时,提议:“易州军塞地,近边荒,b河西更苦寒,你恐难适应,不如暂归雒邑?”
戛玉把sh漉漉、涕泪交错的脸埋入他怀中,“雒邑家宅中,而今是次兄夫妇做主,我不要回去看他们脸se。”
荀郎再劝,“到了易州,我也只是司马,位职尚在别驾之下,作不了什么威福。你一样要看许多脸se,恐怕还不如自家兄嫂的好看。”
戛玉不禁问:“若我们不杀姓尹的,你当不至于贬至司马吧?”
多士笑着反问:“后悔了?”
戛玉左右为难,迁延片刻,才道:“姓尹的和姓袁的肯定更后悔。”
多士,连同一旁的梅苹,都笑得前仰后合。
戛玉自己笑不出,待他们笑声歇,对多士道:“我是个哭包大累赘,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还是继续背着我上路吧。”
到了相州,多士远来探亲的三弟吉士终于追上了他们,不仅带来了亲情安慰,也带来了赀财。
吉士因长兄之荫,初为新会县尉,后又到始兴作县令。多士罢相后,他觉得做官不过尔尔,挂印返家,继续和次兄一起经营家中的农田果园。相貌虽与多士有七分像,皮肤却晒成了深麦se;x格更开朗活泼,大着舌头说雒下音,每每逗得人发笑;他生于崖州,长在广州,从未出过岭南,这是第一次北来,打算多逛逛,不急着回乡。
多士检点过他带来的钱箱,大惊奇:“哪来的这些钱?”
吉士笑答:“阿嫂之前寄回家的馈赠,嬢嬢都妥善收贮。阿兄贬官后,嬢嬢恐你们短钱用,都变卖了,教我带来。”
长兴二十八年春,天子下诏,以六岁的燕王觯为太子。
四月,有天使至易州,送来天子的私书。多士阅罢,对使臣笑道:“此大事也,我不能自决,须问过我夫人。”
戛玉与吉士同读过,吉士道:“大兄再不回首,就真的要做孤臣了。”
戛玉道:“我阿耶说过,存心要正。今天子以燕王为储,私心已甚,是肇祸之举。ai郎若前拒而后顺,不能坚志,是为虚伪、恋权、放弃公义,即使重返政事堂,个人的信誉也已丧失了。”
多士听了,不禁握住她的手,“此事波及家人,我总要问问你们的意思。戛戛肯这样讲,吾心甚慰。”
吉士因是自家兄弟,当然直言不讳:“也不知大兄要在这里困多久,会不会再遭贬谪。所以说,做官有什么意思?爬得高,跌得重,还跑不掉。如今你想回乡耕田,也不能了。”
多士乃笑问戛玉:“戛戛愿意随我回乡耕田吗?”
戛玉苦笑,“我愿意,反正又不会真个去。”又道:“你家在南方,他们只好把你往北贬。接下来我会不会披羊裘、饮酪浆?”
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五月,河西总管、陇秦王独山奉召返雒,获政事堂中一席之位。他是天子同母弟、秦王系孤裔,夙有忠厚之名,且膝下无子,是太子理想的护航人。
戛玉于易州得闻,道:“这下子悫悫出息了。”
不久,悫悫遣家奴至,送来极丰厚的礼物,附书中言:“幸得小姑姑提携,始有今日,长怀感恩,而终得以还报,儿心欢欣无限。”
此后,月月有馈赠,馈赠皆珍殊,且词意婉顺,教人挑不出毛病来。相形之下,元宝娘虽也月致问候,礼物就寒碜得多了。
秋来,荀郎生了一场大病。
沉重时,不能下榻。